看到這個我突然覺得很希奇,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小商河……哈,你是楊公再……」
這本來是我自己在胡謅八扯,沒指望誰能聽懂,想不到他聽了居然看著我哈哈大笑,「什麼楊公再……我還桃谷六仙呢!」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看《笑傲江湖》哦。」原來有錢人跟窮人偶爾也會有交集的,真是想不到。
他瞪著我沒好氣地說:「當我是外星人啊。別胡扯了,趕快給我進去。」
這個劇場超級簡陋,感覺有點年久失修的味道——這裡能唱戲嗎?我極疑心待會兒鑼鼓喧天的時候天花板會突然掉下來。
諶家威把我摁在倒數五六排的一個位子上,「你就坐這兒不許動,好好看我把戲演完。」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學生強制老師翹課,就為了看他做這些?「你發瘋了啊?我又不喜歡看這個,會吵死我的……」
我企圖逃走,可是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你今天要是敢跑,我明天就敢在學校禮堂當眾跟你接吻……給我坐下!!」
「你……你這是什麼話?」我雖然脾氣好,卻很受不了被人挾制的感覺——這個流氓,說話也不怕磣了牙,「你是在威脅我?」
「絕對不是威脅,」他陰陰地笑笑,伸手一撫我的唇,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道,「只是提醒。」然後他不再多話,逕自向後台走去。
垂頭喪氣地坐好看著他離開,我打消了逃走的念頭——我的確沒有勇氣跟這喪心病狂的東西賭這口氣,萬一他真的豁出去了不要臉怎麼辦。
這個地方雖然破舊,可是上座率卻還不算低,好多老頭子老太太跟中年人慢慢走進來,起碼也坐了個六七成的位子。
沒多久戲就開演了。先是上來一個瘦瘦的小丑跟一個全身縞素的漂亮小花旦,兩個人又唱又跳又打又鬧的,不多久大家都開始哈哈大笑——當然我則是不知所云,只好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旁邊多了一個老頭子,他一個人不吵也不笑,安安靜靜地看起戲來,還不時用手在大腿上打打拍子,樣子非常愜意。看他那麼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心裡著實嫉妒——為什麼人家看得這麼開心而我卻要在這裡如坐針氈??為什麼諶家威的爛戲還不開始?
我拿出上學時泡圖書館的工夫耐著性子等著——小丑小花旦下去了,上來了黑鬍子老爺爺跟大花臉老爺爺;兩位老爺子下去了,又上來一位漂亮的大小姐一直唱個不停……剛才看了牌子上一共寫著四出戲,那麼快到輪到他了吧?打著呵欠,我心中覺得曙光已然在前頭,暗自高興著。
那小姐還在台上哭哭啼啼地唱個不停,我身邊那個老頭子突然站起身來,像是要走。
我不知道為什麼腦袋一熱,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衣服,「老大爺,呃……」一下子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不過人家已經用詢問的眼光望著我了,我也只好負責跟人解釋清楚,「您不看下一出了嗎?下一出武打的,特別精彩,不會像這樣無聊的……」
天可憐見我根本不瞭解「小商河」這齣戲的具體內容,只好胡言亂語,其實我自己也有點不確定——不知道諶家威這次演的楊再興是不是打來打去的大將軍,因為我之前看他有些時候演趙子龍就是不插大旗也不打架的,如果我謊報了軍情,待會兒老爺子大概會砍我吧。
那老頭子聽我說完,看了我好幾眼,微笑著說:「《小商河》是出好戲啊!不過就不知道那角兒好不好。」
「諶家威的戲很好很好呢!」我趕緊吹噓著,「他是高才生,經過名師指點,演趙雲出了名的!不看您可惜了,我可是經常在看。」這是實話——雖然是被逼的。
「是嗎?這孩子幾時出來這麼多戲迷了……」老頭子聽了我的話喃喃自語,「您還真是個看戲的啊,剛才我還以為您跟這吵吵嚷嚷的地方瞌睡來了,還覺得奇怪呢。」
「啊?這……」我被他說得臉上一熱,「我都只看諶家威的戲……」這還是實話。
老人像是非常開心,清臞的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容,「真的?那我們祖孫倆真是要多謝您捧場了……我是小威的外公,今天特地過來幫他司鼓的。沒想到還能有幸碰上您這樣的鐵桿兒,呵呵。」
啊??
我的下巴掉下來了。
「想不到啊……才幾分鐘時間你就把我外公給收買了。」演完戲諶家威硬把我拖回他的狗窩,一坐在沙發上就開始朝我哈哈大笑,「你還真是腰上掛只死耗子就能冒充那打獵的。」
我有點窘,趕緊反駁他:「胡說什麼啊!我才沒有收買誰……」我怎麼會知道他是諶家威的外公嘛!幸好剛才散戲以後老人家沒說什麼就自己回去了,不然我真是丟死人。
諶家威慢慢湊近突然一把抱住我,「說!你究竟給老爺子下了什麼迷湯……我外公的脾氣從來都是又臭又硬的,連我都經常被他罵咧!」
我想用力推開他,又忙著澄清事實,不免有些顧此失彼,「沒有……你在說什麼鬼話!」
「還裝哪!老爺子早都全告訴我啦!!你那句什麼『名師指點』可是句高級馬屁,哈哈哈……老傢伙回去恐怕會得意得睡不著覺……」
咦?我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脫口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啊……小時候我跟著他長大,就是他拐我學唱戲的。老傢伙年輕時候也幹這行,聽到你誇我大概比誇他自己還高興吧。」
我有點汗顏,想不到自己隨口胡謅的話無意間打中了別人的心窩,這真是從何說起,「這個……我並不是存心哄他老人家的……」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騙他……」諶家威一臉的了然讓我覺得鬆了口氣,不過他很很快接口,「你只是想向別人推銷一下心愛的我嘛!!」
他「深情款款」的表情跟語氣讓我差點嘔吐,「才沒有!!我只是……我是……」心中飛快地轉著念頭,我已經管不得別的了,「我只是覺得不要浪費了人家的戲票錢而已!」
他看著我,笑得狡猾。「你知道這場戲根本是免費的。」
「我不知道!!」只好嘴硬了。
「你知道。」這傢伙篤定得可惡。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大吼出聲。啊啊,好丟臉啊!!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好好好,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像在哄小孩一樣,「其實這是我頭一次公演《小商河》……我今天是不是很帥?」
我像看蛇蠍一樣看著他,「少噁心了你……我一直在打瞌睡。」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挺想問問的,「對了,為什麼那些鎧甲後面只有你的掛著絲絛穗子?別的人都沒有。」那兩跟長長的流蘇在開打的時候隨著他的動作飄曳飛舞,非常優雅漂亮,可是我看別的武生身上都沒有這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意外,「你是說那兩個費力不討好的東西啊……大家都嫌麻煩早自己取消了,大概只有我這裡還留著吧。想不到你這個外行倒發現了……哈,還說打瞌睡呢。」他又擰了擰我的鼻子。
我打開他的爪子,「你別動手動腳的……還好你外公跟你媽個性一點都不一樣。」想到諶家威的親戚,我至今猶對他媽心有餘悸。
「我媽那女人啊,大概是十級大地震吧……」他慨歎地說道,看著我一臉的迷茫又補了一句,「就是所謂一百年一遇,破壞力超強的那種啊。」
「噗——」我忍不住噴笑出聲,「其實我一直都滿心煩的……我看她遲早會塞一張幾萬塊的支票給我,然後命令我不准對你出手。」真是冤枉死我了——看她那天在我宿舍的那種頤指氣使的架勢,怎麼看怎麼像那種豪門恩怨裡的闊氣姨太太。
「放狗屁。」沒想到諶家威像是很生氣,突然雙手握住我的肩膀吼著。「豈有此理……」
我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難道這句話冒犯到他媽了?我不解地望著他。
「我他媽這麼賤啊?就值幾萬塊?!」他黑著塊臉,終於沒好氣地抱怨出聲。
「啊……那、那搞不好會是十幾萬哦……」這麼大聲幹嗎,我哪知道他媽的(不是想說髒話啦)價碼,反正我就是窮人嘛!!幾萬塊對我來說已經很多了。
「你!!」他似乎很挫敗,「好吧,十幾萬……那你動不動心?」
我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差點想踢他,「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你們家的民脂民膏不義之財跟我有什麼相干,哼!!」
他哈哈大笑,「十幾萬是少了點哦……如果我媽出一百萬呢?」他的眼睛閃亮閃亮的,對這個話題彷彿非常感興趣。
一百萬嗎?
一百萬耶……我瞧著眼前的人,一下子他似乎化身成了好多好多飛來飛去的鈔票,一百萬可以給爸爸媽媽買一套大大的新房子,可以讓弟弟出國留學,搞不好還用不完,剩下的可以存起來,好好哦……咦?他在幹什麼?
我的嘴已經被吻住了,他惡狠狠地親我,又啃又咬的,我吃痛叫出聲,忙不迭地推他,他這才罷手。
「你幹什麼?!」我捂著生疼的嘴唇大聲罵他,「你是野人啊?」
「你還以為自己是好東西呢!居然敢給我考慮起來了!!」他比我還大聲,「我再問你一遍,如果我媽出一百萬呢?敢說收下就殺了你。」
那你還問?!我雙眼翻白差點口吐白沫,惱恨地說道:「呸!就憑你那臭德行也值一百萬?我也不必費這個心思了!」
我以為他聽了又會發火,不料他卻笑瞇瞇地望著我,「嘿……這還差不多。其實沒有人敢干涉我的私事,那女人更不會。」
他摟住我的肩膀,戲謔地說道:「她自己當年還被人給過錢要她離開呢,不會蠢得用這種過時的老伎倆。」
啊?我抬頭看他——這還有真人真事啊,「那……那她怎麼辦?」是不是就此傷心欲絕黯然引退,害兒子成了沒爸爸的小孩——簡直是文藝愛情大悲劇。
「嘿嘿,我奶奶可比你大方多了,人家二十年前一開口就說給十萬塊讓我媽走人,不過我老媽回敬了老太婆二十萬叫她別管她跟我爹的事情……哈!!」
「呃——」這個女人……我不予置評。
「上次你見過的那個小孩,諶詠江還記得吧,那是我媽前夫的兒子。那女人只結過一次婚,到現在還是快樂的單身女郎到處惹禍。其實就是那次結婚還是對門諶叔叔看不下去她胡鬧了才把她拖去註冊的,不然我一定會姓顧。不過我才生下來沒幾天他們就離了婚,原因是我媽說諶家太窮……我外公那時候都快被她氣死了。」他像是在說笑話一樣講給我聽。
「行了行了,我不想聽你的革命家史。」我覺得有點危險,這聽起來不是什麼好故事。
「OK,」他爽快地停住,「反正你以後遲早都會知道。」他肯定地說道。
我一下子覺得身上巨寒。
「小羅,幫我把這個送去給院長,麻煩你啦!」辦公室裡的大家跟我恢復了邦交,自然也恢復了我平時重要的打雜工作。
我拿著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跑下三樓,才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有爭執的聲音。
「我只演《長阪坡》,後邊的《漢津口》誰愛演誰演!」這不是諶家威的聲音嗎?這傢伙脾氣真是壞啊……什麼時候嗓門都這麼大。
「……你不演誰演?這次演出很重要你知不知道!」這個人的聲音我不太熟悉,估計是學校的老師吧。
「《漢津口》這一出我的確不熟,讓王正光去演不是更好嗎?」
「這怎麼行?現在的武生誰不是《長阪坡》趙雲完了接著《漢津口》的關羽。再說他哪有你叫座,到時候上座率不好怎麼辦……不熟不要緊,那些看戲的有幾個真懂行?還不是將就一下看個熱鬧完事……」
「你他媽給我閉嘴。哦,別人不懂,咱們就可以蒙事兒?我看你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你那什麼態度!」那老師已然被諶家威氣壞了,開始口不擇言起來,「甭給我一副了不起的德行,你以為京劇是什麼玩意兒……我看沒幾年就誰都不要看了!」
「是嗎?」我聽到他冷冷地說道:「那您讓我跟京劇共存亡得了吧?」
說完這句話那間辦公室的房門被打開,諶家威大步走出來,看到我他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我如夢初醒,「哦,我……」我舉了舉手裡的文件,「我送東西過來。」
他點點頭,吐了一口氣,「快去,我在這兒等你,待會兒一起去吃飯。」
後來學校組織的演出諶家威果然堅持不貼《漢津口》。
那天他跟老師吵架以後曾向我吐槽,說這些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武生逢演《長阪坡》必然要連著《漢津口》一起演,主演還要一人飾二角,前趙雲後關羽,以此來過過「關老爺」的癮。
「要完完整整演好趙雲已經不容易了,我目前也就這麼個水平,還是老老實實地把一個角色演塌實了再說別的吧,這些人為了點蠅頭小利就胡來……」他當時是這麼跟我抱怨的。
雖然大致明白了他說的話,不過我還是不得不殘忍地告訴他,學校跟主辦方也是要掙錢的,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一樣不愁衣食。
說實話看他有點鬱悶的樣子我真感覺很汗顏——之前一直覺得他是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瞭解一點以後才發現自己的人生態度比他可差勁太多了。
不過這也真是沒辦法,不是嗎?有些事情的確是很難調和的。諶家威的臭脾氣被人評為囂張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人表面上敢怒不敢言,暗地裡嫉他恨他的人那是不知幾何,有時候還真是看得我在一邊乾著急。
「哈哈哈,這個武生什麼毛病,挺俊一個年輕人怎麼呲牙咧嘴的五官直挪位,這還叫角兒哪?」有人竊竊嘲笑。
「好作派!!怪不得一張票200塊錢呢!」有人直喝倒彩。
「他今天到底怎麼了嘛!這麼沒水準!樣子好可憐喔……是不是生病了?」
「就是啊,虧我還花這麼多錢來看咧,怎麼搞的他今天一點都不帥。」倆嬌滴滴的花癡小姑娘說起來是又失望又心疼。
我一邊聽身邊一些七嘴八舌的議論,一邊也提心吊膽地注意著舞台上的諶家威——他今天演的是《挑滑車》,連我都知道這是他跟《長阪坡》一樣擅長的戲,按理不會出什麼岔子啊?我看他的表情好像有些痛苦又在強忍著,雖然他工夫紮實沒演錯戲,可台底下的笑聲早就開了鍋,這齣戲大概算是砸了吧——這傢伙下來不氣死才怪。。
我在台下心急火燎的,從沒覺得哪一齣戲像《挑滑車》這麼臭這麼長,不禁詛咒起來。
好容易看他下場我連忙跑去後台去化裝間,看到大家都站在門外邊。
「諶家威呢?」我看到那些老師跟同學都傻站著,也不見他的蹤影,不覺有點急躁。
有人怯怯地指指房門,「一個人在裡邊發火呢……羅老師我看您還是別進去的好。」
聽他這麼說我越發心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到底怎樣了?實在管不了那麼多,我扭開那扇門直接衝進去。「諶家威?!」
他正在卸妝,看到我進門點了一下頭,「你過來——把門給我關上。」
鬆了一口氣,我關好門傻傻地靠近,他遞給我一團紅艷艷的東西,好像是他剛才戴的頭盔,「你檢查檢查我這盔頭裡面……哼,竟然整到老子頭上來了,靠上估計也有古怪……唔!!」突然他悶哼一聲,像是在忍痛。
我翻過那東西一看,好嘛!!裡邊竟然有幾隻黑黃相間的大毛蟲在那裡蠕動著。我頭皮發麻趕緊將這醜惡的東西扔得遠遠的,「那你頭上怎麼樣?疼嗎?」
他 「嗯」了一聲沒有回答,慢慢卸下身上的靠旗跟大靠,我趕緊接過來。
「小心,上面大概暗器……」他叮嚀了一聲,我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那衣服裡邊真掛著不少細針——這都是誰的歹毒主意?!生兒子準沒屁眼!!
他吐了口氣,唇邊居然挑起一個笑容,慢慢坐下來把靴子脫了這才開口, 「幸好他們沒敢在靴子裡放圖釘,不然我就只能玩玩『凌波獨腳跳』了。」
這個人!都什麼時候了還開這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我瞪了他一眼,「你白癡啊……快讓我看看。」
我攬過他的頭仔細查看,發現頭皮上已經腫了好幾塊,「這邊大概不會有碘酒……」我喃喃自語著,看他在檯子上那樣子,剛才肯定疼得要命吧,再看他身上的單衣,星星點點地分佈著明顯的血痕,「諶家威,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緊?」
他笑笑看著我,,「剛才腦袋頂子上像放了個煙頭,火辣得鑽心……這會兒倒沒什麼了。他媽的,敢暗算老子,我跟他們沒完!!喂,我說羅健,你別在那跟死了娘似的好不好……」
「啊?我……對不起!!」我這才發覺自己反應過度,趕緊放開他,無法控制地臉上一熱。
他抓回我抱緊,先拉下我的頭親了我的唇一記,然後將臉貼在我胸口,含糊地說道:「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不這樣我才要找你麻煩。」
「別、別這樣……外面好多人。」我小聲地抗議,感到非常不自在——剛才我的確根本沒想過外邊那些人會怎麼看,頭腦一熱就衝進來了。現在才發覺這屋子裡就我跟他兩個人……
「在想什麼呢?」正在我開始神遊的時候,他突然放開我站起來,隨手披上外衣,「走,咱們出去,老子非找回這場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