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精緻朱雀門庭,惟能見蓊鬱蒼翠的濃密枝啞,恰好巧妙遮蔽樓高五層、金碧輝煌豪邸的顯耀招搖。
只在偶爾一陣風吹過的瞬間,路人才得以快速窺視翟家全貌。
翟家人低調神秘生活形態,讓庭院深深的百年大宅院,蒙添詭譎而迷離的特異氣氛。
就在這謐靜的午後,翟家門前濃密參天老樹傳出清脆蟲嗚鳥叫,間中卻也隱約透出一名年輕女子低嗚的殷殷哀泣。
「大哥,我求求你……」
「誰是你大哥?這裡的人都跟你沒任何關係,請你不要亂叫,我可擔不起。回去吧!」
甩甩及肩的長髮,男人無情地轉過身,冷漠攢緊了濃眉,不見底的瞳眸深處寒凜,對哭泣女孩完全無動於衷。
「大哥,你不能見死不救!」女孩再哀求。
「那得看救的是什麼人?要我拿五十萬去救一個拐人丈夫的狐狸精,門兒都沒有!」他說話毫不留餘地。
不羈地雙手背在身後,緩緩踱步至窗前,他的舉手投足充滿剛強男人味兒,連瀟灑模樣都展現出翟家長子做為企業領袖的恢宏氣度。
他,就是翟昊禺。
「胡說!我媽不是狐狸精!」女孩聲嘶力竭哭喊。她是生養我的母親,也是爸爸深愛的女人,請你看在爸爸的分上……」
「閉嘴!不准你叫他爸爸!」他一拳揮落桌面紙鎮,語氣嚴厲駁斥。
「誰說他是你爸爸?你憑什麼叫他爸爸?現在馬上給我滾!滾!」
「不!大哥,不要趕我——」女孩心焦如焚撲倒在他腳邊。「求求你,算我求你!看在我們幾年兄妹情分上,區區五十萬,對你只是九牛一毛,卻足以挽救一條人命啊,為什麼你的心這麼狠?」
「求我?哼……」他斂起寒劍眉峰,揚起嘴角冷笑。「請問你拿什麼求我?是不是跟你那個不要臉的母親一樣,下作低賤的用身體去換?是不是?」
「大哥……我真的需要錢。」女孩哀淒求助,鎖緊的眉心填滿苦澀。
「不准叫大哥!早說過我不是你大哥!」翟昊禺恨恨怒罵。
那一句句「大哥」她喚得自然順口,他可是一聽就有氣!
明明是父親情婦的拖油瓶,靠著那女人狐媚手段莫名姓了高貴的「翟」姓,從此和翟家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親,享有不同於平凡女孩的待遇她憑什麼?
就憑那張與她母親一樣楚楚可憐、惹人疼愛的絕麗外貌嗎?
哼!翟昊禺可不吃這套。即使其他家族成員高興多了個漂亮妹妹,翟昊禺偏偏不甘心,打從心底不願意讓母親情敵的女兒闖入翟家人的生活範圍。
「說啊?你準備拿什麼求我?當初,你媽又是用什麼不要臉的手段求我爸讓你姓了我們的姓,還大搖大擺住進我媽的房間裡?你說啊——我非常有興趣聽聽!」
「不!你不能侮辱我母親,你沒有資格批評她!不可以……」
她拚命搖頭,搖出奔流不止的眼淚,女孩終於匍匐哭倒地上,傷心欲絕。「你不記得了嗎?之前你答應過爸爸,在他臨終前,是你親口答應他要照顧我和媽媽……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們,她就快不行了……如果再不救她,她會死的啊!求你高抬貴手好不好……」
「死?」翟昊禺微撇嘴角冷笑。「那是報應啊是她奪人所愛、罪有應得,怨不得人,死不足惜!」
「大哥……她是我母親。」她心如刀割。「請你不要這樣說……」
「我哪裡說錯了?」他斜睨地上哭成淚人的她,聲音如鋼鐵般堅硬冰冷。
「等了這麼久,上天終於要收她了?果然應驗老天有眼哪。」
「你?!竟然說這種惡毒的話?翟昊禺,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無血無淚?」
悲慟的翟語冰撐起身子起立,難以置信顫抖雙唇,她眨動濡濕的眉睫,字字帶淚。「不借錢救人一命便罷了,竟然紅口白舌亂下詛咒,她是你的小媽啊,好歹算是你的長輩!」
「我沒有這種長輩!」翟昊禺仍然無動於衷,眸光冷冽。「我說的句句實言,你不想聽也可以,現在即刻離開我的視線。」
「好——我走!但是,你休想這樣就把我們母女擊倒。」
看著他始終沒有表情的面孔,翟語冰挺起背脊、拭乾眼淚,重重咬了下朱紅唇瓣,態度堅毅道:「我終於認清你的真實面貌。不過是區區五十萬,你們姓翟的不借,總有其他善心人土願意做好事——」
她迅速轉身,不待他反應便疾步離開。
「等一下。」思索好半晌,他在她快走出房門之前叫住她。「你給我回來!」
火速掏出支票簿,簽下面額一百萬的現金支票,翟昊禺慣常漠寒的眸光透出類似緊張與關懷的異樣,即便他口氣仍然非常不友善。
「你想找誰做善事?啊?頂著翟家的姓,頂著翟家女兒的名分,休想像你母親去幹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在外面給我丟人現眼這一百萬你拿去!」
吞下滿腹心酸,翟語冰為了母親只得向他伸手,接下他的施捨。
「翟家的女兒?哼……你真以為我希罕這個姓?天知道我多恨這個姓!多恨跟你們翟家永遠扯不清的關係……」她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將支票折妥放進背包裡,深怕他會後悔收回似的。
「本來你就不該姓翟!」抓到發揮的重點,翟昊禺毫不客氣往她至深的痛處猛擊。「本來就是父不詳的私生女,是我爸當初鬼迷了心竅才收養你……」
「夠了!我不要聽!」捂緊耳朵,翟語冰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的身世我自己清楚,不必你提醒。」倔強噘起紅唇,她硬是撐住幾乎奪眶的淚水,甩動長髮恨恨道:「無論如何,謝謝你們翟家的一百萬。再見!」
望著她瘦削離去的背影,翟昊禺胸口仿如巨石阻擋,悶悶沉沉的窒礙感讓他深深吸了口氣。
哎……
打從翟語冰以父親細姨女兒的身份跟著住進家裡後,對這個戶口名簿上登記為自己妹妹的女孩,他實在不知該以怎麼樣的態度面對。
翟語冰善良甜美,住進家裡很得翟家兄弟一致疼愛,但她再美麗可人,她的母親始終是父親的外遇,也是讓自己的母親痛不欲生的禍害根源,這樣的妹妹,做為母親最疼愛長子的翟昊禺怎麼疼得下去?
而今,父母親雙雙辭世,翟語冰母女也搬出大宅,上一輩的恩怨照理是該終結的時候。
可是,他對破壞家庭的第三者恨意依然深刻:而她,也仍姓著父親賜予的姓,依然是翟家名正言順的女兒——
翟昊禺不能完全斷絕和她的關係,而每回見翟語冰,總要掀起複雜糾結的情緒波濤,不能解也不會解的恩怨仇隙常擾得他心焦氣躁。
為免麻煩,對於這個戶口名簿上的妹妹,翟昊禺索性能不見就別見了……
☆☆☆
五年後
台北 致和國際銀行
「先生,這是您的開戶資料和金融卡,麻煩到前面櫃檯辦一下就可以了。」
翟語冰條理分明地將一疊文件整理好交給客戶。在銀行工作了三年,養成她處理事情有條不紊的好頭腦和習性。
「謝謝。你動作很快,很有效率唷……」
如同一般的男性客戶,他深意地望了眼美麗的翟語冰,欣賞稱讚:「噫?小姐你長得漂亮,名字也好特別。翟、語、冰——該不會和『昊極集團』的翟氏家族有關吧?」
「當然不是啦!」溫煦可人的笑容在翟語冰的芙蓉秀顏上綻放。
「先生想太多了。我只是碰巧姓『翟』而已,如果真有關係,我還需要坐在這裡一個章一個章慢慢蓋討生活嗎?」
「也對啦!」男人尷尬地笑笑,其實他僅是隨便找話題搭訕而已。「就好像姓王的不見得跟王永慶有關,姓辜的也未必是辜振甫的親戚。何況,我覺得你跟翟家的人不像,他們哪裡生得出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兒……」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忙呢!」她以甜甜的微笑擋去無聊男子的鬼扯塔訕。
「後面的小姐,請問你要辦什麼?」
孤經於翟家以外,幾年來翟語冰一個人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專科畢業後,憑著實力考進頗為知名的外商銀行。
在工作崗位表現亮眼的翟語冰以事實證明沒有翟家撐腰,她一樣活得精彩充實。
面對外人的好奇,她早已習慣了麻痺,也習慣將一般人的詢問隨意帶過;實質上,除了這個姓,翟語冰跟翟家可說是毫無牽扯。
幾年下來,僅在八十多歲老爺爺過生日時,她才會回老宅陪他老人家吃頓飯,那還不是出於自願,只因不想讓老人家傷心才勉為其難的配合。
萬一,有天連老爺爺都不在了,那她就真的是切斷和翟家惟一牽連,徹徹底底斷絕干係。
「翟語冰,你的電話——」同事呼喚她,一臉神秘兮兮。「男的喔!」
「謝謝。」翟語冰一點兒也不以為意,一面專心敲打鍵盤,核對客戶資料,一面快速拿起話筒,制式回答:「我是霍語冰,很高興為您服務。」
「哼——」彼端,沉沉傳來不以為然的輕蔑低嗤。「……我不需要你的服務,只是提醒你,明天是爺爺生日,不要忘記了。」
「你是……你是……」
彷彿炸彈猛地轟進腦裡,她頓時停止一切思考,停止任何動作,翟語冰甚至感覺連呼吸都快停止——
幾年了?幾年沒聽過這個聲音?沒見過這個人?
依稀記得,自從她接過那張踐踏她自尊而施捨的支票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偶爾聽老邁的爺爺提起,說他到美國和瑞士進修,接受專業管理學院的嚴厲訓練,做為回台接手家族事業的準備。
好一陣子沒聽說他的未來動向,怎麼突然間一聲不響就回來了?難道他已結束國外的魔鬼訓練,決定回台灣大展身手?
千百個疑問如石子投在湖面激起的漣漪同,一個接一個漂在她心底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問。
「先生,電話……電話是你打過來的,這樣不表明身份非常沒禮貌!」
烘燙的臉頰、微顫的音調,在在昭顯她強烈起伏的情緒波濤,幾乎席捲她的自制力,撫著幾乎跳出來的心臟,翟語冰的情緒極度複雜……
到底是怎麼了?本該是恨之入骨的男人,該是讓她詛咒千萬遍不厭倦的仇人,為什麼僅是寥寥數語,便足以掀起她心海狂波巨浪?
翟語冰吸氣再吸氣,冷靜地追根究底,赫然發現自己竟還在意識深處裡思念著他——
天啊,這是哪一世積下的冤孽?
翟語冰輕咬紅唇明明白白感受那原該恨到骨子的男人,此時此刻正以他惑人的聲音、偉岸的身影來佔滿她空虛的心……
「先生,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很忙,請別浪費時間,我要掛電話了!」再一次用力地咬緊嫣唇,翟語冰希望自己的理智能因此痛醒。
「別裝模作樣……我是誰你會不知道?哼哼,無所謂,本來我就是被爺爺逼著打這通電話的——只要通知目的達到就好,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反正,我跟你本來就不相干……」
男人低沉渾厚的嗓音迷人依舊,然而,他緩緩吐出卻尖銳無比的每一字句,都如打樁似狠狠撞擊翟語冰心坎,一次次撞得她內傷纍纍。
「好吧!這位先生,謝謝你的通知……我知道了。」翟語冰不想在工作的時候與他爭執,淡漠客套回道。
「不必說謝,更不必得意,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翟家大家長的壽宴,根本非我所願,要不是爺爺堅持,我才……」他寒著聲調,狠狠放出冷箭。
「別說了!我都瞭解。」翟語冰忿然阻斷,壓低聲量斥吼道:「既然大家都是不想讓老人家失望,就好好在他面前演一場戲讓他開心便罷。至於,你我之間不必你提醒……我們早井水不犯河水了,不是嗎?」
「嘖嘖,才幾年沒見,沒想到嘴皮子倒是愈練愈厲害。」
「哪裡……」翟語冰不假思索回以冷槍。「一個女孩子孤立無援地在競爭激烈的社會裡討生活,這只是基本功夫。你們這種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當然不會懂……」
「喔?聽起來你似乎混得很不錯?」他話語中儘是夾槍帶棍。「本來,我以為你會繼承母業,成為酒國名花什麼的,沒想到你是『歹竹出好筍』,有模有樣成了金融界的粉領新貴哼,差點跌破我眼鏡。」
「翟昊禺,我真後悔接聽你的電話!」她怒沖沖地回話。這幾年,我們各過各的日子毫不相干,何苦非要找我麻煩?」
「喔?有嗎?你反應太過了吧?我什麼別的意思也沒有——」翟昊禺以平淡的語氣挖苦諷刺。「好歹曾經兄妹一場,本來,我是好心打算倘若你成了酒國名花,哪天一定帶著大班兄弟去捧你的揚。」「住口!」翟語冰怒火直衝腦門,深吸幾口氣,緩言清晰道:「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不管生活多困苦難過,這些年我一直努力活得理直氣壯。你聽好,這輩子休想看翟語冰的笑話!再見!」
忿恨掛掉電話,翟語冰氣得急喘吁吁,委屈羞辱的眼淚湧在眼眶。
她真是不明白——事隔這麼多年,翟昊禺竟然如此恨意不減?一出口便非要致人於死地?翟昊禺為什麼還繼續憎恨無意成為第三者的母親?」一輩的感情糾葛需要由她一個無辜弱女子來負責嗎?
「怎麼了?客戶又亂罵人啦?」
同事小茹看她眼眶紅潤,關懷地遞給她面紙。「哪一個客戶這麼『白目』?要不要報告經理來幫你處理?」
「沒有。不是客戶。」翟語冰搖了搖頭,拔干眼淚苦苦一笑。「沒事的啦……別理我。」
「不是客戶,你幹嗎傷心掉眼淚?」小茹萬般不解,試探問道:「你交男朋友啦?那男人聲音好好聽,長得帥不帥?」
「不是!你說到哪兒去了?」翟語冰低頭理人文件堆中專心工作,閃躲同事好奇追問。「只是……一個,嗯,一個遠親而已,你別亂想。」
「喔——遠親啊?」
小茹拉長音調,滿臉疑惑卻不敢再追問下去。
☆☆☆
風華絕代
台北社交圈最高級的夜總會。
七彩迷絢的燈光閃爍,一束束強光在眼前不斷地幻變旋轉,充斥耳膜漫天震響的音樂敲得半醉半清醒的翟昊禺昏昏恍恍……
「翟先生,你怎麼都不說話嘛?」細白幼嫩的小手在他結實胸膛摩挲。
「少 嗦!倒酒!」翟昊禺歪歪倒倒喝道。
「……好奇怪,哪個男人會來這種地方純喝酒啊?」踢到鐵板的女公關咕噥抱怨著。
「看他那樣子比失戀還淒慘落魄。」另一個女公關歎息道。
「拜託!以他的條件要什麼女人沒有?幹嗎為女人來這裡要死不活?我看一定是生意做不順啦——」又一個女人附和道。
隨著霓虹的流光變換,時而透亮、時而幽暗的空間裡,翟昊禺深不見底的眸子潛藏重度憂鬱。
即使身邊環坐風華絕代的美麗女公關,一刻不停地對他調情挑逗,使出渾身解數想燃起屬於男人的火熱,幾個酒國名花輪番賣力盼能獲得翟大少的青睞,而他始終無動於衷地猛灌酒,一口接一口。
「翟少爺是怎麼了?去哪兒搶了酒窖啊?名酒喝這麼凶?我們四大金釵多少客人在外面等得心癢難耐,結果你大爺全給晾著?」
媽媽桑琳娜搖擺細腰翹臀進到包廂裡,伸手一戳正正命中他脆弱的心口。
「來,告訴媽媽桑,咱們哪兒怠慢您啦?要不要換幾個新來的辣美眉看看?」
「少 嗦——我只想喝酒。」
翟昊禺粗魯推開琳娜,咕嚕咕嚕又灌下一大口烈酒。「喝夠了我就走人,你們全別理我!再 嗦我馬上就走……」
「是是!您怎麼說怎麼對。」琳娜識相地對四個女公關使眼色。「好好聽霍先生的話,別惹他生氣,聽到沒有?」
「知道了。」四個女人異口同聲。
有道是「出錢的是大爺」,既然這又帥又酷的男人不給伺候,那就好好伺候他的「錢」吧!
她們都不明白翟昊禺一個人躲到酒家酗酒的原因,憑她們粗淺的腦袋,絕對想不通擁有數十億身家的男人還會有什麼煩惱。
然而,翟昊禺的矛盾根源正出在他所承繼的數十億家產——
為了保有以及壯大翟家手上的家財,他必須和政商關係比霍家更穩固的「城海集團」聯姻,在沒見到對方長得是圍是扁之前,爺爺已經先行答應了這樁莫名的姻緣……
一樁只為利益而結合的婚姻,走向悲劇似乎是必然的結局,如同三十年前他的父親和母親。
小時候,抑鬱寡歡的母親搶不到父親喜愛的痛苦,一直刺痛他幼小心靈,多少次他暗地發誓自己長大後絕不讓另一個女人受同樣的苦——
而今,他竟然毫無選擇必須再一次複製這樁悲劇?!
喝盡最後一滴酒,遺傳父親和爺爺的好酒量,翟昊禺僅是微醺,踩著還算平穩的步伐踏出酒家,不到半醉的他當然沒有忘記,這晚是爺爺八十三歲的壽宴,身為長孫的他沒有任何理由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