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來,玉庭用盡了各種方法,支配了各個人脈去尋找青衣的去處,但是卻始終沒有青衣的消息。
青衣像是鐵了心地想躲開玉庭的追尋,就連蘇家她都沒回去過,對於紅袖與招雲這倆個手帕交,青衣也跟她們斷了音訊。她像是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任誰也找不到她的蹤跡。
尹紅手捧著膳食輕輕地推開房門,開門聲拉回了玉庭的思緒。
這一年來,都是尹紅在照顧他的起居生活,看到愈來愈標緻的尹紅,總是能讓玉庭想起青衣。
這孩子的神韻像極了青衣年少時。
尹紅將餐盤擱在案桌上,比著:「少爺,吃飯了。」
玉庭微微頷首,一雙眼卻盯在尹紅的臉上。突然,他開口問:「紅紅,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
十五!「是花嫁之年,是該為你找個理想的夫家了。」這樣,也了了青衣當年的心願。
尹紅急急地搖頭。「不,紅紅不嫁,紅紅要守在少爺身邊,替青衣姐姐照顧少爺。」尹紅執著的目光盯視在玉庭俊朗的面龐,心中漾著一份少女懷春的悸動,這份悸動是早在當年玉庭少爺從那惡霸手中救下她時,便埋下的情種。
在尹紅心中住著兩個最重要的人,一個是她的青衣姐姐,一個便是她的玉庭少爺。而尹紅也知道自己不該對玉庭少爺有任何的非份之想,也知道玉庭少爺這一生只認定了青衣姐姐當他的終生伴侶。但她要的也不多,她只要求這一生,能待在玉庭少爺身邊服侍他一輩子,這也就夠了。真的,她要的,就只是這樣。
尹紅倏地跪倒在地,抬起懇求的眸光,幽幽地注視著玉庭。尹紅求道:「別送走紅紅,紅紅願做牛做馬,只求能夠留在孫家,替青衣姐姐照顧少爺您。」她不住地磕頭,不停地請求。
玉庭慌得站起身扶起羸弱的她。「我不是要送走你,只是,紅紅你的年紀也該是論婚嫁的時候——」
尹紅用力地搖著頭。「不,不,不,紅紅今生不嫁,紅紅要待在孫家,終生不離開。」
她眸中的堅定駭住了玉庭。
這個孩子,就連說一不二的個性都像極了青衣。也罷,尹紅既是青衣帶回來的,她的婚事也該由青衣來做主。只是——青衣何時才會回來?
???
尹紅難以置信地張大眼,盯住前頭的人瞧。
是青衣姐姐!那身長、那體態,那眉與目的的確確是青衣姐姐的模樣,但是,青衣姐姐為何會身著道袍,立身於這座道觀之中?這,意味著什麼?
尹紅眨也不眨地直視著那位貌似青衣的道姑,她不敢上前相認,深怕自己錯認了人,褻瀆了道姑的一身神聖。但是,倘若她不上前問個清楚,此一生,玉庭少爺的相思病便永無治癒之日。
還是回府通知少爺,要他親自走一遭,這樣她也才能安心。打定了主意,尹紅連忙回過身子,馳步向外招了一頂轎子,趕緊回孫府去通報玉庭。
青衣早在尹紅認出她時,便看到了尹紅在要與不要中的猶豫不決。
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面對玉庭是遲早的事,她不打算逃難,她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對玉庭,而心中不會再起任何波瀾,只因為她的心早死了,隨著一年前孩子魂赴陰曹地府時,便沒了七情六慾,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激起她任何的情感,就算來的人是玉庭也是。
???
玉庭趕到了道觀,看見青衣身著道袍立在佛祖面前,她神情淡漠地望著他,好似看陌生人一般。玉庭的心沉到最谷底了。他在青衣的面無表情中解讀到了她的絕裂與冷然。他知道青衣不避開他便是要與他做個了結。只是,他不甘心也不願去相信他與青衣之間竟連一點轉圓的餘地都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斬斷七情六慾,遁入空門之中?」為什麼要棄他於紅塵俗世,孑然一生?「為什麼要如此委屈自己?」
青衣閉上了眼,微微頷首低聲回道:「施主,言重了,貧尼身入空門,只圖還我自在之身,這之中何來的委屈?」
「只圖自在之身!」玉庭粗嗄地打斷青衣的話,他赤紅了雙眼追問著:「那我呢?你將我置於何地?」玉庭激動地上前一大步,立在青衣的咫尺處,他放柔了目光,將整個視線投注在青衣無波無瀾的面容上,企圖融化她面容上的那片冰冷。
青衣別過了身子,跑在蒲團上頭,昂首望著佛祖,紊亂的心再一次得到了平靜。她口吻平淡地開口道:「貧尼已將自個兒交給了佛祖,施主也該早日忘了貧尼,讓貧尼獲得解脫。」
玉庭聞言,跪倒在青衣身旁,他逼著青衣正視他的眼。「你要我放你走,讓你得到解脫,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想過誰來讓我得到解脫?」
他攫住青衣的雙肩,將她的身子扳正,讓她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你可以忘了我,忘了那段屬於我們的日子,但是,我們的孩子呢?你真能狠下心來,棄他於不顧嗎?」以玉庭對青衣的瞭解,他有理由相信青衣現在唯一的弱點便是他與她的骨肉。
聽到玉庭提起了孩子,青衣的身子禁不住地晃了一下,她的心飛往一年前,那個下了雨的夜晚,那個逃離孫家,卻無處可去的晚上。
就在那樣陰冷的夜裡,無情的雨打在她單薄的身子,她身上沒帶半點銀兩,只能避身在一間破廟裡,然而,就在那天,她單薄的身子禁不起陰寒的天氣,於是,老天爺就這麼帶走了她的孩子,她,小產,失去了骨肉。
而現在,玉庭竟然回過頭來跟她談孩子!
青衣的眼神轉為幽淒,她的心在為她的孩子抱不平,在控訴當初要不是玉庭不信任他,那她的孩子就不會死。
青衣倏然站起身。她現在才瞭解為何師太說她情障太重,不能皈依,原來,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禁不住要去怪玉庭,怪他當初不願相信她的清白,以至於讓她失去了她的親骨肉。
眼看青衣轉身就要離開了,玉庭急得去抓她的手臂,阻止她的離去。「不要逃避我的問題,如果你可以狠得下心拋夫棄子地將自個兒交付給佛祖,為何沒那個勇氣在佛祖面前承認。」
青衣咬著唇,瞅著泫然欲泣的目光盯住玉庭,那個眼光是那樣的淒絕又帶恨。
玉庭倏然心驚了。
為什麼青衣的眸光會有如此深的怨與恨,難道……玉庭突然意識到以青衣的性子,她是怎麼也不可能割棄那段骨肉親情,她不是那種會不要孩子的娘,那麼——玉庭的心抽緊地縮在一起,而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箝著青衣的一雙玉臂上,他急切切地問著:「我們的孩子怎麼了?」
一想到她那無緣的孩子,青衣的淚便答答答地滾落在地。而這樣淨是流淚,卻不言不語的青衣更讓玉庭慌了主意。
玉庭知道她從不輕易在人前落淚,青衣之所以如此情不自禁,那便是孩子出了事。「告訴我,咱們的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死了,死了,他死了。」青衣朝玉庭嘶吼著。
曾經,她以為她可以淡忘掉這個傷、這個痛,但是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卻仍舊衝散不去失去孩子的創痛。
她是個失職的娘親,當初她要是小心一點、謹慎一些,那麼她便不會受了寒,而小孩也就不會流掉。
青衣徑是無言地流淚,靜默地為胎死腹中的小孩傷心難過,而玉庭緊緊摟住淚眼婆娑的妻子。
他從不曉得這一年來,青衣是在喪子之痛中度過,他以為,她只是不能原諒他對她的不信任,所以青衣才刻意迴避他,迴避整個跟他孫玉庭有關的人事物,沒想到,青衣不能面對的是失去孩子的苦與痛。
「你就是為了這個,而下定決心皈依的嗎?」玉庭摟著青衣,輕柔地問。
玉庭的柔聲低語驚醒了青衣該有的理智。這早已成為過眼雲煙的事,不該再觸動她的心,她不該再為這件事哭泣,不該再依偎在玉庭的胸膛。她不是早該心靜如水的嗎?
青衣猛然推開玉庭的身子,僵直地背過身子,伸手拭去了自個兒眼角邊的淚水,佯裝堅強地反駁說:「不,不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昂望著佛祖一臉的莊嚴肅穆。「貧尼之所以會看破塵世,不是在躲避傷痛,而是真心想讓自己在紅塵中沉殿,不想再惹任何的俗世煩惱上身,施主,你若真心為貧尼好,那麼就讓貧尼過自己想要過的日子吧。」
青衣堅強地回過身子,面對玉庭說出她的請求。
她只想伴著佛祖好好地過完這一輩子,只想為自己那死去的孩子多積些福報,她的心願就僅此而已。「放過我吧,對你,我已無愛無恨了。」
所以,她現在是在求他的成全,成全她讓她此一生如此無悔無求地過,是嗎?
玉庭的眼膠著在青衣臉上的那抹堅定。他知道自己是再也挽回不了青衣的心了。
不管青衣原不原諒他,玉庭還是天天去道觀走一遭,看看觀裡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在道觀裡的這段時日,玉庭發現其實這間道觀很清貧,觀裡的修行者常常得下山募款來整修她們的屋瓦,以免遭受風吹雨打。
知道道觀的難處後,玉庭馬上捐了一大筆銀兩給青征觀,希望能改善觀裡的生活,讓觀裡的道姑們少些生活負擔。
除了捐贈銀兩之外,玉庭也常常爬上爬下地替道姑們做一些屋瓦修補的工作,而觀裡一些粗活,他更是二話不說地接了下來。玉庭嘴上雖答應青衣,說願意放她自由,不再對她苦苦糾纏,但在玉庭的心裡,還是希望青衣能被他的舉動給感動,而後回到他的身邊。
但是兩個月過去了,這道觀從破舊不堪到今日的整齊光潔,眼看青征觀就快修復完畢,而青衣對他的態度卻一點都沒有改變。這——這教玉庭好苦惱,他不曉得在道觀修復完工後,還能拿什麼借口來道觀,來親近青衣。
遠遠地,青衣便看到玉庭挑著兩大桶的水往她的方向走近,她就這麼凝望著一步步向她走近的玉庭,青衣突然好想逃。
她受不了每天看著玉庭爬上爬下地修補屋瓦、受不了他肩挑兩擔的辛苦模樣,因為她知道玉庭之所以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何必呢?他既已說要放了她,讓她自由,那為什麼又要做這些事來讓她感動,甚至,讓她為他的辛苦而心生不捨?
噢,不!她怎能對玉庭還有感覺!她怎能以為玉庭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她!她怎麼可以如此自做多情地織了一張情網來囚禁自己!
不!她不能逃,她得挺起腰桿去面對玉庭,因為她若逃了,便代表她依舊看重玉庭,她的心裡仍舊有他在。
青衣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挺直了腰身子平靜地迎向正面而來的玉庭。
玉庭看到青衣了。他喜上眉梢地笑開了眼與眉,他笑口開開地想上前跟她攀談,但他的喜悅一碰到青衣的冷若寒霜便凝結在面容上,成了尷尬。
她仍舊不能接納他!他依舊是無望的!
玉庭的心一下子便沉落到了谷底,他的眼瞅在青衣的面頰上滿是苦楚。
而青衣依舊視若無睹,逕是對他微微頷首,微微一笑,而後又靜靜地離去,她之於他就像別的道姑對待每一個施主一樣,是那麼的恭謙有禮,然而就是沒有感情成份在。
玉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在企圖融化青衣的心的這條路,他勢必會走得很艱難。
越過玉庭的身子後,青衣便強要自己不要回頭,因為她怕自己若回頭再看玉庭一眼,她的心便要融化在他那滿臉的苦楚裡了。
青衣小馳步回到自己的禪房,慌忙地關上門扉,連帶的也將自己的心鎖在房內,不讓它飛往玉庭,不讓它被玉庭眸中的柔情給軟化。
青衣重重地關上門後,便閉上眼將身子停靠在門板上。此時此際,在她腦中飛掠而過的竟不是失去孩子時的痛楚,而是與玉庭那段新婚時的恩愛!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腦子對往昔的情愛還牢記的如此根深柢固?她不是要將自個兒的下半輩子交付給佛祖了嗎?那為何心中還會有玉庭的身影在!
青衣來不及細細思想感情思索,突然門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著那急促聲響起的是觀裡一位新近小道姑的聲音。她急切地敲著她的門板,急嚷嚷著:「師姐,師姐,你開開門吶,孫家少爺……孫家少爺他剛剛爬上了屋頂,卻不小心……不小心——」
青衣倏然拉開了門,急急地追問那位因過度驚慌而結巴的小道姑。「玉庭他怎麼了?」
「孫少爺他……他在修補咱們的屋頂時,一個不小心,便摔了下來。」小道姑終於將話給講完了,然而青衣卻早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
她的心因焦慮而緊緊地糾在一起,她衷心地期盼玉庭沒事,沒事,玉庭絕不會有事的。
青衣匆忙地趕到現場,卻見一群人圍繞在玉庭的身側。
而玉庭的頭上雖流著血,但卻強扯出一抹笑來衝著眾人說:「不礙事,不礙事,只是小傷罷了。」
看到玉庭沒什麼大礙,只是受點小傷,青衣的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到現在她才明白她的一顆心放不開對玉庭的關懷。
而她愛他竟是如此的無庸置疑!
有這層認知的青衣突然慌了起來。因為她曾跪倒在佛祖面前許下重諾,說願意將自己的下半輩子交給佛祖、交給眾生,而此時,她怎能眷戀紅塵、眷戀玉庭呢?
青衣含淚的眼緩緩抬起,一抬起便對上玉庭眸中的似水柔情。
玉庭看到了青衣眸中的淚光了。
青衣哭了!為他而哭!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她對他仍有知覺,而不是全然的無動於衷呢?
玉庭激動地走上前,想看清青衣隱藏在淚眼婆娑背後的情感。
然而,玉庭才走上前,青衣便脆弱地跑開了。
她不能,不能在佛祖面前背信,她說過她這一生要奉獻給眾生的,她不能反悔,不能反悔的……
???
經過玉庭上次的那件意外事件後,青衣不再以為自己有那個能力在玉庭面前偽裝冷漠、偽裝無動於衷,所以她現在看到玉庭時便採取最消極的辦法,那就是玉庭一到道觀來,她便躲在禪房裡,看看經書修修道,就是不出房門與玉庭照面。
「塵緣未了,你這樣避著他,只是浪費自個兒的時間罷了。」了然師太推開青衣的禪房,走了進來。
青衣放下手中的經書,抬起頭來徑是不解地看著師太。「徒兒不明白師父的話,徒兒誠心誠意地求道,為何師父說是浪費時間?」
「見到他,你的心便不能靜,你這樣又能參悟多少的事理呢?」了然師太面對著青衣坐下,她拉起青衣的手,勸著:「孩子,你要參禪、你要悟道,師父不反對,但是你若只是想拿參禪、悟道來躲避自己的情感,那麼師父便不鼓勵。」
「我沒有,」青衣急急地反駁。「師父,你要相信我,徒兒是真的想求道、求解脫,並不是在迴避任何的人事物。」
「既然無心躲避,那你為何不去見他?為何他每次一到觀裡來,你便躲在自己的禪房裡,足不出戶?你這樣不是有心躲避是什麼?」
青衣被師父問得啞口無言。
師太拍拍青衣的手背。「去吧,回到他的身邊去並不是意味著你以後就不能參道,只要有心,不管你是出世還是入世,佛祖總是能見到你的誠心。」
青衣身著道袍立在玉庭的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看他。
玉庭坐在菩提樹下手拿經書,夕照透過菩提樹,斜斜點點地映在他的面容上,讓他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莊嚴又帶著祥和之中。
青衣嘴角噙著一抹笑,緩緩地走近玉庭,是一步又一步。
玉庭察覺到有人正在接近他、注視著他,他猛然一抬眼,迎望上青衣臉上的那抹笑。
青衣笑了,她對他笑了!
玉庭從地上彈跳起來,奔到青衣身旁,拉起她的手,急問著:「你原諒我了!你真的肯原諒我了!」他眼裡閃爍著難以置信的眸光,難以相信青衣竟如此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以前的魯莽行徑。
青衣雙眸盈滿了笑意,注視著玉庭手中的那本經書。
從玉庭走入道觀,開始參道時,她便知曉玉庭在試著為她改變。
他試著去接近她身邊的人事物,試著去瞭解她的喜惡,也試著讓她明白他對她的愛始終沒改。
師父說的對,她雖避著玉庭,但卻是如此在乎他的一舉一動,將他的一切行徑看在眼底,這樣的她,如何能平心靜氣地待在道觀中?
青衣釋然了。
她明?了對於玉庭曾經的對與錯,她若真心愛他,便該寬大地包容一切。她輕輕地將手放到玉庭的手中,她說:「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