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內的女眷們聽到他們孫家的公子爺回來了,各個眼球子一亮,嘴巴揚起四十五度角的微笑,一個個放下手邊的工作,整齊畫一地朝剛剛放話的丫頭跑去。
「玉庭少爺何時到家的?」
「現在人在哪裡?」
「他的身邊,可有帶回少奶奶?」
最後一句是大家關切的話題,她們的玉庭少爺,是否帶回了他心目中的媳婦人選?她們是否還有機會在他身邊服侍著?
每雙急切的目光直瞅著剛剛那位丫鬟。
梳著丫頭髻的丫鬟,把玩著鬢旁的秀髮,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就是不開口再透露一些些。
「唉呀,蘭丫頭,你倒是行行好、說說話,別吊姐姐們的胃口了,行不行?」一個面若白芙蓉的丫鬟扯著蘭丫頭的衣衫,面露酡紅兩腮,不好意思地求著蘭兒。
「哼,我說她呀,根本就是誆我們的;咱們的玉庭少爺根本就沒回來。」一位艷若桃花的少女嘟噥個嘴,是壓根就不信少爺既已回府,為什麼還沒招喚諸位姐妹,要她們幾個去服侍他呢?所以說啊,蘭丫頭,根本就是在騙人。
「我騙人!我騙你們幾個有錢賺嗎?」蘭丫頭雙眸一轉,別過身子,故做高姿態地開口:「哼,信不信是由你們,反正我是把話給帶到了;眾位姐姐要是不相信蘭丫頭的話,到時候哪個姐姐沒見到大少爺一面的,可就別怪罪蘭丫頭我,說我沒把話給帶到,說我蘭丫頭壞了你們的大好姻緣喲。」
眾位丫鬟一聽,個個面面相覷。
任誰都知道在孫府裡,大少爺雖對每個女眷、丫鬟好顏相待,但是真正得他心、得他意的就屬蘭丫頭,這會兒蘭丫頭都把話給說這麼明瞭,她們怎好再懷疑蘭丫頭呢!
「我的好妹妹啊!」那個面若桃花的女孩,扯住蘭丫頭衣袖的另一邊,堆著滿臉的笑意,猛向蘭丫頭賠禮道不是。「你就原諒姐姐們的心直口快,我們心急、在意的無非是玉庭少爺的下落罷了,你怎好這麼吊姐姐們的胃口呢?」女孩使了個眼色給眾家姐妹,一時間,只見滿庭的丫鬟個個點頭如搗蒜,一片「是」聲如雷動。
蘭丫頭冷眼一揚,瞧了各個姐姐一眼。「好吧,就不刁難眾位姐姐;聽管家林伯說少爺的家書今兒個一大早便到,信中寫明了,他午時到家。」
蘭丫頭瞄了竹竿頭上的日辰刻表一眼。「我想,這個時候少爺可能就快到城門了;姐姐們,要不要去迎接少爺回來?」她話才問完,一回眸,哪還有人在啊!看來,她們八成是梳妝打扮去了。
每次少爺回來都這樣,像是迎接財神爺一樣,眾位姐姐待會兒若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她蘭丫頭就隨便大家怎麼樣。
這也難怪玉庭少爺每次回來不是避著這一個,就是避著那一位。
嘖,想當飛上枝頭的鳳凰啊!等大少爺心思在娶妻生子上頭後再說吧。
蘭丫頭扯著庭子裡的鞦韆蕩著,心思一下子飛到八百里外。
其實在這個家中誰不想當隻鳳凰呢?尤其是玉庭少爺為人風趣,待每個姐妹又是溫柔有餘;問題是——壞就壞在他待每一個都一樣,對每個都好。每個姐妹都以為少爺對她有心,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能飛上枝頭的那只麻雀,終有一天,她們之中的一個總會成為少爺的侍妾,一生陪伴在玉庭少爺身邊;她們不知道的是,在少爺心中,已另有人在。
唉,傻姐姐們,你們這般為悅己者容,可曾想過這樣的癡心等待,是否有回報的一天呢?蘭丫頭搖著頭,沉沉地又歎了一口氣。
「歎什麼氣?」
在蘭丫頭蕩著鞦韆上頭倒吊著一個身子,嚇了蘭丫頭一大跳。
她抬起頭來,眨眨眼眸,又眨眨眼,一雙手捂在胸口上,才能抑止自己的心跳跳得過猛、過烈。
倒吊著的身子在她面前晃蕩著,而展望在她眼前的是一張似陽光般清朗的笑意,那雙狹長的眼因笑意瞇成兩道下弦月,那張闊闊的嘴咧開來,揚起令人怦然心動的弧度。
是玉庭少爺!他回來了!
「你不該這個時候回來的!」蘭丫頭強抑住自個兒的心跳,別過臉去,不看那張媚惑人心的俊俏容貌。
就算她已有自知之明,玉庭少爺是不可能對她心動,而後娶她,這樣的她猶不能逃開玉庭少爺所張的情網,她怎有那個資格去笑眾位姐姐的癡與傻呢。
「你在生我的氣?」玉庭的身子翻飛而下,卓立於蘭丫頭的面前。「我提前回來了,你不開心?」
「我不是不開心。」她別過身子,不瞧他那關心急切的容顏。
玉庭繞過蘭丫頭的身子,來到她面前。「那是怎麼來著?」
「姐妹們都去城門外迎接爺兒了。」她避開他的話題不提,逕是提姐姝們去迎接他的事。
「我知道。」
「知道,那你還讓她們失望!」
「我若不讓她們失望,那我就要對不起自己了。」玉庭拉著蘭丫頭坐上鞦韆,自個兒在後頭推高她。「我受不了那樣的排場,好像我是多麼了不得的人似的。」
「你本來就了不得。」蘭丫頭的口氣酸溜溜的,聽得玉庭心裡好不是滋味。
他拉住鞦韆,蹲在蘭丫頭面前,與她齊高。「我錯待你們了?所以今兒個你才這麼跟我說話!」
蘭丫頭的眼對上玉庭眼底深切的不滿。她昂起頭來說:「對,爺兒就是說對了,你就是錯待我們這幾個丫頭了。」
「怎麼說。」
蘭丫頭低下了頭,喃喃低語道:「爺兒不該對蘭兒好,又對芙蓉好,還對桃花好。」
她話還未說完,玉庭已經笑了出來。「怎麼,我對你們好,這也有錯啊!」
「錯,真的錯了。」蘭丫頭睜著雙眼,大膽地對上玉庭那雙滿含著笑意的眼與目。
那樣飛揚高張的眉,如此犀利有神的眼,滿滿的,滿滿的都是他待她的關切之情;玉庭少爺他不是對她特別,他是待每個人都這樣;可是,少爺他不知道這樣的溫柔,是一種錯誤。
玉庭挑高了眉,頗多不解地開口:「你倒是說說看,我待你們好,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少爺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嗎?」
「不教有三,無後為大;我身為長子繼承孫家香火,這是逃不開的責任。」他既身為孫家嫡長子,便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說,少爺不該對我們好,不該讓我們有所期待。」蘭丫頭幽幽地開口陳述,那幽淒的口吻猛然撞上玉庭的心窩。
他待她們好,讓她們有所期待了是嗎?
蘭兒迴避掉玉庭詢問的目光,逕是開口:「在孫家,在每個女眷的心中,少爺您是千金之身,嬌貴之軀,您待下人又從不擺譜、不擺架子,對每個婢女,您總是笑臉迎人;我們能不有所期待、有所盼望嗎?」
「我們盼望自個兒能飛上枝頭當鳳凰,不當正室無所謂,只要能當個侍妾、當個姨娘,讓我們有個正當的名份能待在少爺身邊,侍候著您,照顧著您,那便心滿意足;但是——」蘭兒那對水汪汪的眸子望上了玉庭的眼瞳深處。「然而,少爺您能嗎?您能給我們這樣的一個承諾嗎?讓我們當侍妾,讓我們當姨娘嗎?」
玉庭的身子踉蹌地退了一步。
他從來沒想過這些;他的愛已給了遠方那一個,他從沒想過納小星,娶妾。
他眼裡的難處,蘭兒懂。
在玉庭少爺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他心裡有事、心裡頭有人,她如何能不知!就是因為她知道了,所以才能比其他姐妹看得開、看得徹底。她知道像少爺這樣的男子,一旦交付了感情,便是全部;少爺他是不可能娶妾、納小星的。
蘭兒搖搖頭,苦笑著。「我是已經認清了這一輩子是沒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命了,但是少爺,在這孫家裡,不是每個婢女都可以看得這般透徹;她們愛慕你,對你待她們的好,她們總以為那是有情的表示,她們不知道那是少爺待人的寬厚。」
「所以,這便是我的錯?」
蘭兒知道按個這樣的罪名給少爺,是她不該,但她還是點頭了。「您既沒那個心,就不該讓眾位姐姐有所期待。」
蘭兒回過身子,背對著玉庭,她說:「更何況,白姨媽前兒個來過府裡頭,在前堂裡,跟老爺、夫人提起過少爺的親事。」
「我的親事!」玉庭倏然回過身子,奔到蘭兒的面前,攫住她一雙玉臂,瞅著一雙生威眼目問:「我的什麼親事?」
他的親事,曾幾何時需要爹娘操心來著?!他心裡早已有人,他不要他們給他另做安排。
「是表小姐。」
「鈴兒!」
「對,鈴兒小姐,」蘭兒轉身面對玉庭,一雙眼大刺刺地對上玉庭的茫然與無措。「少爺不會是忘了與表小姐的親事了吧!」
少爺與表小姐的親事是從小就訂下的了,此刻,遠房的表親家白姨媽都已上門來催促提起女兒這門親事了,少爺他怎還能迴避得了。
「我不娶。」不娶白家表妹。
他的人兒還遠在天邊,他還未能訴盡情衷,怎甘心娶一名他不愛的女子,來當他的妻子!
不!他不要。
「少爺,這府裡頭知道這事的人雖不多,但是——你與表小姐之間的親事,老爺、夫人早已做了主,內定了。」
玉庭執起蘭兒的手問:「蘭兒,我問你,我若是要走,你是否支持我?給我個答案,我需要有人來支持我的決定;我要知道我這樣追求真愛,並非有罪。」
「少爺!」蘭兒的心絞痛著。她的眼迎向玉庭的堅決。
她一向知道少爺心中有人,卻始終不清楚那人的身份、地位;怎麼的女子可以讓少爺如此傾心,抱定了一輩子單身的打算,不論婚娶地等她?
是誰?是誰?那個人是誰?她的眼底寫滿了疑惑。
「為何愛她,卻不告訴她?你既然有出走的勇氣,為何沒有跟她表白的決心?」這是她一直不能理解的。
以玉庭少爺的家世與人品在金陵一處,誰人不曉得孫家,誰人不知他孫玉庭。那女子若是身在豪門,那少爺配予她,也不會辱沒家風,兩人算是門當戶對,但,何以少爺就是對那名神秘女子的身份三緘其口,不肯輕易透露她的身份與地位,莫非——
蘭兒驚惶的眼迎視著玉庭的莫可奈何。
「她是個丫鬟。」
所以在這舊社會裡,她便配不上他。這是玉庭的難言之隱,這便是玉庭為何對青衣的身份三緘其口。
玉庭掄起拳頭,擊向松柏,他痛苦地擰著雙眼。「你說婢女們個個期盼著我的憐愛,盼著當我的侍妾、小星,但是,蘭兒,你可知道遠在天邊就有一個她,她不在乎我的身份,她不屑我的地位,她不在乎我可以給她的一切,她只要寧靜,只要過她現在平平和和的日子,她也不願意跟我。」玉庭痛苦地合上雙眼,將心中深切的愛意關閉於眼簾之外。
蘭兒沉默、過濾了小主子的話。
細細思索著玉庭少爺口中的那個「她」。蘭兒有十成十的把握,「她」就是蘇家的青衣姑娘。
在這孫家眾多的遠視中,僕從雖如雲,但是心思如此縝密,將自個的身份、地位與未來說得如此透徹的,蘭兒相信這世上就僅有一個沈青衣了。
青衣姐姐必定明白,她無論才情再怎麼高、人品再怎麼好,一個婢女的身份終究是比不上名門千金。
她要進孫家,可以;但是,必定是以侍妾、小星、姨娘的身份入主孫家;上頭,她得頂著少奶奶,下頭,她還得看下人的臉色。
傲氣的青衣姐姐,她寧可就此不要這段不被人接受的感情,也不要如此委屈自己,終日提心吊膽地過。
「說來,青衣姐姐她是比任何人都來得聰明,明是非。」蘭兒對玉庭說。「她非一般尋常的女子,她比每個人都看得透徹,想得比誰都來得深遠。」她自歎弗如。
「要是今天少爺愛的人是我,我必定沒她那份心思,想得這般深遠。」
「那是因為她不愛我。」所以她才有那個心思想得深、想得遠。
「敢問少爺,青衣姐姐若真是愛上你,你又能給她一個什麼樣的保證?」為人僕、為人婢,便該有那份自知之明,不該作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夢。
「我娶她,此一生就愛她一個。」
「那,鈴兒小姐呢?她怎麼辦?」
「她——」玉庭迴避掉這個問題。「我不愛她。」
「所以,你要負了她!」蘭兒嗤聲冷笑。「你負了鈴兒小姐,娶了青衣姐姐,那你要青衣姐姐日後如何做人?如何持家?」蘭兒相信,這就是青衣之所以不接受玉庭少爺的原因了。
以一個婢女如此卑微的身份入主豪門,這之中所要遭受到的蜚短流長與異樣眼光,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我支持青衣姐姐。」蘭兒殘酷地說出她的想法。「只有一個婢女,才能體會身為一個丫頭的苦楚與難處。」
那我的心就沒人管,沒人理了嗎?」玉庭朝天一吼,噴張著他滿懷的忿怒。
「我愛她到底有何錯?」
錯,就錯在你身為一個大少爺,而青衣姐姐僅是一名婢女。如此懸殊的身份,這段感情如何被看好?教青衣姐姐如何能安心?
「我要去蘇家。」玉庭的眼神轉為堅決。「我要知道她的心意,她若真開口說她不要我,那我便是死了這條心。」
「而後?」
「而後,娶鈴兒。」從此心中不再有青衣的影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