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禮服不是為她自己設計的,雖然她已過了二十五歲生日,正值適婚年齡。
她所設計的服裝,不僅在各大百貨公司設有專櫃,還外銷至歐美各國。她還開了間服飾店,代理一些意大利、香港知名廠商的名牌服飾,連同她自己的時裝,一併在店內展示出售。
而她的辦公室就位在這服飾店樓上,佈置得相當精緻寬敞。
她在畫紙上,一筆一畫勾勒出婚紗禮服的高貴與純潔,營造出夢幻般的美。
這一切辛苦都是為了即將嫁入他們江家的「大嫂」——方心柔設計的,所以她忙得連晚飯都沒空吃。
說起她大哥江帆和方心柔的相戀,兩人雖是從大學時代便認識了,卻還是愛情長跑了多年,歷經重重考驗,才終於得到心柔首肯托付終生。因此,她自是義不容辭為「大嫂」設計禮服,擔任伴娘角色嘍!
放下筆,她滿意的呼出一大口氣,審視自己最新完成的作品——長及腰際的頭紗,心型領口綴著閃亮水鑽,半透明衣袖上也環繞了一圈珍珠。
整套禮服最特別的地方就在它的裙子,全是一片片如荷花般盛開的花瓣,末端還懸掛數顆渾圓的珠串。
她相信,當心柔換上這襲婚紗後,肯定能收到預期效果,看來典雅端莊又擁有迷人出眾的氣質,把她大哥迷得團團轉。
不知自己哪天也能出現這麼個護花使者,把他也迷得團團轉的。
唉——不想那麼多了,她早過了十七、八歲,難道還這麼愛做夢不成?她自嘲的敲了敲自己腦袋。
走出公司,江羽寒才發現寧靜的夏夜裡,飄起了濛濛細雨……
七月以來,烈陽整日高照,似乎把人都要烤焦了;尤其最近的天氣,更是酷熱難耐。今夜的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正一洗她胸中的煩熱燥氣。
她抬起頭,讓清涼的雨水落在發上,也落在她如花綻放的笑顏上……她抱著本畫冊,腳步輕盈的走著,愉快且悠閒。
夏夜的涼風一陣陣輕柔吹來,撩起了她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她額前細長的劉海,恰巧遮住兩道彎月似的眉;眉下一雙清柔閃動的眼眸,若水盈盈。
二十五歲的她,渾身洋溢著一股青春活力,充滿了熱情與自信。
走在飄著細雨的台北街頭,這樣的夜是極具詩意,而且富有淡淡的浪漫氣息……
可惜,好景不常。轉眼間就一片烏雲密佈,豆大的雨點直落;不一會已變成傾盆大雨,雨勢來得又快又急。
她右手高舉起畫冊擋在頭上,快速的拔腿往騎樓方向奔去。
或許是跑得太急了,當她一到騎樓,才發現一不小心竟讓設計圖滑落到地上去了。幸虧離她只有幾步遠距離;不然,剛才一番挑燈夜戰的心血就全白費了。
她走上前,正欲彎腰撿起,巷口轉角處,猛然衝出個男人跑進來躲雨。
這原本和她無關,但,無巧不巧的,他的腳正好踩在她那張設計圖上。
「先生……」她心焦的緊盯住他腳下,一刻也不敢放鬆。「你踩到我東西了!」
沒有動靜?大概是她說話聲音太小了。
「先生!你踩到我東西了,請你讓一讓好嗎?」雨勢過大,使她不得不扯開喉嚨喊。
他總算有了點反應。可她的設計圖,卻好像跟他的大腳丫產生感情似的,依舊緊黏在他腳底。
「先生,請你等一下!」她連忙伸出手叫住他,心急得不得了。
「不必了!」
「什麼!?」男人沒回過頭,教她一時只能呆呆注視著他的背影,愣愣的問。
「要向我道謝就不必了!」男人冷冷的說,聲音聽起來還滿酷的。
這男人還滿自大的嘛!剛才他一定是連看都不看的就走開,難怪連自己腳下踩著了她的設計圖都不知道。
「你錯了,我不是要向你道謝。」
「那你叫住我做什麼?」他聲音依然冷冷的,不帶一絲溫暖。「總不會這裡除了你,我就不能站這躲雨了吧?」
她再度啼笑皆非的搖了搖頭。
「你又錯了!我還沒那麼霸道。」
「那是為什麼?」他側著頭,似乎十分不解。「難不成,你有糾纏陌生人的習慣?而我正好成了你的目標?」
他納悶的模樣令她真想舉起畫冊一把朝他後腦勺砸下,讓他頭腦稍微清醒點。
「在你說這句話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腳下吧!我才沒這習慣!」
感覺神經麻痺的男人!她在心底忍不住沒好氣的暗罵一句,不悅之情盡在臉上。
聽到她的話,他果真低頭看了眼,卻仍是一臉不解的表情。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他簡單明瞭的說。
「看不出來!?」她驚愕無比的喊:「先生!你的眼睛不是有問題吧?」
「那關你什麼事!」他依舊保持一貫冷冷語調,不客氣的回答。
她是招誰惹誰了?她不過是想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什麼錯?
「的確不關我的事,但你腳下踩著的東西就和我有關了!」
「這樣吧!小姐。你乾脆明講算了,我究竟踩著你什麼東西?」他蹙著眉,口氣很不耐。
「設計圖!」
「設計圖?」他眉蹙得更緊,眼光直往下望。「哦?原來你是指這個呀!我還當它是張廢紙呢!」說了半天,他總算搞懂了。
「廢紙?!」她憋住氣,窒息片刻,胸口彷彿被人重重敲上一記,呼吸都變得困難。
想不到,她費盡心思設計出來的作品,竟被人形容是一張廢紙!這打擊實在太大了,她險些有點承受不住。
「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他終於緩緩轉過身,和她打了個照面。
「你當然說的不對!」
她氣沖沖說出這幾個字後,驀地住了口——不是被他冰冷的眼光嚇著,而是……他怎麼那麼像她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她茫然瞪視著他,記憶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同樣下著傾盆大雨的夏夜裡……
那年,才是她服飾店剛籌備開張的時候吧!
因為還在籌備中,所以店裡事務繁雜,卻是人手不足;她只得一個人當好幾個人用,整日忙得團團轉。或許是工作太忙,三餐不定時的結果;某天中午,伏在案前,她已感到肚子隱隱作痛,不太舒服了。
等她勉強支撐到下班,在回家的路上,她卻是痛得連一步都走不動了。她雙手抱著肚子,在滂沱大雨中,站立不住的蹲下身,痛苦得閉上眼。
突然,一輛轎車在她身邊停下。一會,一個男人關懷的聲音自她耳畔響起——
「小姐,你怎麼了?是哪不舒服嗎?」同時,一把傘落到她頭上,為她遮蔽風雨。
「我……肚子痛!」緊皺著眉,她強忍著痛楚吃力的說。
「肚子痛!?」他愣了愣。「小姐……你不是要生了吧?」
如果不是此刻她肚子正痛得難受,肯定會把這話當笑話聽。
「你有見過肚子這麼平坦的孕婦嗎?」她這會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抱歉!因為你蹲著,所以我看不清楚。」男人誠心的致歉,不好意思的摸摸頭。
她無力的瞥了他一眼,費力的要站起身。男人適時的扶她一把。
「先生,要是方便,麻煩你幫我叫輛計程車好嗎?我想回家。」
「回家!?這怎麼行!你現在痛成這——」
「不要緊,我只要回家吃顆藥,休息一晚就好了。」她臉上掛著一抹虛弱笑容。
「不行!藥怎麼能亂吃呢!你還是去醫院詳細檢查一下比較好。」他板起臉固執的說。
「不用了,先生,我真的不需要。」
他看了她半晌,凝思中不知在想什麼。
「小姐,你看我像是個壞人嗎?」沒來由的,他忽然問了句。
她明顯一怔,沒料到他會這麼問。
「我相信一個肯幫助人的絕不是壞人。」
「那就對了!既然你信得過我,還是聽我的勸去趟醫院吧!不然我會放心不下的。」說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他伸手扶她進車裡。
為什麼……他會對一個陌生人放心不下呢?靠著椅墊,江羽寒忍不住偷眼打量他,暗自思忖。
望著身旁的他,坐姿端正,腰桿挺直,雙手穩健的把持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年近三十的他,髮色烏黑柔亮、鼻樑高聳挺直、下巴剛毅方正,尤其是那對眼睛,散發著一種溫文和善的光芒,益發顯得他這人成熟穩重,足以信賴依靠。
她這時才注意到,他是個長得相當俊帥的男人,甚至可說是極為出色。若是她能有這樣的男朋友……想到此,她不禁羞紅了臉,雙頰發燙。
「放心吧!醫院很快就到了。」拍拍她手背,他柔聲安慰著,給她一個安定的眼神。
到了急診室,經醫師診斷,她得了「急性盲腸炎」。當檢查完畢之後,他不僅慇勤詢問她病情,關懷備至;打點滴時,更是寸步不離在一旁耐心守候。最後,還再三堅持送她回到家門口才安心離去。
目送他車身離去,直到他駛離巷口,她才猛然想起——她不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一句「謝謝」都忘記跟他說。
她怎麼這麼糊塗呢?下次可不能再這樣失禮了。話說回來,他們還可能有下一次相遇嗎?可能嗎……
「小姐,就算你對我剛才說的話有意見,也沒必要把眼睛瞪得那麼大吧!」
他的聲音,把她從遙遠的記憶拉回現實中來。
「我沒有……」她喃喃自語。
淡淡收回眼,他從地上撿起設計圖遞到她面前。
「這張圖,你還要不要?」
「當然要!」奈何他比她快一步抽回,讓她撲了個空。「還給我!」
「不急。」無視她的怒目相對,他慢條斯理藉著路燈微光,觀賞她的設計圖,上面還印著他濕黑的鞋印。「這是你設計的?」
「不錯!」
「你要穿的?」他淡淡看了她一眼。
這目光雖然一閃而逝,但她卻沒錯過——那是種懷疑她嫁得出去的眼光。
「不是!」她氣嘔的說。還讓他蒙對了,目前為止她的確還嫁不出去。
「這麼說,你是服裝設計師嘍?真不幸啊!」好端端的,他發出這樣的歎息聲,弄得她一臉莫名其妙。
「不!我倒覺得能從事這份工作,是一件極為幸福的事。」
她語氣充滿了對這份工作的肯定及自我夢想的實踐。
「怎麼了嗎?」接觸到他怪異的眼神,她挑挑眉問。
「我是指,穿上你設計服裝的這個人真不幸啊!你是聽到哪去了?」他用誇大的語調譏諷著說。
「你——」她咬著牙、瞪著眼,壓抑著脾氣。
不是她容不得別人批評,沒有接受的雅量;而是……他的批評,根本就像是針對她個人,這樣教她怎能心服口服?她到底是哪裡得罪他了?
「惱羞成怒了是嗎?可惜,我這人就只會說實話,你聽不順耳我也沒辦法。」
不曉得是存心或有意,他繼續火上加油的說。
話不投機!她負氣的掉轉過頭,不願理他。
「既然我這套禮服設計得如此低俗,你可以把它還給我了吧?」她攤開掌心等著,卻遲遲不見他有所行動。「怎麼?沒人教你要物歸原主的道理嗎?」她不耐的催促他。
「我是很想把它還給你啦!只不過……如果我真這樣做,就太對不起穿這禮服的新娘。」
「你說什麼?!」
「別裝糊塗。你是女人,就更該明白婚紗對一個女人的重要性。既然明白這個道理,你怎麼還能把設計得如此……『低俗』的禮服交給別人穿呢?你實在太沒道德良心了。」
聽完他的理由,江羽寒錯愕得愣在原地睜大眼。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設計的禮服不但和「低俗」扯上關係,還跟「道德良心」沾上了邊。畢竟,一直以來,她做著自己喜愛的工作,努力吸收新資訊,以服裝創造流行風,展現個人魅力特色。
卻不料,在她小有成就的今天,得到的竟是這樣的批評與指責!她真是太意外、太驚訝,也太不可置信了!
「我懂了!」她抱緊畫冊,了悟的點點頭,板起了面孔。「原來你這個人,損人是你的嗜好、刻薄是你的興趣、批評是你的習慣,而自大狂傲更是你不變的本性!基本上,你這人根本是極端可惡、無可救藥!」
「嘖嘖嘖!」他一臉誇張的表情,一副懊惱神態。「我真後悔在說這些話之前,沒給你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這樣,我現在就不必面對一個情緒失控的女人。」
「你……」不知道他名字,害她想連名帶姓罵他都做不到。
「要罵就罵呀,不必客氣!」
他吊兒啷的態度令她看了就有氣。
「看來,我該再加上一條,你有欠罵的毛病!」
「謝謝你的分析。不過,能不能請你不必這麼關心我?我真是受寵若驚了。」
他手按住胸口,眼神滿是輕蔑的嘲弄,嘴角似笑非笑。
「少胡說八道了!誰關心你!」
她都快給他氣出病了,關心他?哪有可能!
「哦?那這是什麼?」他揚起手中設計圖。「不正是你用來接近我的手段?」
「手段!?」她愕然。「或許你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但你儘管放心,我和你那些『愛慕者』是絕對不同的!」
「你要我相信你的話?」他的口氣充滿懷疑。「算了!我絕不會再輕易相信你們女人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那都是謊言!謊言!用來欺騙我們男人的謊言!」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陰鬱,像蒙上了一層陰影;眼光也變得深沉,幽暗得幾乎看不見底。
她突然怕了。看見他突如其來的改變,她惶恐得害怕起來。
「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那麼,你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忍受我的不可理喻?難道你以為我還會被你們女人美麗的容貌、虛假的言詞所迷惑欺騙?你自認你有迷惑我、欺騙我的本領嗎?你有嗎、有嗎……」他頓時情緒激動起來,一改先前的冷漠傲慢。
在他的逼近下,她不自主一步步退後,恐慌佔據了她整個心房……雖然,她不明白,他怎會在短短時間內情緒轉變如此大?但無論如何,她不願再待在這了,一刻都不願再待在這裡了。
她轉過身,近乎倉皇的逃離他身邊,衝進了滂沱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