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安史亂後,國內政局動盪不安,不是地方藩鎮割據,便是連年災荒,到處路有餓拜,民不聊生。
不過,長安城畢竟是天子腳下,仍是一幅國泰民安、富庶安康的平和氣象,令人無法聯想,城門外有多少的災民正苦於無米可炊,無物司食。
年關將近,東門市集上到處擠滿了買辦年貨的人群。
「冰糖葫蘆喂大娘,買一串給娃兒吧!」
「來唷——從西域引進的新種瓜果,保證甜……」
「姑娘,您瞧瞧,這是上好的胭脂水粉。瞧這色澤、聞這香味兒,只要用了,包你迷死全京城的王公貴少。小的這兒還有可當定情信物的絲巾、繡荷包……」
市井小販們此起彼落的吆喝聲,讓街市顯得好不熱鬧。
此刻已過正午,日頭暖融融的照著。
一抹窈窕的身影,捧著件半舊不新的大氅,被人從當鋪中推了出來。
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的粗魯夥計,力道之猛,害得女子險些跌倒在地。
「沒得當、就是沒得當,你是聾子啊!聽不懂老子說啥啊!一隻見當鋪夥計捲起衣袖,掄起拳頭,對這纖弱女子擺出一臉兇惡相。
「我本來……一隻見女子的嘴略張了張,彷彿想說些什麼似的——
但夥計劈頭劈腦又是一陣亂罵。
「咱掌櫃的說了,你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根本就當不了幾文錢,再說也不是什麼稀世之珍,瞧你把它們當成寶似的。」
夥計說罷,想起還有東西未拿,轉身入內,順手拿出一個藍布包袱,又扔了出門。
「不值錢,就是不值錢!隨你到哪個店裡,他們也都這麼說。給我出去!少礙著咱們開店做生意。」
「啊!不……」女子急忙阻擋,可惜動作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包袱被丟至人來人往的大道上。說話的女子名喚芙顏。此刻她緊蹙著一雙細細的柳眉,眼中籠罩著一抹輕愁,予人我見猶憐的感覺。
人如其名的她,清麗的容貌,如同盛開的芙蓉一般。而那弱不禁風荏的身形,更教人忍不住想呵護她、寵溺她。
這般嬌柔的女子,合該是養在深閨的。她就似一泓清淺的泉水,教人忍不住想掬捧在手心,細細品味其中的雋永。
然而,紅顏薄命的她,雖有著驚人的美貌,卻也有著多舛的境遇,而其中最令人惋惜的,她是一個聾女。
童年一場意外,教她再也聽不到多彩多姿的聲音。
然而聰慧的她,多年來,憑著一股毅力,學會讀唇語瞭解旁人的所思所想。此後不但鮮少受到他人歧視的眼光,更尋到另一種生存的方式,不再自己孤零零地待在無聲的世界中。
「小哥兒,我真的有難處………」
芙顏彷彿還想對夥計的惡言相向,多做辯解。「你可不可以行行好,通融一下……」
話還來不及說完,卻聽見當鋪裡傳來聲聲叫喚——
「皮六,那上古的青銅鼎,你給我擺哪兒去啦!快去給我找出來,人家張大爺等著贖當……」
只見夥計收起惡狠狠的凶樣,瞬間換上張笑臉,和顏悅色地朝裡頭應道:「掌櫃的,您稍待一會,我給您找去……」
可一轉身,又回復那張狐假虎威的凶臉,威脅道:
「快滾吧!若是讓爺兒我再瞧見你,杵在這兒當門神礙事,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說罷,瞧也不瞧芙顏一眼,轉身便走。
芙顏在門前呆了好一會,隨即幽幽地歎口氣,拾起被丟在街上的藍布包袱,認命地離開當鋪,準備再到下個地方碰碰運氣。
然而剛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她連忙扶著一旁的石牆,稍作歇息。
芙顏心裡暗忖道:許是肚子餓啦!才會頭昏眼花。
打一大早起來,她就沒吃過一丁點東西。
為了幫病重的娘親,籌措看大夫的診金,她跑遍了各大當鋪,原以為總能當些東西好應應急。卻沒想到,得到的全是一模一樣的答覆——
「姑娘,你這些破銅爛鐵,就算丟在路邊,都沒人想撿哪!」
其他當鋪朝奉,頂多只是客客氣氣地,請她下回再來。
卻沒想到這間當鋪的夥計,竟如此不留情面,不但硬生生地把她趕出門,還嫌她站在門前晦氣!
靠在路旁歇息了一會,芙顏強自撐起虛弱的身體,再繼續走著,但……突發狀況似乎不容許她這麼做。
「駕——」
從遠處突然傳來陣陣呼喝聲,與馬蹄奔跑聲,緊接著滾滾煙塵的,一隊威風凜凜的人馬,正浩浩蕩蕩地朝這而來。
「讓開!讓開!」
由遠至近的人馬喧騰聲,隨著滾滾而來的煙塵,使得街邊路人都閃避到一旁。
遠處傳來的馬行聲,以雷霆萬鈞的氣勢逼近……
然而,兀自口緩緩前行的芙顏,完全是一無所知。
眼見馬隊,漸行漸近——
而芙顏對身後發生的事,根本就是不聽不聞。
一旁的路人都為她提心吊膽,甚至有人叫了出來——
「姑娘!快讓開……」
感應到地面如擂鼓般的震動,與突如其來的疾風,芙顏突地轉過身來,倏然發現自己即將成為馬下亡魂。
然而她也只是怔住了,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來。平日柔媚似水的眼眸陡地睜大,臉上寫滿對眼前突發事件,應變不及的驚愕。
路旁一位大嬸驚叫出聲——
「啊——姑娘——快閃開啊!」
聽不到聲音的芙顏,自然對旁人的叫喚無動於表,只是獨自沉溺在驚恐中……
直到快馬奔馳的疾風,挾帶著大量的沙塵,吞噬她面前所見的視野。
彷彿驚醒過來似的,芙顏轉身想逃,然而嚇得腿軟的她,全身乏力走沒三兩步便跌倒在地。
週遭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連聲驚呼,但卻沒有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幾個婦人抱著孩子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徒留錯愕且慌亂的她,在原地掙扎。
怎麼辦?
因驚惶而手足無措的她,不管怎樣,就是爬不起來。
看著離眼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的馬隊,與朝她席捲而來的滾滾煙塵,芙顏一臉驚惶,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
在即將慘遭馬蹄踐踏之際,瞬間眼前掠過種種過往回憶,心中仍牽掛著病重的娘親。她雙眼緊閉……
娘!芙兒不能孝順您了——
「啊——」
說時遲那時快,忽地一陣疾風呼嘯而過,芙顏感覺到自己身子一輕,整個人瞬時便騰了空。
她感到一隻結實有力的大手橫過她的腰際,緊緊地抓住她的小蠻腰,緊接著便被攬進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裡……
直到心中的驚慌暫時平息,狂亂的心跳漸漸平復,芙顏才顫抖著身軀,奮力睜開眼眸。
呼——好險!差點就慘死在馬蹄之下……
她發覺自己全身絲毫未損,且被一個陌生男子親密地摟在懷中、安坐在一匹駿馬上。
身後那股凜冽的男子氣息隨著呼吸起伏,緊緊包圍著她。熱氣吐納在她發項,讓她心跳漏了一拍。
而隨著馬匹的走動,兩人的軀體,在有意無意間輕觸熨貼著,這種種親密的撫觸,更是惹得芙顏臉紅心跳,驚慌不已。
她緊張地一顆心怦咚怦咚亂跳了起來,為了自己的死裡逃生、也為了眼前這名陌生男子過度逾越的摟抱。
低首斂眉,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情平穩下來,放鬆緊繃心情的她,這時才有空瞧瞧自己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何許人。
抬頭這一望,卻教她呆了好半晌
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剛毅的下巴,緊抿的雙唇,黝黑深邃的雙眸、偉岸的身形下,有股渾然天成的氣勢與貴氣。然而一臉的森冷,卻令人打從心裡頭泛起一股寒意。
這人,好冷漠!
芙顏瑟縮了下,不自覺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彷彿意識到芙顏過度灼熱的凝視,與她那不自在、亟欲掙脫開的舉動。只見那名男子,倏地拉緊韁繩心勒緊馬籠頭,停下馬來。
隨行的一隊人馬,也都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同時勒馬停止前行。
芙顏愣愣地望著他躍下馬,並伸手扶她下馬,動作從開始直至結束,他始終未發一語。
「多謝……」芙顏羞澀且不自在地囁嚅著,聲若蚊蚋。
「下回小心點!」男子淡漠地道。
芙顏含羞帶怯,偷偷瞥了眼,眼前那氣宇軒昂的男子,只見他嘴唇掀掀合合,快速的說了幾句話。
芙顏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能再聽見聲音。
儘管失聰多年的她,早已習慣用眼睛閱讀唇語,來彌補耳不能聽的遺憾。
儘管在旁人看來,她與一般人無異,是個正常人。
卻沒人瞭解,她為這一切付出多少代價。
也沒人瞭解……她有多渴望聽到聲音。
就算短短一刻也好。
她揣想著,那是怎麼樣的一個聲音?低沉、清亮、多情、或沉著?
想著、想著……芙顏不禁望著他,怔忡在原地。
宇文闕將懷中的女子放下地後,瞧也沒瞧她一眼。
依他的身份地位,要什麼女人沒有,最不屑一顧的便是這等鄉野村姑。只怕這會兒自己救她一命,待會她便想著以身相許,巴不得攀上他這個救命恩人。
此番出府尚未出城,連狩獵都還沒開始,就有人想自尋死路了!
匆匆一眼間,只見這衣衫襤褸的民間女子,莫名其妙的呆立在大道上,還差點慘死在他的馬蹄下。
瞧她年紀大致與自家妹子相仿,約莫十八九歲。救她,不過是自己一時慈悲心起,不忍一條無辜的生命就此消逝。
聽她的聲音裡,充滿少女情竇初開的嬌羞,令人感覺如沐春風般陶陶然。
沒有預期的,他轉頭對上女子期盼的凝望。
宇文闕猛地一震,驚詫的說不出話來。
這副容貌,簡直就是……她……長得真像……他不禁凝神注目——
想不到,民間亦有如此絕色的女子。
而且竟長得與「她」如此相像!
鼻間猶存方才懷抱著她的氣息,縈繞不散的處於馨香,似梔子花般沁人心脾,讓他不禁心神一蕩……
喚醒他腦海中僅存的片段記憶,溫軟,甚至是……背叛!
背叛……宇文闕的思緒一轉,臉色一沉。
「她」永遠都不可能對他,有著這樣的表情。宇文闕的眼眸陡地森冷起來。
更不可能同眼前這女子一樣,不勝嬌羞、眨也不眨地瞧著他。
是他奢求了!
他的心情突地轉壞,冷靜的臉龐倏地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全然沒了出遊的興致。
「打道回府——」不顧芙顏熱切的眼神,他隨即翻身上馬,領著一行人馬絕塵而去。
隨著馬隊遠去,好半晌,市集圍觀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語聊了起來。
「那不是宸南王爺宇文闕嗎?」
滿臉麻子的大娘,對著身旁賣鴨蛋的小販詢問道。
「歎,皇親國戚哪!大娘您是怎生識得他的?」
小販崇拜的眼光,讓長舌婦開啟話匣子來。「唉唷!我家姑媽的姨表舅的三叔公的孫子,在王府裡頭當差,我一年前陪人送東西進府,跟他有過一面之緣。」得意洋洋的撂了話。
「喔……」隨著小販的應和聲,身旁眾人跟著點頭如搗蒜。
「那麼久的事,你怎麼記得那麼牢?」身旁另一個賣菜的胖大嬸涼涼的問道。
平日也不見這麻臉大娘記性好到哪兒,上回賒欠的菜錢,也從沒見她記得來還清。
麻臉大娘瞄了她一眼。嗤之以鼻。
「別說人家是王爺了,瞧他那身貴氣,哎喲喲,恐怕也沒人比得上。」歇了口氣,她繼續說道:
「而且啊六年前他曾求皇帝賜婚、迎娶樓相之女,這件事當時還鬧得全京城沸沸湯湯,難不成你眼瞎耳聾了,這等大事竟一點都不知?」
輸人不輸陣!面對著麻臉大娘的蓄意挑釁,胖大嬸當然得全面應戰。
「當然知道 !大夥兒都說樓相國的女兒,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又長得國色天香、無比嬌艷。配上咱們宸南王爺,可說是郎才女貌各有所擅,只可惜天妒良緣,紅顏薄命,就在王爺凱旋歸來的當日,王妃竟然無故暴斃,這件事還驚動了皇帝大老爺。
而王爺從那日起,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聽人說,他後來納了個花娘做妾,成天歌舞嬉鬧,要不便是出城狩獵,哪一次不是聲勢浩大……」話說得虛虛實實,似是而非。
「男兒應志在四方,怎能整日玩物喪志,鶯鶯燕燕,沉溺在兒女私情呢?」身旁賣字畫的窮酸書生,把閒話當了真,一臉正氣說道。
「才不是那個原因吧!」麻臉大娘趁著胖大嬸還在喘氣的時候,接著說:「你忘啦!那件事過後沒多久,許是功高震主,王爺便被撤了兵馬大權,皇上還賜給他一座大宅邸,醇酒美人、珍禽異獸,說是要慰勞他勞苦功高,打退邊夷。」
「怎地?這樣不好嗎?」賣菜小販愣愣的聽著,忍不住發問。
「我看哪!這其中必有緣故。依我瞧,準是皇帝大老爺,怕這宸南王爺奪了他的鋒頭,搶他江山,壞他百年基業。名為犒賞,實則是軟禁哪!」
「怎麼說?」呆頭愣腦的窮書生忍不住問道。
「奪了他兵馬大權,讓他無從作怪,也難怪王爺鬱鬱不得志,只能終日沉溺在溫柔鄉,無事可做 !」
「說的也是……」結語一落,眾人也跟著議論紛紛。
「既然沒事了……那做生意啦……」
「走吧、走吧。」
彷彿因為沒有熱鬧可瞧了,身旁的人群一哄而散,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當然這些事,一旁呆愣著的芙顏全然不知。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的她,此刻思索著的,全是剛才那個,救了自己的男人——
他……是誰?
她有可能再見到他嗎?
一個個疑問硬在她心頭,卻找不到解答……
懷著滿腹心事的她,拾起剛剛掉落一地的東西。
突地,前方一個墨綠色的繡荷包,吸引住她全部的目光。她順手拾起了它。
這個墨綠色的荷包,做工精細,看得出荷包的質料極佳。
芙顏左右張望了下,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切。
打開荷包一瞧,裡頭竟是個白玉指環。古樸的式樣,溫潤晶瑩的光澤與質地,就算是再怎麼不識貨的人,也看得出它的價格不菲。
這……一定是剛剛的大爺掉的。
那荷包上的紋飾,與剛剛那名卓爾不凡男子的披風,是同一款式。
天哪!這個東西可以賣多少銀兩啊!
她思忖著,若將這個指環據為己有,便有錢能醫治娘親的病了,還可以買補品幫她好好調養。
但……剛剛那好心的大爺,要是知道自個兒的東西掉了,一定很著急的。
「還是把這送還給他吧!」她喃喃自語。「可要怎麼樣才能找到他呢?」
萍水相逢的兩人,想再相見,簡直是癡人說夢。
不過……若是能再見他一面,該有多好啊!
想起男子的俊顏,與那不怒目威的狂傲氣質,芙顏的一顆芳心,忍不住又狂跳了起來。
正自凝思間,突然一個老婦急急走到芙顏面前,慌亂地道:
「芙丫頭,你跑哪兒去了?你娘快不行了!還不快點回去瞧瞧,見見她最後一面……」
望著老婦不斷蠕動著的雙唇,芙顏腦中頓時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