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淇是上天奪走她的一切之後,補償給她的大禮物。
十二歲那年,那條美麗而清澈,婉蜒流過她家山腳下的溪水,在颱風過後,一夜之間成了洪水猛獸,吞噬了那座橫跨其上、微脆單薄的纜橋。
她的父親,是一位師法自然,投身自然的知名油畫家;母親擅長皮雕藝術,在她六歲時,揀選了中部山境的好山好水,放棄大都會的一切繁華,買了山腳下一塊百坪的林地,不假他人之手,憑著巧思與各方搜集來的資料,花了一年時間蓋好了他們夢想中的林中小木屋。
他們不與林爭地,木屋面積只佔了三分之一,其餘都巧妙的利用山勢,建構了庭園、花圃,過著他們追尋已久、親炙陽光與水的生活。
小晏江與其他鄰近孩童一塊上總數不到三十人的山區小學,優遊自在地成了野性難馴的雲豹,在山光水色中度過她大半的童年。
極度的快樂刺了上天的眼,提醒上天要收回這些恩賜,於是發動了那場讓人措手不及的災難。
千里迢迢從台北一場為期三天的藝術展覽演講會趕回山鎮的父母,不理會鄰里的勸阻,執意回到被警示為危險地帶的小木屋欲帶走斷了消息的晏江,滾滾而下的土石流衝垮了如積木堆蓋的小木屋,淹埋了那對年輕夫妻。住在同學家的晏江早已到村長家避風災而倖免於難,卻從此成了一無所有的小女孩;她連父母的遺照都不可得,那座她父母鍾愛的青山綠水徹底帶走了她的童年。
大半輩子在喬家大宅當管家的表姑婆,將舉目無親的她帶往台北,住進了喬家後方二十多坪的管家宿舍,
喬淇自此走進了她的生命。
十八歲的喬淇是喬家的獨生子,擁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統的喬淇,是晏江作夢也勾勒不出的精雕極品。晏江曾指著一幅西洋油畫中臨水自賞容顏的美少男對喬淇道:「你長得真像他。」
喬淇揚揚眉,摸摸她的短髮道:「哦?水仙納西瑟斯?我可一點也不自戀呢。」
是的,喬淇從不自戀耽美,就像隨著四季遞嬗,夏花秋葉的生生滅滅一樣順理成章;喬淇從不知要張揚其美,也不在虛有其表中得到自信。
晏江十三歲那年,對換了新環境後的手帖交林雁容道:「我喜歡喬淇,你知道為什麼嗎?」
楞頭楞腦的林雁容兩眼閃著精光道:「還用說嗎?他是極品天山雪蓮啊。」
「錯!我喜歡喬淇頭髮一甩,滿不在乎的說:那有什麼了不得呢。」
「那有什麼了不得呢」幾個字從他薄薄的唇一吐出,就成了晏江的萬靈丹,連初次融入城市生活的挫折屈辱都能消融於無形。
「有什麼了不得呢,時間會帶走一切好的壞的,你得學會堅強,小晏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別上了它們的當。」
一路過關斬將的求學生涯諸多名聲獎譽,他總是淡然地說:「有什麼了不得呢,只要時間運用得當,誰都可以做到。」
喬家因建築發跡而累積三代的龐大家業,他也能對卯足了勁拍馬屁的同學輕描淡寫道:「又不是我賺的,有什麼了不得呢。」
他不是說說而已。他從國外拿了建築碩士學位回台灣後,就進了一家頗富盛名的建築事務所任建築師到現在,從未過問家族事業。
在他眼裡,有什麼是「不得了」的呢?晏江不明白。
她倚靠了他在這個處處是陷阱的城市中活了過來。喬淇是她的天,為了迎合他的胃口,她蓄了柔柔亮亮的直長髮,從不在發上作怪;只穿純白或粉色系的裙裝,花了比別人更多的心力考上明星學校,潛意識地在打造自己成為他標準妻子的唯一人選。
為什麼說是唯一呢?因為從她認識喬淇趣,從未見他帶女性朋友來過喬家大宅,那些狂蜂浪蝶只能在社交場合中沾一點他的蜜,就再也沒有甜頭可嘗;她私心的、偷偷的以為,喬淇在等她長大。因此,她在數次被私慕他的學校女同學「痛整」的過程中,還能興起「捨我其誰」的快感在血液中沸騰而與他人幹架。
喬淇從未吻過她;但他那如春風拂面般的擁抱已足以使她輾轉難眠。她喜歡從後面悄悄伸臂箍住他的腰,聽他輕笑幾聲後,說句:「又調皮了。」
喬淇對女性的尊重深化了她的決心,她一定要嫁給喬淇。
大學畢業那一天,她興高采烈地走出校門,奔向在路邊等候的他,兩手交纏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印上他的唇。她不介意主動,柔軟的觸感霎時迷醺了她,比想像中的還要甜蜜,但是……
慢著,喬淇未動,自始至終都緊閉雙唇,連手都末碰觸到她,她的熱烈在疑惑中漸漸冷熄,退開一廂情願的熱吻,她不解地看著他--他不習慣當街親熱嗎?
喬淇還是漾著晨曦般清新明亮的笑容,遞給她一束香水百合。
「恭喜你畢業了,我最親愛的妹妹。」
那一秒,她建造十年的愛情城堡轟然坍塌一半--他拒絕了她。
關在房裡用不吃不喝慢性自殺的她,兩天後在表姑婆抬了支利斧宣稱要破門而入的前一秒,盛裝地開了門,沒事人似地看著門外的一幫喬家僕傭——
「在演八點檔嗎?我要出門了。」
堅韌的意志力讓她昂首再出發。她能夠愛一個人超過十年,就能忍受一時的挫敗,爭回他捉摸不定的心。
她直接奔赴他工作的事務所,未經通報,直闖他的專屬辦公室,在推開門的剎那,她的愛情城堡全數崩塌毀滅--她的喬淇,如鏡中花水中月的喬淇,不是不愛她,是根本無法愛她--他坐在辦公椅上,仰起臉和一個站立著的長髮美型男親吻著,那注入了深情的舌吻,直接宣判了她的愛情死刑。
那天,她第一次見到方冠生,也是方冠生生平第一次吃女人拳頭的紀念日。喬淇不疾不徐地將被擊倒的情人扶起,處變不驚地走向她,頭一次瞳底掠過罕有的悒鬱。「小晏,他叫方冠生,這裡的室內設計總監,你見到了,我真正的愛情在這裡。你會替我守密嗎?」
她撫著發痛的指節,心神俱裂到不知所云。「喬淇,你真能忍,你可以去當忍者了。」
原來,對他而言,真正「不得了」的,就是尋覓到真愛。和身外物相比,他想要的真愛更難得。身為喬家繼承人,不能公諸於世的壓力比常人更甚,她憑什麼當他的愛人呢?她根本就不瞭解他,
然而,晏江之所以是晏江,就是那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喬淇是她的天,就算天變了色也還是天,她無法忘情於他,意志力驅動了她的行動力,她沒有退縮。
夾纏在兩男之間一年多,她使盡了渾身解數,包含破壞他們的約會、色誘方冠生破戒讓喬淇死心,卻依舊進入不了那個她難以涉足的世界。
她永遠記得方冠生擁著半裸的她,用那妖媚的深目凝視著她。「小晏,你想,我會和我的姐妹上床嗎?」
她就這樣認輸了嗎?
不。上天讓她遇見喬淇,必有其深意,她永遠是喬淇的人,今夜,她就要徹底落實這個想望。
她通過了警衛室,來到他在市中心的住處,按了門鈴。
幾秒後,門開了,袒露著結實優美胸肌的方冠生用毛巾擦拭著濕發,她視若無睹地越過他,揚聲喊著:「喬淇!喬淇!」
「我在這,小晏江又有什麼問題了?」溫煦如陽的笑迎接著她,他徐緩走至客廳,那樣的笑如此令她心碎,那一刻她終於了悟:他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愛上她。
「喬淇……」她忍住突來的神傷,靠近他,濕潤的眸子淚波蕩漾。「你一定要娶我!」
「怎麼啦?你好像有事?」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頰,根本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我一定要嫁你,因為……我有你的孩子了。」
在兩個男人驚駭的神情中,她嘴角揚起久違的笑痕。
她困惑的看著門上掛著的醫師名牌,躊躇不前,探頭出來張望的小護士不耐地瞪著她。「晏江嗎?你沒看到燈號嗎?還不進來!」
「可是……」她猶疑地指著「黎醒波」三個大字的名牌。「我看的是黎院長的門診啊。」
「老院長身體不適住了院,他的病人部分由小黎醫師接手。怎麼?要換別的醫師門診嗎?」小護士的臉有下垮的趨勢,沒見過有人拒絕黎醒波的門診。如果不是老院長出了意外,他根本不想超診。
「不不,我只是覺得奇怪罷了。」小護士的撲克臉讓她想起表姑婆,她很快的閃身入內。
「量個血壓和體重。」在另一角等候的林雁容拉著她到體重機旁,示意她踏上去。「還好吧?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院長住了院,忘了先通知你。」她附耳對晏江道。
「不要緊,最近肚子餓得不得了,又不能吃多,真痛苦。」她悄聲抱怨,伸出手臂讓好友量血壓。
「你得忍耐,習慣就好,否則大得太快會穿幫,起來我看看。」她拉起晏江,瞄了眼微突的小腹。「還好,裙子還遮得住,幸好你瘦,過去醫生那兒吧。」
兩個小女人湊在一旁像小鳥般嘰嘰喳喳,黎醒波抬起頭,端凝著表情注視著走過來正要坐下的晏江道:「這個月還好吧?有沒有問題?」
她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很多,垂瀉的長髮掩著透白的兩頰,眼睛黑白清澈分明,沒有上次哭泣過的紅痕,微抹唇膏的唇瓣泛著橘紅的亮澤,不說明還真看不出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還好,就這兩天下腹有些痛,怪怪的。」她目光落在桌面的病歷表上,沒有承接他的凝視。這個年輕醫師老用那種研究的眼神打量病人嗎?
「怎麼個怪法?」他面無表情,卻在思量著林雁容透露的資訊--她大學畢業才一年,這麼快就懷孕生子,實不多見。
「就是……一陣陣抽痛,間歇的。」她試著描述。
「嗯,那照個超音波吧,看看胎兒有沒有異樣。」他指著內診室。
她為難地看了跟診的林雁容一眼。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電腦螢幕上,她很不想再爬上那張診療台,讓人名正言順地看她的肚皮,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嚴肅起來兩道眼光直比超音波,讓人無所遁形。
林雁容俐落地將她扶上診療台躺平,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腹靜待醫師過來。
黎醒波拿起傳送器,隔著傳導液在她小腹上滑動,看著螢幕不發一語。莫名的緊張傳送到她的四肢,她本能地屈起膝蓋,想讓裸露部分的面積縮小。她仍不習慣袒露私密的身體,即使只是腹部。
「別動,我看不清胎兒的頭部。」他將被推至肚臍的蓋毯往下移,略顯不耐地瞥了眼她的小腹,那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竟無端地陡生駭異。
即使只是稍縱即逝的兩秒,當他將視線轉至她的臉上,她已然接收到他異樣的情緒。
「孩子,有問題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這原本不是她期待中的小生命,但意外造成了,孩子又肩負了連接她與喬淇的橋樑,她自足不希望他有任何閃失。
「喔,沒事,胎兒比預期小了點,你該多吃點,營養才會夠。」重新恢復平靜,他動作快速地轉身離開。
「下個月準時再來檢查,生活起居要小心點。」他看著電腦做例行的叮嚀,不再看她。她點個頭,也沒再多問,朝門口走去。
「慢著。」他忽然喚住她,她本能的回過頭。「今天,是你先生陪你來的?」
這是醫生該關心的嗎?她有些愕然,隨後表情不自然的牽動。「沒有,他沒空,我自己來的。」神色掠過一抹黯淡。
他盯了她一會兒,凝結的表情才露了縫隙,緩和地笑了笑。「第一次當媽媽,頭幾個月要小心一點,不正常的狀況要盡早告知。」
原來是純粹覺得她糊塗懵懂而加以關照吧?
她彎起嘴角,杏眼微瞇。「謝謝。」
即使是出自職業上的反應,在此時,竟讓她備感溫暖。
她步履輕盈地走了出去。
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
晏江已經繞了兩圈食攤,不斷吞嚥口水的動作讓她喉嚨發痛,腸胃兇猛的滾動已到路人皆可聞的地步。她忍無可忍的跺了下右腳,拽住聚精會神在研究菜色的林雁容,求饒道:「夠了吧?我快餓昏了,到底要吃哪一種啊?有這麼困難嗎?」
「耐心點。瞧這些菜,不是又油又膩,就是又辣又鹹,飢不擇食的結果會讓你胖上一圈,我再想想,不如……到對面巷子那家日本料理吃好了。」林雁容當機立斷,挽起晏江的肘彎就往電梯口走。
晏江乍聽,當場腿軟!「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不,我不去,我要在這裡吃!」她急急攀向身後的越南美食攤櫃檯,求救似抓住服務生的手腕。「牛肉河粉一碗。」
林雁容狠睇著她。「那好吧,我們兩個吃一碗。」一屁股朝餐椅坐下。
「不是吧?你就算想餓死我也得先想想肚裡的小鬼,我可不想生個智商不足的孩子。」她欲哭無淚地跟著坐下。
「小姐,你一個鐘頭前才幹掉三個起士肉鬆麵包,你別以為我沒看到。再這樣下去,你的喬淇大夢鐵定完蛋。」兩掌托住像顆滿月的圓臉,瞪了她一眼。
她噘起豐唇,也學老友托腮喟歎。「還說呢,喬淇真的生氣了,罵了我一頓不說,還叫我趁早把孩子拿掉。」
從未見過喬淇生那麼大的氣的她,當天瑟瑟發抖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同謀有份的方冠生立即出面緩頰,好言相勸道:「她這麼做也是出自愛你。再說,有了孩子,喬老也不會再逼婚了,小晏只想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並不是逼你愛她,她知道我們的情況,喬家媳婦她再適合不過了。」
這席話的回報是一個將方冠生重重黏在牆上的拳頭。
喬淇當場額冒青筋,脖子上的血管僨張。「她無知你也跟她一起瘋!憑什麼要犧牲她來保全我們的快樂?她還有大好前途呢!她跟任何人都比跟我好!」
談判就此破裂。
「你放棄了?」林雁容將侍者端上來的河粉分作兩碗。
「當然不。」她仰起下巴。「我決定了,這個月要搬出喬家大宅避人耳目,表姑婆也照原定計劃要退休,到加拿大依親去了,我沒理由留下。況且,喬淇這幾年也很少回家,我想一個人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到時候不怕他不認帳。」她胸有成竹道,一邊撈起河粉大口吞下。
「嗯。成功是屬於堅持到底的人,你那麼有心,一定可以感動喬淇的。」林雁容露出讚賞的表情。「不過,你的工作……」
「別擔心,我暫時不會動到我父母留下來的保險金,出版社的工作我辭掉了,我接了些翻譯稿在家做,生活不成問題。」三兩下吃掉了半碗河粉,她開始覬覦好友原封不動那碗。
「那就好。我到洗手間一下,等我啊。」扭著豐臀走了。
目送好友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她筷子很快插進對麵碗裡。
看來好友今天胃口不好,幫忙分攤一點也不為過,省得浪費了。
「原來你吃得那麼少,難怪胎兒長得慢。」有道理!所以偶爾放肆一下情有可原吧?她心喜地將一顆牛肉丸放進嘴裡細嚼,幸福地吞下。
咦?!慢著!這渾厚的聲音是--
她眼珠子上抬,那張淡漠秀逸的面孔在上方俯視她,少了那副無框眼鏡,他竟給她一種不可解的熟悉感。
「黎醫師……」她縮回筷子,怔住了。
他在她前方坐下,盤起雙臂;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襯衫、牛仔褲,長袖挽至手肘,很休閒,很悅目,也很--平易近人。是因為少了那一件專業的白袍嗎?
「胃口不好嗎?你該多吃點,你有本錢吃的,別怕生完瘦不下來。」氣定神閒的姿態與喬淇相仿。熟悉感是這樣來的吧?但喬淇溫暖親和多了。
「我先前吃過一些了。」她的食慾減退了許多,她哪能當著他的面大快朵頤?他儒雅修長的外型輻射出不可忽視的磁波,讓她無法放鬆心情。
「和你先生一道嗎?」他指著雁容那碗河粉,
「不是。」否認的答案讓他瞇起了眼。「是雁容,她去上洗手間。」
「唔,又是她。」他饒富興味的微笑。「第一次有寶寶,先生很高興吧?」
她杏眼閃爍下已。不是為了這個剌心的問題,而是她從他眼底捕捉到的,仿似喬淇的神韻,不經意地讓她傷懷起來。
那剎那湧現的淚光,讓他收起了笑意;他上半身趨前,下意識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漫出的濕氣,柔聲道:「每一次見到你,你總是不快樂,這樣胎教是不好的。」
她的心蕩了一下,留在眼角的溫暖使她漾起甜蜜的微笑,她想起了喬淇。
「我很好,謝謝。」
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她,正想再說些什麼,背後兩隻細緻白膩的雙腕交錯在他胸口,一張俏生生的鵝蛋臉擱在他寬肩上。
「差點找不到你,不是說好在出口等我?」問話間睇了晏江一眼。
「遇到我的病人,聊幾句。」他輕輕掙開女人親密的束縛,站起來,女人很快地握住他的手,對晏江展露斧鑿極深的客氣笑顏。
「走了,保重。」他朝她頷首,留下意味不明的一眼後與女人相偕離去。
她的胃口消失了,為了淡淡襲來的悵惘,似乎她的愛情注定比別人來得坎坷困頓些。
「咦!那不是黎醫師和小兒科的楊醫師嗎?」消失了半天的林雁容回來了,望著黎醒波極易辨認的身影。「難得看到他們一道出現。」
她沒答腔,林雁容皺著眉坐下,揉揉肚皮道:「今天腸胃在作怪,不吃了,算你運氣好,就讓你獨吞吧。」半碗河粉推到她面前。
「我也吃不下了。走吧,去找房子好了。」她推開椅子。
「嗄?真稀奇,曉得節制了。」
節制?晏江撇嘴笑了。她就是沒有節制過自己的愛,才會屢嘗這樣的苦澀。
黎醒波如往常一般,不到九點鐘就到了醫院。
電梯在走走停停間上升至十樓,他步出電梯,右轉至那一長排婦產科醫師的辦公室長廊。
這是一個淡淡的秋晨,敞開的玻璃長窗迎進秋涼的氣味,愉悅地拂過他的側臉。在清明的曦輝中,長廊另一端出現一道綠色的女性身影,靜靜佇立等待。
他拿出口袋中的眼鏡戴上,變得清晰的視力讓他輕易地認出那名長髮女子。
他在她跟前止步,露出今日第一個由衷的微笑,
「晏江,怎麼在這裡?門診在二樓。」
她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前,是在等他嗎?
她穿了件綠色紗質娃娃裝,裸露的四肢纖細依舊。五個月的身孕了,她沒增添多少豐腴,臉色有著不見陽光的白皙,從胸下膨起的皺褶剪裁遮掩了她不顯眼的肚皮,她變化不大的身材有足夠的資格去選拔「最美麗的孕媽咪」了。
「黎醫師……」她異樣的神色勾回了他的注意力,倉皇無助與為難齊上眉梢。
這個很難真正快樂的小女人在憂煩何事?
「有事?」他挑起眉,她的欲言又止提醒了他。「進去說吧。」他順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打開了門。
「坐。」他放下公事包,指了辦公桌前的椅子。「慢慢說。」
「我不坐了,我得趕快下去,我是有事……」她交迭著十指,思付著適當的字眼。「請你千萬千萬幫我這個忙,請你--」抬起迷濛的黑眸,他愣住了。
「和你的醫師說話有這麼困難嗎?」他試著緩和地緊繃的情緒。「我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可以了吧?」他拍拍她的肩。
她感激的抹去滑出眼角的淚滴。「等會兒我先生會到醫院和我會合,陪我產檢,到時請黎醫師不要透露--我已經懷孕五個月的事實。」
這個詭異的要求讓他難得的露出錯愕的神情,他失笑道:「他是你先生不是嗎?瞞著他的用意何在?況且,只要他有心,很難瞞得過的。」這個小女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不會的,我們不住在一起,他很難發現的,他今天只是心血來潮,想看看我好不好,請告訴他,孩子不到三個月,很健康,他不用操心。」
「晏江,有些事是不能兒戲的,醫師有他的職業道德,信口胡說不單是誠信問題,還有可能的法律問題,不是你想的這麼容易。」他在暗示她,萬一將來她的丈夫惱羞成怒,他是有可能吃上官司的。
她淚眼盈盈,緊揪著衣襟,像快喘不過氣來。他扶住她單薄的肩,認真地看住她。「你到底有什麼困難?也許我可以幫你。」
「我願意告訴你,請你千萬要守密,請你……」她抓住他手腕,惶亂急切的眼神軟化了他。其實,他並沒有涉入她私密的必要,她搞亂了他向來公私分明的原則。沉默地對視幾秒後,他點了頭。
她垂下眼,彷彿不看著他才能滋生出勇氣說出事實。
「孩子不是他的。」簡短而有力的開場白讓他瞠大了眼。
「所以……」他喉嚨居然無由地乾澀起來。
「所以,我不能讓他知道這個真相。」說出來竟使她有鬆了一口氣之感。直覺上,黎醒波是能讓她信靠依賴的。
「但是,」他清清喉嚨,第一次覺得表達是件困難的事。「為什麼要縮短月份呢?有時候,親密行為日期的太過接近很難判定孩子是誰的,也許是他的也說不定,你是不是太多慮了?」「關係混亂」的形容詞和她搭上邊的機率不大,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思及此,他呼吸開始不順暢起來。
「他根本沒有碰過我,也不可能碰我。」她仰起臉,坦然的凝視他。「孩子是個意外,只是,我自覺得太慢了,我經期一向不準確,當我想要私自用人工受孕的方法懷他的孩子時,胎兒已經三個月了。」
「為什麼不找孩子的父親?也許他會負責。」他不該,卻又忍不住問了。
「那是個意外,我根本想不起來,也……不知道他是誰。」她顫著嗓子,淚終於滑落。「但是,那不是重點不是嗎?我愛的不是那個陌生人,要嫁的也不是他,或許將錯就錯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要嫁的是我深愛多年的人。」她很慶幸沒有看到他出現鄙夷的神色。
他看著那語調斬釘截鐵、毫不遲疑的女人,握住她肩的指頭不由得收束起來,陷入她的肌理,「你根本還沒結婚?」更大的驚異撼住了他。
「是。但我會要他娶我的,只要你肯幫我,到時就說--孩子早產,他不會懷疑的。」她不再有所隱瞞,她有求於他,渴切地像攀住僅有的浮木。
「你……這麼愛他,那他呢?」他聲音低嘎,匪夷所思地俯視她。
「我不介意,我只想一輩子都守著他。」她堅定地宣示。
他啞然了,瞠大的眼眶釋出酸意,他瞇起了眼,抑制那逐漸過快的呼吸,收縮的指力讓她向後抽動一下肩頭,他捏痛了她。
「為什麼……忘了那個陌生人?」他目光乍現初見時的灼灼逼人,她不禁後退,微覺詫然,他們的交談已逾越了醫病間的界線。
「我……喝醉了。」她不覺聲量轉小,禁不住解釋。「我不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她說太多了嗎?他會怎麼看她?
他手指鬆開,直視她的眼神已失焦,顯然落在她不明瞭的他方。
「黎醫師!黎醫師……」她扯住他衣袖急喚。「你會幫我吧?你答應了嗎?」
他神識回歸,視焦重臨她的瞳眸,他沙啞著嗓音:「你生命中,有幾個陌生人?」
她僵住了,一時不能理解,接著面色轉青,她放開他的手,顫著唇苦笑道:「我知道不該奢求你的諒解的,你沒有義務幫忙我,但是也不能羞辱我。我的生命中,一個陌生人,一次的任性,就足夠殷了我的一切,你覺得,我還能承受幾次呢?對不起,打擾了你早上愉快的心情,我走了。」她有禮的躬身,手背無聲地揩去面龐蔓延的淚水。
直起腰身,一股驟來的拉力讓她朝前撞進他的胸懷,她來不及思索,便被環抱在他強健的臂彎裡,動不了分毫。
「對不起……對不起……」連串的歉語、激烈的擁抱、男性清新的氣息,緩緩召喚出她形容不了的異樣感受,她忘了要掙脫。
「黎醫師,黎醫師……」她轉動一下頭部,她快不能呼吸了,他有必要用這種方式致歉嗎?「我沒事。」
他一震!如夢初醒地放開她,鮮少發生的失態讓他表情僵凝,他生硬的再度抱歉:「對不起,我失言了,我答應你。」
最後四個字瞬間讓她破涕為笑,獲得承諾的她臉上光采立生,她咧開嘴,細密的貝齒在晨光中閃耀,忍不住沸騰的喜悅,她歡呼一聲,忘情地踮起腳尖,在他臉龐匆匆啄吻一下,忙不迭道:「謝謝!謝謝!」回身輕快地、像嬌幼的小女孩,不顧懷孕的禁忌,邊跳邊跑地走了。
他木然地走到臨近公園的窗前,百葉窗一拉到底,那蓊蓊的綠意沒有讓他舒緩緊縮的心,盤旋其上隱隱的、不明的預感,正逐漸在昭告他:那不得不應允的承諾,終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與晏江拉扯進同一個生命軌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