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最強盛的赫連部落族長大婚,四面八方的小部落都派使節前來慶賀,一時間,赫連城內熱鬧非常。
楚洛住在夏宮,赫連王專門安置接待外邦使節的行宮。
已經入冬,剛下過幾場大雪,雖然名為夏宮,整個行宮卻沒有一點夏天的氣息,宮牆樓瓦銀裝素裹,冷得像個冰窟。
「公主,您穿得夠不夠暖和?千萬別冷著了,這塞外的天氣可比咱們京城冷多了。」宮殿裡,侍女湘瑩呵著手,撥弄鼎裡的熏香,一邊朝紗帳內的人兒噓寒問暖。
可帳內人沒有任何的回應,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人是坐在帳幕裡,然而魂魄卻不知飛哪去了。
湘瑩十分擔憂的看著她。
三月前,公主被沙漠強盜擄走,然後又突然出現,自那以後,公主就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消沉。
跟著公主回來的只有一個小孩子,同是被沙賊所擄,現在已經被送回了家。
沒有人知道公主在沙賊那裡曾經遭遇過什麼,有沒有遇到非人的折磨,沒有人敢問她,她也什麼都不肯說。
在外面還好,她還維持著泱泱大國公主的氣度,可是每當獨處的時候,她就會露出落寞與難過的表情,短短時日,整個人就消瘦了一圈,跟往日那個樂觀開朗的公主完全不同。
這樣子的公主,讓她看著心裡也難過。
「哎呀,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個黑河族的王子?長得好凶好醜哦。」窗外傳來了小丫鬟們唧哪喳喳的閒聊,
前來慶賀赫連王與中原公主大婚的外族使節們,都住在夏宮裡,正好給長日無聊又不甘寂寞的丫鬟們,充當打發時間的話題。
「對啊,滿臉鬍子,還有醜醜的疤痕,我昨天經過他那裡時,還以為宮裡頭冒出了個強盜呢。」
「嘻,你啊,還真是膽小鬼。」
「敢情他們胡人還以為這樣有男子氣概呢。」
丫鬟們嘻嘻哈哈地從窗外走過,扔下了一連串清脆的笑語。「強盜」二字雖細微,卻直衝入楚洛的耳裡,在她的心湖裡激起一串又一串的漣漪。
手中的梳子無意識地掉落地面,楚洛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十天後,就要大婚了,然而鏡中人的臉色蒼白憔悴,眼神悲傷悵惘,完全看不到任何喜氣。
纖手輕輕撫摸案上的一塊雕版,忘了是哪族使節送來的賀禮,各邦使節送來的賀禮都堆在外室的桌上,唯獨這一塊金箔雕版,上面刻著一位騎馬勇士,踏沙飛奔,像極了那迦策馬的英姿,她就留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無意的話語、無關的事物,都會惹起她的思念?難道,想要忘記一個深深喜歡的人,真的這麼難……
在那迦身邊的時候,她心心唸唸想著要逃走,要履行公主的責任,然而此刻她真的逃出來了,快要嫁給赫連魯威了,她卻每日失魂落魄,夜裡輾轉反側,牽掛著那迦,惦記著他的溫柔、他的霸道、他笑起來的樣子、他騎馬的英姿,還有他吻她時的甜蜜。
她到底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她已經不下千百遍的問過自己。
是該遵循自己的意願,罔顧父皇的期望與邊境的危險,回到那迦的身邊,還是該忽略自己的想念,用盡一生的幸福去換來國家的和平?
可是,無論她要作出任何的決定,都已經太晚了。
十天後,她就要嫁給赫連魯威,從此安守本分的做赫連族的王妃。
而那迦,她曾經深深喜歡的男人,將離她越來越遠,也許這一生都不會有再見的機會,即使真的有,也是在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時候吧?
而她希望這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
心是這樣的痛,愛上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難。離開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他,想要回頭卻沒有機會回頭,原是這樣的無奈。
「啊,族王來了,待奴婢向公主通傳。」外面傳來湘瑩略略驚訝的聲音。
楚洛吃了一驚,連忙擦去臉上不知不覺流下的淚水,整理一下儀容,走出了紗帳。
「大王撥冗前來,臣……楚洛不勝榮幸。」
還有十天就要大婚,按禮儀來說,楚洛應該自稱臣妾,然而這個詞堵在嘴裡,怎樣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男人,她未來的夫君,與那迦的外表完全不同,矮短粗壯,眼珠濁黃,身上帶有一股濃重嗆人的酒氣,讓她暗暗地皺了皺眉。
可是,就算赫連魯威比那迦長得更加英俊好看,她也不會動心,有了那迦在心上,別的男人已經不能再入她的眼了。楚洛有點哀傷地想著。
赫連魯威同時也在打量著自己的新娘。
雖然迎娶中原公主不過是他暫時的手段,將來等他解決了大月氏後,還是要躍馬中原,然而能從龐大的中原帝國迎來年輕的公主,並順帶接收百多車的嫁妝,還是一件非常值得榮耀的事情。
但是這個倒楣的公主,居然在他赫連族的地盤上,被沙漠強盜擄去,然後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出現,事情一下子傳得沸沸揚揚,讓他成為全大漠的笑柄,讓他這堂堂赫連王生平第一次感到窩囊透了。
他恨得想殺人,已經傳令下去,佈置好一切,準備深入大漠,掃平沙漠強盜窩,把裡面的強盜全都揪出來,砍頭鞭屍碎屍萬段。
然而對這個中原公主,他卻無可奈何,如果是普通的妻妾,讓他如此丟臉,他早就把她拖出去砍了,或者打入冷宮,可是她是中原公主,他不能動她,還要把她當菩薩仙女一樣供奉著,這讓他惱火極了!
由於他是如此的惱怒,所以從她回來的這兩個月,他都只在公開場合跟她客套兩句,私底下根本不想去搭理她,免得自己忍不住會動手打她。
可是今天他在妃子帳內喝多了兩樽,突然又想起楚洛的模樣來。
她長得還真不賴,身段婀婀娜娜,眉目秀媚,常聽人提起中原女人,什麼肌膚凝脂水滑,性子柔順婉轉,別看瘦得只剩骨頭似的,在床上會教你欲仙欲死。想到這裡,胯下的慾望就蠢蠢欲動,酒喝多了兩杯,連窩囊事都暫時丟到了一邊,興匆匆的趕著過來,看兩眼解解饞也好。
「大王請坐。」楚洛見赫連魯威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有點害怕,渾身不自在起來。
「哦,不用不用。」赫連魯威瞇著醉眼打量著楚洛,由上到下,由下到上,越看越是動心。
「大王突然前來,有什麼要事嗎?」楚洛被他盯得極不自在,只好用說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想來看看公主過得怎樣。前段時間本王忙於處理族中事務,疏忽了公主,還請公主見諒。」赫連魯威邊說著話,邊慢慢逼近楚洛。
他嘴裡說著的是客套正經話,身下的慾望卻隨著酒氣越升越高,恨不得一手摟過眼前的可人兒上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雲覆雨一番再說。
「楚洛很好,大王對楚洛的安排非常周到,楚洛萬分感激。」
赫連魯或寵大的身軀逐漸逼近,嗆濁的酒氣直噴到她臉上,楚洛想要後退,卻忍耐著站著不動,她心裡有點驚慌,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幹什麼。
「不不不,你看,你比剛來的時候瘦多了,肯定是下人們照顧不周,我等會就去懲罰他們。」赫連魯威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楚洛白皙的臉頰,卻被她輕輕的側臉躲過。
「謝大王關心,他們已經很盡力了,只是楚洛初來貴境,水土不服而已。」她低著頭,避開他的手,想要不著痕跡地走開,卻被赫連魯威一手摟住腰。
赫連魯威突然像頭髮瘋的公牛,狠勁將她扯入懷,混著酒氣的鼻息,直噴到她的臉上去。
「嘿嘿,別走開,咱們是未婚夫妻,好好說說話,親熱親熱。」趁著酒意,他開始發瘋,抱著楚洛的手開始不安分地在她背後亂揉。
「不,不要這樣。」楚洛驚叫起來,掙扎著要掙脫他的雙手,「請大王自重!」
湘瑩也嚇得奔上去,拉扯赫連魯威的手,急急叫道:「族王請別這樣,請放開我們公主。」
「走開,別礙手礙腳的!」藉著酒意,赫連魯威一把甩開湘瑩,繼續糾纏楚洛,酒氣熏天的嘴巴也俯了下去,胡亂地想親吻楚洛的紅唇,「別害羞,過幾天你我就是夫妻了,先親熱親熱嘛!」
「不!」楚洛驚恐的大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赫連魯威推開。
赫連魯威沒個提防,又醉了酒,站立不穩,踉蹌著向後倒去,他伸手在空中亂抓,揮倒了桌子椅子酒壺酒杯,隨著嘩啦的連串嘈雜聲,重重地摔到了牆邊。
「族王!」門外的侍衛聽到屋裡傳出驚天動地的吵雜聲,連忙奔到門邊,向裡張望,驚恐地發現他們偉大的族王,四腳朝天的像個軟蛤蟆似的,癱在牆角。
「滾開!」侍衛奔過去扶赫連魯威起來,卻被他惱羞成怒地給踢了出去。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冒犯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以為你是中原的公主,我就治不了你了嗎?」赫連魯威被摔個七葷八素後,酒倒醒了幾分。他瞪著楚洛,咬牙切齒地咆哮,若不是礙於她公主的身份,他早就抽出腰間皮鞭,狠狠鞭打她一頓了。
「大王喝多了,請早些回宮休息。」楚洛努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頭也不回的走進紗帳內,不想再去面對赫連魯威。
「哼,你好自為之!」赫連魯威對著她的背影怒吼,踢開身邊的侍衛,衝出了行館。
一切都回復了安靜。
湘瑩知道公主現在難堪又傷心,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物,不敢去打攪她。
楚洛將自己縮在椅子裡,咬牙忍住淚水,身體依然在顫抖。
她到底該怎麼辦?她根本沒有辦法忍受赫連魯威的接觸,那讓她噁心得想吐。而她卻要嫁給他,跟他共度一生……
老天爺,她到底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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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魯威派人請楚洛到風凌殿,接受各族使節的祝賀。
風凌殿上舉行盛大的葡萄酒宴,鮮花酒席,歌舞宴樂,二十多族的使節聚集在殿上,共同為赫連王與中原公主即將到來的大婚祝福。
楚洛坐在上席,聽著使節們冗長頻繁的祝賀詞,勉強地露出微笑,然而內心卻離這一切好遠、好遠,飄到了遙遠的沙漠深處,在陽光下明亮又熱鬧的沙寨。
「公主,公主!」耳邊響起赫連魯威惱怒的低喚,她回過神來,原來又有一名使節上前敬酒。
她知道赫連魯威仍然在為昨天的事情記恨著她,他一整天都用陰鶩的眼神盯著她,面色也極度不善,只有面對各族使節,聽著使節奉承地說話時,面色才稍稍和緩。
知道未來的夫君恨著自己,楚洛卻無心理會太多。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荒謬與可笑,所有人都在祝福她的未來,然而她還有什麼幸福的未來可言?
心,在為自己悲哀,如果悲哀的盡頭是心死,那麼她寧願心死,以後就安分地當她的赫連王妃,不再為那迦牽腸掛肚,不再為他輾轉反側,憔悴傷心。
可是,想要心死,卻好難好難……
「黑河族王子敬酒。」侍官念到下一位敬酒使節的名字。
黑河王子,就是丫鬟們口中的強盜吧?楚洛魂不守舍地想著,緩緩地向著來人綻開微弱的笑顏。
「在下代黑河族全族上下,祝賀族王與公主大婚愉快。」
醇和的聲音說著祝福的話語,卻像平地驚雷般地在楚洛的耳邊炸開,笑容頓時凝結在唇邊,她不可置信地瞪著這所謂的黑河王子。
這聲音,這醇和厚實的聲音,分明就是那迦的聲音!
這眼眸,黑如墨玉、亮如星辰的眼眸,雖然藏在滿臉的落腮鬍中,又有醜陋的刀疤橫在中間,卻分明就是那迦的眼!
這是什麼黑河王子,這分明就是那迦!
她像被雷電擊中般僵坐在上席上,動彈不得,然而內心卻澎湃激動,心凶狠地亂跳,像是快要飛出來。
那迦!那迦!他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為什麼要裝成這個樣子?
他是要來帶她走嗎?還是……他要來刺殺赫連魯威?在這幾萬士兵守衛著的赫連城內?
最後一個念頭嚇得她渾身僵硬,她驚恐萬分地盯著「黑河王子」的眼,卻發現他的眼神平靜無波,完全像個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樣。
「公主!你怎麼了?」耳畔又傳來了赫連魯威不滿的提醒聲。
赫連魯威實在搞不懂這個莫名其妙的公主,一天到晚只會魂不守舍地發呆,不然就像現在一樣,直勾勾的盯著來人。
昨天他不過是喝多了點,藉機想要跟她親熱一下,她卻驚嚇得好像他要吃了她一樣,害他在侍衛前出了好大的醜!
周圍的人也注意到了楚洛的失態,紛紛停了下來,奇怪地看著她。
「呵呵,怕是臣這副容貌驚擾了公主吧?」黑河王子突然笑了起來,然而笑意卻絲毫未達冷靜的黑眸內。
「黑河王子」正是那迦。
他喬裝成黑河王子的模樣,混進了赫連城夏宮。
他的眼神如平靜的大河,然而潛伏在河面底下的,卻是洶湧激盪的暗流。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一個是殺父仇人,他奮鬥了十年準備與他決一死戰的敵邦首領;一個是他曾經喜歡過,後來卻逃離了他,轉而投入仇敵懷抱的女人。
他的外表冷靜如冰,內心卻被仇恨的烈火,熊熊燃燒,他多想衝上前去,揪住楚洛大聲質問,指責她的逃離和背叛,他更想將赫連魯威狠狠撕碎,鞭打他的屍體為父王報仇。
然而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恭敬地站在宮殿上,舉杯虛偽地為他們祝賀。
楚洛清醒過來,順著他的話語勉強的回以一笑,「王子……王子臉上的刀傷是怎麼回事?」
她努力壓下心頭的狂跳,提醒自己,無論那迦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她千萬不能將他的身份暴露出去,陷他於危險的境地。
「果然是這刀疤礙事。臣早就知道它嚇人,所以蓄了大鬍子來遮掩,但是還是驚擾到了公主,實在是抱歉之至。」「黑河王子」用充滿歉意的口吻躬身道歉,姿態十分優雅,雖然他的相貌醜陋,行為卻極具王子的風範。
他抬起頭來,用一種冷冷的眼神注視著楚洛,然而眼神掩藏在他的笑容之下,所有的人,包括面對他的赫連魯威都沒有察覺,只有楚洛才看得出他的眼神內,藏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像是壓抑的憤怒,或是……思念……
他笑呵呵地接著說:「這刀疤是臣十歲時與六頭大狼搏鬥的戰果,雖然醜陋了一點,卻是在下的驕傲。」
「嗯。」赫連魯威點頭,「這事我也曾聽你父親說過,你父親很是為你驕傲。你父親身體還健壯嗎?」
「托族王的福,父親身體很好。」一把火猛然在黑河王子的眼內劇烈燃燒。
托你的福,我父王慘死;托你的福,我家破人亡;托你的福,我們南赫連人幾乎滅亡!凌厲的眼神一閃而過,他舉起酒杯,掩飾眼內的恨意。
「臣的商隊明早就要起程,不能在族王大婚當日前來祝賀,請允許臣在此先為族王和公主的大婚祝福。」他臉上漾出最虛偽的笑容,以最虛偽的聲音說道:「祝族王與公主,長命百歲,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祝福的每個字,都像錐子一樣,重重的刺進楚洛的心上。
整場酒宴,楚洛都心神不寧,目光不時偷偷地追隨著那迦的身影。
他時而舉杯暢飲,時而與其他使節交談,時而面露笑容地欣賞漂亮女侍們的歌舞表演,卻不曾再看她一眼。
有時他的目光掃了過來,她就緊張地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然而他卻像根本沒有看到她,當她不存在一樣,目光輕飄飄的又遊走。
楚洛從來不曾如此慌亂,他不知道那迦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又不能去問他,甚至不能表露一點點異樣的表情,酒宴過半的時候,她已經疲累得快要死去。
當酒宴終於快要散場,那迦始終沒有再看她一眼,彷彿她不過是個陌生人,而他的一切,與她無關。
楚洛提了半天的慌亂的心,在酒宴的最後變成了深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