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入口到座位這一段路程也才十幾步的距離,她卻覺得格外漫長--週遭的同事們全都以一種詭異的眼光偷看、打量她,然後靠在一起咬耳朵。
這兩天來,一直都是這樣,在辦公室也是同樣狀況,連不同部門、毫無交集的同事也會藉故來到秘書部,不時投給她「關愛」的眼光。
顯然,她有什麼可議之處成為眾人話柄。但究竟是什麼?她始終沒有確定的答案,也找不到人告訴她。
四面八方的好奇目光紛紛投射而來,甄愛硬著頭皮穿過通道,佯裝若無其事的在座位坐下,其實肌肉已經僵硬,行動顯得笨拙。
甫坐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也隨之響起,最後在她面前停住。
她抬起頭,還沒看清來者,一道黑影已從眼前呼嘯而過--
「啪!」地一聲,一記響亮的巴掌落在她無瑕的臉上,幾秒後,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霍地擴散開來,淚水在她眼中打轉。
甄愛怔了下,才從短暫的昏眩中回神。
「賤人!」對方以高八度的音調,指著她的鼻子怒斥。
理所當然的,她再度成了矚目焦點,員工餐廳醞釀的八卦氣氛頓時爆發出來,喧嘩不已。
甄愛捂著發燙的臉頰,睜著無辜的芙眸望著對方。
「你這個狐狸精,都已經有小孩了,還勾引我未婚夫?!」孟蕾妮眼睛噴著火,用力的吼著。
「你未婚夫……」甄愛重複低喃著,隨後記起她的長相與身份--她是商弈的未婚妻。
「你不要臉,商弈可還要在商場上立足!」孟蕾妮把雜誌摔到桌上,像只噴火恐龍般毫不留情的責罵。
甄愛的視線調向雜誌,一幀幀她和商弈的親密照蹦進眼簾,並非鳥漆抹黑、模稜兩可的黑白照,而是五官清晰、各種角度都有的彩色照片。
不論是親吻、抑或她依偎在商弈懷中、甚而被他抱著上車的過程,統統鉅細靡遺,沒有遺漏。
她百口莫辯,想賴都賴不掉。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登上銷售量驚人的八卦雜誌的頭條人物之一,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那些加諸於身的奇怪眼神和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也就可以理解了。
唯一慶幸的,是凌少駒已飛回洛杉磯,而母親不可能閱讀那種八卦雜誌,所以家中還算平靜。
然而,首先浮現她腦海的,不是自身的問題,而是擔心商弈是否受到波及,造成困擾。殊不知,這一切發展皆是商弈一手策畫,且在他的掌控中。她只是他恢復自由之身的踏腳石、無辜的犧牲者。
「說話啊?不要臉的狐狸精!」孟蕾妮被她的沉默惹得更為光火。
「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甄愛想試著解釋,起了頭,卻不知該如何接續說明她商弈之間的恩怨情仇。
「看他成功了、有名有利了,你這個窮酸女又想吃回頭草?」千金女態度咄咄逼人,語氣輕蔑。
她仔細閱讀過雜誌報導,才知道他們曾經是一對論及婚嫁的戀人。不過,因為男方經商失敗,積欠大筆債務,女方家長不但沒有伸出援手,還毅然結束兩方的婚約,徹底劃清界線。
不過,風水輪流轉。幾年後,輪到朱家家道中落,朱甄愛背負父親留下的龐大債務,自此一蹶不振。
而且,她還不知道和誰生了孩子,孩子的父親身份始終成謎。
先前與著名演藝世家的凌公子走得近,現在又想跟舊情人商弈重修舊好,她的不良企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是的!」甄愛不假思索的否認。她從不曾想過重回商弈身邊,況且,以他們形同水火的關係,也絕不可能。
「難不成是阿弈主動接近你?」孟蕾妮嗤之以鼻。說什麼她都不可能把摯愛的男人拱手讓人。
甄愛垂下羽睫,為之語塞。
事實上,這次的確是他主動找上門來,以女兒的安危威脅她「就範」的。但他為何棄美麗得體的未婚妻不顧,而堅持偕她前往,著實令人費疑猜。
這種事說出來,只會把事態搞得更紊亂,於是她決定三緘其口,哪怕被當成十惡不赦的壞女人也無妨。
畢竟,比起她黯淡的人生,商弈無可限量的未來重要得多。
孟蕾妮把她的無言,當成理虧的弱勢,緩下凶巴巴的口氣道:「這一次,我暫且饒了你。」她揚起下巴,倨傲的警告。「若再有下次,我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說完,她像只驕傲的孔雀,踩著三吋細跟鞋搖曳生姿的離開。
甄愛螓首低垂,不去看其他人無情的嘲弄嘴臉,那只會讓自己受傷的心益加疼痛。
她僅求風波能盡快平息,別再節外生枝。
因為,「第三者」的罪名太沉重。她,承擔不起。
人在不順遂的時候,總是事與願違。
午休結束,甄愛麻木的回到辦公室,但那些流言耳語和不善眼光從未停止,讓她有種受監視的拘束感。
「唉。」她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沮喪的歎氣。
回台灣之後,她的生活步調全然被打亂,隨時都有事情發生,考驗她的心臟強度。
好的不准,壞的特別靈--
想法甫落,辦公室裡突然引起一陣騷動。她卻還兀自耽溺在這段日子以來的混亂種種、那個擾亂她心神的冷酷男人中。
「成為名人的感覺,應該還不賴吧?」
戲謔的男性醇嗓,如雷一般劈進她凌亂的腦子。甄愛僵了好幾秒,才鼓起勇氣慢慢地抬頭。
剛才還在她腦海中打轉的男人,此刻竟千真萬確的站在她面前,薄唇揚成調侃的弧度。
她的呼吸頓時停住,美眸瞪得好大,思考能力停擺。
即便四周因他的出現而議論紛紛,但商弈依舊處之泰然,彷彿如入無人之境。
緋聞男主角登門入室,親自找上關係菲淺的情婦,讓抱著看戲心態的旁觀者情緒澎湃不已,每個人都睜大眼睛靜待後續發展。
甄愛錯愕的盯著他,忘了該如何反應。
商弈朝她露出迷人的微笑,並伸手理了理她頰畔的髮絲,製造出溫柔的假象。
她震了下,血液有倒流的傾向。「你到底想做什麼?」氣音般縹緲的聲音,輕如羽毛。
他們兩人的傳聞鬧得滿城風雲,相信他不會不知情,為什麼偏偏還挑這種節骨眼到公司找她?倘使是他報復、折磨她的手段之一,那他豈不也把自己牽扯進不名譽的漩渦之中?以他精明的程度,不應該犯下這種錯誤。
她單純的心思弄不懂他複雜的盤算,卻隱約覺得事有蹊蹺。
他瞇起眼審視她星眸中流竄的不馴星火,神色冷峻。
她變了。
在她眼中,他覓不著一絲絲眷戀和愛慕,這個認知讓他胸口襲上一股無以名狀的失落。
「我要你今晚跟我一起用餐。」商弈咧開嘴,道出目的。
這種小事本來無需他出馬,可是為了讓新聞鬧得更大、更不可收拾,他不介意犧牲一點寶貴時間,會會他的「情婦」。
「不……」甄愛攢起眉,惶惶然的拒絕。
「別忘了,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毀掉你的『寶貝』。」他傾身附在她的貝耳低喃。「你永遠都沒有資格違抗我。」末了,他意味深長的覷她一眼,旋身離去。
甄愛瞭解他加重語氣的「寶貝」,指的是她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女兒。
對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脅迫,她感到心力交瘁,疲倦不堪。
閉上眼,無奈的歎了口氣,強逼自己打起精神。為了心愛的女兒,再艱難再痛苦她都必須咬牙撐下去,不能倒下……
為了心愛的人啊……
那麼,為了「他」的婚姻與前途,她是否應該順從他?
甄愛再度陷入了兩難。
為難歸為難,甄愛還是沒有抉擇的權利。
晚上七點,商弈準時出現在她打工的咖啡館,又使出上次那招,裝出一副溫柔情人的模樣,到店裡接她。
工讀小妹和許多客人都看過八卦雜誌,也明白他們的關係不尋常,看她的眼神總是透著古怪。
忍受了好奇批判的目光一整個星期,她的忍耐全數用罄,實在沒辦法繼續佯裝視若無睹。
她沒有反抗的上了他的車,扣好安全帶後,雙眼盯著前方。「你一定有其他目的吧?」細柔的嬌嗓,在靜謐的空間裡迴盪。
商弈睨著她寧靜的側臉,嘲弄的勾起唇角冷笑了聲,沒有答腔。
「把我塑造成介入感情的第三者,讓我的精神飽受折騰,但你的婚姻呢?」甄愛不疾不徐的道出她內心的疑惑。
聞言,他的心陡然一悸。「你這是在關心我?」他似笑非笑,極力隱藏在體內鑽動亂竄的詭異騷動。
她頷首,沒有隱瞞心意。
她毫不掩飾的的坦率倒令他微微吃驚,堅硬的心口劃過一道暖流。
「還真像天使一樣,處處替人著想。」商弈撇唇訕笑,不讓蠢蠢欲動的異樣情愫冒出頭。
是她父親罔顧朋友道義,對他父親見死不救,導致他家破人亡、一無所有,嘗盡了沒人陪伴的孤單、寂寞。
這全是朱家賜給他的!他不能忘,怎麼能忘!
可是,那是朱峰一手造成的,不知情的她是無辜的……
為了逃避他父親安排的婚事,她寧可放棄優渥無憂的千金小姐生活,一個人逃到洛杉磯,直到她父親猝死,才回國奔喪。
這是否代表,她其實也不認同她父親的作法,其實她也和他站在同一陣線?
許多想法衝擊著他的心,他突然開始迷惘起來……
這些年來造成他變得冷酷無情、驅使他努力不懈、成為強者的仇恨,彷彿在瞬間崩裂瓦解。
為了從谷底翻身,迅速登上成功之巔,他不惜和自己根本不愛的女人訂婚。他出賣了靈魂,封閉真實的感受,過著被仇恨奴役的日子。
他為了成功不擇手段的行為,和朱峰有何差別?
突然間,一股濃烈的疲憊佔據他的心頭,某種東西模糊了視線。
「起初,我也恨過你。」驀地,甄愛開口幽幽訴說。
他沉下眼,一陣窒悶擠壓著胸口。
「可是,漸漸地,我能夠理解你的恨、你的怨。」停頓了下,她繼續往下道:「如果,傷害我能讓你好過些、痛楚少一些,那麼,我願意承擔。」
她輕柔緩慢的口吻,嗅不出一絲絲矯情,但他心頭的怒意、悔意交雜,搗毀著他多年來築起的冷硬心防。
「是不是我徹底消失在這世上,你就能卸下恩怨?」甄愛的視線始終落在窗外的遠方,縹緲的口氣似在自言自語。
她的話彷彿預告著什麼!商弈擰起眉峰,被她字裡行間的離情搞得心煩氣躁。
「是不是?」她仍然沒有看他的表情,僅僅加重音調。
這女人究竟在想什麼?商弈的眉心攢得更緊,隨口應了聲。
「我知道了。」她微微勾起沒有血色的唇,淡淡的說道。「請你好好珍惜你的未婚妻,她……真的很愛你。」
讓深愛的男人幸福的人不是自己,是多麼痛的悲哀與遺憾,而她注定要品嚐。
「夠了!」他臉色陰鬱的低吼。「別用那種自以為是的口氣跟我說教!」他心底冒出將要失去她的恐慌--縱使他早就不愛她、處心積慮的想毀掉她。
那是什麼見鬼的情緒?他一時也厘不清。
大概是她不若當初那般激烈反抗,連帶使他也開始意興闌珊起來。
是了,一定是這樣。商弈替自己的反常診斷出了原因。
既然如此,那麼,就讓她恨他吧!他厭惡她那副恬靜無爭、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沒良心的大惡人。
能讓她失控的事只有一樣--就是奪走她的女兒。以她疼愛女兒近乎寵溺的程度,勢必會恨透他,然後傾盡全力與他對抗。
就這麼辦了。但在執行新計劃前,他還是需要她的「幫忙」,讓他從沉重的婚約中解脫--
挨一、兩記耳光的皮肉痛不算什麼,痛的是有苦口難言,甄愛怔怔的望著眼前懷著萬丈怒氣前來興師問罪的孟蕾妮,感到無限歉疚。
她無心當個破壞別人感情的劊子手,但她竟沒有選擇的餘地。
若把實情全盤托出,將會加倍傷人--昨晚,商弈親口坦承他的目的,是想藉由醜聞,順理成章的跟孟家千金解除婚約。
她純粹是他的擋箭牌、一枚不能自己決定去路的小卒子。這種事,要她如何啟齒?
「你把我的警告當耳邊風,我也不會對你客氣!」孟蕾妮巴不得當場掐死她,解決掉一隻不知廉恥的狐狸精,也算替天行道。
甄愛垂下眼,誠心誠意的致歉。「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你這下賤的女人,幾句抱歉能彌補什麼?」孟蕾妮面目猙獰的責備。她因為這隻狐狸精的介入,而被上流社會當笑話般取笑,高高在上的尊嚴與面子嚴重受損。
「對不起。」甄愛向她深深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滿心悵然。
「我不會原諒你的!」孟蕾妮咬牙切齒的尖叫。說完,又賞給她一記來勢洶洶的「鐵砂掌」。
甄愛細緻雪白的臉龐立刻留下鮮紅的五爪印,但她已經麻木得失去痛覺。
她拿什麼怪罪對方的蠻橫無理?就某方面來講,她們都是商弈操縱的棋子。
再更深入探究,是朱商兩家橫亙的問題間接傷害了對方。所以,孟蕾妮找她算帳也不盡然是錯。
父親的自私與貪心,居然導致那麼多人感到不快樂,甚至心懷憎恨……但願糾葛不清的怨懟和報應到她為止,別再繼續蔓延至下一代。
「我一定會讓你跟我一樣痛苦!」孟蕾妮美艷的臉龐迸出一絲陰狠,她撂下狠話。「一定會!」
「對不起。」一句道歉附上一個鞠躬,甄愛明白千萬個抱歉都無濟於事,但除了道歉,她不曉得還能說什麼,讓彼此惡劣的心情都好過些。
她低聲下氣的賠罪,讓孟蕾妮愣了下,發現她似乎真的很內疚。不過,鮮少浮現的理性旋即在跋扈的個性下消滅。「少假惺惺,看了就囉心!」
「對不起。」無論她怎麼冷嘲熱諷、惡言相向,甄愛都不回嘴,僅是表達內心真誠的歉意。「我真的很對不起。」
「你……」孟蕾妮被她誠懇的態度搞糊塗了。
有哪個狐狸精像她一樣拚命道歉認錯的?搞得好像她才是受害者,自己才是阻人姻緣的壞女人。
「對不起。」甄愛始終彎著腰,低著頭。
「哼!」孟蕾妮一時之間也沒了勁。「我不會善罷甘休的!」語畢,扭頭悻悻然離開。
甄愛喟歎一聲。惡夢,究竟何時才會結束?
偌大的華麗廳堂,氣氛顯得凝重,每個人都若有所思的盯著置於紅檜木桌上,雜誌所刊登的大幅彩照。
終於,孟老爺啜了一口香茗後,打破沉默。「阿弈,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孟政德的語氣很平淡,不怒而威。
商弈不疾不徐道:「很抱歉辜負了您的期望。」態度不卑不亢。
孟政德微微挑起眉,並未搭腔。
商弈清楚,他老人家在等待解釋。「我不能和蕾妮結婚。」他秉實以告。
聞言,一旁的孟蕾妮淚水盈眶,奔到他面前追問:「弈,為什麼?難道你真的愛上那個女人?她已經有小孩了呀!」
她居然比不上一個寒酸又帶個拖油瓶的女人引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怎麼可能接受!
雖然,她知道他根本不愛她,可是……她愛他就夠了!說不定將來某一天,他會突然愛上她。
「我很感激您多年來的栽培,這份恩情,我一定會報答。」商弈對著孟老爺說,俊臉上淨是堅決。
「看來你心意已定。」孟政德抓起雜誌,看著上頭的照片,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是,請您諒解。」商弈沒有退縮。
「你們年輕人的事,就自行解決吧。」孟老爺扔下雜誌,起身離開,顯然沒有插手的意圖。
「爹地!」孟蕾妮驚呼。「你怎麼可以坐視不管?」竟然不幫她討回公道?豈有此理!
「蕾妮,很抱歉。」商弈瞅著她的淚顏,不想再隱瞞。「嫁給一個無心的人,不會幸福,只會感到痛苦。」
他的黑眸沒有絲毫溫度,凍傷了她的心。
「到時候,你會恨我。」他的聲音有一絲疲倦。
「不--」她奔入他懷中,不斷搖頭。「我不會恨你,我那麼愛你,怎麼可能會恨你!」
恨,往往都由愛而生……他是過來人。
「我一直把你當成妹妹,以後也會是。」他黯下眼瞳,說出真心話。
「不!我不要,我不要當你的妹妹……」她痛哭失聲。
「那麼,』他閉上眼。「只好讓你恨我,我不會改變心意。」輕輕推開她,毫不留戀的離去。
「嗚……」孟蕾妮癱坐在地,掩面痛哭。
這麼多年來,她等到的,依舊是一場空……
不、她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