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蘭望著滿園落葉,才猛然發覺季節更替,時間流逝之快,竟是在眨眼之間。
十年了,這十年中多少事情都改變了?長大了的東野雪,漸漸衰老的他。十年前是他領著東野雪巡視東野,十年後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被人推扶著,困在這個小院裡。
「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會打下西涼,帶回定秦劍,治好你的腿。然後我會召告全國,雪公主將與攝政王聯姻。」
想起她的誓言,他蹙起眉,手指頂著額頭,那裡隱隱作痛。
再難的軍情、國事都不曾讓他頭疼過,可東野雪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卻讓他徹夜難眠。
這個刁蠻的公主,這個任性的公主,這個狠絕的公主,這個……他唯一深愛的女人,他該拿她怎麼辦?
小院外有人進來稟報,「皇后求見。」
他揮揮手,「請。」
東野蘭客氣的將皇后請到殿內,暗自打量她的神情。今日皇后沒了往日的囂張跋扈,倒顯得謙恭許多。
「王爺,我是來求您一件事的。」
「求」這個字不容易開口,皇后說得也著實費勁。
他其實已經猜到她的來意,直言不諱的問:「是為了賀連建成入獄一事吧?」
賀連建成原是後宮的侍衛長,算起來也是皇后的表兄,昨日因獲罪而入獄。
「皇后應該知道國法宮規,他引誘辰妃做下苟且之事,我為給賀連家留下面子,才沒有將他的案子移送宗族司法辦,而是轉送到吏刑司,我的苦心皇后應該能體諒吧?」
皇后知道是表兄沒理,但現在救人要緊,便陪笑道:「是,我當然知道您的一番好意苦心,只是,建成他向來忠心為國,又是我表嬸家唯一的血脈,若他出了事,我沒辦法向家裡人交代,希望攝政王能通融一下。」
東野蘭不為她的請求所動,「皇后,您是後宮之長,國主病倒多年,後宮難免出現污糟的事情,您若是肯多花些心思整治,也許不會走到今天這步。」
皇后倏然變了臉色,「你是在責怪我看管不嚴嗎?」她似冷笑又似慘笑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後宮女人的苦?這些年國主病重,讓我們獨守空房,看著外面春花秋月,你知道我們是什麼滋味嗎?」
「一入宮門深似海,」東野蘭冷漠的說:「既然入了宮就應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即使國主沒事,也不可能天天守著後宮嬪妃,以此為借口,紅杏出牆實為牽強。」
「你簡直是鐵石心腸。」皇后輕輕歎氣,眼神凝注在他臉上,「你們男人日日夜夜都可以有女人笙歌作伴,我們女人求一夕之歡怎麼就成了罪過?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我十八歲入宮,才不過三年陛下就病倒,這些年來我夜夜和孤燈作伴,我的苦處能向誰說?」
她望著東野蘭俊美的面容,語氣忽然變得輕柔許多,「其實王爺不是和我一樣?一心操勞國事,十年裡我從未聽說您晚上曾宣招過寵姬,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說起來,你我都是孤獨之人,為何不互相安慰呢?」
聽她說這番話,東野蘭喃喃冷笑,「我現在已經是廢人一個,想不到還會有您這樣的人對我垂青。」
皇后輕笑,「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被您迷住了,可惜您一直對我不假辭色。就算你雙腿不能走路,在我眼裡您仍然是天下最出色的男子。」
她的手指剛剛靠向東野蘭的面頰,便被他手腕一翻牢牢握住。
他的聲音冷若寒潭,「皇后,請自重,不然我就要行使攝政監國大權,到宗族司彈劾您了。」
皇后花容失色,「我都這樣不顧身份顏面的對你,你居然如此無情……」
「那是因為您搞錯了對象。」他放開手,問道:「現在您是要自己走出去,還是要我叫人送您回宮?」
皇后瞪著他,站在原地,無奈的問道:「你當真不能放人?」
「不能。」
「你、你把事情做得這麼絕,早晚會後悔!」
這話聽來有些耳熟,東野蘭一笑,這樣的威脅這些年來他聽過無數遍了,而讓他唯一記住的,卻是十年前初見東野雪時的情景。即使歷經十年,當年的一幕還是歷歷如新。
「砰」一聲巨響,緊閉的房門被人踢開,東野雪面沉如冰的站在門口凝視著屋裡的人。
皇后一見到她,臉色微變,強笑道:「公主也是有事來找攝政王?」
東野雪漆黑的眼珠盯著她,「你來做什麼?」
皇后昂起她高傲美麗的頸,「我來和攝政王商量些國事。怎麼,我身為一國之母,詢問國事都不可以嗎?」女人之間絕不能輕易示弱,而這些年皇后與東野雪之間的敵意更是越來越深,幾乎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皇后正色向東野蘭點點頭,「既然公主有事情要和王爺說,我也就不多打攪了,剛才的事情以後再來請教。」
待皇后走出門,東野雪追問道:「她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東野蘭也不瞞她,「為了她表兄被監禁之事求我放人。」
「你答應了?」
「沒有。」
東野雪將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用詞尖刻道:「她,不只是用嘴巴求你這麼簡單吧?」
東野蘭啞然失笑,「你以為她還能怎樣求我?用金子收買?」
「少給我裝糊塗。」她哼了一聲,「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那雙狐媚的眼睛總是在你身上轉,打你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不是礙於她是皇后,我早把她的眼睛挖出來下酒。」
東野蘭再也忍不住,笑著向她伸出手來。東野雪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間,被他拉到身前。
「雪兒的眼睛總是和鷹一樣銳利。」這算是褒獎也算是默認。
東野雪瞇起眼睛,「她真的企圖色誘你?」同時咬緊牙根兒,「我定讓她不得好死!」
「她畢竟沒有得逞。」
「但她有這個心,我就容不下她!」
東野蘭勸道:「做人何必這麼絕?她說得沒錯,這麼多年獨守空閨,應該是太寂寞了,才會做出這麼失身份的事情。她好歹也是皇后。」
「我不管,我絕不允許除了我以外的女人覬覦你。」她認真的盯著他的眼睛,命令道:「以後也不許你再這樣單獨接近她和其他的女人。要不然我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她冷厲的氣息讓東野蘭忽然覺得有些心驚。東野雪這麼強烈的獨佔欲究竟是怎麼形成的?是不是他這些年在無意間縱容出來的?
「部隊準備得如何?」他不得不轉移話題,要不然真擔心她會做出什麼來。
東野雪吐了口氣,「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你的東風是什麼?」
「克制西涼水陣的方法,你一直沒有告訴我。」
東野蘭從案下拿出一個匣子。
「這裡面有三封信,都已經做了標記,你的戰艦到了西涼水域的時候先打開第一封,第一場仗打完後再打開第二封,什麼時候打開第三封裡面已經寫好了。」
東野雪笑道:「你以為你是諸葛孔明啊?還寫錦囊妙計?我現在就全打開,看你能怎樣?」
「不怎樣。」東野蘭說:「但你要知道,兵不厭詐,你現在如果把所有的信都看了,許多機密難免走漏,到時候若被敵人反制你可就怨不得別人了。」
「好好好,看你危言聳聽的樣子,聽你的就是。」東野雪捧過匣子,又凝視著他的臉。「昨天一晚上沒睡?」從他的氣色就看得出來,臉色發青,眼圈發黑。「有什麼煩心事?」
東野蘭苦笑,「除了你,還有誰能煩到我?」
「我讓你煩得睡不著覺?」東野雪又得意的笑了起來,「那還真是榮幸。能讓海外第一臣寢食難安的,全天下我是唯一一個吧?」
「回軍營去吧,這個時候更不能懈怠。」他絕不給她步步進逼的機會。「這場戰役籌劃了這麼久,我不希望你輸。」
東野雪嫣然一笑,「你就說你擔心我的安危不就好了?何必繞彎子?」
東野蘭一頓,黑眸微斂。心驚的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從何時起,在東野雪的面前,他竟然守不住自己感情的秘密了。這樣發展下去的後果,可要比一場即將戰敗的戰役還要可怕。
「這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藥。」
莫無問是東野國最神秘的巫女,據說她可以看穿人心,預知未來。所以當東野雪想尋求幫助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她向莫無問要來一瓶毒藥,這瓶藥水無色無味,可以殺人於無形。
看著東野雪滿意的神色,莫無問小心翼翼的說道:「這瓶毒藥希望公主能慎用。如果您要弄死一隻小鳥,毋需動用到它,如果您要殺死一頭大象,只怕大象倒下的聲音會驚動別人。」
東野雪笑道:「你放心,我要殺的不是小鳥也不是大象,而是一隻狐狸。」她的眸中寒光四射,咬牙冷笑道:「一隻自以為聰明的狐狸精。」
東野雪出征的前一夜,東野皇宮舉辦了盛大的宴會為她餞行。
宴會上,東野雪一改往日的冷漠,巧笑嫣然,遊走於大殿之上,眾人之間,頗為醒目。
東野蘭持杯坐在首席,一直冷眼旁觀她的一舉一動。
皇后此時走過來,持著酒壺要為他斟酒,低頭時她悄聲說:「王爺,建成即將受審,我……」
東野蘭阻止道:「今夜只談國事,不談私情。賀連建成之事於國法沒有半點不合,皇后還是不要再插手,小心自己反陷進去,無法自拔。」
皇后尷尬的站在那裡。
此時東野雪來到她身後,笑聲如鈴,「皇后給攝政王斟酒?王爺,您好大的面子。」
她一擺手,叫一名隨從送上一個酒壺,也倒了一杯酒敬到皇后面前。
「皇后,我將出征,不在宮中的這些日子,還要麻煩您多多照顧我皇叔。」
她話裡有話,皇后焉能聽不出來,但此時此地必須做足表面功夫掩人耳目,於是也笑道:「公主說哪裡話,我們都是一家人,互相照顧也是應該的。」
面對那杯酒,皇后有些躊躇,「不過這酒可不可以免了?我酒力淺,一喝就醉,只怕……」
「皇后這麼說是不給我面子嘍?」東野雪天真爛漫似的眨著眼睛,持杯的手就是不肯放下。
皇后勉為其難的接過酒杯,剛要喝,東野蘭忽然開口:
「東野的天殺公主親自斟的酒,的確很難得,既然皇后不勝酒力,也不宜勉強,不如我來代勞吧。」
他伸手接下皇后的酒杯,杯口剛剛沾唇,東野雪立即閃電般的揚手打翻杯子,身子一歪倒在他懷裡。她扶著額頭,袖子擋住了半張臉,似笑非笑的好像醉了。
「沒想到不勝酒力的人竟然是我,真不好意思,在兩位和群臣面前出醜,我看我該回寢宮了。」
群臣看她酣態可掬的樣子,也以為她是真的醉了,都紛紛笑著說:「公主先去休息吧,明日出征可別忘了起床。」
東野蘭的唇角也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我看她醉得都走不動了,不如今晚就留在我這邊休息吧。」
東野雪靠在東野蘭的懷裡,星眸流轉,偷偷打量著他的神色。
他的臉上仍帶著笑,同時壓低聲音在她耳畔說:「一會兒來見我。」每個字都說得清冷,沒有一點笑意。
今夜秋風蕭瑟,原本清掃乾淨的小院經過一天一夜又積滿了落葉。
「落葉和灰塵若是太多,便要用掃帚掃淨,心上若沾滿灰塵,要用什麼辦法去除?」
東野蘭神情嚴肅,凝望著東野雪的面容,沉聲問:「剛才那杯酒裡是不是有毒?」
「是又怎樣?」她並不隱瞞,「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他的臉色更加陰沉,「我若是還能走,一定會走到你面前,給你重重的一巴掌。」
「你為了那個女人而要打我?」東野雪此時變了臉色,「我這麼做是為了誰,你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東野蘭雖然坐在輪椅裡,但渾身卻散發著森冷凌厲的氣息。
「沒有我的命令,你竟然擅自作主,做出這麼危險的事情。你難道都沒考慮後果嗎?殺了她,惹惱了賀連家族,會給東野帶來多大的風波,你知道嗎?」
東野雪咬著嘴唇,慢吞吞的說道:「我的確沒想過那些,我想做的,只是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不被任何人打攪。所有企圖打攪我們的人,都要死。」
東野蘭輕輕搖頭,「你的心裡不能只有自己的私慾,而不考慮別人。東野,是所有東野臣民的東野,而我也早已將我的一切都交給東野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東野雪幽幽的說:「但是對我來說,在東野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為了你。你又能明白這種感覺嗎?」
東野蘭深深的吸了口氣,像是被某種壓力逼迫得無法呼吸,他的臉色漸漸蒼白,連手指都在輕顫。
「蘭……」東野雪急撲到他面前,手足無措的拚命揉搓著他的後背。「蘭,我不是存心要惹你生氣的,真的,我、我只是被憤怒沖昏了頭,我身不由己,我……」
東野蘭的臉色依舊蒼白,握住她的右手艱難的呼吸,輕微的歎息,「雪,你早晚會將我們兩個都逼上絕路。」
「我不怕。」她堅定。
東野蘭慘笑著,心裡的話只能埋在胸中,他真的想問上天--即使一起走上絕路,無論生死,絕路的盡頭又是否能容得下他們呢?
出征的清晨,東野雪穿上戰服,手持湛瀘劍登上船頭。
四周是歡送的百姓和留守的兵將。在東野國,將士出征打仗是最光榮的一件事。不管是侵略他國還是保衛自己的土地,在東野國的臣民心中都沒有分別。能夠打勝仗的將士才是最英勇、最值得膜拜的。
東野雪回頭望,在岸上的一座銀龍玉輦中坐著東野蘭,他同樣在遙望著她。
東野雪忽然拋下所有人,從船上走下,筆直的走到東野蘭面前。
「攝政王可還有別的囑咐?」她在臨行前只想得到他的祝福、他的諒解。
東野蘭的眼眸停駐在她的臉上,大掌緩緩伸出,放在她的手上。
「多珍重,我要你平安歸來。」
低沉的嗓音繚繞在她耳際,她知道他原諒了自己昨夜的莽撞錯誤,於是開心的笑了。
「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實踐我的諾言。」
她再次堅定的表明了她的決心。
這一次,東野蘭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莫測高深的微微一笑,「只要你能平安的回來,我會為我們的未來安排一個最好的結局。」
他已決定,要像掌控這個國家一樣,掌控他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