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都還沒停穩,我就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唉,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除了Chris之外,還會有誰?
我繼續地往前走,意識到和他的距離慢慢地拉近,慢侵地錯過,從頭到尾我沒有看他,只是把他留在原地,一個人上了樓,反手關上了門。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咦?怎麼?
我又反手拉了一次門把,怎麼搞的?居然連門都要跟我作對。我回頭看了一下,不看還好,一看……
「天啊,你在做什麼?」我叫了出來。
這個白癡!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門大力地拉開,查看著他發紅的手背發愣,我心裡慶幸著,還好傷的是左手,還好我今天身體虛弱剛剛關門的時候不是卯起來用摔的。
先是我,現在是他,到底到了什麼時候,我們兩個頭腦不清楚的笨蛋才能停止這種傷害自己的舉動。像是條被劇烈拉緊的橡皮筋一樣,如果不及時放開,它一定會可怕地斷掉,事實上是,在此時此刻,我和Chris都把彼此逼得太緊了,如果我們再不懂得放手,我們兩個一定會瘋掉,至少,我知道我會先瘋掉。
「昨天的事,你真的誤會我了。」
「別說了好嗎?」我無奈地抗議著,他怎麼又提起來了?
因為,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當我看到他眼底的閃爍時,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不是為了艾莉要離開他,我是為了他模稜兩可的溫柔而感到灰心,他如果照他所說的愛過我,他就不應該讓我跟他一樣……經歷那種折磨。
「艾莉,她是被公司派去新加坡出差時順道過來看我的……」
「我不是請你別說了嗎?」我打斷了他,原本捧著他手背的手也跟著無力地垂了下來,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聽。
「她只是跟我談到一些生活上的不愉快,談著談著,情緒就失了控,我是為了安撫她,所以才……」
他看了一下我的表情,發現我沒反應,又繼續倔強地說:「我和她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真的都還太年輕,所以在各方面我們都很依賴對方,那是一種既是情人又是朋友的關係,共同分享著生活中的一切,一種對彼此之間絕對的相信。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只要知道她不快樂,看到她哭,我還是狠不下心來丟著她不管,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我還是會不自主地想要去幫她,但也僅止於此……」
他頓了一下,「你能瞭解我說的嗎?
「曼君?」
他焦急地等著我的回答,甚至是動一根手指頭也好,可惜,他要的,我在此時此刻給不起。
我給不起,是因為我整個人很亂。他剛剛說的話我是都聽到了,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我是都聽到了,可是它們卻沒有文字上的意義,因為我還沒來得及用被酒精浸泡過的腦細胞去分船它們,因為我不太懂,不太懂他的那堆說詞,因為我本身沒有那種經驗,因為我需要時間、需要休息、需要一點喘息的空白去撿回已經快要迷路的自己。
長長的沉默後,我還是決定請他先離開。
「你走吧。」
左手還按著太陽穴,我看著他慢動作似地站了起來,雖然不是很情願的。我心裡鬆了一大口氣,就先這樣吧,先讓彼此都冷靜一下,要說什麼再說吧……
他才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又轉過身來,「艾莉要我向你說聲對不起,她很抱歉因為她的緣故,造成了我們之間不必要的誤會,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任由他那雙塞滿了血絲的眼睛,在我空洞的眼眶裡游移、探尋著他想要的訊息,只是,那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因為,在此時此刻,我連自己在想什麼自己都不知道。
「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相信嗎?」
「你走吧。」
我又說了一次,這次更加堅定了些。
看著他,原本漂亮的十根手指慢慢地包成了兩個緊縮的拳頭,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
「啊!」
我的尖叫聲劃開了凝結的空氣,像一把利劍,緊跟著他的拳頭撞擊在黑色金屬門板上的聲音,不偏不倚地穿過他的心。
幾秒鐘後,我看著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肩膀依舊還在微微地顫抖著,我還是沒有走近他,只是放他一個人繼續待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裡。
然後,我聽到了門被關上的聲音,只有一聲,在早上的五點五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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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靜。我坐在窗前,手裡捧著一杯冷掉的咖啡,桌上攤開了本書,被翻到了印著六十的那一頁,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五十九真之前寫的是什麼了。
從他走了以後,原本我以為……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整理清楚自己的心情,沒想到,我只是哭,只是用眼淚宣洩我那堆亂七八糟的情緒,妄想著它們會隨著我體內水分的流失而減少,沒想到它們卻是像我眼前被無限制堆高的面紙團一樣,越來越龐大、礙眼。
原本我以為,我能獨力找回迷失的自己,沒想到,這一切只是我的「以為」,而再多的以為,硬加起來也不會是現實。
而現實是,我發現自己很想他,無可救藥地想他。
想他,是因為知道他就在一通電話、一趟計程車就能被找到的地方,一個自己卻怎麼樣都到不了的遠方,到不了,是因為對自己沒把握,沒把握自己不會再跌入相同的模式中,為著一個相同的理由,記憶裡一個美麗的陰影,永無止盡地去回頭愛他、傷害自己、離開他、折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賠掉他,也賠掉自己。
摸著那天差點被他打凹的門板,陣陣冰冷轉化為痛覺,很快地穿過指尖傳到了心臟,好痛,單純的只是好痛,因為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這種蝕心的感覺。而我心裡也明白,可以逃離這種痛的方法,既不是把自己鎖在裡面從此不去找他,更不是再一次打開那扇門去接受他,就是因為還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所以痛。
放下了話筒,我只是在心裡反覆著那串熟悉的電話號碼,我沒有勇氣按下去。而我的眼淚太輕了,它們只是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掉在那一排排工整的號碼上,太輕了,所以電話還是沒有被撥出去,只是冷冷地躺在那裡。
喝了口冷掉的咖啡,一股寒意從舌尖涼到了胃裡,第一次,發現咖啡因在我體內失去了它的藥效,既喚不醒我、也麻醉不了我,喝再多也沒用了,因為我醒不了、也睡不著。
走進了浴室,抹開了鏡中的水氣,我看到了蒼白的自己,蒼白得可怕,所以我任由熱氣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攻佔了整個鏡面,讓自己消失在鏡子的反射裡,因為這樣的自己連我都看不下去,只有水還繼續地流著,固執地發出還屬於這個人世問的聲音。
好靜。Chris沒有再打電話來,自從我那天早上、大大大、大大前天早上、大前天早上、前天早上、昨天早上、今天早上連續掛了他N通電話以後。
每一通電話,內容都是相同的挽留,他說不煩,我聽不膩。他總是自顧自地重覆說著,我安靜地聽著,然後在一定會出現的沉默之中,我掛了電話,結束了我和他之間根本分不出輸贏的拔河。
每一天,就這樣在我掛他電話、等他電話、又掛他電話、又等他電話的動作中流逝著。
我癡心地等他電話,是為了知道他心裡還想著我、還想挽回我們之間的一切,所以我甘心地等。
我狠心地掛他電話,是為了加劇我和他在此時此刻所受的折磨,藉以杜絕我和他在未來有機會再互相傷害對方的可能,所以我流淚地掛他電話,又矛盾地希望他的聲音能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裡。
所以,掛他的電話,很苦,因為它象徵著另一個等待的開始,等他的電話,更苦,因為我知道,在短暫的平靜之後,我又得再一次耗盡全身的力氣,去狠心。
隨著分秒的流逝,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撐不下去,每次掛他電話的力道也越來越輕。
這時,電諸突然響了。
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要出來嗎?」
我想了一下,「好,給我三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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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我看他向我招了招手,我笑著走近他,在窗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你怎麼有空找我?真是難得。」我順便向走近的服務生點了杯維也納。
「因為我感冒了,今天休假。」
我連忙往後縮了一下身子,快速地和他保持安全距離,「那你還敢來找我?」
「就算是我身體生病了,也還比你強得多,你這個心裡有病的人。」
實在是很想反駁他,但這些日子下來,我的心臟確實是不太強,還有可能是破了一個大洞的關係,不然,我的體重怎麼會降得那麼快?
用著沙啞的聲音,他繼續說著,「其實,我覺得他跟艾莉之間……真的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你真的是誤會他了……」
我打斷了他,「我知道。」
「那你還?」他說,臉上擺明了一副是我很欠扁的表情。
「我只是累了,真的累了。」我看著自己癱在桌上的手指虛弱地說。
「這樣就喊累,沒想到你這麼沒用!」
說我沒用!這反倒挑起了我的戰鬥力,我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直直地瞪著他,很有可能是這幾天來我整個人看起來最有精神的一刻了。
「跟另外一個個性完全不一樣的人相逢、相識到相戀,本來就是件很困難的事,問題本來就會很多,挫折更是在所難免,你怎麼可以這樣就喊累呢?」
「沒想到你不只看牙,還兼起差當起心理醫生來了。」
他看我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這也才放心地笑了起來。
「經歷了我自己和小雲的事,我終於知道幸福真的是得來不易,所以我珍惜眼前的一切,也很慶幸我當時堅持了下去。我想勸你的是……其實,既然你這麼愛他,你就不應該輕易放棄的。」
我低下了頭,想著他的話。
看著徐宇恩,終於在長長的努力之後找到了幸福,我羨慕他,希望自己有他一半的運氣和勇氣;我更佩服他,因為只有在自己真正經歷過愛情的起起伏伏之後,才知道,原來要堅持下去,需要耗費那麼驚人的體力和心力。
這些那些,我是都懂了。我又何嘗不想跟他一樣呢?我又伺嘗不想拋開心中的恐懼、害怕再次受傷的疑慮,再給自己和Chris一次機會呢?因為我騙不了自己,我知道自己自始至終沒有想過就這樣放棄,只是……現在的我,也還沒有辦法就這樣軺易地,把自己從這個掙扎中解放出去。
我想,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說服我自己,加上一點點力量,去衝破眼前這個巨大的繭。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說:「謝謝你,跟你談談好多了。」
「你如果真的要謝我的話,就乖乖吃點東西吧。你原本就瘦,加上心情不好又不正常吃東西,再這樣下去你的體重會到達危險的程度。」
接過他硬塞過來的菜單,我聽話地掃視著一排又一排印著由套餐結尾的句子,看著寫著菲力牛排、烤羊小排的印刷字體……漸漸地模糊起來,一點一滴地淹沒在我滾燙的淚水中。
看著徐宇恩,丟著好好的感冒假不用,冒著寒風跑來說道理給我聽,我心裡只有說不出的感動。只因為他放不下我,因為他知道倔強的我只聽得進去他說的話,所以他抱著滿身的細菌趕來了。用指尖抹乾了臉上的淚痕,原本我一直看不清的一切……也跟著一下子清澈了起來。
抬起了頭,我看著坐在對面,還在咳嗽咳個不停的徐宇恩。
突然之間,我想起了那天在辦公室裡哭泣的艾莉,那時的她,一定也和我現在的感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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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腳跨進了鄰近的百貨公司,我不疾不徐地逛著,現在不是大減價打折的時機,樓層裡空空的,我手都還沒碰到衣服,很閒的專櫃小姐就先粘上來了。
「這件衣服就只能賣你了,你看,剛剛好,只有你才穿得下……」
我給了她一個很淺的笑,讓她自己一個人講個高興,(真是假話。)我只是在心裡碎碎念著,不過我還是試了那件及膝裙。
看著鏡中的自己,身上多了件美麗的裙子,那秀麗的圖案瞬時盤上了我清瘦的身影,或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看著自己蒼白的臉上似乎也多了些該有的色彩。
「請你幫我把吊牌剪掉吧,我要直接穿走。」
她微笑地接過我的卡,把我一個人留在一大片的穿衣鏡前。我看著自己,心裡明知道買了件說不定下星期就穿不進去的衣服,可是,我還是甘心地買了。
我走入了人群,跨過了一灘灘的水潭,走過了印在柏油路上五顏六色的倒影,我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帶著一身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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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了久違的辦公室,我手上又多了個紙袋,心想,如果Chris這個時間還在的話,一定還沒吃晚飯吧。
他桌上的燈還亮著,但靜得出奇,原來他不在。我把剛從麥當勞買到的食物放在他桌上、一個人走到了窗戶邊,看著樓下依舊熱鬧非凡的台北。我想起了那一天,和他兩個人一起、第一次一起靠得那麼近的那一天,眼裡看出去的是相同的風景,慢慢貼近的是兩個寂寞的靈魂。
時間過得好快。如今,站在這個地方,連看出去的景色也不盡相同了。
「你來了。」
「嗯。」
我沒有回頭,聽到他停下了腳步,停在我身邊不遠的位置。
「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可以。」
他的氣息迅速填滿了原本空礦的四周,聽得出來他的呼吸還算平順,一陣陣的呼氣、吐氣、再呼氣、再吐氣,他費力地掩飾著,用調節呼吸的動作緩和著他的心情。
「我可以靠近你一點嗎?」
「可以。」
我感覺他靠了過來,接著是他西裝袖子和我左手臂上貼著的毛衣碰到了,發出了很細微的聲音,那種衣料碰撞在一起後特有的聲音,那種在絕對的安靜之下人的耳朵才聽得到的聲音。
「那我可以抱你嗎?」他問,在幾分鐘後。
「可以,你要抱多緊都可以。」
他的十根手指頭輕輕地、但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側邊,慢慢地把我轉向他,慢慢地把我往他的方向拉近。靠在他身上,我閉上了眼睛,只是很安心、很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我沒有哭,因為在回來這裡的路上,我在心裡對自己許下了一個承諾:我再也不會為他流淚了,以後流的,是水,是加入了快樂的喜悅;之前流掉的是傷心,已經干了,也已經在記憶裡昇華了。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地在顫抖,而從他眼裡滴下來的,掉在我肩膀上的,是水,是喜悅。
頭還埋在他的懷裡,我的身子也跟著輕輕地顫抖,我控制不了,也不想去控制,只是讓這種肉體上不自主的震動,在靈魂的記憶上刻下深深的軌跡。
他放開了我,只讓我和他之間留下了他半隻手的距離,不多不少,是剛好讓我在他眼裡留下我身影的距離。
看著他,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著他。他整個人看起來還是一樣俐落,因為他不能像我一樣只是任性地把自己藏起來,他有責任要履行,他有重要的公事要決定,所以他被迫要去逞強。要努力地站在人前大量地釋放屬於他自己的能量,只能在人後把剩下的時間留給自己。
看著他,我想起了在我剛剛碰到他身體的瞬間,我感覺到……他身體和襯衫之間的空隙似乎多了些。我也留意到他身子也輕輕地震了一下,想必是他也發現,我瘦得厲害了。此時此刻,他依舊還看著我,眼神裡閃過的是一道道寫著心疼的訊息,我收到了,這次。
「那我可以繼續愛你嗎?」他說。
「你最好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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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一起,我讓他站在我的身後,用他的雙臂不鬆不緊地把我包在他懷裡。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沒有吻我,我也沒有吻他,因為這次真正緊緊貼近的……是心,是兩顆不需要任何言語再去費力道歉、原諒、解釋、接受的心,是兩顆還很想繼續努力跳動的心。
還靠著他,覺得好像才是不久前的事情,我一手拿著三哥傳給我的資料,一腳闖進了他的辦公室裡,強裝鎮定地握了他的手,開始了我和他的相遇;沒想到,距今已經又快一年了。在短短的時間裡,和他在一起經歷過的所有快樂和傷心,一切儼然是歷歷在目般,每一個笑容和每一個轉身,都強烈得鮮明。
就是這種鮮明,強烈到讓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執著又倔強地,看著自己對Chris的愛慢慢地在心中被敲打成形。
感覺著從他身上傳過來的溫暖,我很高興他跟我一樣,也堅持下來了。
而堅持下來的我,也改變了些。我已經不再是……在徐宇恩眼裡,那個一意識到小雲的出現,就只知道要全身而退,而私自斷絕了我和他年少夢想的冷血動物;也不再是在湯旭名心裡,那個誤把溫柔當墊背,只知道把他的關愛全盤接收卻無以回報的貪心女人。現在,我看見的是一個新的自己,一個終於學會了付出和懂得珍惜的自己。
我在他懷裡動了一下,讓他把我抱得越緊。
長長的沉默之後,走吧,他說,很晚了。
關了燈,讓門後的一切原封不動,靜靜地留住我和他今晚的心情。
和他一起,走入了人車漸稀的街道。兩旁的櫥窗裡還殘存著些許節慶的氣息,聖誕節已經過了,留下的是另一個全新的期待,等待時間的轉動帶來另一個高峰的驚喜,在未來的一年裡,還有之後的每一年裡。
一陣風吹了過來,感覺有點冷,他握緊了我的手,體貼地把我往他身旁拉近。抬起了頭,我看著眼裡的他淺淺地笑了,嘴巴的線條拉成了一條好看的弧線,在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夜裡,在我的記憶裡。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