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良與惠嘉則在聽到川崎蘭的名字時,同感心頭一震。
「為她作畫的是我曾祖父在帝大的好友胡逸淵。」
另一個緊接著揭露的名字,如警鐘般在兩人耳內怦怦作響,激起意識最底層無數殘碎的記憶波浪。只是那些剛爬上意識灘頭還沒來得及被捕捉住的記憶波浪,卻被下一波排隊湧來的浪濤給覆蓋住。狂瀾一波接著一波,交錯、翻騰,最後只剩下由遺憾、哀傷、心碎與怨恨等情緒混合成的餘波在他們心底交互衝擊,留下傷痛。
「你們大概猜想到了。」兩人的表情讓川崎峻的心情低落。「他們的結局是不怎麼……圓滿,可是你們要相信我,他們是以生命來愛對方,那份情感再真、再美不過。」
「是嗎?」國良的語氣既冷漠又不屑,交疊在胸前的雙手像一道冰冷的牆保護住荒漠一般的心。從記憶深處湧出的痛恨,揉碎了殘留的甜美,他的心遂成為一片荒漠。
血色自坐在他對面的惠嘉臉上消失,國良的態度深深刺傷了她。一股混合著激憤的絕望使得心房像被人撕裂般的作疼起來,痛得她渾身顫抖不已,痛得她反胃欲嘔。但她僅是捏緊拳頭忍住,拚命睜著眼睛,不讓灼痛的淚水湧出。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國良像是沒注意到惠嘉的不適,聲音更加冷酷無情,「這件事跟我們要拍攝的MTV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川崎峻幾乎是立刻偵察到惠嘉的痛苦。他急忙倒了杯熱茶,起身坐到她身邊,將杯子塞進她手裡。
「喝口熱茶會好一些。」
她沉默的接過,讓溫熱的茶汁沖淡她喉間的苦澀。
國良的眉頭則惱怒的皺起,不曉得是在生誰的氣。姚惠嘉、川崎峻,還是他自己呢?他只曉得惠嘉表情空洞的默默忍受著那不知名痛苦的一幕格外刺痛他,尤其當他領悟到她之所以會這麼難受,多半是他的緣故,而他非但不能摟她入懷安慰,還得眼睜睜的看著另一個男人照料她,一股恨不得撕裂自己的灼苦佔領他所有的知覺。
「我知道你很不耐煩,」川崎峻的聲音隱含怒氣,像是在譴責他不該傷惠嘉的心。「但還是請你忍耐著聽完我的說明。我為這次專輯所作的曲和詞,是從胡逸淵與川崎蘭的故事得來的靈感,MTV的內容也與他們密不可分。所以,不管是為公還是為……私,你都必須靜下心聽完。」
儘管不情願,國良還是面無表情的點頭表示同意。
川崎峻的神情和緩下來,眸光愛戀的停留在惠嘉臉上,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川崎蘭有先天性心臟病,從小體弱多病,生母在生育她後不久過世,當時醫生甚至判定她會隨母親而去,但在我曾曾祖父川崎剛延醫搶救下,她奇跡似的長到十八歲。對川崎剛而言,女兒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憐憫,他因此更疼惜這個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會熄滅生命火焰的愛女。當時他除了這個女兒外,還有名長子,就是我的曾祖父川崎謙。妻子過世後七年左右,川崎剛的事業版圖擴大,漸漸的無法兼顧兩個孩子的教養與照顧,便接受友人的作媒,娶了出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小姐當繼室。」一家四口倒也和樂融融,數年後,繼室為川崎家增添一子,就是川崎明。他從小就喜愛他的姐姐川崎蘭,川崎蘭也特別疼他,兩姐弟說得上形影不離。」
胡國良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孩子的影像,他搖搖頭,無法置信在攝影棚遇到的孩子與川崎明有關係。
「川崎謙在十八歲時以優秀的成績進入東京帝大就學,他在那裡結識了胡逸淵。胡桑是中國人,那年暑假,也就是川崎謙二十一歲那年,中日之間正瀕臨爆發戰爭的緊張關係。胡桑家裡的人都不希望他在這時候返國,無處可去的他就在好友的力邀下,隨他返回台灣度暑假。」
他停下來喝了口水,直視向胡國良的冷峻目光中像有電光在閃爍,無聲的傳達他的不滿與怒氣,令後者莫名其妙。
「川崎謙的返家對川崎家是件大事,家裡的大大小小都翹首盼望他的歸來。川崎蘭尤其歡喜,她有一年沒見到大哥了。午睡醒來後,她決定為哥哥插盆花來慶賀他的歸來,便到溫室採集需要的花卉,在那裡遇見了跟著川崎謙來到川崎家做客的胡逸淵,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溫室中,徜徉在各式蘭花之間、如蘭般美麗的和服少女影像再次撞進國良腦海,那一瞬間的凜然心動,會合著與惠嘉初遇時的情鐘,形成一股熾熱的情感暖流熱烈的奔流在他的血脈裡,威脅著要突破理智的心牆,傾流奔放。胸口驀地糾結疼痛,他不禁要懷疑,靈魂有可能攜著隔世記憶來到另一段人生嗎?
一陣與寒意無關的顫抖自他背脊升起,向來紅潤的臉色蒼白了起來,嘴角銜著苦澀的自嘲微微揚起。
這麼想是承認這一切是有可能的嗎?但不承認就能抹殺掉最近不斷出現在眼前的幻影嗎?除非他肯承認自己瘋了!
這些念頭在他腦中電閃而過。儘管不情願,事實卻不容他逃避的逼到眼前,這也使得他更加質疑起川崎峻找上前鋒拍攝MTV與廣告的用意。
他必須說這一切相當不可思議,即使窮盡智慧,短時間也沒辦法全盤理解,更遑論接受了。從與惠嘉相遇之後,腦子裡就不時冒出一些奇怪的畫面。稍早川崎峻以勘查拍攝場地為借口,邀他去溫室時,他的神智更陷進短暫的恍惚,溫室裡的每個角落都有與惠嘉容貌相像的和服少女影像。
她不時停下來整理嬌貴的蘭花,溫柔的輕拭葉片,柔聲的對著花兒說話。她的神情是那麼嫻雅溫柔,惹人憐愛,活脫脫是朵傾國絕色的嬌蘭,深深叩動他心扉,教他情不自禁的為她融化鋼鐵般的赤子心。
然而,他沒有資格擁有她。
當這悲觀的想法閃人他腦海裡,他痛得清醒過來,並對自己怎會有這些奇異的幻覺錯愕不已,慌亂得只想逃開。
但現在他明白了,即使逃得過一時,也逃不掉一世。很多事情惟有勇敢面對方可解決。但問題是,要怎麼面對?他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克服所畏懼的沉痛撕開來自前生的舊創?
這番思考讓他再度苦笑,他最終還是承認了自己的經歷並不是幻覺,而是很源於前世記憶嗎?寂然幽深的眼窩像兩口沒有底的井般,他的靈魂,更是飄飄蕩蕩的不知該往哪裡靠。他到底是誰?胡國良是確定的,胡逸淵呢?
蘭花廳裡的氣氛顯得靜寂,川崎峻並沒有急著說完故事,而是耐心的等待他的客人消化他的話。他看得出來胡國良正在做掙扎,惠嘉也陷進沉思。他能理解兩人的心情,如果不是前世的記憶未曾離開過他,他大概也會像他們一樣沒辦法接受吧。
「後來呢?」等了許久都沒聽到下文,惠嘉主動詢問。
川崎峻見她神情平靜便再次開口。
「川崎蘭當時並不知道她大哥已經回來了,見到胡逸淵這個陌生人時嚇了一跳。幸好她的小弟跟在胡逸淵身後進來,他見過兄長帶回來的大哥哥,便熱切的為兩人做介紹。美麗纖弱的川崎蘭很快吸引了胡逸淵,高大有才華的胡逸淵也吸引了情竇初開的川崎蘭,但他們只敢在心裡偷偷愛慕對方,並不敢說出口。但隨著川崎謙常常要隨父親去談生意,胡逸淵總是落單,川崎蘭與他相處的機會增多。那時候男女獨處雖是不恰當的,不過他們之間常常有個川崎明,加上又多半在川崎府內,倒沒人多說什麼。一次,川崎蘭在樹下撿到一隻雛鳥,胡逸淵為她爬上超過兩層樓高的榕樹,卻在放置好雛鳥時,攀附的枝條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摔下來受傷,被送到醫院裡。川崎蘭很為此事自責,在這種心態下,她在到醫院探望胡逸淵時,情不自禁的表露出少女戀慕的心情,胡逸淵深受悸動的向她承認自己也早就喜歡上她,兩人的情感自此明朗化。」
說到這裡,川崎峻停下來喘口氣,注意到他的聽眾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同時,偷偷的看著對方,那眼神分明隱含對彼此的情意。看出這點後,他心裡升起一種既欣慰又感悵然的複雜情緒。
「川崎一家人對這件事樂觀其成,尤其是川崎剛。愛女的生命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會消滅,要是能在走之前,盡情享受被愛的幸福,她的生命就不會有遺憾了。然而世間事未能盡如人意,日本在台軍部忽然發出逮捕胡逸淵的命令,使得後者匆促逃離川崎家。原來胡逸淵竟是中國方面的間諜,他在東京時暗中收集日本軍方的情報,這次到台灣也是為了相同目的。可歎川崎一家竟然被他利用。」
國良面露不豫之色,覺得利用兩字太過沉重。
「你不要不高興,以川崎家的立場的確會如此想。」川崎峻解釋。「尤其是我曾祖父川崎謙,胡逸淵的舉動可說是陷他於危險之境。要知道川崎家向來對日本侵華舉動不以為然,川崎謙的生母又是出自台北有名的世家,他有一半的華人血統,使得他備受懷疑。幸好他繼母的兄長在軍部頗有影響力,才免了牢獄之災。」
「這麼說你也有華人血統?」惠嘉好奇的問。
「嗯。」川崎峻轉向她的眼神盈滿柔情。「而且是滿多的喔。」
國良才不管他有多少,只想盡快結束這段談話。
「後來呢?是不是川崎家的人出賣了胡逸淵?」
「不是這樣的!」川崎峻氣急敗壞的否認。「胡逸淵離開後,川崎家的人就沒有再跟他碰過面。當時風聲極緊,川崎家周圍都有人監視,胡逸淵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居然冒險請人送了一封信給川崎蘭,約她出來見面。」
「結果她就出賣他!」
國良悲痛的控訴,猶如寒箭穿透惠嘉心房,她蒼白著一張臉,眼中有著不下於他的悲痛,那混雜著受人冤屈的傷心,讓國良不敢直視的轉開臉。
「你誤會了!」川崎峻緊接著解釋,見胡國良緊抿著嘴沉默不語,心情更加沉重。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川崎蘭接到胡逸淵的信時,心中既驚且喜,她不敢給人知道信裡的內容,只是成天張望著天色,希望天能趕快黑,這樣她就能溜出去見情郎了。然而,傍晚便開始下起大雷雨,晚飯過後依然風雨交加,川崎蘭愁苦著一張臉的表情被弟弟看在眼裡,川崎明儘管年紀還小,卻相當聰慧。川崎蘭將心中的苦惱告訴弟弟,原本指望這個小鬼靈精能幫她想出主意來,川崎明反而阻止她出門……」
即使相隔了這麼久,那夜慘痛的記憶仍鮮活如昨的存在他腦中。川崎峻秀美的臉容佈滿哀傷,那是川崎蘭留給他的最後回憶。
「不,我一定要去。」她向來溫柔的語氣多出了以往不曾有過的堅決。「過了今晚,我跟他可能再沒有機會見面了。胡桑深知這點,才會冒險約我。」
「他愛冒險是他的事,怎麼可以拖你下水?」他氣惱的道。「胡桑應該知道你的身體狀況,何忍讓你摸黑走這麼遠的路去見他?再說風雨這麼大,胡桑又不是笨蛋,當然知道你不可能冒著風雨趕過去,我想他不可能會去了。」
不,他一定會去,我瞭解他!」
「姐姐,不管他會不會去,我都不准你去。」
「明,怎麼連你也不准我了?」她喘息的道,脆弱的心臟沒辦法負荷太過激憤的情緒,一時間氣喘如牛。
「姐姐,你坐下來休息,我幫你拿藥。」發現她的情況不對勁,他憂心的勸道。
「你不幫我,我也不聽你的話吃藥!」川崎蘭難得的任性了起來。
「姐姐。」無奈之下,他只有先安撫她。「好,我幫你。可是現在雨勢這麼大,這樣出去是不行的。你先吃藥,我去準備雨具好不好?」
「嗯。」
在姐姐順從的吃藥之後,他……
「阿峻,你怎麼了?」見他沉默不語,神魂像是掉進了某個時空,惠嘉開口喚他。
川崎峻回過神來,惠嘉眼中盈滿的楚楚關懷令他胸口一熱。雖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一到傷心時,又有個可人兒可以依靠,淚水再也禁制不住的狂洩奔流。
「姐姐……」悲聲嘶喊中,他男性的頭顱已朝她溫軟的懷抱投靠過去。
惠嘉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又不好推開他。國良則睜著一雙憂鬱慍怒的眼睛怒視,他也想投進那懷抱痛哭一場呀,只是礙於男性尊嚴與頑固的心傷築成的理智高牆,讓他矮不下身段這麼做,只得眼睜睜的見著被他視為情敵的川崎峻獨享溫柔。
「沒事了喔。」惠嘉輕拍著他的背安慰,溫柔的聲音奇異的平撫了他的傷痛。
川崎峻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頭,靦腆的綻出笑顏。
「對不起,我……」
「沒關係。」她大方的道。「是不是想到什麼傷心事了?」
「哪是什麼傷心事?我看是藉機揩油!」國良憤恨不平的說。
對於他的中傷,川崎峻僅是蹙了蹙眉,不屑與之計較。倒是惠嘉很不高興的瞪了國良一眼,引起他更大的不平。
又不是他揩油,她瞪他做什麼?
「你到底還要不要把故事說完?如果不說了,請恕我告退。」在這裡的每一秒都覺得如坐針氈,國良只希望話題能盡早結柬,好還他一個清淨無掛礙的心靈空間好好思考一番。
「當然要說!」川崎峻的心情平靜下來後,不再浪費時間的往下說明。「川崎明見姐姐川崎蘭明明體力不支,還想冒著風雨趕去見胡逸淵,雖然生氣,但仍沉著的哄她吃藥,答應她吃完藥後即幫她去見情人。然而,他並沒有依照對姐姐的承諾去準備雨衣、傘具,而是跑去找母親。雖然只有七歲,但他很確定在風雨交加的深夜出門即使對個成年男子都有危險,何況是病弱的姐姐。他想不出法子來阻止她,只好向父母求助。當時他父親正在陪突然來訪的舅舅說話,川崎明知曉舅舅是軍方的人,而胡逸淵就是被軍部派來的人嚇跑的,所以偷偷將母親拉到一旁說明。但不幸的是,母子倆的對話竟被他舅舅聽見了,川崎家的人都認為胡逸淵不可能在這種天氣下赴約,故而全力阻止川崎蘭赴約,沒想到要去警告胡逸淵。川崎蘭儘管心裡著急,卻只能哀求家人放她去赴約,當時她還不知道繼母家的舅舅已經得到消息去圍捕情人了。」
「胡逸淵他……」聽到這裡,惠嘉渾身冰冷,絕望的悲痛像兩隻魔掌掐住她的喉嚨,令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日本憲兵在隔天清晨於北投溪找到他的屍體。那晚風雨交加,溪水湍急,胡逸淵在日軍圍捕下,中彈跌人溪裡,就這樣死了。」他沉重的回答,聲音中裡夾雜著無盡的哀傷與歉意,「我們真的沒想到他會去赴約……」
淚水無聲的湧出她的眼眸,惠嘉忽然間想起許多年前讀到洛夫以尾生守信抱樑柱而死為題材的詩時,她無法禁制的悲痛與淚水。
莊子「盜跖篇」裡寫著: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胡逸淵與川崎蘭相約在跨越北投溪的石造拱橋上見面,川崎蘭雖非自願,仍然失約了;胡逸淵則守信赴約,當他被日軍擊落水裡時,他在想什麼?當他最後一縷意識消失時,可在怨恨川崎蘭?
她不自禁的看向國良,從他糾結著無法磨滅的傷痛表情中,她心痛的領悟到,胡逸淵在死去前,的確是怨恨川崎蘭的。他是帶著對川崎蘭的誤解與恨意死去,這讓她格外難受。
「如果我們知道……」川崎峻的聲音破碎的迴響在廳中,神情顯得無比的自責與憂傷。「早知道會這樣,說什麼都會幫她趕去,如果我們知道……」
國良閉上眼,胸口的疼痛並沒有因為轉世重生而消失,依稀可以感覺到水流一寸寸淹沒他,充滿他口腔,漲滿他體內,奪去了他的呼吸能力,阻斷了他所有的生機。
然而最後一刻,他還是希望能見她一面,那個背叛他的女人!
他是那麼不願意相信,可悲的不想要相信。
來吧,我在千尋之下等你。儘管被子彈射穿的肩背火燒似的疼,儘管在湍急的溪水中身體沉重無比,他還是不死心的期望在生命消失的最後一刻能見到她。然而,她終究沒來,讓他帶著怨恨而去。
「姐姐她……當她聽到胡逸淵的死訊,她……」川崎峻哽咽著,幾乎沒辦法說下去。「她無法承受這個打擊,在悲痛的號哭之後,氣絕在父親的懷裡……早知道,天呀,早知道我不會……」
他自責的抱著自己的頭顱痛哭,當時的難受與哀戚緊緊縈繞著他的心。
國良在聽到川崎蘭的死訊時,倏地睜大眼,兩口深井般的眼瞳裡有著複雜的情緒,映照著惠嘉的淚容。
傷痛雖然還在,心裡由怨恨築起的冰牆卻開始融化。國良必須要承認,胡逸淵的死不能怪川崎蘭。如果不是思念太深,難耐相思之苦,他應該考量到體弱的川崎蘭不可能赴得了約。但他以為她或許會向川崎謙求助,川崎謙應該會念在往昔的情誼上,幫忙兩人見面。
豈料川崎蘭求助的對象並不是兄長,而是弟弟,這才陰錯陽差的造成這場悲劇。
但川崎蘭並沒有獨活,在聽到胡逸淵的死訊,悲痛的死去。
這樣的結果還不能化解他的怨恨嗎?
不,國良無力的搖了搖頭。或者,胡逸淵在最後一道意識裡,對川崎蘭並沒有恨意,他只是被愛傷得太深太重,沒辦法再相信罷了。更或者,他擔心一旦再次傾心相戀,換來的仍是悲劇性的結果,這樣的打擊他沒辦法承受。
「你……」惠嘉輕顫的聲音裡有著無言的懇求,卻如利刃般宰割向他脆弱的心房。
國良忽然間覺得自己沒辦法面對她。他一跳起身,身形如電光般飛奔出蘭花廳。惠嘉想喊住他,但終究只讓聲音梗在喉頭。
有些疼痛需要時間與柔情來撫平,而他們此刻的心情都太過糾結,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安慰另一方。
就讓他去吧。
這時候她只能這麼做了。
但一切只是暫時,她不會讓他逃避太久。
???
橘子瓣似的月兒高掛天空,惠嘉循著浮現在腦中的地圖,一步步的走向溫室。
那一點都不困難。
當她推開溫室的門,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進鼻端,熟悉的感覺充滿她的身心,混亂、迷離的思緒跟著澄清、具形,她知道自己來對了。
她像個驕傲的主人般,巡視每一盆花,為它們嬌妍的姿容讚歎不已。輕柔的愛撫葉片,湊到綻開的花朵前輕嗅著。
這些動作川崎蘭都做過,儘管屬於她的記憶在姚惠嘉的腦子裡只剩下支離破碎的模糊影像,但那份對植物、對生命、對愛情的熱烈、認真,早就過度到姚惠嘉的生命裡,成為她人格要素的一部分。
她,曾是川崎蘭,如今是姚惠嘉。她不排斥知道前世的事,甚至有點感激,若非如此還不能明白胡國良逃避她的原因呢。
一個人死得那麼痛苦,以為自己是被至愛出賣,難怪他會對愛情感到不信任了。寧願像只蜜蜂嗡嗡嗡的飛到東、飛到西,採完一叢又一叢,就是不肯定下來認真談一場戀愛。
不能怪他。只是身為他的意中人——惠嘉認為上天已經給過胡國良許多愛上別人的機會,是他自己不把握,這表示他心裡仍繫掛著前世的情意,既然這樣她就不能辜負他的癡心,要好好的給他照顧,以回報他癡戀兩世不悔的深情!
問題是,她該怎麼做才能敲醒他比混凝土還要頑固的腦袋?
拿電鑽鑽?找挖土機?或是乾脆用炸藥?
「這麼對他會不會太暴力了?」她俯低身,藉著室內明亮的燈光看清面前的蘭花盆栽上的標籤。
如意梅,台灣報歲蘭中矮品種。明明是蘭花,怎會叫如意梅?她在心裡嘀咕著,不得不承認今世的姚惠嘉是個園藝白癡。
「你有很美麗的名字喔。抱歉,沒把你名字的記憶帶到這世來。」她偏著頭想了一下,納悶前輩子的川崎蘭會知道所有的蘭花品種。「不過,我一定會找機會好好認識你喔。就像上輩子來不及好好愛他,這輩子我會盡全力來愛他。可如果到時候他還是沒辦法接受……」
她喟歎出聲,一想到他可能會抗拒到底,那無窮的煩惱幾乎要撕裂她的心房。
怎麼會那麼痛苦呢?是上輩子的心臟病沒好嗎?可從來沒聽父母提過她心臟有毛病呀,而且她的身體向來十分健壯。
「就算失戀會很痛苦……」她對如意梅吐苦水,「可是我不會後悔喔,我就是喜歡他。」
她輕若夜風的歎息,幽幽傳向情不自禁的走進溫室裡像要尋找什麼的國良。有短暫的片刻,他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確定那低語是來自幻聽還是真實存在。
但就在他以為那不過是來自往昔的語音殘留,惠嘉從另一端現身,四道眼光陡然相遇,帶起一陣驚濤駭浪般的震撼。
他們怔怔的瞧著彼此,惠嘉心跳如擂鼓,粉嫩的頰面漲得通紅,頭一個意念是,剛才的自言自語是否被他聽見了。接著則被未期而會的偶遇深深撼動靈魂,眸子因期待而更加透亮。
國良則有種熟悉的荒謬感,剎那間一凜的心動他再明白不過,那是胡逸淵初見川崎蘭時,情不自禁的被吸引;是胡國良頭一眼看到姚惠嘉時,被撩動的感覺。
在他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之前,遒勁結實的身影已經來到惠嘉面前,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任洶湧在體內的渴望淹沒他。
灼熱的唇覆蓋住她,在她的驚喘聲中,將他侵略的氣息毫不保留的送進她嘴裡。
甜美的感覺令他失去自制,對她的渴望太久、壓抑得太深,使得體內的原始情慾一觸即發,以最狂野的方式掠奪她的純真。
惠嘉被他吻得無法呼吸,她從來沒想過接吻是這樣子,超出了她預設的範圍。老天爺,他探進她嘴裡的是什麼?一把火劍嗎?柔滑的頂端熱氣沸沸,燙著她的唇舌,帶來一陣動人心魄的灼烈,燒進她的靈魂深處,令她喜悅的顫抖起來。然而,同時間也挑起她的驚慌,害怕自己就要在他激烈的索求下燒成灰燼。
不,這太過分了。
當他的手隔著衣服愛撫她未被輕薄過的柔軟嬌軀時,那股恐慌更加強烈。
惠嘉想像中的戀愛過程,應該是先牽牽小手——兩人已經牽過了,再吻吻臉頰,接下來才是嘴對嘴,可這傢伙卻跳過純情的階段,直接來個口對口人工呼吸,還把舌頭伸進她喉嚨裡,這種法式的長吻非是未經人事的她承受得了的!
況且,他還把手……
她羞死了,虛軟的身體卻無力阻止他,這令她急得掉淚。
淚水順著兩人相貼的面頰流進他口中,國良嘗到了鹹濕的味道。
他訝異的略略放鬆她的唇,在她濕潤的眼瞳裡看到了委屈,及一個男人被慾望沖昏頭的醜惡嘴臉。這使得他羞愧的放開她,不敢去看失去他的支持而差點軟倒的嬌軀。
原來,他陰沉的醒悟到自己完全不顧椎心刺骨的教訓,打算循著發生過的軌跡重來一遍。一股怒氣自心底升起,他氣自己的無法克制,也氣惠嘉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勾引他淪陷。
「你該死的在這裡做什麼?」他氣惱的丟下她轉身離開。
惠嘉怔怔的注視他的背影,眼眶刺熱酸痛了起來。
夜深深,他離去前的咒罵迴響在空寂的溫室裡,從四面八方無情的攻擊她脆弱的心房。
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該死傢伙!
「我先來的耶!」被人拋棄的羞辱與委屈同時湧上她心頭,卻僅能對著已失了那人蹤影的入口無聲的抗辯。
淚水像轉開的水龍頭嘩啦啦的流下,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朧中依稀出現一道身影,深黑的眼眸裡充盈憐惜,伸臂將她摟進溫暖的胸膛。
她哇的一聲,埋在他懷裡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