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環小翠端著一個銀盤,盤裡有數樣精緻的餐點。一碗冒著熱氣的香梗米粥、一碟金華火腿、一碟西湖熏魚、一碟雞炒乾絲、一碟時令青菜,另有幾樣鮮果,正準備送往凌允飛交代的貴客白雪棠的房裡。
「小翠。」何丹若由花徑走出,輕喚著丫環。
小翠一聽到她的聲音,端盤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昨日聽砍柴的雜廝阿貴哥說起小姐曾逼他服下新煉成的什麼飢餓三十的毒藥,若非有少爺相救,只怕早已命喪黃泉。聽得他們幾個下人心驚膽戰,成日提心吊膽,做起事來戰戰兢兢,生怕下一個受害者便是自己。他們都知道這個心狠手辣的小姐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當著少爺的面或許不敢放肆,但隨時都可能暗地裡要了他們的命。
小翠臉色蒼白,面如死灰的望著她。
何丹若看了眼盤中的菜餚,微笑問:「送去西廂房的?」
小翠點點頭。
「菜色不錯嘛,福嬸的手藝愈來愈進步了。」何丹若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拉開瓶塞,小指在裡面掏出一些粉末,輕輕灑進粥裡。
小翠眨眨眼,不解的望著她。
何丹若微笑道:「待會送去給白姑娘時鎮定些,要是讓人看出了不對,這碗粥就由你喝下吧。」
小翠顫抖道:「有……有毒?」
何丹若揚起眉,冷冷望著她。
「什麼時候這麼多嘴了?嫌這張嘴長在臉上不好看麼?」
小翠一驚,想起半年前有名丫環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讓她下毒蝕爛了一張嘴巴,從此以後那名丫環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而且只能吃些流質的食物,最後終於受不了苦楚自盡而亡……想到這裡,她更加抖得幾乎站不住了。
何丹若皺眉,淡然道:「你這樣辦得了什麼事?你該知道我一向不能忍受辦事不力的人。」
小翠心驚膽戰,嗚咽道:「奴婢……奴婢不會讓白姑娘看出來的……」
何丹若定定的望了她半晌,揮揮手道:「去吧,別給我出什麼差錯。」
小翠戰戰兢兢的將銀盤擱在桌上,垂手靜立一旁。
白雪棠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小翠躊躇半晌,囁嚅道:「白姑娘,你……你不吃嗎?」
白雪棠單手支頤,神情恍惚,多日來陷入茫然矛盾的思緒裡,顯得有點憔悴,此時心不在焉的回道:「待會吧。」
小翠雙手經著衣擺,幾乎哭了出來。她知道如果白雪棠不吃,即使錯不在己,但她那惡毒的主子達不到目的也會遷怒於她。
「白姑娘,冷……冷了不好吃,您……您快點用吧,別……別擱太久……」
白雪棠略微煩躁的抬眉望了她一眼。
「那我就不吃了,你拿下去吧。」
小翠一慌,噗地跪在地上。
「白姑娘,您就快吃吧!小翠往後每到清明會給您上香,為您祝禱……」
「你在說些什麼?」白雪棠皺眉,聽不明白她的胡言亂語。
小翠擦著淚,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白雪棠歎口氣,覺得這些人怎麼和自己一樣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來到這個島上的人行為舉止都會不太正常?否則自己怎麼也變得不太認識自己了?
她皺眉的拿起調羹,胡亂的在粥裡攪了一攪,輕輕舀起一匙往嘴裡送。
也許這丫環不喜歡別人忽視她精心料理的餐點,才會這麼難過吧?就算沒什麼胃口,多少也給點面子。
她勉強笑了笑,安撫道:「我這不是吃了?你就別難過了,先出去吧。」
小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連在地上磕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內疚不已的哭道:「多謝白姑娘救命之恩,您是個好人,小翠對不起您……往後每年今日和清明,小翠會為您準備鮮花素果,感謝白姑娘的大恩大德……」
白雪棠愈聽愈是迷糊,皺眉道:「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每年今日和清明……」
突然下腹一陣絞痛,白雪棠臉色慘變,瞠大眼睛望著她,顫抖的指著桌上那碗粥,啞聲道:「你……你在裡面放些什麼?」
小翠害怕的縮著身子,哭道:「白姑娘,我……不是我……是小姐……小翠也是不得已的,您……您找她去吧,不……不要來纏我……」
豆大的汗珠從白雪棠額角淌下,她咬著唇,恨恨道:「無恥!」說罷,一口氣提不上來,軟倒在地上。
經過一夜的逼毒,體內的毒素化為黑血自十指尖汨出,雖然成效有限,但對凌允飛來說已是好現象了。至少他確定內功到一定修為可以自行逼出體內毒質,假以時日,醉血釀造成的毒害終會消失殆盡。
最後將內息回歸丹田後,他神清氣爽的自床上躍下,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見白雪棠。
冥霄島東邊有一整片一望無涯的樹林,生長著數不盡的窈窕淑女。朝日東昇時,萬丈金光照耀在紅紅白白的花朵上,真有說不出的美麗。真想讓她看看這美麗的景色,或許能融化她臉上的冰霜。
抑不住內心想見伊人的澎湃,他幾乎有點急躁的來到白雪棠房前。
遠遠便見到丫環小翠鬼鬼祟祟的自房裡閃出,房門也來不及關上。他蹙著眉,內心隱隱感到不安。
加快腳步來到房前,果然見到門縫裡露出白雪棠倒臥在地上的身影。凌允飛心下一緊,飛快的竄進房裡。
「白姑娘!白姑娘!」凌允飛輕拍著她的臉頰,急急的喚著:「白姑娘……雪棠……」
瞥一眼桌上的早膳,凌允飛暗一咬牙,臉色顯得陰沉。探探白雪棠的手腕,他蹙著眉,掌心貼向她胸口,試圖逼出毒質。
良久,白雪棠「嚶嚀」一聲,悠悠轉醒。睜開眼無助的望了他一眼後,復又暈去。
何丹若此時正打算來看看自己設計的成果如何,款擺蓮步來到門邊,眼睛來不及湊上門縫,凌允飛已飛竄而出,揪住她的手腕。
「解藥?!」他咬牙切齒,眼裡射出的寒光幾乎刺賽她。
「師哥,你……你說什麼?我不懂。」何丹若畏縮著,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
凌允飛大聲道:「解藥拿來!不要跟我裝傻!」
何丹若咬著唇,眼角瞥向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白雪棠,眼裡閃耀著惡毒愉快的光芒。
「我既然要毒死她,就不會拿有解藥的毒。」
凌允飛慘然變色,啞聲道:「你……你說什麼?」
何丹若悠然笑道:「她已離死不遠了,你看不出來嗎?」
凌允飛勃然大怒,想也不想,一掌揮在她臉上,大聲道:「你為什麼這麼做?!」
何丹若被他一掌打得飛了出去,血絲沿著唇角流下。她又痛又恨的瞪著他,咬牙道:「你……你打我?為了她打我?」
凌允飛氣急敗壞的捧起桌上的米粥,左右檢視,卻怎麼也看不出被下了何種毒藥。他憤怒的摔下碗,啞聲道:「你下了什麼毒?」
何丹若傲然的揚高臉龐,眼底閃著愉悅的光芒,很高興看到她萬能的師哥無能為力的模樣。
聰明的爹爹早料到有今天,練了天下無敵神功的師哥終究會目空一切,惟有拿他一竅不通的「毒」來控制他,才能一輩子將他控制在手掌心中。
眼前這女子只是用來殺雞儆猴的,他萬能的師哥終究會明白自己永遠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心裡也清楚她不會給他回答。凌允飛抿著唇,扶抱起白雪棠靠在懷裡,掌心抵著她背脊,緩緩灌輸內力,冷冷道:「滾!」
何丹若掙扎著站起來,痛恨的說:「你叫我滾?難道為了這女人,你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嗎?你別忘了醉血釀……」
凌允飛抬起頭冷冷在視她,一字一字道:「若非念在師兄妹之情,我早要了你的命。從這一刻起,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何丹若震了震,呆了般的瞪著他,喃喃道:「師哥,你……你說什麼?」
凌允飛專注的望著懷中的白雪棠,頭也不抬的舉起手掌,衣袖一揮,房門讓他的袖風掃得合上了,將何丹若又是怨毒、又是不解的眼神隔絕在門外。
從早晨一直到日暮西山,凌允飛的手掌沒有片刻離開白雪棠的後心。間中白雪棠嘔了三次黑血,卻沒再醒來過。兩人已汗濕重衣,凌允飛只好一件件除下她被汗水濕透的衣服。
過了子時,白雪棠卻不停的顫抖,臉上浮著不正常的紅暈,倏忽轉為蒼白,如此交錯變換數次,呼吸卻更顯沉重。
「冷……好冷……」白雪棠痛苦的囈語著。
凌允飛手掌不敢須臾離開她,另一隻空的手緊緊將她摟在自己懷裡,用體溫安撫她。
白雪棠讓冷汗沁濕的臉龐露出微微的笑意,彷彿得到撫慰似的,鼻息轉為沉緩,安心的沉沉睡去。
內力不停的消耗著,凌允飛感到體內氣息開始紛亂,額際也泌出痛苦的汗珠。然而見到她舒緩的容顏,內心也安定下來。
幸而那碗毒粥只讓她吃下一小口,體內的毒質不多,而且發現得早,毒素尚未侵入五臟六腑,否則就算他耗盡內力也挽不回她。
明知以內力逼出她的毒質,自己壓制醉血發的功力便會不足,然而他卻荒唐的感到心甘情願。雪白滑膩的肌膚依偎著他結實偉岸的胸膛,兩人之前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肚兜,如此春意盎然、引人遐思,卻怎知這樣的兩人卻面臨生死交關的掙扎。
天際已透出些微的魚肚白,窗外晨起的鳥語啾啁。內力損耗過劇的凌允飛眼皮開始感到沉重,再也支持不住,隨著白雪棠沉穩的呼吸,跟著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雪棠由昏睡中醒來。全身酸軟的連手也無力舉起,彷彿大病初癒,渾身虛脫乏力。
手指勉強動了動,卻發現半邊身子被某個溫熱的物體包圍,如此沁貼舒適,幾乎不想移動。酸澀的眼眸轉了轉,驚見凌允飛赤裸著上身抱著自己。
一股熱氣轟然襲上腦門,白雪棠緊閉了閉眼睛,復又顫顫地睜開,確定這一切不是幻覺,慌忙掙脫被緊緊擁住的身子。
還以為已經用盡全力,卻發現甚至不曾移動分毫。手足酸軟的使不上力,卻又不願如此依偎在男人懷抱裡。她又羞又惱的低聲道:「放開我。」
凌允飛微微蹙眉,呻吟一聲,卻不見醒來。
白雪棠掙扎幾下依然無能為力,急得眼淚幾乎掉了下來。不意間瞥見他蒼白的臉龐泛著一層淡淡的黑氣,霎時高張的怒焰化為迷惑。
他……中毒了?
混沌的腦子憶起昏睡前發生的事,桌上那碗粥已被急怒攻心的人打翻,狼狽的殘局不及收拾。丫環小翠捧著粥哀求她食用,讓人不解的古怪行為是因為她早知粥裡下有毒藥?
白雪棠暗暗運氣,體內的氣息流暢無阻。她訝然的望了望凌允飛,莫非為了救她,卻讓自己中毒了?
她勉強移動手指搭在他的脈門上,感覺他體內紛亂的氣息有別於一般中毒的跡象。這種紊亂的內息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
白雪棠咬著下唇,恍然明白他用內力逼出她體內的毒質,卻無法壓制自己所中之毒,才會造成這副模樣。看來她又欠了他一次。
現在她也無力助他控制毒性流竄,只能暗自調養內息,盼內力早些恢復,再償還這回欠下的人情。
她是來殺他的,如此一回兩回欠他,究竟要糾葛到什麼時候?
明日又是月圓了。
何丹若這幾早日一直躲在島的東面不敢現身,生怕遇見怒火未消的師哥。雖然這座冥霄島是爹爹何不屈留下的,師哥如此趕她是鳩佔鵲巢、反客為主,她卻也不敢多說半句。
從小朝夕相處,她早已深深明白師哥的個性。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只是她無法相信師哥竟然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而對她如此。
想要離去,卻又不甘。何況師哥練功的日子近了,不能沒有她的醉血釀。也許師哥只是一時被蒙蔽了,她怎能忍心見到自小青梅竹馬長大的師哥因為一時氣話就此把命送了?師哥不能沒有她的,她可別被氣跑了,師哥會後悔的。
當年爹爹將冥霄九訣的神功傳給師哥,雖說是不懷好意,但也造就了師哥一身無人能敵的神功。爹爹怕師哥一旦習成神功自立門戶,於是將醉血釀的藥方傳給她,要她一輩子控制師哥,阻止他的離去。爹爹就算死了,也放不下天下第一的稱號,妄想師哥替他揚名江湖。然而師哥是何等人,怎可能如此一輩子受一個已死之人控制?這些年來爾虞我詐,把師哥玩弄在手掌心裡,她也好累呀。
近來她愈來愈覺得師哥的忍耐已到了極限,無時無刻不在挑戰她。原先篤定師哥必然為了醉血釀不敢得罪她,但如今她發覺這一切都錯了。師哥的傲性,她怎會以為他會為了區區的醉血釀而屈服於她?
從前,師哥即便不願見她濫殺無辜,但也從不曾疾言厲色,至多置之不理。如今為了一個白雪棠,便如此翻臉不認人,她能不恨嗚?十數年的同門情誼,竟比不上一個認識數天的女子!
何丹若咬著唇,恨恨的瞪視平靜無波的海面。
明日便是十五了,她真想看看她驕傲的師哥是否寧願一死也不願向她低頭?到時,她會要師哥拿那個可恨的女子的性命來換取他的命!
遠遠的海面上出現一個黑點,何丹若瞇起眼睛,疑惑的望著愈來愈近的船隻。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闖進冥霄島的海域?
船隻上插著武林盟主東方恕的旗號,旗面上黑底繡著金光閃閃的飛龍。原來竟是東方恕領著武林中人討伐冥霄島來了。
看那陣仗,這回東方恕是抱著勢在必得的決心了。何丹若心中一凜,回身朝島內奔去。就算師哥再如何對不起她,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師哥落入那幫人手裡呀。
她邊跑邊回頭,驀地見到岸邊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那群人來得好快,看來冥零島的地形已盡數讓敵人知曉。不知是何時洩露出去的?冥霄島安然了這麼多年,頭一回遇到敵人大舉來犯。
喘吁吁來到凌允飛居住的別苑,驚慌讓她幾乎不知所措。想也不想就推開房門,赫然見到兩人幾乎赤身裸體相擁而眠。
凌允飛微微楊眸,冷冷望著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容。
何丹若瞠目結舌,呆呆望著兩人。
在凌允飛懷裡的白雪棠不安的動了動,發出一聲懶懶的低吟,迷濛的眼眸慵懶的睜開,瞥見呆立在門口的何丹若,不由得怔了怔。
凌允飛佔有慾甚強的將她的螓首攬入懷裡,冷冷的對門口的何丹若道:「出去。」
呆愣的何丹若臉上慢慢浮起一股怨毒妒恨的神色,靜靜的瞅著兩人。終於恨恨咬牙,扭身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