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悠幀擁著尹灝縈的肩,望著眼前的宇家大宅,喟歎不已。
他們這趟是要回京師。半年前自江南到大漠定居後,他們過得很好,尹灝縈放棄了報仇一事,打算要跟他一世。「我不想報仇了,宇冀當年雖然害我一家百多口死於非命,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何況宇熙倫變成這樣,宇家想必是一片愁雲慘霧,這對宇冀來說就已經夠了,這比讓他死亡更痛苦。」當時,他在問她是否要跟著他時,她同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八個月前,君雪凝過世,宇熙倫將她葬在蘇杭,並且在她的墓前守上三個月。三個月後,他起程回京師,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原本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斂下他昂揚飛翔的羽翼,變得不近生人,不苟言笑,淡漠的神情常望向遠方,彷彿想從那裡找出什麼來。他並未做出任何自殘之事,也沒有虐待自己,以慰君雪凝在天之靈,但他的身體不知為何卻一日不如一日,看了大夫,大夫只道他無大礙,應是操勞過度所致。
他無能為力,只好在半年前與宇熙倫分道揚鑣,宇熙倫回京師,而他和尹灝縈去大漠過騎馬牧羊的日子。
直至半個月前,京師傳來消息,說宇熙倫病重,他與尹灝縈連忙趕路回京師,無論會不會見到宇冀,如今宇熙倫勝過一切。
輕敲了門板,家僕前來應門,見到是宇悠幀,趕忙請他進屋。
「宇少爺,老爺已經等你很久了,你終於來了。」家僕顯得鬆了口氣。
因為宇家尚未承認宇悠幀的存在,所以家僕也只敢叫他宇少爺。
宇悠幀點頭,跟著他進屋。
瞥到高掛的白燈籠,他心生不祥,忙捉住家僕問道:
「你們家少爺呢?還好吧?」為什麼他會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
「少爺……」家僕面露哀淒,抽抽噎噎了起來。「宇少爺,你一進大堂你就知道了。」話完,家僕哭著先走入大廳。宇悠幀握緊拳,與尹灝縈對望了一眼,隨後踏進了宇家大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宇冀佝僂、如風中殘燭的身子背對他們,正拈香祭拜,大廳上之人皆是哀痛神色,有的甚至頻頻拭淚。
他望向了大堂的中央。
宇悠幀幾乎不敢承認,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見到了他兄長的靈位,直聳地擺在大廳的供桌上——
「少爺等你不及,三日前過去了。」
最後,他耳裡只剩這句話。
???
白茫茫的雪落在杳無人跡之處。昨日晚上,京師飄下今年入冬的第一場瑞雪,瞬間,整座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顏色,亮麗卻刺眼,映照出人世悲哀及無窮無盡的孤獨,而銘心刻骨的愛戀,已不復存在……
宇熙倫的遺體在今日下葬,寧靜安詳的神態沒有被病魔纏身之人該有的痛苦,他只是閉上他燦爛如星的瞳眸沉沉地睡去了,不再醒來。
歎息、哭泣成了宇家大宅的唯一寫照。
宇悠幀再度趕來,親眼見到宇熙倫被安置在大廳上的遺體,未置一詞,彷彿早已看透般,僅只是為宇熙倫再拈了一炷香,而後揚長離去。
臨走前,他再望了望宇冀老邁的軀體一眼,眼瞳沒有對他的一絲恨意,只是痛,失去手足的痛。
而後,他飄然遠去。
過去的沉重、悲淒、辛酸及痛心都將留在過去,許多事已成了無法挽回的結局。蒼蒼白雲之下,人世的希望如此渺然虛無,要如何真正握住心所懷之事?他不知道。而宇熙倫選擇了忠於自己的信念。就算再痛,也是荒蕪塵囂中一則被人遺忘的信仰罷了,如何拾起呀?他們的凡人之身,早注定了無能為力,只能浮浮沉沉,隨波逐流。
再怎樣傷心,都會過去的……
踏出宇家大宅,望向遠方,宇悠幀淡出若有似無的笑,瞳中的哀淒顯得那樣荒涼及不馴;無論他再怎麼做,已經挽不回宇熙倫。
再也挽不回來了。
尹灝縈站在離他五步遙,望著他,然後,朝他飛奔過來,投入他懷中。
所有的事,都已過去了。
???
兩人決定離開,在宇熙倫下葬的幾天後。
望著茫茫白雪,宇悠幀摟著尹灝縈,望著原本叱吒一時、如今卻蕭條不堪的宇府,輕歎了口氣。他對尹灝縈道:
「灝縈,今年的雪,好冷。」
尹灝縈抬眼望他,溫柔對他笑道:
「有我在你身邊,什麼雪都不冷。」緊摟著他的手臂說明她的支持。
他也微笑,回望她。「我們走了,好嗎?」
尹灝縈摟緊他,吻了他鬢角。「不要太難過,你還有我。」
「你要陪我一生一世,知道嗎?」他霸氣地道。
「當然,我要纏你一輩子。」又加重力道,傳達她的支持。「你要讓我纏一輩子,讓我晚上不再有可怕的夢魘。」而她,會一直在他身邊。
猶記得那天他得知宇熙倫去世的消息後,他失蹤了三天,不見人影,她急得差點沒把整個北京城翻過來,卻還是無他的蹤跡。直至三天後的午夜,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她的床上,凝視著她睡顏,等她感到不對勁醒過來後,他反而什麼都不說,只是緊擁著她,在她的懷中痛哭失聲。
她見了好不心疼,卻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這樣與他互擁到天亮,讓他的傷痛微微平復。
她無能分擔他的傷痛,只能等待時間的療養,讓傷口結痂痊癒。
宇悠幀揚起俊逸絕倫的微笑,手挽著她的柔荑,與她邁向屬於他們的未來。
「等一下,你們等一下!」後頭傳來焦急的召喚聲。
他們兩人停步回頭,見到了宇冀原本健朗的身軀此刻如風中落葉般凋零,需要僕人的扶持才能站在他們面前。
宇悠幀面容冷峻,等著他們的意欲為何。
「你們要去哪裡?我……送送你們。」宇冀渴盼的眼神望著他們。
他現在只是一個失去兒子的可憐父親罷了。宇悠幀的面容軟化下來,但未見柔情,浮起未達眼底的笑意,搖了頭。
「不必了,多謝你的好意。」話完,他不再留戀,摟著尹灝縈離去。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也毫無轉圜的餘地了。無論他想做什麼,那些,都已隨風消逝,化成時間洪流中一道不起眼的沙塵罷了。
尹灝縈輕輕一笑,與他肩並著肩,手挽著手,離開了這個地方。
風沙滾滾當中,捲起多少恩怨情仇,然而,人世短短幾十載,真正能把握住的其實非常有限,而最後能永留心田的,只是端看人們如何想法而已。
尹灝縈面容揚起神秘的光輝,在出了關口後,邁向回家的途中,她告訴他一個秘密。
他隨即瞠大眸,半晌回不過神,只能呆愣在那足足有一刻,而尹灝縈早跑了好幾十尺遠,避開待會兒他重重火光。
他一回神,果然冒出大吼:
「該死,你有身孕了!為什麼不早說!」
幸福,已無聲無息地行步來到有情人身邊。
???
亙古的愛戀會在哪裡呢?在繁華落盡的天際裡……
遠處的斑斕彩霞映照在水波粼粼上,整片絢爛的湖光水色連接著蘊靜而緩緩流動的湖泊,有著淡淡笑顏的女子正赤腳坐在湖邊,安寧的美顏裡是常見的靈動雙眸,在見到他之後,總會自眼瞳中迸發出深情的光采。
男子輕聲的腳步走近她,為她披上一襲風衣,讓她的螓首枕在他胸前。
「歆楓,你的胸膛好溫暖。」女子拈笑說道,語氣有著滿足。
「我的懷抱是你一輩子的依歸。」男子承諾著,語調滿是濃情款款。
「真好,以後就不怕會做惡夢了。有你在我身邊,不會再有可怕的惡夢,只剩繽紛的美夢……」永遠……也不會再有。
宇歆楓淡淡一笑,摟住了眼前這個擁有他永生情愛的女子,他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再分離。
猶記得一年前,當他親眼見到尹雪凝死去的容顏之時,他幾乎就在那一刻下定決心毀約,打算隨她而去。
是齊紫旋阻止了他。
她告訴他,君雪凝一息尚存,只不過就算救回來,她的命該絕,短期內必會再應死劫,所以,他們要賭一把,跟天掙命。
「她的病我能救,但那不是問題,問題是君雪凝的命裡注定該於十八歲有一死劫,死劫可由她宿疾成全,也可由其它意外造成,就算我治癒她,她仍是避不開一死。天命無法違背,這已不在我能力範圍,而你——」齊紫旋看向已跡近絕望的他。「你與她本是一體兩命,君雪凝一死你也斷無苟活的機會,因此如果要賭,就必須兩個人的命一起賭上。」
「賭?」他搖頭悲慟苦笑,瞅著君雪凝緊閉的雙眼,淚潸潸而下。「我沒有籌碼了。」他的一切已隨著她而消滅無形,只剩這副殘缺的行屍走肉,要用什麼來賭?
「你有,你們的愛就是籌碼!宇公子,如果連你都沒希望,君雪凝是別想活了,你要這樣嗎?追尋她到地底黃泉再會?」在為君雪凝治療之時,她冷聲詢問著。「如果你點頭,我馬上不救她。」
他抬首,望著她再堅定不過的眼,迷惘的眼神漸漸凝聚。
「你……你真的確定能救雪凝?」不確定地問出口,生怕曙光最後終究會淡去,成了茫茫的黑暗一片。
「當然,你不信我,也該信你自己。」
他的眸光移至君雪凝身上,好半晌才漾出柔笑。眸底的希望重新燃起,他毫不猶豫地頷首。
「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救她?」
齊紫旋綻笑。
「那很好。現在,我告訴你該怎麼做。」自懷中拿出一粒晶綠丹藥交給他。「這是回魂丹,一顆極為奇特的丹藥。據古籍記載,只要有人服了它,服藥者會在八個月內急速死去;吃了這個就等於死過一回,也就等於承受一次死劫。但那並不是真的死亡,這只是讓服用者看來像辭世一般的藥性作用,當然如果順利的話,服用之人會在死去之後的一個月內復活。不過目前為止,這只是書上所言,我不知道是否屬實,我們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如果不順利呢?」
「死!再也醒不過來。因此有一定的危險性。而截至目前為止,聽說從來沒有人有醒過。」她吐著氣,有些無奈。「這是我唯一想到的法子了。君雪凝的身體太弱,死劫必須有人代之承受,而那人就是與她一體兩命的你,看你願不願意罷了。不過有許多人不肯服此藥,是因為服藥者除了可能再也無法醒來外,昏迷的前三個月內那人會遭受生不如死的病痛折磨;更重要的是,就算你僥之大幸甦醒過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宇熙倫這人,你必須放棄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你的親人、財富,誰都不能再見,宇悠幀你也不能再相認。因為你已經死了,一個已死之人是不可能再出現在這世上的,否則我們只是煞費苦心。」凝視著他眸,齊紫旋再做最後一次確認。「如此聽來,宇公子,你願不願意?」他靜靜聽完這一切,大掌始終緊握著君雪凝的手,柔笑仍在。
「當然願意。」
「那很好,等會兒我會出去告訴灝縈他們君雪凝已死亡。」
他猛然抬頭。「為什麼?」
「因為這樣她才能與你相守。她與宇熙倫有千世姻緣,命定之人是宇熙倫,如果宇熙倫死了,你想她會苟活嗎?而你又要以何種面目出現在她面前?所以這是最好的法子,讓她拋去過往的一切與你相守,脫去君雪凝的身份只對她有益無害,何況,我相信她會贊成我這樣做的。」這對情侶有著千世緣分,若非如此,她也無法孤注一擲,與天掙命。
愛是他們唯一的籌碼,也是唯一能戰勝回魂丹藥性的力量。
因為她能預知的天賦,見到太多的悲歡離合,所以在痛苦、絕望乃至心死的情況下,她早已向自己立誓不再救治時日所剩無多的人。如今她破了例,甚至以自身微薄之力向天抗衡,除了為他倆的情感撼動外,也是因為她想再找回自己當初濟世為懷的慈悲心,讓自己恢復過去那個想用雙手救助世間萬般苦難的女子,就算來求醫者只餘一天的壽命。
「好了,不要再拖延,你快吃下丹藥吧。至於君雪凝在這九個月內就交給我,我會找一具死屍做為她的遺體,而八個月後,我也會助你偷天換日,把即將『死去』的你救出來,屆時,再留下另外一具屍體做為交代。」
話完,她將藥拿給他,看他一言不發,卻甘之如飴地吃下回魂丹。
這就是一切的過程,他服了藥,並且很順利地在昏迷的幾天前與齊紫旋暗暗離去,只留給宇府一具覆著他面具的死屍,和經年的辛酸及孤寂。
而後,原本在一個月後就該甦醒的他沒醒來,齊紫旋幾乎已是絕望地認為他如過去的案例相同,始終抵擋不過死神的催命索魂,走了。
只有君雪凝在他床邊守上三個月,堅信不移他的誓言,夜夜日日在他身邊重複著她的召喚。終於,在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他恢復了呼吸。
不久,兩人向齊紫旋拜別,來到雲南定居,改名換姓,過著恬淡適意的生活。
風吹拂著兩人的發,男子的眸於此時牽起淡淡憂心。
「小惜,我們走了好嗎?天冷了。」擔心地問著妻子,將她摟得更緊些。
葉雁惜點了點頭,抬起的眸迎向丈夫深情款款的注視。她綻了美艷絕倫的笑意,讓他輕輕攙扶起。
宇歆楓手環住妻子的腰,兩人走向回家的路。
路,還很長,而他們要永遠走下去。
遠邊的滿天紅霞,將他們相依相偎的背影拉個老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