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斯在心中自問,他知道平常是不會在廳裡停滯這麼久;今天的時間都給浪費了,但他還坐在這裡,等候。他看看盡量不發出太大聲響的家臣,知道他還有很多事要做;該去拜訪佃農收租,該巡視堡內的警衛情形。總而言之,就是不該坐在這裡傻等。
為把握再見那迷人的席娜,傑斯只得坐在桌旁等著。他深藏住心裡翻滾的思念,正襟危坐。幸好珍妮不在。她不到中午是不會真正清醒的。
傑斯今天幾乎沒想到珍妮,因為另一個女孩已經全然控制了他的思緒,甚至為了她,使傑斯完全失去對珍妮的胃口,而昨晚,他更是三番兩次的忽然醒來,只覺被千萬隻小蟲啃嚙著,難以入眠。他不瞭解自己曾做了什麼殘忍的事,才讓她怕他。他無法忍受見到她驚懼的眼神時強烈的痛苦感覺。
他和柯林的打算一樣──要她留下來。如何讓她自願留下來是個問題,要是強留她就容易多了。可是他發覺,他十分需要她的好感,他不能讓她恨他。
渴望見她的情緒折磨著他,他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通向走道的廳口,好幾次連上來報告的家臣都跟著他望著門口,臉上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傑斯開始覺得有些滑稽,坐在這裡而且明知道等著他的人已經有幾次在竊竊私語的奇怪著,最後,他的祈禱應驗了。
柯林出現在廳口,他身後有個纖細的身影,然後,那個他想了一個晚上又一個早上的人兒終於出現了。傑斯的脈搏在見著她的一刻飛快地鼓動。柯林正溫柔的握住她的柔荑做她的前導。她環視四周,而傑斯忽然就讓一陣見到她的喜悅給填滿了。她的眼光望過坐在旁邊的家臣,越過室內的一桌一椅。
但傑斯的心又倏地沉到湖底了!因為當她越過族長專用的長桌,看見傑斯時,她立刻甩掉柯林的手,回身就往來時的路跑。柯林想抓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推開,並喊道:「不要。」,她的聲音足以讓全室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傑斯可以想見他弟弟的窘困,因為這會兒室內一片靜默,每個人的眼睛都瞪著這對人兒。傑斯知道這長長的沉靜是因為他們都被席娜美麗的身影給眩惑了。
但是她似乎一點也不受其它人的影響。她察覺柯林的不安,便接受了他伸出的手,安靜的跟他走到最旁邊的一張桌旁,一言不發地開始吃早餐。
柯林走來坐在傑斯旁邊,他閉口不言地吃他的東西。傑斯也忍住心中的疑問,但兩人間的氣氛似乎越趨緊張。
終於,傑斯歎了口氣,「你可以告訴我剛才那是怎麼回事嗎?」
「她以為我騙她。」柯林答。他的話像從牙縫裡鑽出來的。
他迴避傑斯的眼光,所以傑斯也還他一個心不在焉的回答,「你是嗎?」
「我沒有。」
「可是她不相信你?」
「有你在的時候她又怎麼會相信我?」
傑斯這下不得不專心了,「我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柯林還是不看他,傑斯的好奇心加重了。
「嗯?」
「噢!傑斯,我不跟她保證你不在,她就不肯下樓,她把自己鎖在南邊的房裡,不肯開門,直到我……」
傑斯眉頭緊皺,「你讓她住在南邊的閣樓裡?」
「是的。」
「為什麼?」
柯林總算轉向他了,他的眼光就像傑斯一樣──深沉。「我不喜歡你的想法,傑斯。我告訴你了,我沒碰她,除非她嫁給我,否則我絕不碰她,我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處女,我沒問,不過那根本是無關緊要的事。」
傑斯沒有道歉,但他似乎輕鬆了不少,「我還能怎麼想?如果你把她鎖在你房間,又不讓我知道。」
「我睡在別的地方呀!」
「很好,那你為什麼換地方給她住?」
一她不喜歡待在房裡,她覺得不適當。」
「這裡有很多空房間,為什麼要送她到閣樓去住?」
「她要一個可以由內鎖的房間,而媽在閣樓的房間是唯一的一間。」
說到閣褸,便讓傑斯想起許多趣事。那個房裡的鎖是傑斯的母親命人裝上的,每次她跟丈夫吵嘴,就跑到閣樓來,把氣得跺腳的羅比鎖在門外。現在可好,又有一個女人把自己鎖在閣樓裡了。
「你說她鎖著門不肯出來,又為什麼?她雖然不肯嫁給你,不過好像很喜歡你嘛!」
有一會兒,柯林又開始東張西望的不敢看傑斯。「我去叫她下來吃飯,她說不想來,她她很怕見你。」
傑斯雙眸顯得更深幽,「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傑斯。平常她比誰都活潑,有時候又像個膽小的兔子像昨晚那樣。所以今早才讓我費盡心思把她勸下來。我發誓說她不會碰到你。結果你卻在這裡,為什麼?」
「別管為什麼,」傑斯急躁的回答,明顯地有了怒氣,「她到底想不想走?」
「想。」
「那她就該來跟我談。」
「她知道,」柯林答,「你決定好了?」
「帶她來這裡。」
「現在?」柯林蹙額。
「嗯!現在。」
「可是你在生氣,傑斯,」柯林急道,「你不會因為她惹你不高興就送她走吧?」
傑斯歎口氣靠向椅背,「我不會就這麼送走她,我已經聽了你的意見,現在要聽聽她的。」
「可是她沒有依靠,為了她,傑斯,你不能讓她回去過乞討的生活。」
「你要知道,就算她留下來,也不會嫁給你。」傑斯提醒他。
「我懂,我寧可她留下來平安的過日子,就算嫁給別人也沒關係。」
「你仔細想過了?」傑斯細心問道,「她如果住下來,是會有一堆的追求者,就像你一樣。」
「我早想過了。」柯林低著頭苦笑著。
傑斯停頓了一下,彷彿思索著什麼,然後才說道,「為了公平起見,我告訴你,她的追求者也包括了我在內。」
柯林抬頭看他,咯咯笑道,「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可能的。」
「兄弟倆喜歡同一個女人可不是好笑的。」傑斯咕噥著。
「我知道,可是還是挺有趣的,畢竟你我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傑斯還是笑不出來,他的表情嚴肅,「那是說你不反對公平競爭?」
「歡迎加入陣容,老哥,如果你是認真的話,」柯林認真說道,「但要是你想找個新情婦,那我就不客氣了,席娜說她只為愛結婚,如果她選擇的是你,我絕不擋路。要是反過來,她選了我,我已經有了你的祝福。所以,儘管各自祈福吧!」
「你讓我大吃一驚,老弟。」
柯林笑著,「你好像忘了,老哥,她很怕看到你。我想你得勝的機率不太大,你把她嚇壞了。」
如果這是柯林故意讓傑斯生氣的方法,那他得逞了,「帶她來!」他低吼,「她最好是想回亞伯頓去,而不是要留下來糾纏在你我之間。」
「嘿!傑斯,別太衝動。」
「衝動?老天!」傑斯說:「清澈明朗才是我現在的感覺,現在把她帶來!」
柯林搖頭,「像你這樣又打雷又閃電的,她才不敢走近你一步。」
傑斯扯出一個笑容,不過卻是個陰鬱的笑。「這樣好點了嗎?」他譏諷地問。
「嘿,差不多嘛!」柯林回道,「她要是拔腿就跑,你就知道啦!」
晃動的人影吸引了席娜的視線,她眼望著柯林走來,強忍著拔腿狂奔的意識,她覺得自己像斷線的風箏般搖擺不定。
「席娜,我哥哥想跟你說話。」
「我還沒準備好。」她耳語道。
「他準備好了。」
她抬頭看他,他的表情深不可測。她根本不敢看向傑斯的方向,昨晚她才重新想了一遍所有聽說來的故事──關於凶殘的傑斯·麥克。
「我──我想,我寧可等一下,柯林,」席娜緊張的說,「事實上,我──」
「席娜,時間到了。」
她無法選擇了。以最大的勇氣支持著發抖的腳,走到傑斯桌前。
傑斯看見她微顫的身子,只有更皺緊了眉,「靠火的位置,柯林。」他命令道。
幾分鐘後,柯林和席娜都已各自就座。
傑斯把他穿透人的目光移到席娜臉上。
「席娜,你還喜歡這裡嗎?」
她不敢相信他問的竟是如此普通的問題。
「嗯!」
「你介意留下來嗎?」
她早該知道了,他根本還沒問她就已決定好了。
「我介意。」她斷然答道。
傑斯笑著,坐離她近些,「那好,我應該聲明一下,我弟弟並不後悔把你帶來高地,所以,你不能期望他有道歉的意思。」
「我從不指望那個,我只想離開。」
「你已經說過了,但是我希望你諒解我的立場,你來,並非基於自願,可是既然你在這裡,我就必須對你負責。」
「但是我不要你對我負責。」
「那是我的問題,」他的口氣不容他人爭辯,「不過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弟弟說了一些很好的理由,他覺得你應該留下來,把這裡當你的家。」
「我不想留下來。」
「他關心你的安危,小姐。」
「我不要求他的關懷──或你的。」
「你的情況非常特殊,」傑斯若有所思道,「任何一個無家的流浪者都會接受我的安排,而你偏偏拒絕。」
「我不要結婚。」
「你誤會了,席娜,」傑斯好言相勸,「我提供給你一個住處,一個溫暖安全的生活,不論你是不是嫁給我弟弟。」
席娜不知如何是好,她不能洩漏真實身份。而他又是這麼仁慈的對她,和她想像中完全不同。如果他知道她是誰,會有什麼反應?
「我我是低地人,」她最後說道,不再找其它借口,「雖然我很感激你的關照,可是我還是不能留下來。」
「我們真是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他笑問,「這裡真如別人所說的地獄嗎?」
「不,不是的,」她急忙辯道,「我不適合這裡,還是離開好了。」
傑斯覺得焦慮難安,他真的留不住她?「你真想回去過乞討的日子?」
「那是你的想法!」她猛然說道,完全忘了自己的秘密。「我從來就不是個四處乞討的流浪女,那是柯林自己猜的。」
「哦?」傑斯的聲音變得冷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為什麼現在才說呢?」
「我覺得沒必要告訴你。」
「那你最好現在說清楚,」傑斯說道,「你是那裡人?」
席娜握緊了冒汗的手心,她飛快思索著,「我──我是愛文人。」
「沒有領地的愛文人?」他厲聲問道。
她暗吐口氣,「是的。」
傑斯笑開了,「你還說你從不乞討為生,現在的愛文人就是以乞討和偷竊為生的,難怪你不敢承認自己是誰。」
席娜已經受夠了,她覺得渾身充滿了欲爆出的火氣,「麥克人才是賊,而且是一群殺人者。」她不顧一切的說,「我沒見過比你們更殘酷的人了。」
傑斯陡地站起來,他全身肌肉緊繃,席娜可感受到他傳遞過來的震撼力量,幾乎把她震倒。她以為他就要出手打她了,站在一旁的柯林也為她捏一把冷汗。
「你對麥克人瞭解多少,憑什麼這樣定我們的罪?」傑斯狂暴的詰問。
她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她的眼睛愈睜愈大,最後,她終於奔出廳口。
她不知道要去那裡,只是胡亂地跑著,風撕扯著她飛揚的長髮,綠色長裙幾次幾乎把她絆倒,她跑過守衛的人,跑過那不知名的草地。她的內心狂喊著,離開那個男人。
意識逐漸模糊,但她逃不開那個她想躲避的聲音。它在叫著她的名字,愈來愈近,這麼清晰,太清楚了……
一雙強壯的臂膀抓住了她,圈住她,而她卻覺心跳已經停止了,她做了一件從沒做過的事。
她昏倒了。
* * *
「她好像醒了。」
女性溫柔的嗓音把席娜喚醒,那聲音有如輕柔的低語,使她很快的張開眼,想看看說話的人。一個女人坐在床邊,她那張臉正如她的聲音那暖暖的笑容,那雙讓人沉醉其中的深邃眼眸。淡褐色──就像他。
「沒事了,女孩,你可讓我侄兒忙壞了。」
席娜沒有答話,那女人還是笑著替她拉拉胸前的被子。她是個年老的女人,髮色近似橘紅。
「你是誰?」席娜問。
「琳蒂·麥克。他告訴我你叫席娜·愛文。噯!你真是個漂亮的姑娘,席娜。我希望傑斯抱你來的時候,沒有太粗魯,你看,你還很虛弱。」
被他抱在懷的想法──即使是昏迷的居然有點讓人愉快,「他──他帶我來的?」
「是啊!還毛躁的把我抓來,」她笑著,「還沒有女人在他懷裡昏倒過。」
「我也從來沒昏倒過,」席娜慌亂的解釋,「我──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不要緊,再一陣就會好的。」
「傑斯,麥克是你的侄子?」
「是的,我是他父親羅比的姊姊。他已故的父親,」她指正道,忽然把目光轉向遙遠的從前,「我的弟弟現在是離開我們了,他是個好族長,他不像某些……某些……」
「送我姑媽回去,梅妮。」
席娜才注意到房裡不只她和琳蒂兩人。傑斯和柯林一同上來幫琳蒂起身離開;席娜不捨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忘記了自身的困境。
「你姑媽怎麼了?」她問柯林。
回答的是傑斯,「她親眼目擊了她母親的死亡,她父親殺的,所以只要談起這件事,她就會像剛才那樣沉入往事。她沒有告訴外人誰是兇手,所以也沒人知道。」
「沒有人處罰那個兇手嗎?」
「他是戰爭時被殺的,道格·佛根把他殺了,」柯林說,「你是低地人,你認識他嗎?」
席娜趕快搖頭,她不能表現出過於激烈的行動。
「你好點了嗎,席娜?」柯林靠近她關切的問。
「好多了。」
「那你最好告訴我,你為什麼那麼瘋狂的跑出去。」傑斯詰問。
「我以為你要打我。」席娜瑟縮了一下。
「老天!」傑斯歎道,「我的腦裡根本沒有那個念頭。」
席娜望著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話。「你當時像現在一樣對我大聲咆哮。」
「那是有原因的,」他的口氣依然火辣,「你為什麼說我們是群殺人者?我們並沒有做傷害你的事啊?」他一臉無辜。
她有一籮筐的事可為引證,但那會更易洩漏她的身份,「我很抱歉,我想可能是一時激動的口不擇言;可是你不也說了,愛文人都是乞丐和賊?我的家人就不是。」
「你有家?」傑斯挑起一邊眉毛,「父母都健在嗎?」
「父親還在。」
「他在那裡。」
席娜又說溜了嘴,這可是關係生死的事。
「我,我不──不知道他的去向,」她又扯了謊,「他通常不長久待在同一地方。」
「那我更不能放你回去。」
她竭力在自編的故事裡找出生路。
「我姑媽住亞伯頓,她可以照顧我。」
「住在救濟院?」柯林反問她,一副抱定決心不接受的樣子。
席娜斜瞄他一眼,「我姑媽是個修女,柯林。她不住救濟院,不過經常去幫忙,我也是在那裡做她的幫手,讓她輕鬆些。」
一聲長歎溢出傑斯的唇邊,「看來你是全給弄錯了,柯林。」
「你要信她的話,才是弄錯了。傑斯,你想想,她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明白?」
「剛開始我很害怕。」席娜說。但那兩個男人彼此對視著,根本不聽她的。
「你以為什麼才是事實?」傑斯問柯林。
「她由於某種原因不願說出實情,更不願留下來,所以你問她都是白費心力。」
傑斯回頭看她,無言地詢問她,卻也暗自祈求著意外的改變。
席娜一徑搖著頭,眼裡彷彿再也載不動她沉重的憂傷似地閃耀著。
「好了,」傑斯狠下心,「柯林,她想回去,就讓她回去,你送她回亞伯頓。」
柯林一言不發扭頭走出房門。
席娜欣喜的心情因察覺到房裡只剩他兩人而瞬間消逝。
大膽地,她望向他。他的目光仍停頓在柯林離去的門口。就在這一刻,席娜忽然明白,如果不是她莫名的驚恐和迴避,她將早就承認傑斯是她生平所見過的男人當中,最最英俊的一個。現在,她放下心中的成見望著他,竟覺一陣心神蕩漾。
「他真是頭硬驢子,」傑斯一面說一面憂長的歎息道,「這下祇有讓我送你一程了,他是說什麼也不肯去的。」
「你?」她又開始慌亂不已,「你實在非常仁慈周到。不過,我想,我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我送你,也好順道拜訪令姑媽,向她通報你這些天的情形,讓她安心。」
那我就不安心了,席娜想著。
「你有很多部下,他們可以送我回去。」
這話大概很不中聽,因為他又一臉不高興,「你要跟我走,還是留下來?」
她沒說話,兩者皆非所願,她又怎能做答?
「你不信任我?」
「我希望我能,」她誠實以答,「可是我就是不能。」
「那好,歡迎你留下來,席娜!」傑斯半嘲弄道。
席娜中計了,「為什麼?我又不嫁給你弟弟。」
「更高興聽到你這句話,小姐。」傑斯笑開了,這好像第一次見他這麼開心。
席娜完全給弄糊塗了,「高興?可是你不是同意柯林了?」
「嗯!很不心甘情願的。」
「我不懂,你這麼討厭我……」
傑斯的笑聲打斷了她的話,「你錯到那裡啦!不過也難怪,我老是又吼又叫,又沒耐心。」
他稍微停頓後說,「留你下來,是我私人的原因,我對你有許多感覺,但絕不是討厭,而且我向你保證,你沒理由怕我,因為我不會傷害你,絕不會。」
他走後,席娜面對著一室冷清和一心紛亂。
沒有理由怕他?他已經給她足夠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