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瞬明張燈結綵大辦了喜事的霍家主府,卻是什麼也沒改變,各人各司各職,在冰消雪融春歸來的時節,再度開始忙了起來。開春依然主掌著霍家船運的主向,管家劉叔以及三管事等人也各忙於府中瑣事,同心協力地使霍家船運生意再度蒸蒸日上。而剛成為新夫的霍家少爺霍矢初,則也依舊每日奔波於隸屬自己所有的船塢碼頭,閒暇時或隨自家船隊偶赴金陵探望妻子,或去霍家別院拜見父母,一述天倫。
至於兩個人以前忙裡偷閒的笑鬧時光,卻再也不在了,霍矢初先是獨自一人搬回了聽濤閣,對開春不再如舊時一般地纏鬧,而後兩個人如同商量好似的開始相互地避之不見,甚至連偶爾的為霍家船運的事務不得不碰面商討時,也只是公事公辦地你來我往一番,不要說如先前一般地笑鬧爭執,就算是兩個人的視線,也從不交匯到同一處的!
曾經那麼知心知己的一男一女,卻只似乎在一個轉眼之間,便都忘記了以前的所有,成了相對無言的陌路人。
時間匆匆,一轉眼便已是春末夏初。近日連接數日的暴雨,使得運河水突然大漲;霍家船塢碼頭多半因河水暴漲而不得不歇業休息,卻又因沿河村鎮遭逢雨災而出動了所有商船搶救百姓,霍家所有人頓時都陷入兵荒馬亂之中,連平日甚少出門的開春為了籌劃,也冒著暴雨出府遠赴七十餘里開外的鎮江親自查看。
天色灰暗,馬車陷在泥濘的車道裡幾乎動彈不得,隨開春出門的張大頭同車伕小馬冒著瓢潑大雨狠命地推著車,但車輪依然一動不動地陷在淤泥中。
「開春,前面有個小廟,你先去廟裡躲躲雨吧!」
掀開早已潮濕了的帷幕,張大頭一頭一臉的雨水,朝著側坐在也已淅淅瀝瀝開始下起小雨的車廂內的開春憨厚地笑了笑,「你不比咱們皮糙肉厚的,如果得了風寒便了不得啦。」
開春點點頭,半蹲著身挪出車廂,在張大頭及小馬的攙扶下跳下馬車,自己接過小馬手中的紙傘來溫柔地一笑,謝絕了兩人陪她去前邊小廟的好意,自己慢慢朝著那個模糊的房子走去。
雨勢越來越大,伴著轟隆隆的雷聲,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穿透紙傘打在臉上,生疼疼的。她卻似乎毫無知覺,埋首小心地躲過腳下的水窪,慢吞吞地走著,腦子中,則是想著到達鎮江後自己要做的事。
這連日的暴雨已造成了運河的數處決口,大量從上游洩來的洪水已淹沒了數十座村莊,受災的百姓已逾數萬之眾,單靠官府或百姓自身之力絕對無法撐過災情,更何況洪水過後瘟疫必會橫行,如不多加防範,今年的江南將是哀鴻遍野,再不復魚米之鄉的風光。
為今之計,她看來需要好好計劃才行。矢初此時恰在金陵,可捎信給他,要他聯絡金陵商賈,最好可以從北方緊急調運大量救災物資來,以便解決災後最要緊的民生問題。至於--
「開春?你站在風雨裡做什麼!」
只顧著思索,卻忘記了前行。一聲含著驚訝的呼喊過後,一隻手扶上她的腰,幾個縱身,等她明白過來,她已站在了前方的那座小廟之中,雨傘也被人收了去。
「楚……大哥?!」她抬起頭,朝著同樣一身狼狽的男子喊了一聲。
「雨這麼大,你不在矢初身邊呆著,卻跑到這裡來做什麼?」略顯消瘦的清雅男子皺著好看的眉看她,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矢初呢?他沒陪你來?他是做什麼吃的,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大雨裡!」
「他因事去了金陵,還沒趕回來。」她欣喜地笑著,隨手擰擰濕重的衣袖,眼卻盯著一身江南靈秀之氣的男子一眨不眨的,「楚大哥,兩年不見啦,您還好嗎?雁嫂子呢,您沒再去大理找她嗎?」
這清雅的男子,便是楚天眉。
「我剛從大理回來。」楚天眉苦笑一聲,從小廟裡斂了些枯柴乾草,用隨身帶的火折子引著了,便朝著開春點頭,示意她過來烤烤濕透了的衣裳,自己卻背她而站,替她攔在了小廟的入口。
「雁嫂子……還不肯認大哥?」她遲疑地問道。
楚天眉卻只輕輕歎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當年是他負了她,她不肯認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開春也不敢再說些什麼,垂下頭,開始烤火。
情啊情,令天下無數兒女為之癡狂的一個「情」字,卻又讓多少有情的人反被這個無情的「情」字傷了個遍體鱗傷!
「我一路走來,今年受水患的百姓真是不少。」楚天眉背著手,望著廟外越來越大的風雨,眉蹙得更緊,「看來咱們要聯手江南所有商賈富戶才行,否則百姓可要遭大災啦。」
「我正是為此要去鎮江。」開春點點頭,揉一揉有些發漲的額頭,「水災之後,如不防範,必定會有大疫橫行江南,若真如此,可就苦了江南百姓了。楚大哥,您貴為蘇杭商賈之首,在江南最是有名望的,這次還望您出頭聯絡江南商賈才是啊。大哥,我烤好了,您回身吧。」
「這自然是我應該去全力以赴的!」楚天眉回過頭來,朝著嬌小的清秀女子感歎地一笑,讚許道:「開春,你雖身為女兒身,胸襟氣魄卻是賽過無數的鬚眉。矢初這輩子能有幸與你相伴,真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呢。如何,你們也拖了這些年了,也該成親了吧?再這麼下去,我看矢初遲早會發瘋的!」
「大哥還不知--啊,大哥,您就不要再取笑我啦。」她垂下頭,淡淡地笑了笑。
「你們也看到大哥我現在的情形啦,我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可你們不同,就算霍家長輩再如何不滿,也不敢真的對你做出什麼事來。唉,如果當初我也如矢初一般,便是讓雁兒如你一樣地執掌起楚家的茶行來--只怕我母親也不敢反駁我們的婚事,更不用說是硬將雁兒驅逐出楚門了!」楚天眉苦笑著仰起頭,每想起當初自己的軟弱來,總會心如刃絞,痛得緩不過氣來。
「大哥,您不要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雁嫂子遲早會明白你的心意,定會重回你身邊的。」想起楚天眉與韓雁的辛酸過往,開春也黯淡了心情,「畢竟,你已經尋到雁嫂子了,這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是不是?你一定會等到她歸來的那一天的!」一直尋了八九年的人啊,終於尋到了,希望便存在了啊。至少不像她,還有長長的一生要活,卻是再也尋不到活著的理由,卻是如行屍走肉一般,卻是--
「開春?開春?」擔憂的低喊聲傳入她耳中。
「啊,楚大哥,抱歉,這幾日我有點兒累了。」她強撐起精神,歉意地笑了笑。
「不要將自己逼得太緊了,你若累壞了,矢初會心痛的。」伸手拍拍她的肩,楚天眉一直將開春視為自己的親妹子一般,「矢初性子雖暴躁,其實卻很敏感,有時候最愛鑽死胡同的。你啊,多陪陪他,不要只顧著霍家船運而冷落了他,否則他若胡思亂想起來,到頭來吃苦的還是你啊。」
「謝謝大哥關心。」她坐在火旁,將枯柴一根根地放進火勢漸小了的火堆中,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出來:「大哥,這一年來您……還是一直奔走於杭州大理之間嗎?」
「是啊。」無事似的聳肩-笑,無數的風霜卻是那麼清晰地顯在已有白斑的兩鬢上,「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遭啦。不過知道雁兒便在眼前,什麼累倒是從不覺得的。啊,你嗓子有些啞了,定是剛才在風雨裡受了寒!哪,這個給你。」從懷裡小心地掏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盒子來,他遞向她。
遲疑了一下,開春接過盒子,小心地打了開,而後喊了一聲:「巫山白露!」這是世間最最珍貴的藥茶了啊,對治嗓子乾啞刺痛最是有效的。
記得當時,年幼時韓雁因家族爭鬥被人藥啞了嗓子,不能開口說話,每到陰雨天嗓子便痛若火燒,當初全靠這藥茶止痛平火。但這巫山白露產在險峰絕頂,且產量極少,所以異常珍稀。楚天眉家雖是江南最大的茶葉世家,想求得這巫山白露卻也是費盡了心思。
「大哥,這個我不能用的!」她急忙遞回去。
「我沒用啦。」楚天眉笑了笑,「雁兒的嗓子早被治好了,再也用不著這茶葉了。」
「可是--」
「什麼也別說了,開春,來,咱們既然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就好好聊聊吧!」
「好啊,大哥。」她笑著應允,而後停頓了一刻,「大哥,咱們還是為這江南百姓籌劃一下吧。」
楚天眉爽快地點點頭,兩人隨即陷入討論之中。
這一場數十年不遇的江南水患,使得近十萬的貧苦百姓流離失所,災後果然又是大疫橫行,死於水患瘟疫的百姓數以萬計。雖有江南富家商賈不遺餘力地奔走出力出物出策,但直過了三月有餘,這一災情才險險地被控制住,江南才稍微恢復了以往的安定生活。
開春這幾月便一直留在鎮江,一邊忙於霍家船運的事宜,一邊又奔走於水患災處,幾個月從不得閒。霍矢初原在金陵,但聽聞她趕赴鎮江,便也冒雨日夜兼程趕了過來。但揚州霍家主府不能無主主持,他只得又返回揚州主持府中大事,鎮江則留下幾名霍家船運中得力的管事從旁協助開春籌劃救災事宜。
轉眼八月中秋將近,江南水患也終於漸漸平息,一直陪在開春身邊的張大頭得到了從揚州霍家主府傳來的信息,要他轉告開春,請她回府過節。
「是啊,也是該回揚州了呢。」開春看了張大頭拿來的書信,笑著點頭,微微思索了片刻,便寫了封書信遞給他,「這信你先幫我收著,等咱們回揚州了你再替我交給管家劉叔,我自己怕給忘記了。這幾日鎮江不是正要舉行祭水大典嗎?咱們瞧過熱鬧再趕回揚州過節也來得及,你說是不是?」
張大頭不過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少年,有熱鬧可瞧自然是十分歡喜的,於是並未多想些什麼,幫開春從霍家船塢賬房裡提了一百兩銀子,陪她去鎮江有名的一家庵堂中上香許願,在開春說要在這庵堂中住幾日歇歇散散心時,便自得其樂地回鎮江看熱鬧去了。
過了幾日,等祭水大典的熱鬧瞧完了,他應約去庵堂接開春,卻不見了開春的身影!他大驚失色,在出動鎮江霍家船塢所有人手卻依然尋不到開春後,終於有些明白了這些時日以來開春的不對勁!
飛也似的奔回揚州主府,哭著將一切告訴了正要趕去鎮江迎接開春回府的霍矢初等人,又想起開春曾交給他一封信的事,便又立刻將信拿出來。
信封內共裝有兩封信,一封是給管家劉叔的,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霍家船運此後一年間的營運計劃,將她走後的人員管事的重新調動、職責分配一一寫得明白,所有事務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另一封寫著給霍矢初的信上,卻是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張空空如雪的白紙!
霍矢初面無表情地瞪了那白紙許久,而後一語不發,從此再不提「開春」二字,更是不派人去尋找開春蹤跡,但當夜一場大火,卻將那座再無翠綠竹林圍繞的芙蕖樓燒了個乾乾淨淨!那火,正是哈哈大笑著的霍矢初親自點上的!
自此後,揚州霍家再無名喚「開春」的女子。
夢一般的夢,結束於一場人人神傷的烈火之中。
靠坐著搖搖晃晃的簡陋馬車,神色平淡地從車窗裡望出去,看金色的稻穀隨風起舞,看行行的大雁劃過晴空,看溫柔的秋陽斜落山巔,看慘淡的冷霜遍佈田野,看初冬的第一場薄雪覆蓋了大地,看鬱鬱蔥蔥的樹木花草轉眼間落葉飄零。
而後,風起,霧起,雨起,北方的霽雪初晴,又在不經意間被濕熱的滇南雨霧替換了個乾乾淨淨。
並不限制自己的遊走方向,一會兒南,一會兒北,一會兒西,再一會兒卻又是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便找一家客棧蒙頭大睡幾天,興致起了,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間留連幾日,懶洋洋的什麼也沒趣了,便再雇輛馬車,繼續她的路途。
在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的忙碌裡,她終於行到了她此次遠行的目的地。
找一家小客棧住下,梳洗好了,便施施然地踱到那處大大有名的朱紅大門前,求見某人。不允,便隨意地往朱紅大門對面樹下的石階上坐下,從懷裡掏出一隻白玉做的盒子來,細細地把玩。待到中午了,便起身離去,回客棧用些飯食,餵飽肚子了,再返回朱紅大門前去,繼續坐著,不言不語地繼續玩手中的白玉盒子。到了晚上掌燈時分了,拍拍衣上的塵土,再施施然地慢慢踱回容身的客棧去,吃此地有名的小吃美味,臥在柔軟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重又回那處朱紅大門前,求見某人,不允,便繼續昨日的行程。
第三日……
第四日……
風也好,雨也好,霧也好,雪也好;每一日,行程固定的一如上好弦的時鐘般準確。
第七日開始,她坐慣了的樹下石階上被放上了一方棉墊。
第八日開始,有人會端熱茶給她。
第九日開始,白髮蒼蒼的老者開始對著她苦口婆心,勸她離去。
第十日開始,樹下的石上的棉墊消失,熱茶不復見,兇惡的家丁開始驅逐她。
第十一日開始,樹下的石階也不見了。她不以為意,便往地上一坐,靠著大樹自得其樂。
第十二日……
看著朱紅的大門被粉刷一新,看著新春的桃符被粘貼上門柱,看著紅紅的燈籠高掛屋簷下,看著劈里啪啦的鞭炮在自己眼前歡快地燃放,看著車來車往人潮如流,看著一張張歡喜的笑臉在朱紅的大門前迎來送往,看著又是一年冬盡處,看著再是新春回。
她靠著大樹席地而坐,儘管身邊重又放回了石
階,置好了柔軟的棉墊,她卻不想去坐了,只依靠著粗壯的樹身,懶洋洋地坐在樹下,從清晨太陽升起,到傍晚夕陽西沉,一動也不再動,以往時日裡到了中午總會去用飯的習慣也不在了。清晨踏著露珠而來,靠著樹身席地而坐,手裡依然把玩著那小小的白玉盒子,如此便是一天,滴水不沾地直到夕陽落去,才費力地站起身子搖晃著離開。
如此又過了數日,待到各色的精緻綵燈掛滿了朱紅大門,那日她早早地過來,卻不再朝著朱紅大門前的看守的人說一聲求見了,只搖晃著身軀勉強往樹下一撲,半坐半躺著,呆呆地望著滿眼的精緻綵燈,臉上的表情忽喜忽悲,連手中的小巧白玉盒子滾落在地上也不知撿起,只發著呆。
也不知她呆了多久,任誰過來同她說話她也不理,只依然呆呆地坐著,瞅著那滿門的綵燈在清風中飄飄蕩蕩的,也不知怎地,一年來不曾淌過的淚便嘩嘩地流淌了下來!
唇裡嘗到了那鹹澀的滋味,她竟然忍不住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低低的,卻再也不能歇。
「……你這又是何苦呢,開春?」
啞啞的歎息,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歎息。
「不過是少小時結拜過的玩伴而已,不過是沒有一點關係的異姓兄妹罷了,他,值得你如此嗎?」
「你是要看那個人如我現在一般的模樣,還是想要看到那個人同我一般的狼狽呢?」她依然笑著,流淚不止的眼慢慢抬起,望向已十數年不曾相見過的那張面容,「相思成灰啊,相思真的會將一個人消磨成灰啊,難道你要那個人如我這般慢慢地少了生氣,如我這樣漸漸失了心魂?難道你真的要等到那一天才肯原諒那個人?難道你真的希望那個人從此行屍走肉地了卻殘生,便如我一般--你真的希望如此嗎?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回應她的,卻是平淡無波的十數年不曾再見的那面容,單純稚氣的笑容再也不在了的那個面容。
「你真的不肯回頭去看看那個人現在的模樣嗎?那你看我,看現在的我啊!你要那個尋了你九年多的人的樣子便是我這樣子的,你要嗎?」記憶中最最熟悉的面龐啊,卻為何會是這般陌生,這般淡然?
胸好漲好漲,清澈的眼淚忽地滾燙如火,她笑著咳了一聲,刺目的殷紅從笑著的唇角滑落,輕盈盈的,彷彿春日桃花。
「你,要嗎?」
於是,在一年春歸的元宵夜,馬車轆轆重回了江南的風雨路。
一路無話,只用了半月時間,熟悉的揚州城已在落日的餘輝裡出現在她的眼前。從車上下來,揮一揮手,便朝著熟悉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心中,則是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悲。
再如何不想,她還是回來了啊,回到他的身邊來了啊。
唇畔含著淡淡的笑,在掌燈時分,她敲響了那扇同樣朱紅色的大門。
「開、開、開、開、春?!」
「我回來啦。」她歉意地笑著,舉手拍拍幾乎成了化石的家丁,「你還好吧,陳三哥?」
「好好好……開春你真的回來啦!」被喊做陳三哥的家丁猛地回過神,驚喜地大喊起來:「開春回來啦,開春回來啦,開春回來啦!」頭也不回地奔回府去報信了。
是啊,她,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