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正,元員外正擁衾高臥,元桑代父送行。
劉濯仍是一身白衣,高瘦的身形在晨霧中更顯得縹緲不定。
「想好了去何處嗎?」
「應該是逆江而上吧,先去看看楚地風光。」男子眼中木然依舊,但言語間卻似乎多了分中氣。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繼續在揚州營建房舍?」接了這裡的訂單,他就可以再留一下了。
「同一個地方並不適合待太久。」有些沉鬱的語氣,四周微暗的山水也隨之蒼涼起來。
舟子依約而來,主僕二人上船。
就要走了,然後就不知相見何期……突來的恐慌遍襲她全身。
試試吧,或許、或許會有些希望。心底有這樣一個聲音急急地教唆。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她用最鎮定的口吻說道:「再過一年半我便及笄了。到時,你——可會來?」
沒有回應。半晌,她睜開眼,迎視那雙漂亮眸子中的些許了然與隨之而起的疏離。於是她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再半晌,只聽他沉穩的嗓音緩緩說道:「不會。但我會請人致賀。」
元桑輕吐一口氣。早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吧,否則,心中的失望怎會淡得幾乎無影?但至少她說了,至少他沒有用他的恐怖三笑趕人,至少——
「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他沉思良久,終於微微點頭:「朋友。」
她開心地笑。雖然像是強求而來,但被他肯定了呢。或許,這樣的定位才是兩人之間更令人欣慰的一種牽繫吧。「那麼,來信,好嗎?」她索求著朋友間的保證,故意用一種孩子的天真。
坐在扁舟之上,他不解自己怎會答應與這小姑娘保持聯絡。明明想要一個人毫無掛礙地去闖,卻經不起她冀望眼神的注視。半年的相處,似乎太久,久得讓人心軟心懶。好在完工之後,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刺骨的江風撲面而來,與北地嚴寒倒還有些距離。
過些天便是除夕了,他不思念那個北方的家,但畢竟還有一些牽掛的人。
孤身出走,他其實心中有愧,但情勢如此,憑他一己之力又能奈何?總是走一個算一個,避一時算一時吧。
「客官,快開船了,您二位坐穩嘍!」
揚帆,起錨。岸邊的小身影漸漸縮成一個不起眼的點,終至消失。
長安三年二月。
濯月半前已抵岳州,荊楚之地,風光大異,亦多佳勝。月前應當地富戶之邀構宅院一座,圖紙今已繪畢,一切順遂,元君勿念。
長安三年六月。
益州果然乃天府之國,繁華與揚州不遑多讓,商旅熙攘,豪宅林立,蜀錦織造之奇特,非言語所能摹擬。巨賈仕宦為求宮室之美,宗廟之佑,動輒用錢千萬,如是濯在此處生計無憂,堪稱日進斗金。
長安三年八月。
兩月間已構圖五六幅有餘,夙夜孜孜,惟恐有毫釐之失,幾無飽食安寢之日。
濯嘗思之,圖出自濯,而使他人監工。此法省時省力,或亦可行。今姑試之。近日正授宜得及本地諸匠人營構之法。
向之君函中問及有否長居益州之意。予閒雲野鶴耳,無心停留一地甚久。近聞黔有儺戲,近巫蠱之術,與向之除儺有異,待此間事了,便欲往一觀。
長安四年一月。
黔中瘴疬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與宜得抱病還益州,羈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擾人如此,有勞賢妹掛念。病癒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異淮南。除夕夜涼州城外,與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擁爐噓火,把酒言歡。為兄酒量奇差,止飲三杯遂長醉不醒,甚憾。宜得與人高談闊論,至天明方休。雖則未成終夜之歡,然心中甚為快意:為兄此生,除夕得樂,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長安四年二月。
涼州停留月餘,兄與宜得望玉門關而去。塞外春來遲暮,風沙蔽天,然天地空曠,風景奇偉,真能令人忘卻己身憂愁恨苦,獨歎造化神奇。然徵人生活清苦,給養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涼。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嘗不宣之於口,奈何愚兄無意,實不勝其擾。雖然,若人皆能直言無隱,則世間再無勾心鬥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竊以為羨。
長安四年五月。
為兄在庭州襄助營建北庭都護府。天候苛厲,版築不易,幸有前輩師長共加參詳,今府邸骨架已成,體無大礙。
兄近來稍習堪輿之術。近世安宅,首重風水,蓋謂五行陰陽之變事關家業興衰,盼習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與之相輔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為胡人所居,多奇珍異物。賢妹及笄之日將近,關山遠隔,又兼有冗務,不克親往。無以為賀,貂裘一領聊表寸心。另思及賢妹錢物往來之時,算籌散亂,計數多有不便。兄閱古籍時,偶見先人《數術記遺》中有言「珠算之法」,冒昧製成珠算盤,或可使計數從簡,用法另附。此二物並交宜得送至揚州,賢妹不棄為幸。
長安四年八月。
兄自北庭返關內,游五台山,修大殿。偶受一老樵者之邀,至其廬小憩。乃見家徒四壁而婦孺甚多,伐薪所得,僅能餬口,然老丈與家小擊節以歌,狀甚豁達,略無困頓之色。兄問維生艱辛何以仍快慰如斯。老丈言道,能得一屋棲身,而子孫環列盡享天倫之樂,平生之願已足。
予回味良久,心中喟然。兄心中有不得意事,信賢妹早有所覺,始終不加動問,兄常感念。兄離家已屆四年之期,海內漂泊,閱歷增廣,所得財貨亦不為少,然心中鬱結,猶不得解。惶惶終日,未卜前途。今聞老丈之言,竟覺豁然開朗。
愚兄家事,其亂如麻,雅不願作室家之想。然若得在青山綠水中結廬而居,效陶潛躬耕之樂,不亦快哉!
……
據說都料匠劉濯始創多跳斗拱,使柱頭鋪作由重拙轉為小巧,屋宇更形精美,因而風靡大江南北,士紳商賈趨之若鶩,同行紛紛起而傚尤。
據說劉濯於園林置景亦多有研究,尤以疊石造山取材砌石手法之嫻熟靈活,為時人望塵莫及。且佈局多得陰陽之意,妙趣無窮。
據說劉濯一年前已不每日在現場督工了,繪圖之外,只偶爾親臨檢視而已。此舉之後,身價不減反增,往往是一圖難求。圖紙價錢被視為機密,買賣雙方守口如瓶,局外人無從得知。不過必為天價,那是毋庸置疑的。
據說劉濯被朝廷重金禮聘主持建造北庭都護府。將作監欲延攬他入「明資匠」編製,效力朝廷,遭拒後將作少將一路追他到山東道,未得見面,無功而返。
都是據說,他的信裡從來不曾講過這些,他不愛炫耀,甚至是有些害怕炫耀,連送份賀禮都叮囑宜得莫在筵席之上。
自己關心的也並非這些。讓她開心的是,兩年多來,他開朗了很多,願將一些心事與人分享。並且總是懷著極大的熱情不倦地學習著,風水之術,珠玉鑒定,機括製造,還有翰墨丹青。不一而足。
聲名遠播,求圖之人絡繹不絕,她雖是外行,也知繪圖甚耗心力,他的作品數量質量已令同業大為折服,竟還能學一些自稱「旁門左道」的物事且有小成,除了天資聰穎外,恐怕還是有幼時基礎在的吧。是有些好奇怎樣的人家會養出他這般人材,既然他不說,當然也就不便多問。
幾年來她自然也非無尺寸長進,但二人走的路,卻是完全不同。
從「姑娘」到「賢妹」,他終於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不以此為困擾,反而會稍稍傾吐內心的想法。這樣一來,原本存在的淡淡思慕反而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兩年前,她會因為他偶爾的來信欣喜不勝,但現在不會了,變得頻繁的書信往來給她更多的,是從賬冊中偶爾抬起頭來的喘息空間。看他的信是一種享受,可以知道各地風情,種種奇聞軼事,彌補她未曾遠行的缺憾。而她的回信則更像是傾吐,述及經商往來,及家中瑣事。現在和他,是真的在以朋友身份論交,以兄妹相稱,也就顯得親近一點。
說穿了,他們倆,其實都寂寞。湊在一起,就為有個說話的人,如此而已。現在想來,反而當初的迷戀有些可笑:一個近乎虛無的存在,她到底喜歡他什麼呢?當年對他的瞭解恐怕不及現今的一半。小女孩呀,春情方動,就胡亂找個人來寄托。現在,她是個理智的商人了,一旦知道無法得到回報,必定及早抽身。
「你走神了。」是屬於十五歲男孩的瘖啞嗓音,「又在想那個匠人?」兩道濃濃的劍眉不屑地上挑,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哼,女人!」花癡。
她回神,含著笑意地對上他的滿臉難馴,「琚兒,你把王記的供貨清單……」
「我說過,不要叫得我跟你兒子似的!」一疊紙張伴隨怒吼飛來。
彆扭的小孩。她微微聳肩,不再搭理他的咆哮埋首清單中。這人,就是脾氣壞。
「你別以為你比我大一歲就可以擺出一副老大的樣子,我告訴你……」
「三姐,娘叫我過來拿些錢買胭脂水粉。」喋喋不休終於被清脆的童音打斷。
「小妹來啦?來三姐這裡。」粉妝玉琢的小人兒依言跑上去,在她臉上「啾」了一下。
看,小孩子就要這麼活潑可愛才招人疼嘛。她揚起溫暖的笑容。「真乖。明兒有新布來,到時去找娘幫你挑些喜歡的花色,做新衣服穿。阿琚,你陪錦兒去拿錢。」
「那……我可不可以跟琚哥哥玩一會兒?」
「當然好啊!」無視於王琚眨到抽筋的眼色,她爽快地答應,又得到元錦香吻一個。幸災樂禍地看兩人拉拉扯扯出去。
當初想不到能跟家裡人以這種方式相處。
元家在揚州城內算是頗有資財,但人丁單薄。爹本身無兄弟姐妹,白手起家,膝下也僅四女而已,上頭的兩個姐姐早覓到門當戶對的夫婿出嫁。爹早幾年就宣佈將畢生的心血交給她打理,衝著算命仙當年那句話,沒人多說什麼。大娘和三娘都是普通婦道人家,沒野心也沒能耐,只要女兒出家時妝奩不菲,家中供養充足,便滿意了。與她雖然冷淡,沒出什麼爭權奪利的事,也算難得,所以爹每當聽說哪戶人家因為家產爭奪的事出了亂子,就開始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沒生兒子是一個多麼英明偉大的「決定」。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那麼順遂——
「三姑娘,老爺明日要請雜耍班來府,讓您給撥點錢好招待賓客。」
「上個月不是剛剛請過嗎?」
「上個月是因為雲起小姐生日,這次是讓跟咱們做生意的波斯商人見識一下大唐的繁榮。」
要見識也輪不到元家出錢呀!元桑歎氣。這就是元家最大的問題——一個沒事愛擺闊的男主人。也許是年輕時候窮怕了,現在手頭有些錢,就變本加厲地炫耀。宅子要最大的,器用要最精美的,三不五時找些名堂出來揮霍一下,造橋鋪路是不用說,到過年還固定請城裡所有老者大吃一頓,發每個小孩三串糖葫蘆。上上個月竟因為隔壁家母豬生仔叫了街坊鄰居來吃飯。揚州城所有的乞丐都會在他固定出門的日子爭先恐後地齊聚元府門口,因為拿到的錢糧夠他們至少一個月的溫飽。
就算有金山銀山老這麼花也會一文不名。揚州城裡有多少人表面恭敬地叫聲大善人,暗地裡笑他是冤大頭?
「是不是皇甫家又有什麼舉動?」
從誠叔驚訝而又崇拜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
「呃……皇甫家從京城請來了戲班子一連唱十天給老夫人祝壽。老爺說不能削了元家面子。」
人家給娘親祝壽又關元家什麼事?皇甫家是揚州首富,名下商號遍及大江南北,自然不把這點小錢放在眼裡,元家跟他們比不過是小康罷了,怎麼可能什麼都比照辦理?
元桑面無表情的樣子讓誠叔不禁打了個哆嗦。三姑娘從不發標,生起氣來卻是府中人人懼怕。吞吞口水,為了老爺允諾的假期,他橫下心繼續勸說:「老爺說,今年秋蠶的收成,整個揚州城就屬元家最好,大大賺了一筆……」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歎服當年算命仙的話,三小姐果然是福星。自從她管事以來,天災人禍總是奇跡般地繞過了元家。去年的蝗災,今年的氣候反常,都讓淮南道倚賴農作物為生的農戶商家損失慘重,卻獨獨皆未波及元家,反而是抬高了的米糧和蠶絲市價,讓員外賺得連做夢都狂笑不止。但他覺得最神奇的還是三姑娘的識人之明,且不說四年前在大雪天撿到繡工絕倫的雲起小姐,兩年前在棲靈山挖到了猶如鬼斧神工的劉濯匠爺,半年前又從人牙手中買下王琚這商業奇才,單是其他被提拔上來管事的各色人等,就將元家原有的基業擴展到兩倍有餘。
總之,凡此種種,讓三姑娘聲名遠播,即便長相平凡,登門求親的人卻是絡繹不絕。要是他年輕個三十歲,恐怕也會是其中之一——如此帶財的娘子,哪個男人不是夢寐以求?
又來了。這種如仰望神癨\般的眼神。
兩三個巧合,確實讓她得到了所有人的信賴,但這不是她要的。帶著傳奇色彩的光環,掩蓋了她漏夜查賬的辛苦,埋沒了她謹小慎微的決策,人們總認為運氣便是她所有的一切,卻不知道「奇跡」的背後藏著多少她當機立斷的勇氣。
「別說了,我不撥錢,您讓員外自己來與我講。」
唾沫星子戛然而止。如果員外敢來的話,哪需要威脅利誘他這把可憐的老骨頭?兩代主子的爭端中,三姑娘是永遠的贏家,因為她是對的。嘿,回去稟報便了,員外應該不會太訝異於這樣的結果。
誠叔走後,她又著手處理未完的公事。估算之後,將開拓北方商路的計劃擱置一邊。不似爹爹爭強好勝,穩健的行事源於自知之明。憑她的資質,能守住這原有的地盤,已經心滿意足了。
「劉濯劉匠爺回來了!」在客棧住了三宿後,這個消息才在城內傳開來,富商們紛紛開始籌錢為上門求圖做準備,三姑六婆們懺悔了自己的消息不靈通之後,急忙奔走相告。
身世成謎,來歷成謎,低調的行事反而讓劉濯在世人心中平添一份神秘之感,種種傳說附會也應運而生。說他是前朝巧匠宇文愷的惟一再傳弟子,說他少時得窺上古奇書,說他曾在崑崙山上得西王母親自點撥,等等。
這時代不乏偉人,但在聽膩了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之後,民間奇人的故事倒成為街談巷議的新寵。
而劉濯成名之作便是在揚州完成,揚州人便儼然將他當做同鄉來驕傲了。於是,劉濯的應邀赴宴,實在是讓元員外在揚州城內走路有風了好一陣。
知他話少,元員外與席上賓客一開始就拚命拉著李宜得讓他講沿途所見,覷空向劉濯求證一些事,他便簡短作答,一頓飯下來,也算是賓主盡歡。
元桑與其餘幾位女子,俱是淮南道商圈內成名人物,一併在座。飯後品茗聽琴,她與劉濯鄰座。
演奏者出場之後,元桑拈起一塊蜂糕放入口中,大方地打量身旁男子。
黑了,瘦了,穿著輕便短襦的他,不復當年白皙斯文的書生相。氣質倒並未變得粗俗,眉宇間湧動的生氣與原本的沉穩相得益彰,反而更加讓人心生欽敬。
而且,他會笑了。那種普通人的笑。席間的幾次笑意雖擺明了只是敷衍,但眼底卻是淡然和一點點的矜貴,不再空洞。現在可以理解信中所略約提及的各地紅妝為何不曾被他嚇跑。
有一點點的失落,因為以前這笑是很難得很仔細才能看到的,現在卻成了所有人的福利。她旋即淺笑搖頭,嘲諷自己的無聊。
「賢妹的笑是因為為兄的裝束滑稽嗎?」話雖如此,劉濯舉止還是一派自如。
「豈敢。只是昔日儒衣飄飄的劉公子竟搖身變成了劉匠爺,一時不太適應而已。」她含笑調侃。
「為兄倒是覺得這身粗布衣衫自在很多啊。」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快得看不清。
「此言極是。是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但得心中安樂,便是佳服了。」
劉濯聞言,環顧四周,滿座鮮衣華服的賓客中,兩人的平常衣衫猶顯突兀。與她相視一笑,闊別三年的生疏感消失殆盡。
琴韻悠揚。劉濯不再言語,凝神傾聽,手指隨節拍微點茶几,神態陶然。
他大概是全場惟一在專心聽的人了。父親與那一幫商場夥伴分成幾個小圈子低聲交談,有些人則心不在焉地盯著樂伶豐腴的身段,宜得在打瞌睡,王琚早就走人了。她也不是琴棋書畫都涉獵一二的大家閨秀,這種樂音於她父女這樣的商人來說,只不過用來助助談興,裝裝高雅罷了。
一曲終了,眾人禮貌性地拊掌,劉濯對她說:「這曲幽蘭中微帶蜀音,伎人可是蜀中人士?」
這也聽得出來?元桑也不由得驚訝。是知他略通此道,倒不想有這等耳力。「正是益州來的名伶,是不是請人家上前一敘?」她半真半假地來了句。
「啊!不用了,不用了,聆其聲即可,何必識其人。」他有些慌張地答道,怕是多見了這種要求。待看元桑捉弄的神情,方才釋然,「明知為兄最怕這個,賢妹還來搗亂。」
「還吹笛子嗎?」
「很少了。各地奔波,忙得無閒情逸致。」也無甚憂愁需如此排遣。
「有事情忙不也很好嗎?怎麼又說不想繼續過那種生活了?」她想起他信中流露出的厭倦之意。
「還是有些倦了。偶得虛名,隨即來客如雲,雖然能看遍各地風光,實在有違當初做閒雲野鶴的本意。該休息一下好好想想。」
「盛名所累,原本無聊。」她也是深有感觸。
「聽說,賢妹的仰慕者已經從揚州排到淮水裡去了,做媒的不知擠破了幾道門檻。」劉濯突來的玩笑語氣是陌生的,但是很親切,讓她不由得開心起來。
「原來兄長您也如此愛管閒事啊,才到揚州沒幾天,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打聽到了。」
「別人的事自然可以不聞不問,元桑姑娘對在下有知遇之恩,又是區區惟一的義妹,行情如此之好,做兄長的,怎能不欣喜若狂呢?」其實是宜得天賦異稟,跟了沉悶的他那麼久,快嘴的毛病還能奇跡般地日趨嚴重。
「看看看看,幾年不見,你竟然也會消遣人了?」
「怎說是消遣?為兄這是關心啊。這麼多求親者中,就沒有賢妹中意的?」
「這些都是爹爹在處理,我不管的。」
爹爹也是當年那位方士之言的擁護者,他又是個成功的商人,懂得奇貨可居的道理,所以現下該是在待價而沽,考慮怎樣安排女兒的終身大事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吧。
對這樣的事實,倒也說不上什麼怨恨,某種程度上說,父女倆的利益是一致的,爹決不會把她嫁委屈了。
似乎及笄以後就未憧憬過婚嫁之事,她不懂為什麼娘他們甘願守在爹的身邊一輩子哪也不去,卻可以確定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女人必須嫁了人人生才算完整,那麼她倒寧願招贅一個老實可靠的貧家男子來完成這種儀式,然後平安過一世。
「別淨說我,你呢?被各地佳麗追著到處跑的劉匠爺,可有心儀之人?」連她自己也很難說清,問這句話時興味的語氣外是否還夾雜著些忐忑,才讓自己有不甚自在的感覺。
「賢妹說笑了。室家之想,從不在為兄的規劃內,又何苦去注意各色女子徒生事端。」那是——很久以前就決定了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凡夫俗子的宿命,兄長又如何跳脫其外?總不會一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吧?」
「凡夫俗子?」他怔忡地重複她的話。
「是啊!你我生於天地間,操持賤業,沒資格也沒閒情管那經世濟國的天下大事,自然是凡夫俗子嘛!」
「你說,我是凡夫俗子?」他還是那樣愣愣的眼神。
「兄長認為有何不妥?」難不成他還以為他是天之驕子?
啊等等——有什麼思緒在腦中一閃而過,她正待去抓,卻被他大聲的宣言影響。
「對啊!我是凡夫俗子!」用的是他從未有過的興奮口氣。
事實上他激動得想大吼大叫,想捉著每個人,向他們炫耀說:我是凡夫俗子!
終究成為他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了!有太多的人不甘平凡,一心一意欲出類拔萃,但他卻早已看透了那些東西底下的不堪,只願自己泯然於芸芸眾生,做個普普通通的工匠,或許有一技在身,但還是一徑的平凡。而他做到了!在別人眼中,原來他早就成為一個普通人,自己竟然今天才發現,真是夠傻的了。
那麼,凡夫俗子得做什麼?他得好好想想,想想……
「凡夫俗子得做什麼?」
這是什麼鬼問題?李宜得拿著劉濯剛畫好的圖紙站在門口,被迫思考。
主子已經很久沒有做怪怪的事情了。早上起來會自己打水洗臉梳頭,有時還自己洗洗衣裳,然後勤勤懇懇地幹活,見到美女送上門來不會施展第一百零一招「恐怖三笑」,而是拔腿就走。還很好心地教他做都料匠——雖然原因是他懶得出去見人。所以兩年半下來,他漸漸覺得這個主子還蠻不錯的。誰知一到揚州又不正常起來,常常一個人在那裡莫名其妙地笑,又老是往外跑,坐在茶樓裡呆看街上的人,一看就是一整天。今天又問他那麼白癡的問題——哎呀不得了!莫非揚州的風水跟主人的八字相剋?這不行,這不行!得趕快幹完手上的活走人,他可不想又開始原來那種毫無樂趣的日子!
「凡夫俗子就是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啦!」拋下老家常聽到的一句老話,他衝出門上工去也。
「老婆孩子?」劉濯盯著敞開的房門若有所思。
「砰!」厚厚的一疊紙張放在了書桌上。
「賬冊嗎?放著吧,我馬上看。」元桑奮筆疾書,並未抬頭。
來人輕咳一聲。
來者竟然不是她以為的老人家。「爹?有什麼事嗎?」
這些年的賬目大都是她在管,爹從不插手的。
「這是幾年來全部上門求親之人的情況,你看看吧。」
「爹?」怎麼會這樣?她的婚事,不是爹說了算?
「我讓人去查了查這些人的人品和身家,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看有什麼合意的人選。」元員外不自在地垂首輕敲桌面。
她略略翻了下以地域歸類的求親名單,第一批便是京師,其中不乏家道只是小康的未婚男子。
「這——為什麼?」爹不是想讓她將來繼承元家家業?那為什麼不是預料中的就近招贅?不是待價而沽?她的婚事,竟然可以自己做主?
她怔愣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上次這樣仔細地看,是小時候帶著陌生與畏懼的眼神。
「來,桑兒,給爹拔白頭髮,五根一文錢哦。」難得回家的爹微笑地喚著怯怯站在角落裡的小女兒,輕輕招手。
爹的頭髮,現在已經半白了。
更小的時候,家業還小,爹也沒那麼頻繁的生意往來,小女娃在父親的肚子上踩來踩去,兩人呵呵地笑著,母親安靜地在一邊看……
現在,爹太胖了,不該吃那麼多的,連多走幾步都喘得慌。
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計較,其實,她可能還是怨爹的吧,姐妹都有親娘疼著,只有她的娘早逝,沒有人憐她惜她。後來發現有用處了,又把她捧上了天。
原來她一直想錯了,原來在爹心中,她不是一個純粹的生財工具……
「……總之你自己挑挑看吧。如果沒有中意的也沒關係,讓你姐夫去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再遲幾年也不礙事……」發現一向沉靜的女兒眼中冒著點可疑的水氣,元員外有些手足無措,「呃,那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他有些艱難地移動過於龐大的身軀。
「爹。」
元員外回頭。
「謝謝。」
元員外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良久,終於摸摸發紅的耳朵,重新轉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這個月的零用,可不可以加一點?」
元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然後非常堅決地說:「不行!」
啊啊啊!真不可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