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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 第一章 作者:茱麗·嘉伍德

  現今紐奧良

   唯今之計只有安樂死。

   她在非常、非常緩慢地死去。疾病在蠶食著她的健康,可憐的瑟琳。七年前的她是個美麗的新娘,豐胸纖腰的魔鬼身材令男人渴望和女人羨慕,現在的她卻是身體肥胖、面孔臃腫。她的肌膚曾經光滑細嫩、雪白無瑕,但現在卻變成佈滿黑斑的土黃色。

   有時她的丈夫約翰再也認不出她來。他會想起她以前的苗條姣好,而覺得現在的她更加慘不忍睹。相識之初她那對令他著迷的清澈綠眸,現在卻因太多的止痛藥而呆滯渾濁。

   病魔在緩緩殺死她,也在不停地折磨他。

   他害怕下班回家。他總是在下班途中繞到王室街買一盒兩磅裝的高級巧克力。那是他從幾個月前開始的慣例,為的是證明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他仍然愛她。他大可以叫店家送貨到府,但親自購買可以使他不必那麼快再度面對她。第二天早晨,金色的巧克力盒會出現在四柱大床邊的垃圾桶裡。他會假裝沒有注意到盒裡的巧克力幾乎被一掃而空,她也一樣。

   約翰不再指責她貪吃。他猜巧克力令她愉快,在她近日黯淡悲慘的生活裡,能夠令她愉快的事已經少之又少了。

   有些夜晚,他會在買完巧克力後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到筋疲力盡,不得不回家。開著寶馬敞篷車駛向紐奧良的花園區時,他總是會失溫似地開始發抖,直到踏進他家黑白色調的玄關時,他才會真正不舒服起來。手裡抓著巧克力盒,他會把名牌公事包放到玄關桌上,站在鍍金的玄關鏡前一、兩分鐘,不斷地做著深呼吸。深呼吸從來不曾使他鎮定,但他還是夜復一夜地重複那個習慣。他粗嗄的呼吸聲和鏡子旁的掛鐘聲會混合在一起。滴答聲使他想到定時炸彈,在他腦子裡即將爆炸的炸彈。

   他會一邊罵自己懦弱,一邊強迫自己上樓。緩緩爬上迴旋梯時,他的肩膀會僵硬、胃會糾成一團,兩條腿會沉重得拖不動。等走到長廊盡頭時,他會滿頭大汗,全身發冷。

   他會掏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把虛假的笑容牢牢地貼在臉上,打開房門,努力武裝好自己,準備忍受瀰漫在空氣裡的惡臭。房間裡充滿鐵質丸劑的味道,女僕堅持噴灑的空氣芳香劑只有使氣味更加難聞。有些夜晚,惡臭會強烈得令人無法忍受,他不得不藉故趕快離開房間,以免她聽到他的乾嘔。他會竭盡所能地不讓她知道他的反感。

   大部分的時候,他的胃都應付得了。他會閉起眼睛,俯身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在和她說話時從床邊走開。他會站到婚後一年替她買的電動跑步機旁。他不記得她有沒有用過它。跑步機的扶手上現在掛著一副聽診器和兩件一模一樣的寬大絲質印花浴袍。跑步機的黑色塑料跑步帶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女僕似乎永遠不記得清掃它。受不了注視瑟琳時,他會轉身望向拱窗外用黑色鍛鐵柵欄圍住的英式後花園。

   電視會在他背後喋喋不休。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轉在脫口秀或購物頻道上。她從來沒有想到該在和他說話時把音量調小,他也練就了置若罔聞的本領。即便如此,他還是經常對她的頭腦退化程度感到驚訝。她怎麼能夠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看那種無聊的節目?在病魔奪走她的人生和個性之前,她曾經是個言詞犀利、聰慧機敏的知識份子。請一個右派保守份子到她完美的晚餐桌邊,包準會有唇槍舌劍的好戲可看。他記得以前的她熱愛辯論政治,但現在她只願談論和擔心她的腸子功能──以及食物。她總是對談論下一餐興致勃勃。

   他時常回憶起七年前他們結婚那天,當時的他是多麼渴望得到她。但是近來他甚至害怕與她共處一室,現在他都睡在客房裡。痛苦的折磨就像酸液在腐蝕著他。

   被迫臥床前,她把寬敞的主臥室裝潢成淺綠色。傢俱都是特大號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凸窗兩側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和維吉爾的石膏胸像。主臥室完工時他真的很喜歡,甚至請那個年輕聰明的室內設計師重新裝潢他的辦公室。但現在他對主臥室恨之入骨,因為它代表他現今生命中缺少的部分。

   不管多麼努力,他還是逃避不了。兩個星期前,他和一個合夥人到一家新開的時髦餐館吃午餐,但是一走進餐館看到淺綠色的牆壁,他就感到反胃欲嘔和呼吸困難。在那驚恐的幾分鐘裡,他確信自己即將心臟病發作。他應該打電話叫救護車,但他只是衝到餐館外面拚命深呼吸。照在臉上的陽光幫助他平靜下來,他這才明白他的焦慮症有多麼嚴重。

   有時他確信自己快要發瘋了。

   幸虧有三個死黨的支持。他每個星期五下午與他們見面小酌。他苟延殘喘地活著,熬到星期五以便卸下心頭重擔。他們會傾聽他的心事,給他安慰和同情。

   諷刺的是,出外與死黨飲酒解悶的人是他,在孤寂中日益衰竭的人卻是瑟琳。如果命運要懲罰他們其中一人的昔日罪孽,為什麼受罪的是她而不是他?瑟琳一直是這樁婚姻中正直高潔的一方。她一輩子沒有犯法過,連一張交通違規罰單都沒有被開過。要是知道約翰和他的三個死黨做過哪些事,她一定會震驚不已。

   他們四個好朋友組成「播種社」。年紀最長的是三十四歲的麥隆,達樂和約翰都是三十三歲,三十二歲的培頓因容貌俊俏被暱稱為「小帥哥」。他們四個念同一所私立學校,雖然來自不同的階層,但物以類聚使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他們有相同的慾望、目標和野心,也有同樣昂貴的品味,同樣不介意以違法手段達到目的。他們從高中時代起就踏上犯罪之路,發現竊盜罪有多麼容易脫身,也發現竊盜的利潤有多麼微薄。他們在大學時代犯下第一起重罪,不但搶劫鄰鎮的珠寶店,還像職業搶匪一樣把贓物賣掉。後來他們之中最擅長作分析性思考的約翰認為搶劫銷贓的風險太大,因為再周詳的計劃也可能因運氣和意外等因素而出差錯,於是他們開始進行較複雜的白領犯罪,利用他們所受的教育來培養人脈。

   他們發的第一筆橫財來自網際網路。他們用電腦以假名購買不具價值的股票,在聊天室裡散播不實的資料和謠言,等股價暴漲後,趁證管會察覺異狀前,出脫手中持股而獲得五百倍的暴利。

   他們巧取豪奪來的每一分錢都存在開曼群島的「播種社」帳戶裡。等他們四個大學畢業在紐奧良就業時,帳戶裡的存款已經超過四百萬美元。

   那只有養大了他們的胃口。

   在一次聚會裡,麥隆告訴其他人,精神科醫生會說他們都是反社會者。約翰不以為然。反社會者不會考慮到其他人的需要和希求。他們忠於「播種社」,培養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默契。他們的目標是在麥隆滿四十歲以前存足八千萬美元。當麥隆慶祝三十歲生日時,他們已經存到四千萬美元了。

   任何事也阻止不了他們。經過這些年,他們的友情益發深厚;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護其他的社員。

   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有特長可以貢獻,但麥隆、達樂和培頓都知道約翰才是真正的首腦;沒有他,「播種社」絕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他們不能失去他,但他日益惡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令他們擔心。

   約翰身陷困境,他們卻愛莫能助,只能聆聽他傾訴心事。約翰談來談去一定會談到他的愛妻和她可怕的近況。由於瑟琳身染惡疾,所以他們好久沒有看到她了。那是她的選擇,因為她希望他們只記得她以前的模樣。當然啦,他們寄了禮物和卡片去給她。約翰與他們情同手足;他們雖然真心同情他的妻子,但更加擔心他。他們一致認為她已經沒救了,但約翰還有救。旁觀者清的他們可以看出他大難臨頭。他們知道他在工作時無法專心;就他的職業而言,那是非常危險的。還有,他喝酒喝得太凶。

   約翰這會兒就喝得爛醉。培頓約他和其他人到他豪華頂層公寓的新居慶祝他們上次的案子大有斬獲。他們坐在餐桌邊的長毛絨椅子上,窗外是密西西比河的全景,萬家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閃爍。每隔幾分鐘,遠處就會傳來淒涼的霧笛聲。

   霧笛聲勾起約翰的哀思。「有誰記得我們當了多少年的朋友?」他口齒不清地問。

   「大約一百萬年。」麥隆回答,伸手去拿威士忌酒瓶。

   達樂哼著鼻子笑道:「天哪,好像真有那麼久了,是不是?」

   「從高中時代成立『播種社』起。」培頓回答,然後轉向約翰。「你以前把我嚇得要死。你總是那麼圓滑自信,比老師還要溫文儒雅。」

   「你以前怎麼看我?」麥隆想要知道。

   「焦慮急躁。」培頓回答。「你總是……緊張不安。你懂我的意思嗎?你現在還是。」

   達樂點頭。「在我們四人之中,你向來小心翼翼。」

   「應該說是自尋煩惱吧。」培頓說。「達樂和我一直比較……」

   「大膽。」達樂接口道。「要不是約翰把我們湊在一起,我絕不會和你們任何一個做朋友。」

   「我看到你們沒有看到的。」約翰說。「才幹和貪婪。」

   「乾杯。」麥隆嘲弄地向其他人舉杯致敬。

   「『播種社』成立時,我好像只有十六歲。」達樂說。

   「你那時還保有童貞,對不對?」麥隆問。

   「不,我九歲就失去童貞了。」

   那句話誇張得把大家逗笑了。「好吧,我初體驗的年紀是大了點。」達樂說。

   「天啊,當時的我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我們的秘密社團很高明。」培頓說。

   「我們是很高明,而且很走運。」麥隆指出。「知不知道我們那樣冒險有多愚蠢?」

   「每當想大醉一場,『播種社』就會聚會。」達樂說。「我們沒有變成酒鬼才叫走運。」

   「誰說我們沒有?」麥隆問,接著又笑了起來。

   約翰舉杯。「敬『播種社』和我們剛剛賺到的大錢,多虧有培頓的內線消息。」

   「乾杯。」麥隆說,與其他人碰杯。  「但我還是猜不透你怎麼有辦法得到那個消息。」

   「你認為呢?」培頓問。「我把她灌醉,幹得她爽死,等她不省人事,仔細查閱她的電腦檔案。全部在一夜之間完成。」

   「你上了她?」麥隆嚎叫。

   「我想知道你怎麼硬得起來。我見過那個女人,她肥得像豬。」達樂說。

   「嘿,我做我該做的事。我不斷想著我們即將賺到的八十萬美元,然後……」

   「怎樣?」麥隆問。

   「我閉上眼睛,可以嗎?但我想我沒辦法再做一次,下次得輪到你們其中一人。跟她上床還真……噁心。」他咧嘴而笑地承認。

   麥隆又倒了一杯酒。「可惜。只要女人為你的結實肌肉和明星臉孔瘋狂,美男計的主角就非你莫屬。」

   「再過五年,我們就可以享清福了。必要時我們可以一走了之,消失無蹤,為所欲為。所以別忘了我們的目標。」達樂說。

   約翰搖頭。「我恐怕撐不了五年。我知道我撐不下去。」

   「嘿,你非撐下去不可。」麥隆說。「如果你現在崩潰,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聽到沒有?你是智囊,我們只是……」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同謀?」培頓建議地說。

   「正是。」達樂說。「但我們都各盡本分。約翰不是唯一有頭腦的人。把蒙克拉進來的人是我,記得嗎?」

   「拜託,現在不是爭功的時候。」培頓嘟嚷。「你不需要告訴我們,你做了多少,達樂。我們都知道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事實上,你一天到晚都在工作。除了上班和『播種社』以外,你一無所有。你上次休假逛街是什麼時候?我猜從來沒有。你每天都穿相同的黑色或深藍色套裝,仍然用棕色紙袋自己帶午餐去上班──我敢打賭你甚至把紙袋帶回家去好第二天再用。你哪次聚會付過帳?」

   「你在說我小器嗎?」達樂反問。

   麥隆搶在培頓回話前插嘴道:「你們兩個別鬥嘴了,我們哪一個最聰明或最辛苦並不重要。我們四個都有罪。知不知道東窗事發時,我們會被判多少年徒刑?」

   「不會東窗事發的。」約翰突然生起氣來。「我防得很嚴,沒有人抓得到我們的把柄。沒有電話記錄或書面線索可供追查,唯一的記錄只存在我家的個人電腦裡,但沒有人開啟得了那些檔案。即使警方或證管會起了疑心,他們也找不到證據定我們的罪。」

   「蒙克會使警方找上我們。」麥隆向來不信任那個雇來的幫手,但他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作為他們的工具,而蒙克正好符合要求。蒙克和他們一樣貪婪腐化;如果不照他們的話做,他會失去一切。

   「他替我們做事那麼久,你應該開始相信他了,麥隆。」培頓說。「何況,如果他向警方告密,他的下場會比我們還要慘。」

   「沒錯。」約翰嘟嚷。「聽著,我知道我們說過要一直做到麥隆滿四十歲,但我要告訴你們,我撐不了那麼久。有時我覺得我快要……見鬼的,我不知道。」

   約翰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窗前,雙手反握在背後凝視外面的燈光。「我有沒有說過瑟琳和我是怎麼認識的?在現代藝術中心。我們兩個想要買同一幅畫,在激烈的爭執中,我愛上了她。天啊,我們之間可以說是天雷勾動地火。經過了這麼多年,那種火花仍在。現在她瀕臨死亡,我卻束手無策。」

   麥隆瞥向達樂和培頓,他們兩個都點了頭,於是他說:「我們知道你深愛瑟琳。」

   「別把她說得像聖人,約翰。她並非完美無缺。」達樂說。

   「天啊,那樣說真是冷酷無情。」培頓嘟嚷。

   「沒關係。我知道瑟琳不完美,她有她的怪癖。但我們誰沒有小小的執著?」約翰說。「她只是擔心會有所匱乏,所以每樣東西都非要有兩件不可。她有兩台一模一樣的電視並排擺在床邊的電視櫃上,其中一台她日夜不停地開著,但她擔心它會壞掉,所以一定要有另一台備用。從商店或目錄訂購東西時也是如此。總是同樣的東西買兩個,但那又有何妨?」他問。「她沒有傷害任何人,如今她的生活毫無樂趣可言。她愛我而忍受我。」他低下頭輕聲說:「她是我全部的生命。」

   「是的,我們知道。」麥隆說。「但我們擔心你。」

   約翰轉身面對他們,憤怒使他面孔扭曲。「見鬼,你們擔心的是自己。你們認為我會出差錯而壞了大事,對不對?」

   「我們確實那樣想過。」麥隆承認。

   「約翰,我們不能讓你發瘋。」培頓說。

   「我不會發瘋的。」

   「對,好。」達樂說。「不如這樣吧。如果需要幫助,約翰會告訴我們。對不對?」

   約翰點頭。「沒問題。」

   他的死黨們不再提那個話題,剩餘的夜晚都在計劃他們的下一個案子。

   他們繼續每週五見面,其他三人都對約翰日益嚴重的抑鬱保持緘默。反正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三個月過去,他們都沒有再提到瑟琳。後來約翰崩潰了。他受不了繼續眼睜睜看著瑟琳受苦,他告訴他們,他現在無時無刻不在為錢發愁。他覺得那樣很可笑,因為他們在「播種社」的帳戶裡有幾千萬美元的存款卻在五年內都不能動用。他告訴他們保險只夠支付瑟琳一小部分的醫療費,如果她繼續拖下去,她的信託基金遲早會用完,他的財務也會被拖垮。當然啦,除非其他人同意讓他從「播種社」的帳戶裡提錢。

   麥隆反對。「你們都知道離婚協議遲遲無法談攏和其他的事搞得我這會兒左支右絀。但是,如果現在提款而不結清帳戶,我們就會留下書面記錄,國稅局就會──」

   約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那樣太冒險。我不該提起這件事的,我會另外想辦法。」

   接下來的那個週五下午,他們在最常去的「杜利酒吧」聚會。店外傾盆大雨、雷電交加,店內迴盪著爵士樂手的歌聲,約翰靠在桌邊低聲說出他陰鬱的願望。

   他想要自我了斷來結束折磨。

   他的死黨們又驚又氣。他們斥責他不該有輕生的念頭,但沒有多久就看出責罵不但於事無補,反而使他更加難受和消沈。疾言厲色很快變成擔心憂慮。他們該如何幫助他?

   一定有辦法。

   他們繼續圍坐在桌邊商討著,一起思索著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好友的困境。經過幾個小時的討論,在將近午夜時;其中一人大膽地說出其他人的想法。那個可憐的女人已經被判了死刑。如果有人該死,那個人也該是他長期受苦、生不如死的妻子。

   她要是死掉就好了。

   後來沒有人想得起來是誰提議殺了她。

   按下來的三個週五下午,他們都在討論那個提議的可行性。但一等辯論結束,投票表決後,此事便成定局。他們全體一致同意地做出最後的決定;沒有一個人反悔或猶疑。

   他們不覺得自己泯滅人性,也不承認貪婪是他們的動機。他們自認是不擇手段、勇於冒險、大權在握、成就斐然的白領階級。他們是眾所周知的狠角色,而且把那個封號當成恭維。儘管自負又大膽,他們還是沒有人敢老實地把那個計劃稱為謀殺,所以都把它稱作「那件事」。

   他們確實膽大包天,因為「杜利酒吧」離紐奧良警局第八區派出所只有半條街。當他們在計劃犯案時,圍繞在身邊的都是警員和警探。兩個被派駐警局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偶爾也會來這裡光顧,積極進取的檢察官也到這裡來培養人脈。把「杜利酒吧」視為專屬酒吧的,除了警察和檢察官以外,還有博愛醫院和路大醫院那些工作過度卻未獲賞識的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這兩群人通常是壁壘分明,互不侵犯。

   「播種社」沒有選邊站,他們總是窩在角落裡。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在酒酣耳熱之前,不斷有同事或馬屁精過來跟他們打招呼。

   是的,他們確實膽大包天,置身在紐奧良警察中間還能沉著地討論安樂死的細節。

   若非已有所需的管道,討論不可能如此深入。蒙克為錢殺過人,絕不會對再度殺人感到良心不安。達樂首先看出蒙克的利用價值而使他免遭司法審判。蒙克知道他必須報恩。他答應達樂,只要風險可以控制和價錢合適,他什麼事都願意做。撇開感情因素不談,他們的殺手終究是生意人。

   他們相約在蒙克最常去的「法蘭基酒吧」談條件。位在十號州際公路邊的破舊酒吧裡充滿煙草和花生殼的味道。蒙克發誓那裡有南部最好吃的炸蝦。

   他遲到了,而且沒有為他的姍姍來遲道歉。他就座後立刻開出他的條件。蒙克是高級知識份子,這是達樂使他免於死刑的主因之一。他們需要一個聰明人,他正好符合要求。他長得一表人才,溫文儒雅的模樣令人無法想像他是職業罪犯。在涉嫌謀殺被捕前,他沒有任何前科記錄。和達樂達成協議後,他把他豐富的履歷自誇了一番,包括縱火、敲詐、勒索和殺人。警方當然不清楚他的經歷背景,但握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犯了謀殺罪,只不過證據後來離奇失蹤。

   其他人第一次與蒙克見面是在達樂的公寓裡,他給他們留下難忘的印象。他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惡棍,沒料到見著的卻是一個氣質與他們類似的高標準專業人士,直到他們仔細凝視他的眼睛。它們就像鰻魚的眼睛一樣冰冷無情。眼睛若真是靈魂之窗,那麼蒙克已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

   點了啤酒後,他往後靠在椅背上,厚顏無恥地開出的價碼是達樂提出的兩倍。

   「開玩笑。」培頓說。「簡直是勒索。」

   「不,這是謀殺的代價。」蒙克反駁。「風險越大,價錢越高。」

   「不是……謀殺。」麥隆說。「這次的情況特殊。」

   「哪裡特殊?」蒙克問。「你們要我殺害約翰的太太,不是嗎?或者我誤會了?」

   「沒有誤會,但是……」

   「但是什麼,麥隆?不喜歡我直言不諱?我可以用別的字眼代替謀殺,但那不會改變你們雇我做的事。」

   「我們已經使你發了大財。」約翰指出。

   「那倒是。」

   「聽著,混蛋,我們說好價錢的。」培頓氣憤地嚷道,接著回頭看有沒有人聽見。

   「沒錯。」蒙克面不改色地回答。「但你們沒有說明要我做什麼,對不對?想想看我從達樂口中得知細節時有多驚訝。」

   「達樂跟你說了什麼?」麥隆問。

   「有一個問題是你們都想解決的。既然知道問題是什麼,我就要把價錢加倍。我認為那樣很合理,因為風險大多了。」

   四人無言以對,最後麥隆說:「我阮囊羞澀。我們要去哪裡籌其餘的錢?」

   「那是我的問題,不是你們的。」約翰說,然後轉向蒙克。「如果你同意等到遺囑宣讀後收錢,我願意再加一萬。」

   蒙克側頭思索。「再加一萬。好,我等,我知道去哪裡找你。來談細節吧。我知道你想要誰死,現在告訴我時間、地點和你要她受多少折磨。」

   約翰大吃一驚。他清清喉嚨,吞下一大口啤酒,然後低聲說:「天哪!我不要她受折磨。她一直在受折磨。」

   「她已經病入膏肓。」麥隆解釋。

   約翰點頭。「無藥可救了。我受不了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她的痛苦持續不斷,沒完沒了。我……」他語不成聲。

   麥隆連忙接著說:「當約翰開始說自殺那種傻話時,我們知道非設法幫忙不可。」

   蒙克在女侍者走向他們時使眼色叫他噤聲。她把啤酒放在桌上,告訴他們她過一會兒再來接受點菜。

   女侍者一走開,蒙克便說:「聽我說,約翰。我不知道你的太太病了,我猜我剛才的語氣有點冷酷。抱歉。」

   「抱歉到願意降價嗎?」培頓問。

   「還不到那個程度。」

   「你到底接不接這個案子?」約翰不耐煩地問。

   「有興趣。」蒙克說。「其實我會是在做好事,對不對?」

   他仔細詢問約翰妻子的病情和生活狀況。在約翰回答問題時,蒙克向前傾斜著身子,十指張開地攤在桌面上。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指腹平滑無繭。他出神地凝視前方,好似在構思任務的細節。

   描述完屋子的樓層平面圖、保全系統和女僕的日常工作後,約翰緊張地等待蒙克進一步發問。

   「女僕每天晚上都會回家。那麼管家呢?」

   「蘿莎……管家名叫魏蘿莎。」約翰說。「她每天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星期一除外,因為星期一我通常都會在家,所以她六點就可以下班。」

   「有沒有我需要擔心的親戚朋友?」

   約翰搖頭。「瑟琳多年不與朋友來往了,她不喜歡訪客,她對自己的病感到難為情。」

   「親戚呢?」

   「一個姨丈和幾個表弟妹,但她幾乎和他們斷絕了關係,說他們是貧窮白人。那個姨丈每個月打一次電話來。她努力保持基本的禮貌,但心裡很厭煩,所以不曾在電話上久聊。」

   「這個姨丈有沒有不請自來過嗎?」

   「沒有。她好多年沒有和他見面了,你不必擔心他。」

   「你說不必就不必。」蒙克圓滑地說。

   「我不希望她受折磨……我是指你下手時……可能嗎?」

   「當然可能。」蒙克說。「我富於同情心,我不是怪物。信不信由你,我有堅定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他吹噓道,其餘四人都不敢發笑。職業殺手重視倫理道德?荒唐!但他們無不拚命點頭同意。即使蒙克說他能騰雲駕霧,他們也會假裝相信。

   蒙克談完他的美德後言歸正傳。他告訴約翰,他不相信殘忍或不必要的痛苦有任何好處,雖然他保證在「那件事」發生時,幾乎不會有什麼痛苦。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建議約翰增加妻子就寢前的止痛藥劑量,其他一切都不要改變。約翰應該照常打開警報器,然後回房就寢。蒙克保證她會在天亮前一命嗚呼。

   蒙克言而有信地在夜裡殺了她。約翰無法理解他如何進出屋子而沒有觸動警報器。屋裡有聲音偵測器和人體移動感應器,屋外有監視攝影機,但蒙克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屋子,迅速有效地把那個久病纏身的女人送上西天。

   他在她身旁的枕頭上放了一朵玫瑰作為證明,好讓約翰能夠確定命案的功勞和酬庸該歸誰。約翰在求救前拿走玫瑰。

   約翰同意驗屍,以免日後產生問題。病理報告指出她是被巧克力噎死的,在她的食道裡發現一大塊裹著巧克力的牛奶糖。她的脖子有瘀傷,但法醫認為那是她在快要窒息時,試圖自行移除障礙物造成的。她的死亡被裁定為意外,案件正式終結,遺體發還家屬安葬。

   葬儀社老闆一臉尷尬和為難地向鰥夫解釋,由於她的身軀龐大,遺體無法塞進桃花心木材質、絲緞襯裡的現成棺材裡,所以棺木必須特別訂製,而且至少需要八個彪形大漢才抬得動。他還建議遺體用火化的比較妥當,鰥夫毫不猶豫地同意。

   告別式只有約翰的少數親友參加。麥隆來了,但培頓和達樂懇求不要參加。瑟琳的管家也來了,約翰在離開教堂時還聽得到蘿莎的慟哭聲。他在走廊上看到手握念珠的蘿莎用憎恨的目光瞪視他。約翰頭也不回地走開,沒有多看那個近乎歇斯底里的婦人一眼。

   瑟琳的娘家也來了兩個哀悼者,但他們走在冷清得可憐的送葬隊伍後面。約翰頻頻回頭瞥向那一男一女,他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在盯著他看。但在察覺他們有多麼令他緊張時,他低下頭,強迫自己背對著他們。

   老天為瑟琳悲泣,牧師在打雷閃電中為她祈禱。滂沱大雨直到骨灰罈鎖進墓穴時才減弱。

   瑟琳終於安息了,她的丈夫也不再受折磨。他的朋友們認為他一定會傷心,但也會為妻子不再受苦而感到寬慰。他深愛那個女人,不是嗎?

   儘管其他人都勸他休幾天假,鰥夫還是在葬禮的第二天返回工作崗位。他堅持需要保持忙碌來忘卻傷痛。

   他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開車駛向辦公室,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的肩頭,潮濕的空氣裡瀰漫著忍冬花的香味。汽車音響播放著他最喜歡的搖滾歌手麥倫坎的歌聲。

   他把車停在停車場的老位子,搭電梯到他的套房辦公室。當他打開貼著他名字的房門時,他的秘書急忙上前表達誠摯的哀悼。他只回答說他的妻子會很喜歡這樣晴朗的夏天,後來秘書告訴辦公室裡的其他人說他在提到瑟琳時,眼裡泛著淚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似乎一直在與憂鬱搏鬥。上班時他大多沉默冷淡,精神恍惚地完成例行工作。

   有時候他興高采烈得令人吃驚。他古怪的行為令同事們擔心,但他們只當是喪妻之痛使然。給他空間是他們現在能夠給他的最好幫助。約翰從不與人討論他的感覺,他們都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注重隱私的人。

   他們不知道的是,約翰也是個大忙人。

   「那件事」過後不到兩個星期,他就把所有會令他想起亡妻的東西都扔掉,包括她心愛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傢俱。他解雇她忠心耿耿的僕人,僱用一個不認識瑟琳的新管家。他不但把兩層樓的屋子全部重新粉刷成明亮鮮艷的顏色,還把花園重新造景,增添他一直想要的那座噴水池。他幾個月前就看上那座水從小天使嘴裡噴出來的噴水池,但他把型錄裡的照片拿給瑟琳看時,她毫不客氣地說它俗不可耐。

   屋子從裡到外都重新裝潢成他喜歡的樣子。他早就買好了線條簡潔俐落的現代式傢俱存放在倉庫裡。它們運到時,每件傢俱的擺設都由那個室內裝潢設計師親自監督。

   最後一輛運貨卡車駛離車道時,他和那個年輕貌美的設計師首次使用新床。他們在黑色烤漆的四柱大床上翻雲覆雨一整夜──就像他一年多來向她保證的那樣。
  布塞奧似乎無法擺脫病毒。他知道他在發燒,因為他渾身發冷、全身骨頭酸痛。但他不願承認自己病了,他只是有點失常罷了。他可以挺過去。何況,他確信他已經度過最壞的階段。腹部的劇痛減輕成隱隱抽痛,他肯定那意味著他正在逐漸恢復正常。如果是波士頓辦事處大部分職員所感染到的那種病毒,那麼影響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會過去,他應該在明天早晨就會復原。只不過他的腹痛已經持續兩天了。

   他決定把疼痛歸咎於弟弟狄倫。上次在奈森灣的家庭聚會上,他們在前院玩足球時他被弟弟狠狠撞了一下。沒錯,都是狄倫害他拉傷肌肉,但塞奧心想只要他繼續置之不理,疼痛遲早會消失。

   真要命,他最近簡直像老頭子一樣,但他連三十三歲都不到。

   他不認為自己的病具有傳染性,他有太多事要做,沒空躺在床上等發汗退燒。他從波士頓搭飛機到紐奧良來參加法律座談會,發表關於組織性犯罪的演說,順便接受他覺得他不配得到的表揚,因為他只是恪盡職責而已。

   他把手槍插入搶套。那玩意兒令人討厭,但上級要求他暫時佩帶,因為他在那起黑幫案件開審後,就收到要取他性命的恐嚇。他穿上禮服的上裝,進入旅館房間的浴室,挨近化妝鏡調整領結。他瞥見鏡中的自己。他面如死灰、滿頭大汗,看來半死不活。

   從今天起連續三晚他都必須盛裝赴宴。晚宴將由紐奧良市的五位頂尖大廚負責,但那些美食都要糟蹋在他身上了。他連想到喝水都會反胃,吃東西就更不用說了。他從昨天下午起就沒有吃任何東西。

   他確信自己今晚不適於打屁閒聊。他把房間鑰匙放進口袋,正要伸手開門時,電話響了。

   是弟弟尼克打來的。

   「你在做什麼?」

   「正要出門。」塞奧回答。「你從哪裡打來的?波士頓或聖橡鎮?」

   「波士頓。」尼克回答。「我幫若蘭關閉湖邊木屋,然後跟她一起開車回家。」

   「她要在你那裡住到婚禮舉行嗎?」

   「開什麼玩笑?達明會宰了我。」

   塞奧笑了出來。「我猜未來的大舅子是神父,確實對你的性生活有妨礙。」

   「再過兩個月我就是有婦之夫了。難以置信,對不對?」

   「竟然會有女人要你才令人難以置信。」

   「若蘭很好騙。我告訴她,我貌賽潘安,她就信以為真。她會在爸媽那裡住到我們一起回愛阿華州舉行婚禮。你今晚要做什麼?」

   「有個募款餐會非去不可。」他回答。「找我有什麼事?」

   「只是想打個電話問聲好。」

   「少來。你這傢伙無事不登三寶殿。到底是什麼事?快說,尼克,我要遲到了。」

   「塞奧,你得學著放慢腳步,你不能東奔西跑地度過下半輩子。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認為你只要埋首工作就不會去想佩嘉。她去世已經四年了,但你──」

   塞奧打斷他的話。「我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我不想談佩嘉。」

   「你是工作狂。」

   「你是打電話來說教的嗎?」

   「不是,我打電話給你是想知道你最近好不好。」

   「嗯。」

   「你置身在一個美麗的城市,美女如雲,美食──」

   「到底是什麼事?」

   尼克不再閃爍其詞。「達明和我明天想駕你的帆船出海。」

   「達明神父也在?」

   「是的,他跟若蘭和我一起開車回來。」尼克解釋。

   「讓我搞清楚。你和達明都不會駕駛帆船,但你們想駕我的帆船出海?」

   「你的重點是什麼?」

   「改駕我的釣魚船『玫蓓號』出海如何?它比較堅固。」

   「我們不想釣魚,我們想玩帆船。」

   塞奧歎口氣。「別把它弄沈了,好嗎?還有,別帶若蘭去。全家人都喜歡她,我們不希望她淹死。我得掛電話了。」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若蘭一直吵著要我打電話給你。」

   「她在嗎?讓我跟她說話。」他在床緣坐下,覺得好多了。尼克的未婚妻對布氏眾兄弟都有這種影響,她讓每個人都覺得好多了。

   「她不在。和嬌丹出去了。你瞭解我們的妹妹,天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總而言之,我答應若蘭找到你問問看……」

   「問什麼?」

   「她要我問你,但我認為心照不宣的事不必多問。」他說。

   塞奧按捺住性子。「什麼事心照不宣?」

   「你會當我的伴郎。」

   「那麼諾亞呢?」

   「他當然會來參加婚禮,但我希望你當伴郎。我認為你已經知道了,但若蘭認為我還是該問一聲。」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塞奧微笑。「沒問題。」

   他的大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沒問題,太好了。你發表演說了嗎?」

   「還沒有,那是明晚的事。」

   「你什麼時候會領到你的獎盃?」

   「是獎牌,就在發表演說之前。」

   「所以就算你的演說沉悶到把在場所有的武裝警察都給催眠了,他們也不能把獎盃收回去,對不對?」

   「我要掛電話了。」

   「喂,塞奧?破個例,別滿腦子工作,逛逛名勝、泡泡妞。你知道的,開心一下。嘿,我有個主意……你何不打電話給諾亞?他在畢洛斯出任務。他可以開車到紐奧良去,你們兩個可以尋歡作樂一番。」

   如果有人懂得玩樂,那個人非柯諾亞莫屬。先是和尼克合作了幾次,後來又協助司法部檢察官的塞奧辦案,那位聯邦調查局探員已經成為布家的好朋友。諾亞是個好人,但他對玩樂的觀念與眾不同,塞奧不確定他此時有體力和諾亞出去徹夜狂歡。

   「好,也許吧。」他回答。

   塞奧掛斷電話,從床緣站起來,但身體右側的劇痛立刻使他彎下腰來。劇痛從腹部開始往下擴散,拉傷的肌肉像火燒般疼。

   小小的運動傷害休想打倒他。他喃喃自語地抓起充電器上的行動電話,把它和看書眼鏡一起放進胸前的口袋裡。他深吸口氣,挺直腰桿,走出房間。抵達大廳時,疼痛已經減輕,他覺得自己幾乎又恢復了正常。只要置之不理,疼痛自然會消失。何況,天下沒有姓布的挺不過去的事。

   ☆  ☆  ☆

   這是個值得回憶的夜晚。

   米雪從來沒有參加過如此的盛會。站在俯瞰飯店舞廳的台階上,她覺得自己就像即將墜入鏡中仙境的愛麗絲。

   觸目所及皆是艷麗春花,萬紫千紅地插滿大理石地板上的雕花瓷和亞麻桌布上的水晶瓶。舞廳正中央的豪華水晶吊燈下,盛開的木蘭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侍者有的托著盛滿香檳的銀盤穿梭在人群中,有的奔波在桌子間點亮細長的白蠟燭。

   從小相識的好友溫媚安站在米雪身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裡。

   「我在這裡格格不入。」米雪低聲說。「我覺得自己像笨手笨腳的青少年。」

   「沒那回事,」媚安說。「我才覺得自己像隱形人。我發誓每個男人都在盯著你看。」

   「不,他們在看這件傷風敗俗的緊身禮服。誰會想到掛在衣架上平凡無奇的衣服──」

   「穿在你身上會性感得要命?它凸顯出你窈窕的曲線。面對現實吧,你有具好身材。」

   「真不該花那麼多錢在一件禮服上。」

   「拜託,米雪,它可是亞曼尼的。你買的那個價錢等於是免費奉送。」

   米雪不自在地用手拂過質料柔軟的禮服。她想到花了多少錢買下這件禮服,決定至少得穿二十次才有成本效益。不知道其他的女人會不會這樣做──把虛榮的花費合理化來減輕罪惡感。那筆錢原本可以用在許多更重要的事情上,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有機會再穿這件美麗的禮服?在寶文鎮絕不可能,她心想。

   「真不知道當時怎麼會讓你說服我買下這件禮服。」

   媚安不耐煩地把一綹淺金色的秀髮撥到肩後。「別再埋怨了,你從來不把錢花在自己身上。我敢打賭這是你第一件真正漂亮的衣裳,對不對?今晚的你美得沒話說。答應我,別再自尋煩惱,開開心心地玩吧。」

   米雪點頭。「你說的對,我不該再自尋煩惱。」

   「好極了。咱們去交際、交際。中庭裡有開胃菜和香檳,我們每個人至少得吃一千元才夠本。聽說入場券就是那個價錢。我在那裡和你碰面。」

   媚安剛剛步下台階,米雪就看到辜醫師打手勢叫她過去。他是她過去這個月兼差的友愛醫院的外科主任。辜醫師平時沉默寡言,但香檳使他拋開壓抑,變得親切隨和,而且興高采烈。他不停地說他有多麼高興她沒有糟蹋他給她的入場券,說她盛裝打扮起來有多麼漂亮。米雪心想,辜醫師再高興一點就要爛醉如泥了。

   辜醫師開始口沫橫飛地高談螫蝦的特性,米雪悄悄退避到他的唾液射程外。幾分鐘後,辜太太和一對年長夫婦加入他們。米雪乘機開溜。

   她可不想在晚餐時被困在辜醫師夫婦旁邊。唯一比快樂的醉漢更糟的就是輕佻的醉漢,而辜醫師無疑正朝那個方向發展。由於他和他的妻子就站在中庭入口附近,經過那裡一定會被他們看到,所以她繞進鄰近那條有成排電梯的走道,希望對面有路通往中庭。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他。他歪著身子,彎腰駝背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個男子高大魁梧,寬肩窄臀,體格像運動員,她心想。但他的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於是她朝他走去。她看到他皺眉蹙額地抱住胃。

   他顯然病了。她碰觸他的手臂引起他的注意,電梯門正好在這時開啟。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低頭望向她。他的灰眸因痛苦而呆滯無神。

   「需要幫忙嗎?」

   他的回答是吐得她全身都是。

   她無法閃避,因為他抓住她的手臂。接著他兩腿一軟,她知道他就要倒下了。她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想要使他緩緩滑到地板上,但他在同時突然往前傾斜,拖著她一起倒下。

   塞奧感到天旋地轉,他壓在那個女人身上。他聽到她的呻吟,拚命想找到力氣站起來。他心想,自己可能快死了,如果能使這會兒令人無法忍受的疼痛消失,死亡倒也不是件壞事。他再度感到反胃,隨之而來的是另一陣劇痛。不知道被人連捅幾刀的感覺是否就像這樣。接著他失去了知覺,等再度睜開眼睛時,他仰臥在地板上,那個女人正傾身看著他。

   他努力想看清楚她的臉。她有一雙勾魂的藍色眼睛,確切地說是藍紫色,他心想,她的鼻樑上有雀斑。接著他的右腹又痛了起來,而且痛得比先前更加厲害。

   胃裡一陣痙攣使他抽搐。「天殺的!」

   那個女人在跟他說話,但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到底在對他做什麼?搶劫嗎?她的手在他身上到處亂摸,拉扯他的上裝、領結和襯衫。她企圖拉直他的雙腿,弄得他痛苦不堪。他不斷推開她的手,它們卻不斷回到他身上又戳又摸。

   塞奧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感到一陣猛烈搖動,聽到警笛聲在不遠處響起。藍眼睛還在原地糾纏他。她又在問他問題。一些關於過敏的事。她希望他對什麼過敏嗎?

   「當然啦。」

   他感覺到她拉開他的上裝,知道她能看到他腰際的槍。他這會兒痛得無法思考,只知道不能讓她拿走他的槍。

   她這個搶劫犯還真多話。她看起來像服裝雜誌上的模特兒一樣討人喜歡,他心想。不,她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她不停地弄痛他。

   「聽著,小姐,你可以拿走我的皮夾,但休想動我的槍。明白嗎?」

   她用手按壓他的腹部,他本能反應地揮拳阻止她。他好像打到軟軟的東西,因為再度失去知覺前,他聽到她叫了一聲。

   塞奧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睜開眼睛時白花花的強光使他瞇起眼睛。他到底在什麼地方?他使不出足夠的力氣移動手腳。他想,他可能躺在桌子上。它又冷又硬。

   「這是什麼地方?」他口乾舌燥,口齒不清地問。

   「友愛醫院,布先生。」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但塞奧看不到他。

   「抓到她了沒有?」

   「誰?」

   「模特兒。」

   「他迷糊了。」一個他不認得的女人聲音說。

   塞奧突然發現他不再疼痛。事實上,他覺得很好。好到輕飄飄的。但奇怪的是,他連移動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一個面罩蓋住他的口鼻,他轉頭想要掙脫它。

   「想不想睡覺,布先生?」

   他轉頭看到她。藍眼睛。她看起來像天使一樣籠罩在金光中。慢著。她怎麼會在這裡?慢著……

   「米克,你看得見你在做什麼嗎?那隻眼睛看來很糟。」

   「沒事。」

   「怎麼發生的?」塞奧頭部後方的那個聲音問。

   「被他的拳頭揮到。」

   「病人揍你?」

   「沒錯。」她凝視著塞奧的眼睛回答。她戴著綠色口罩,但他知道她在微笑。

   他這會兒處在愉快的恍惚狀態,愛困到一直想閉上眼睛。交談聲在他身邊迴盪,但他連一句也聽不懂。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在哪裡發現他的,雷醫師?」

   「宴會上。」

   另一個女人傾身注視他。「帥呆了。」

   「一見鍾情嗎?」

   「你說呢?他吐得我全身都是,毀了我的新衣服。」

   有人放聲而笑。「在我聽來是愛情沒錯。我敢打賭他結婚了,好看的男人都結婚了。這一個的體格真不錯。安妮,你驗過貨了嗎?」

   「希望我們的病人睡著了。」

   「還沒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但他什麼也不會記得。」

   「助手在哪裡?」

   「在刷手。」

   他好像置身在宴會裡。塞奧猜房裡至少有二、三十個人。為什麼這麼冷?那些噹啷、噹啷的聲音是誰弄出來的?他的嘴巴幹得要命。也許他該去弄杯飲料解渴。對,他就要那樣做。

   「辜醫師在哪裡?」

   「這會兒可能醉倒在甜點裡了。」藍眼睛回答。塞奧喜歡她的聲音,性感極了。

   「你在宴會上看到辜醫師了嗎?」

   「嗯。」藍眼睛回答。「他今晚不值班。他辛苦工作,難得輕鬆一下。媚安可能也玩得很開心。」

   「你。」塞奧勉強擠出那個字,但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睜開眼睛時看到她正望著他。

   「你該睡覺了,布先生。」

   「他在抗拒。」

   「你……」塞奧再度說。

   「什麼事?」

   「你想要對我怎麼樣?」

   躲在他後方的男人說:「米克想要你的闌尾,布先生。」

   聽來沒什麼不好。他向來樂於幫助美女。「行。」他低聲說。「在我的皮夾裡。」

   「可以了。」

   「也該是時候了。」那個男人說。

   「今晚要聽什麼,雷醫師?」

   「你明知故問,安妮。」

   室內響起一片呻吟,然後是一聲卡答。塞奧聽到椅子在他後方嘎吱作響,然後是那個陌生人的聲音叫他深呼吸。塞奧終於猜出躲在他後方的那個男人是誰。無疑是老牌鄉村歌手威利尼爾森,他正用渾厚滄桑的嗓音唱著什麼藍眼睛在雨中哭泣。

   好熱鬧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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