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這麼個雨中吧!初到人界的她,什麼都不懂,甚至不知到何處棲身,只能空對著迷茫大雨一籌莫展。她依稀記得當初的她那副迷糊的模樣,率直純真又莽撞,不止弄丟了長老給她的地址,連鈔票也不翼而飛,之前還被人撞了一下,孤立無援的她站在人行道望著大雨發呆,不曉是要放棄機會回精靈界,還是留下來碰運氣。
正當她一個頭兩個大的時候,一把傘在她頭上張開,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含笑將傘遞給她的那份溫柔,她也不會忘記他倆共處的每一刻快樂。
他發誓要用一生來疼惜她、陪伴她!而她也天真地相信她找到了她的歸屬。
只是——一場車禍摧毀了她的幸福,那一幕像停格般總在她獨處時浮現,他陽光般的笑臉在她面前扭曲成血肉模糊的殘影。
她一直尖叫,一直尖叫,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界的記憶,等到她在恍惚中甦醒,已回到精靈界。她無法相信他竟會如此殘忍拋她而去,她更無法對他的背叛釋懷。
驀然她扭身衝進軒內,拉開抽屜捧出一根羽毛,一根孔雀羽。
只要你對著孔雀眼發誓效忠我並且殺了笄月,我就能使你和他重聚。
「只要發誓,再殺了笄月,就能和國再相聚……只要殺了笄月……殺了笄月……」她狂亂又失神地喊著:「殺了……不!我不能殺她,不可以!」
慌張地丟掉羽毛,她視若蛇蠍地盯著它,好一會才又開口:「我怎能有這種想法?笄月是繼承人,是我一手調教長大的人,我怎麼可以有這麼恐怖的念頭?」
只要殺了笄月,我就讓你們重聚,只要……
「不!不要再說了!」她捂起耳朵哭喊:「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聽你的!惡魔,我不會聽你的!國,你在哪裡?我要見你,你在哪裡?」她癱趴在地上,反覆地說著:「你在哪裡?在哪裡?」
滴下的淚,滑下的雨,逐漸自渾身濕漉的她身上融聚,匯成了一小灘水漬,蜿延地朝低處滾去。水,有雨也有淚,濡濕了不遠處的孔雀羽,而羽末拱起的那圈黑絨,恍如一隻眼睛,含著盈盈水芒看著她。
** ** **
蘇枋回來了。
當巖桂告訴他蘇枋在眾長老面前說了不少好話時,奕霆吃了結實的一驚。
「好小子,真有你的!」巖桂自散會後就笑容不斷,紅光滿面,好似被誇讚的是他:「我不曉得你居然這麼了得,還拿過科學研究發展的青年獎,原以為你不是不學無術的混混就是好吃懶作的無賴,專門以一張臉和花言巧語騙吃騙喝,沒想到你真有兩把刷子。」
「去!」奕霆推了他一把:「你當我是小白臉啊?講得這麼不入流。」
他意外不是沒有理由的,那時會接手研究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覺得日子無聊所找來一項打發時間的挑戰罷了,怎知竟得了獎惹來注目;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出鋒頭,學校和社區的支持就夠他頭痛了,要是再宣傳那還得了!幸好有個學弟也是才華洋溢,只是欠機運栽培,他索性把研究讓給他發表,自己省了麻煩又幫了人,一舉兩得,落得輕鬆。他早就把這檔子事忘得一乾二淨,蘇枋是從哪個老鼠縫裡翻出來的?
「看不出來你平時吊兒郎當的,心腸竟這麼好。」巖桂嘴上雖一直挖苦他,但心底卻存著他沒看走眼的自得。
正當巖桂口水正噴得起興時,遠遠傳來足音。
「謝先生。」
奕霆的呵欠打到一半就定住,被眼前這群聲勢浩蕩的隊伍給嚇到。
三長老和銀杏、海棠、蘇枋,以及他們身後的笄月、盼櫻排列有序地站著。
奕霆有些錯愕地眨眼,該來的都到了,作啥?他謝奕霆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居然勞煩各位大人物齊聚到柘軒?
蒼朮因為生得矮小無法直視他,很自動地跳上桌子,「居高臨下」地俯望著奕霆,在他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之前伸手——摸他的頭。
奕霆一頭霧水地仰首,發現自己的下巴還沒歸位,悶悶著扶好它,再愕愕地盯著滿眼笑意的蒼朮長老。
「可不可以麻煩來個人替小弟『解惑』?」奕霆的頭不敢亂動,只能挪動下巴,雙眼斜瞟向眾人詢問。穌枋是不是查出了他幼稚園時偷吃過隔壁小女生的點心?還是抖出了他曾撞倒一棵行道樹的惡行?
「歡迎成為我們精靈界的一分子。」笄月開心地說明原委:「長老們聽了蘇枋的報告後一致決議接納你加入精靈界。」
「意思就是說你和我們再也撇不清關係了。」巖桂好事地添了一句。
蒼朮咧開嘴,牽起奕霆的手拍了拍,宛如祖父對孫兒那般充滿慈愛。
「今後,不論你謝奕霆是貧是富,都將滿載著精靈們的祝福。」青松宣誓般揮手撒出點點柔光,柏榆、蒼朮、蘇枋和巖桂、銀杏、海棠一一跟進。
奕霆只見滿天星子兜頭罩下,灑了他一身,最後連笄月也畫一道圓光輕輕送到他面前,圓光化為銀星飄落在他衣上,閃亮無暇,令他眼花撩亂。
「謝大哥,以後你就是盼櫻的大哥了。」盼櫻又蹦又地拉起他的手猛搖:「盼櫻有大哥了,盼櫻有大哥了!」
「兄弟!」巖桂勾肩搭臂地奸笑:「誰教你品行好成這副教人跌破眼鏡的德行,不陷害你實在太過意不去,往後你得為精靈界作牛作馬不得埋怨了,哈哈……」
「是這樣的!」看出奕霆茫然不解的銀杏緩下聲調細說從頭:「我們大家都覺得你品德高貴,不似尋常人類貪利重欲,所以承認你為精靈界人,由盼櫻認你為兄,好讓你光明正大地住下,不必再頂著客人之名備受揣測,並授你絕對的權利自由來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奕霆掃視一張張真誠的臉,奇異地,心頭那份疏遠感真的在瞬間消失了。
「你別誤會了,我們不是想利用你做什麼事,我們只是佩服你的為人,對你的仁和致上敬意罷了,你別聽四長老瞎說,我們真的——」
「我知道!」奕霆朝笄月頷首:「謝謝你們這麼抬舉奕霆。」
「任何良善之人皆是精靈之子。」銀杏走近他,坦然地道:「我日前誤以為你存心不善,對你有諸多曲解,請你原諒我。」
奕霆沉默了一下,才笑開來:「你知不知道你的『氣』顏色改變了?很漂亮的水藍,非常澄澈。」
「奕霆,為了慶祝你正式成為精靈界的一員,我們打算幫你辦個慶宴。」
「慶宴?」奕霆皺起眉,巖桂的眼神別有所指,看來這一切名目不是這麼簡單。
「是呀!順便要在慶宴上把情環傳給笄月,封笄月為女王,以便她領導精靈界對抗難關。」
「什麼?!」巖桂突來的消息不但震撼了奕霆,更使銀杏、海棠、蘇枋、盼櫻意想不到。
「長老,笄月還沒有能力配戴情環!請各位思慮仔細……」笄月被這個決定轟得六神無主:「笄月尚未啟引自身的力量,怕不能守持情環……」
「沒關係,我們相信你已經能擔起女王的職務,所以才決定提早傳授情環,與你的力量大小無關。」
「可是……」笄月不想這麼早接受情環,至少目前不要,她不要當女王,一旦坐上女王的位置,她就再也不能放任自己假想奕霆是她的歸宿,再也不能恣意放縱自己亨受他的溫柔,再也不能——愛他!
笄月被這重重敲進她心頭的兩個字驚得面色如土,她是什麼時候愛上他的?對他的感覺不是很小心地維持在欣賞和依靠之間嗎?她怎會讓這種糊塗事發生?
「不好了,小日病了!」一條細瘦的身影突然奔入嚷道。
笄月花了三秒消化盼楚急捲而來的駭聞,痛楚地看向奕霆,甩頭排開眾人,展開雙翅飛掠離去。
盼楚也沒有多留,跟著笄月又匆匆離開,連盼櫻都來不及拉住他。
柘軒一下子沉下來,大家面面相覷,一時理不清突發狀況。
** ** **
「都是你啦!沒事出什麼餿主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現在好了,全都搞砸了。怎麼辦?」盼櫻像個熱鍋螞蟻般走來走去:「我早就說過不要試,你偏堅持要賭賭看,月姊姊一定傷心極了……你為什麼要連月姊姊最後一點喘息的空間也剝奪走?」
巖桂吁歎:「原本我以為這一招可以逼他現形,沒想到他卻早我們一步。」
「步!步你的頭啦!就只知道要抓罪魁禍首,你們有沒有想過月一姊的處境?月姊姊好不容易才開心起來,你又提繼承的事,你非要月姊姊被責任壓死才甘心是不是?」
「小月繼承只是遲早的問題,我不提她還是要面對。」
「讓月姊多作幾天夢又有什麼關係?」盼櫻吼了起來:「不能到人界追尋她的愛已經夠不公平了,你幹嘛還要殘忍地火上加油?難道你看不出來月姊喜歡謝大哥嗎?」
「我不是聾子,你不必喊得這麼大聲……」
「我偏要喊!你怎樣?」盼櫻就是和他卯上了:「不高興啊?」對於那天的奪吻事件,她還是耿耿於懷無時或忘,原本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可是不凶他實在太痛苦了,所以她乾脆不再掩飾,反正吻也給他吻了,只好認了;誰叫她喜歡他?
「怎樣?我還能怎樣?再吻你嗎?」
巖桂信口亂說,盼櫻卻信以為真跳得老遠。「休想!」
盼櫻的反應引起巖桂的好奇,這妮子什麼時候起防他像在防賊?
「盼櫻!」他站起身往前跨一步,盼櫻活似鏡子般同時退了一步。
「除非你娶我。」
盼櫻沒頭沒腦地蹦一句話出來,巖桂尚未細思順口便應道:「那有什麼問題?我……什麼?」他瞪大眼睛,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你說什麼?」
「我……」盼櫻支吾難言,臉紅得快燒起來。
「笨,我妹的意思是說只要你娶了她,她就讓你親個夠。」
「哥……」盼櫻不依地撒嬌。
「啊?我說錯了?」奕霆回過神來一臉不解:「我翻譯得不對嗎?」
未等盼櫻再發嬌嗔,巖桂快手快腳地摟住她:「真的嗎?你是說真的嗎?」
「假——」盼櫻的佯怒化為柔情:「得了嗎?給你又親又抱的,你想叫我再想誰?」
「嘿……」巖桂不好意思地傻笑,有時候追心上人使點耍賴招數也是效果頗佳的秘訣。
奕霆暗為這對有情人開心,哪像他,跋涉萬里來到精靈界,歡迎他的是接連不斷的問題和麻煩,連談情說愛的閒情逸致還沒培養就夭折了,怪只怪他什麼人不好挑,只鍾情於精靈界最高不可攀的那輪月?他甚至已經預料到他必須打一場硬仗,不禁又是一歎——彷彿慘狀現前。
「盼櫻!」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知道巖桂要引誰上當嗎?」
他的問題讓方才確定彼此終生相屬的小鴛鴦移神回到正題上。
「不知道。」盼櫻回得直接。
「那你為什麼反對巖桂的計劃?」
「對哦!」盼櫻經奕霆一提才想起忘了要追問巖桂想抓的人是誰。「那時巖桂只告訴其他三長老說不如試試看他會有什麼反應,就在蘇枋他們到席前匆匆同意,我根本還開不清楚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只顧及月姊姊的心情……」
「天!」巖桂翻白眼:「你根本是為反對而反對嘛!」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盼櫻叉起腰客串母老虎:「你還沒說嫌犯是誰,跟月姊姊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利用月姊姊來逼迫他露出馬腳?他犯了何罪?跟怪雨有牽連嗎?」
巖桂丟了朵苦笑:「你看,這就是惹到女人的下場。」
「姓巖名桂的,現在才發覺上了賊船已經來不及了,你說是不說?」
「奕霆,」巖桂下意識地徵求他的意見:「能說嗎?」
巖桂已在不知不覺中以他馬首是瞻了,他自己沒留意到這變化,奕霆倒敏感地發現了。
但他不說破,只是淡淡地說:「你相信她,不是嗎?」
是啊!連命都可以交給她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斂起嘻笑之態對盼櫻說:「櫻,雖然這件事還只是我和奕霆的猜測,但它關係著許多人和事,目前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實,所以我不敢多說,連對三位長老也只是說個大概,你要答應我不要聲張,可以嗎?」
盼櫻來回巡視兩個男人的表情,意識到這不是玩笑,猶豫了下搖了搖頭:「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好了,免得我大嘴巴不小心說出去。」
巖桂憐惜地親親盼櫻的額:「告訴你不止是信任你,更是願意負擔起信任你的責任。」
盼櫻仰起下巴,眼神深情地與郎君相遇,眼眶不禁濕潤起來,他是用他的生命和榮譽來信任她的呀!她以前怎麼都沒有發現他為了精靈界承肩著多少的重擔憂患?
「你說,我會仔細地聽,而且以我的靈魂發誓絕不洩漏半分,除非你允許,不然就算是死也不會損害秘密的完整。」輕輕幾句,卻向天地許諾了她對他相同的忠誠。
奕霆實在不喜歡打斷人家你儂我儂的纏綿,但他有件事必須問明白:「呃……巖桂,你知道那個來通報笄日生病的小男孩是誰嗎?」
「有什麼問題嗎?」巖桂心知會促使奕霆追查的人事必有內情。
「大哥,小楚不會有問題的!他是我弟弟,我可以擔保他絕不會是始作俑者。」盼櫻急急解釋:「我和大姊盼梅、小弟盼楚自小就一起長大,小楚他心軟得連螞蟻都捨不得傷害,他不會的!」
奕霆暗凜:那個身繞闇氣的小男孩竟然是他乾弟弟!
「盼櫻,你別瞎猜,我有說他怎樣嗎?我只是覺得面生,問問他叫什麼名字罷了,這些天以來我還以為已經認識了曜城內的人,沒想到還有沒見過的,一時好奇而已。」
「原來如此。」盼櫻鬆了一口氣,握緊的雙拳也跟著放開:「小楚他怕生,不喜歡熱鬧,所以不常出現參加曜城採集制餅的工作。」
「那他在做什麼?」奕霆經過觀察,深知精靈們勤奮節儉的天性,不可能會偷懶躲起來無所事事。
盼櫻咬了咬唇:該說出來嗎?說不定大哥和巖桂能代小楚和小日想想法子。
「大哥,巖桂,有件事我……一直苦惱著不知怎麼解決,你們……可以幫忙嗎?」
「傻丫頭,對我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是這樣的,我們姊弟三人的職務是服侍月姊和日……」
奕霆微皺眉:「服侍?怎會用這種詞句來形容?」
巖桂給奕霆一個眼神,表示他待會再為一切說清來籠去脈。
「月姊為了繼承者的頭銜處處受限,而小日則是困囿於他先天的缺陷,小楚本來很活潑的,可是打從和小日相處之後,他就變了。」盼櫻一想到寶貝弟弟所受的苦,就忍不住微微哽咽:「小楚把小日當成最親的兄弟,他拚命地想讓小日快樂起來,小日卻不領情,我知道他一直向月姊哭訴沒有人肯接近他,他以為除了小楚和月姊之外沒有人喜歡他,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那樣!我們都盡力想幫助小日自陰影中走出來,他卻當我們的好意是裝出來的,把我們的安慰、鼓勵視為譏諷嘲笑,排斥我們亂發脾氣不要緊,還一狀告到月姊姊那兒去,害得月姊姊總要為小日低聲下氣地哀求我們對小日好一點!我們大家都不敢向月姊說小日那些不正常的傾向和徵兆,只好遠離他……」
盼櫻大步走來握住奕霆的手:「大哥,你要相信我,我們絕對沒有歧視小日的意思,我和梅姊都把小日當成另一個弟弟看待,我們也都希望他能好起來,他不喜歡我們接近他沒關係,我們只好交代小楚好好照顧他……可是……可是他居然變本加厲毆打小楚!」
盼櫻的最後一句話震天撼地。
「櫻,你說什麼?」巖桂搶著問,他對笄日不尋常的偏激雖已略略有譜,但他沒想到他竟嚴重到動手打人。
盼櫻抹抹眼淚,吸口氣企圖讓話說得清楚一點:「起先我也沒懷疑小楚的傷是從哪來的,可是小楚三大兩頭就帶傷,他老說撞到、跌倒、不小心,我不相信依小楚靈敏的動作一天內會撞到三、四次,所以就悄悄跟著小楚,想看他究竟在做什麼。那天他整天待在日軒,我本來以為是自己多心,正想離開的時候聽到日軒內傳出摔東西的聲響;我折回日軒躲在門後偷看,卻看到小日他像發了瘋似的不停打自己、詛咒自己、怨恨自己,小楚怕小日受傷只好不要命地抱住小日,替小日挨那些拳頭,我嚇呆了,一時間忘了要阻止小日瘋狂的舉動……小日一直打到筋疲力盡後才睡去,留下小楚一個人收拾他砸壞的束西……」講到此,盼櫻已是泣不成聲:「小楚他說小日只是心煩,又寂寞害怕,所以才波及他……我本來要月姊出面開導小日,要小日改掉這種惡習,可是小楚不肯,他說他是小日僅剩的朋友,失去他,小日就一無所有了,他不要離開小日,他也保證小日不會再犯,他會保護自己……我信以為真沒有追究,可是事情沒有遏止,小楚照樣受傷,甚至吐血,每次我都只能替小楚治些外傷,對其他無能為力……」
「好了,別哭!」巖桂心疼地納她入懷:「乖乖別哭了。」
盼櫻抽抽答答地倚著巖桂說完:「好幾次我衝到月姊面前想揭穿一切,但我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月姊已經夠苦了,她承受不起這樁打擊的……梅姊也一樣,她恨小日的殘忍,更恨自己不能保護小楚,其實,我們最恨的是曜城,是造成所有悲劇的曜城!」
「盼櫻……」巖桂沉歎:「別說了……」
「不!讓她說。」奕霆力排其議:「讓她說出所有的不滿,她積壓得太久了。」
得到支持的盼櫻一古惱地吐出胸中的悲憤,哭得聲嘶力竭:「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生來就抬不起頭來,月姊雖然把我們當成親人,可是海棠和銀杏不許我們放肆越矩,她們說我們永遠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可是……月姊好孤單,都沒有人可以聽她說話,梅姊也不笑了,小楚又固執得不肯離開小日,大家都週而復始地一直彼此傷害,我們都希望替大家找個最好的方法解決……可是事情卻愈來愈糟。」
「一定解得開?」奕霆堅毅地宣佈:「不論再進退不得的事都有出路,只要大伙有決心,一定解得開所有心結的。」
「真……真的嗎?」
「相信我,相信巖桂,相信你自己。」奕霆摸摸盼櫻的頭,臉上的笑顏彷彿在發光。「放心,大哥和巖桂會處理的,不要再擔心了,好好休息,等你平靜些我們再告訴你事情的由來去因。嗯?」
盼櫻點頭,覺得心頭不再苦悶煎熬:「大哥,謝謝你。」
奕霆示意巖桂帶盼櫻回櫻軒休息,於是巖桂扶著盼櫻離去。
柘軒,一下子靜謐無聲。奕霆倚柱而立,緩緩吁口氣,抬眼上望,天花板的斑斕花紋令他想起他與笄月在長廊上的談話。
「月,你可知道笄日的偏軌心態,多半是你不當的愛造成的呀!」
** ** **
「小日,你怎麼了?要不要緊?哪不舒服?」
日軒內噓寒問暖之聲不斷,笄月伏在床邊為弟弟蓋被、量溫,周到細心。
「姊,我沒事,只不過著了涼,覺得有些冷,你不要擔心。」笄日一見到姊姊,虛弱的神態馬上添了抹歡愉的微笑:「姊,我本來不要小楚去煩你,可是我想見你,你已經一天沒來了,以前你再怎麼忙至少都會來道晚安,可是昨夜我一直等不到你……」
「小日,對不起,姊昨晚忙得太晚了,怕吵到你睡覺所以沒來。姊不是叮嚀過你嗎?姊沒來幫你蓋棉就要自己多注意,你看,才不過一天,你就著涼感冒,要是有一天姊不能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
「不會的!」笄日略顯激動:「小日不能沒有姊姊,姊姊不會離開小日的對不對?」
笄月的眸浮上黯淡的淚影,小日的心結這麼深,教她怎麼才能讓他明白他必須學習獨立的道理?以往,要是提及這敏感的問題,小日都會情緒不穩地尋求保證,而笄月也都不忍心違拂體弱的小弟,可是……
笄月遲疑了下,執起小日白皙的手:「小日,你聽姊說,姊當然希望永遠和小日在一起,但是姊不能肯定姊是否能永遠照顧你,聚集在精靈界的雲愈來愈厚,雨也愈下愈大,姊是繼承人,面對未來的困難必須全力以赴,有時不能顧及你……」
「我不要聽!姊姊騙我!」笄日甩開她的手:「是不是那個人類唆使你疏遠我?自從他來了之後,姊姊就變了,不要小日了,姊姊是不是嫌小日沒用,嫌小日是麻煩,所以不要小日了是不是?」
「小日,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都是那個人類!他不該出現,他是卑鄙下流的壞蛋,他想搶走姊姊,我不原諒他,不饒他……」
「小日!你怎麼說這種話?」笄月震駭地看著笄日,這是她一向溫和有禮的弟弟嗎?
「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姊姊!我只有姊姊,只有姊姊愛我,除了姊姊我什麼都沒有了!」笄日精神渙散地念著:「姊姊不會離開我的!姊姊不會的。」
「小日!」笄月抓著弟弟的肩喊:「不要這樣,你這樣姊姊怎麼能放心接承情環?」
笄日彷彿被笄月的話電到一樣,目光明銳起來:「姊姊要繼承情環?」
「小日!長老們已經決定要擇日舉行繼承之禮,一旦姊姊繼承情環之後就沒有空像現在這樣天天陪你了,你要學習自己站起來,要學習自己照顧自己,不要讓姊姊為你擔心好不好?」笄月的眉宇寫滿了憂苦:「好不好?」
笄日眼神冷漠地盯著他摯愛的姊姊,陰鷙的思緒猶如啟動了的火爐般,逐漸燃燒起來。
「姊姊,小日會乖乖的。」小日投入笄月的懷裡,雙手環住笄月的頸子,用他軟軟的聲音呢噥著:「小日不會讓你擔心的。」
一直站在旁邊的盼楚,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因為他不想看見笄日所流露出的那朵笑。
「小日愛姊姊,小日會替姊姊處理掉困擾姊姊的麻煩的,小日一定會的。」
「只要小日聽話,安心養病就好了,只要這樣就好了。」笄月把歎息吞進肚中,她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跟弟弟溝通了,是不是長久以來一味的依順笄日的要求是錯的?不然小日怎麼無法瞭解她所要表達的?難道說現在才開始要訓練小日獨立已經太遲了?她該怎麼做?
奕霆,告訴我該怎麼做!
「姊!小日愛你,小日不能沒有你,不可以離開小日哦!答應小日,不可以離開……」
謝奕霆——姊姊是我的,我不會把她讓給你!不管是你還是情環,都不能搶走我姊姊。
姊姊是我的!
** ** **
「盼櫻睡了?」
「嗯!我哄她睡了。」巖桂關上柘軒的門,走了進來:「想出了什麼?」
奕霆坐在桌子上,兩腳懸空來回擺盪:「什麼都沒想出來,只找到成堆的謎。」
巖桂撇嘴調侃:「瞧你的樣子,一點精靈王子的風範都沒有,枉費我們把你當成神,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咱們巖大長老什麼時候講究起風範了?你不是說那些三四不連五六的條規不值幾個屁嗎?」奕霆的思維還留在他歸納出的疑點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巖桂唱相聲:「我說過,你如果當我是精靈王子,我會是最差的那一種,所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巖桂若有所思地望著奕霆,半晌之後笑出來。
「作啥?笑得這麼莫名其妙?」
「沒有,我突然想起一本書,你跟書中所寫的人物很像。」
「哦?」奕霆用手指在桌面上畫來畫去,嘴上還唸唸有辭地不知在算什麼。
就是這種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敏銳迅捷,不動如岳,昂首頂立於天地之間的浩然坦蕩。巖桂喃喃自語:「要是你生在古代,肯定是快意恩仇倘徉江湖的風流遊俠。」
「巖桂,笄日平常的健康狀況就不好嗎?」
「沒聽說過,清楚他一切的只有小月和小楚。」
「哦?」奕霆又接著問:「那你想他會不會假病?」
「假病?」
「他最重視是就是月,不是嗎?假病來引月的注意並非不可能。」
「你也猜到他對小月的感情並非尋常?」
奕霆還是笑得沉穩:「你沒理由要提早宣佈讓月繼承情環。月當上女王對任何人都沒影響,除了愛她的人,我聽月提過,只要承職女王,就不能有男女情感的糾葛,這對愛她的人——尤其是男人,無非是最大的打擊與危機,如果我判得沒錯,你想藉此逼出他的狐狸尾巴,亂他的陣腳是不是?」
巖桂膛目結舌地搖頭:「我有沒有說過你很聰明?
「謝謝你的讚美。」奕霆毫不客氣地接受。「我想了很久,你這步險棋立意不錯,但可能會弄巧成拙,笄日的心態不是依常理推論就可以掌握,我看過他的『氣』,他愛月的心已經深到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換取和月永遠在一起的地步;他的唯一就是月,任何想阻擾他和月的感情的人事物他都會想辦法除掉。」他一個苦笑:「恐怕我已經在他的名單內了。」
巖桂悸駭地咧嘴:「以前我目睹笄日獨佔小月的姿態就覺得毛毛的,這步險棋只是想試試他是不是真像我想像的那樣,沒想到經過你一番解釋之後……嘖嘖,毛骨悚然。」
「巖桂,不要以有色眼光看待笄日。」奕霆正顏告誡:「笄日他只是個不安全感極重的孩子罷了,長期殘障的自卑、封閉使他拒絕接觸外界,他的世界裡只有小月,他當然不允許任何外因再搶走他生存的依持與目的。如果有一天你也失去你的翅膀,只剩盼櫻肯與你相伴,你會放盼櫻走嗎?」
巖桂一愕,沉默了會:「不!」他不得不頹喪地承認:「我不會放開她。」
「其實也不能怪他,誰不想用自己的雙手守護自己的寶貝?但他卻只能倚賴他所愛的人,那份尷尬、羞愧和忿恨常會扭曲人原本的心性。笄日,只是個捉不住夢想的可憐精靈而已。」奕霆有些感傷:「會向惡魔求助的靈魂都是活在水深火熱的心牢中,我們該做的不是指責他,而是拉他一把,想法子讓他從自己的心牢中解放。」
巖桂聞言微感汗顏:「我現在才瞭解中國諺語『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是什麼意思。」
「有些事,必須自己經歷過才能確切體會到有多痛。如果你也像我出過車禍,在病床上躺了將近一年,吃喝拉撒都要仰賴他人,你也會瞭解笄日的痛苦。」奕霆雲淡風輕地說著:「笄日就像當時的我,只是我沒陷得那麼深罷了。」
巖桂愣了不曉得有多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這小子總有辦法出人意表,我總算知道為什麼是你了。」
只有吃過苦的人,才能為那些陷在泥淖中的人找到出路,這也就是精靈王子的由來。
「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先釐清所有利害關係和牽連。你有沒有感覺出銀杏和海棠的不一樣?」
「銀杏和海棠和我不合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們的觀念迂腐,行事硬板不容人情,小月和盼櫻他們的悲觀與尊卑之苦就是被她們『教』出來的。」
「你知不知道她們討厭人類的原因。」
「你連這也知道?」巖桂開始懷疑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如果你被人指著鼻子罵偏又發作不得,我想你也會很難忘懷那些在背後不輸不良觀念的人。」奕霆幽默地消遣,想起被笄日斥為「卑鄙狡猾的人類」時那副糗斃了的呆樣。
「也難怪……」巖桂看他坐得四平八穩的姿態,也跟著跳坐上桌子,一腳流浪在半空中懸蕩,兄一腳屈起為靠,他晃了晃沒有著地的腿,咦!感覺還滿不錯的。
奕霆見狀有點哭笑不得,他忘了巖桂現在染上「惡習模仿症」,舉凡他的不雅小動作,只要一個不小心被眼尖地發現,馬上就立竿見影地看到效果。
不曉得教壞了精靈界的長老是什麼罪行?
「銀杏和海棠本來都是對人界懷有美好憧景的妖精,但當她們狼狽地自人界逃回精靈界之後,就變得封閉古板,不但把自己困在痛苦中,也不允許別人享有快樂。」巖桂的眼中多了一絲無能為力的愧感:「銀杏是遭受到人類的欺騙,她性子直烈,變得不信任人類,把人類全歸類為無恥之徒,我怕她會被失敗的過去蒙蔽做下錯事。」
「哦?」奕霆的反應不喜不憂,莫測高深地無動於衷:「海棠呢?」
「海棠的性格比較內斂,和衝動的銀杏不同,她處事比銀杏圓滑,她在人界的遭遇沒有人知道詳細的始末,不過據說好像是她的伴侶出意外死了,她剛回到精靈界的那幾年,不說不笑地活似行屍走肉。我想那作意外對她的打擊一定不小。」
奕霆聽完後,眉峰凝了起來,慢吞吞地開囗:「通常,性情愈是不易顯諸於外的人,他所壓抑的情緒也愈危險。」
「你是說海棠?不會吧!」
「我只是依理推論,並非懷疑什麼。唉!要是慈寧她們在就好了,慈寧肯定能一眼看穿其中醞釀的內情,我們也用不著在這猛扯頭髮一籌莫展了。」奕霆再次想起至友的好:「希望我的頭在三十歲之前不會禿掉。」
「說來說去都是那只無聊惡魔惹的禍,好好的魔界不待,來我們精靈界攪什麼亂?」巖桂握手成拳狠狠地捶向桌面:「最好不要讓我遇上,否則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塊來洩恨!」
奕霆搓搓下巴,新冒出的鬍髭扎得他手癢癢地:「如果他在這,我倒想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簡單。」冷透心脾的嗓音自不知名的空氣中釋放,含著不容忽視的強大力量。「因為我想看看精靈的夢,是否像人類一樣美麗。」
「你是誰?」奕霆迅速瞥見前方牆上的暗藍光影,不暇細思便叱喝。
「你們想大卸八塊的人。」牆上,宛若投射般浮印著一個人的臉容。
「你!」巖桂脹紅了眼:「你為什麼要捉弄我們!製造這場災難對你有什麼好處?」
暗影晃動,忽明忽蒙,聲音也似機能退化的播音器般,忽近忽遠:「夢想,是世間最美的虛幻;要使夢想成真,必須付出代價。精靈,是六界中最真純的存在,精靈的夢,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圓?兩位,難道你們不好奇嗎?」
「胡扯一通!」巖桂不待多言,抖手便揮出閃閃星粒擊向牆壁,石牆應聲爆碎,飛沙亂石四射,刺激得奕霆好一會睜不開眼。
「嘿嘿嘿……」黑影失去牆為布幕,浮現在空中更顯模糊:「不愧是長老,力量果然強多了。」
「你……」巖桂氣昏了神智,正想衝上前時,奕霆攔住了他。
「巖桂,沒用的,他的實體不在這裡,這只是他的影子,你傷不了他的。」
「嘻嘻……聰明的人類,你叫什麼名字?」黑影咧開一個笑,頗似嘉許地問。
奕霆看出了黑影只是透過某種術理投射在柘軒內,真正的人根本不在他們觸目所及的範圍,他按著巖桂,示意他先冷靜,才迎對黑影:「我叫謝奕霆。」
「你不怕我?」黑影的聲音,飄渺倏忽。
「有誰會懼怕影子?」奕霆犀利反問,炯炯有神的眼中閃爍著悍然無畏的浩蕩。
他先是靜了一下,然後縱聲大笑:「敢以這種口氣對我無情說話的,你是第一個。」
「你果真是魔尊!」巖桂驚喘:「我們精靈界壓根沒打算介入你和冥王之間的凝戒之爭,你為什麼要對付我們?」
「精靈就是精靈,個個天真得可以!我魔尊做事需要理由嗎,就算有,你想我會告訴你們嗎?縱橫魔界的無情會浪費唇舌解釋我行事的動機嗎?」
「會!你會!」奕霆擲地有聲地道:「如果你不會,今天你就不會露面。」
「你以為我露個面戲弄你們的目的在哪呢?」黑影……不!應該說是魔尊,顯然也想知道奕霆自他露面譏嘲之舉瞧出了什麼端倪。
「總不會是想和我們閒話家常吧?」
「有意思!想不到精靈界竟請到你這麼個有意思的人。」
奕霆眼色連閃:「你對精靈界很瞭解?」
「你說呢?小子!」
「憑你言詞間的自信和從容來看,我們的反應與策略都在你算計之中囉?」
「沒錯,事實如此。」魔尊笑得陰沉,彷彿天下已盡入他掌中般:「本來我想給你們一些協助好增加點趣味,可是現在……我的好意可能是多餘的了。謝奕霆,你的確很特別。」
「我的專長就是讓見過我的人牢牢記住我。」奕霆對答如流。
「能和五界內最惡名昭彰的無情互峙而不露絲毫悸色怒意,你是有本事讓人牢記。」魔尊語氣一折:「可是,能不能存活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發問的是恢復鎮定的巖桂:「你到底有什麼陰謀?」
「呵呵……是意思還是陰謀隨便你們去猜。要想活下去,就得使出你們的渾身解數!精靈夢是圓是滅,可關係到精靈界的存亡,如果你們不想讓精靈界成為第二個魔界,多加把勁,時間是最沒耐心的東西,別錯失了!」影,漸漸淡了。「我等著看最後的結果。」
「魔尊!」巖桂大喊:「有種就正式和我比畫比畫,只會躲在暗地放冷箭算什麼?陰險的小人!出來!只會專門利用人以達成目的的雜碎——」
奕霆驚於巖桂的激動,緊揪著他的衣服:「巖桂,人都走遠了,你氣也無濟於事,冷靜點……」
「奕霆,我眼見自己的同胞淪為他口中遊戲的棋子卻無能為力,我……我痛心吶!」
「我知道!」奕霆圈臂扣住巖桂,微歎:「我瞭解。」
「精靈界與他無冤無仇,他怎能這麼冷血地拿所有精靈的生命開玩笑?小月、盼櫻、盼楚甚至是笄日,他們哪一個得罪他了?為什麼要因他的一句好奇而承擔這麼多痛苦?奕霆……」他舉掌遮蔽自己的雙眼,不想讓更多的憤慨洩漏:「我好恨自己阻止不了他!」
「巖桂!」奕霆鬆開他,板起了臉,嚴厲地喝:「你這是在認輸嗎?」巖桂凜震,放下了手掌直視他。「能不能遏止他的企圖還是個未知數,你現在就自暴自棄等於中了他的計,他此次露面就是要打擊我們的信心,因為我們已經成為了他的阻力,倘若你也被他輕輕鬆鬆的三言兩言打敗,還有誰會與他對抗?你想把整個精靈界拱手送給他嗎?」奕霆疾言厲色,聲聲鏗鏘有力:「你的果斷到哪去了?」
巖桂喘了好幾個大氣才又擠出聲音:「對不起!」
「別對不起。你我都明白我們面對的不止是攻於心計擅察人性的魔尊,還有衍造出所有恩怨的心結,只有徹底坦誠道出大家心裡所想,才能避免讓魔尊有機可趁。光是在這邊講沒用,我們走吧!」奕霆說做就做馬上轉身。
「奕霆,我們要去哪?」
「去實踐我們的改革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