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太子守禮自持,冷漠沉鬱,對官宦官僕們雖不曾頤指氣使,更不曾有任何恃權凌虐情事發生。但那猶如霜雪冰封的表情,讓所有的人除了正事外,其餘話語一律吐不出口,包括閒聊與關懷。
然而自從那名昂朗活潑的男子出現後,一切事情似乎都改變了。那名喚作黑韶的男子,他蓬勃勁躍的朝氣鮮活了這座原本死氣沉沉的清浥宮。
太子沉著,黑韶開朗,兩人個性一動一靜,互補得天衣無縫。
雖然太子依然沉默寡言,但臉上冰凍的線條放柔了,竟讓見者都不由自主地想去親近。像那日調度宮僕的女官長竟逾越到對著太子說教,說他食量太小,而太子竟也帶著羞窘,默默地接受了女官長的關懷。
一切都變了,不是嗎?
一向畏懼太子威嚴的官宦官僕,開始交出了他們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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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夜中,燭光熒熒,照亮了書房,在四壁整齊放列書冊的書櫃上投射出深淺不一的光影。坐於書案前的靳嵐手持毫筆,焦距停在搖曳的燭芯上,默默出神。
「臣叩見太子。」
靳嵐一怔回神,看清站在門口躬身作揖的來人,急忙快步搶前扶起,驚喜道:「太傅,您怎麼來了?」
髮鬢霜白,目光炯然的老者帶著慈祥的笑,任她將他扶往一旁的槐木椅坐下。看著拖來一張矮凳坐在跟前的靳嵐,寵溺地將她由頭至腳地上下打量,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太傅?」靳嵐對太傅反常的舉止感到疑惑。
這名老者正是陵嵐國的宰相丌官洛,身兼太子太傅,為靳嵐的啟蒙老師,然而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只如此,丌宮洛是靳嵐宮中唯一知曉靳嵐真實身份的人。
「二十個年頭,你也長大了。」丌官洛笑著喟歎。
當年生子尚未滿月的皇后抱著太子,跪在地上向他不斷磕頭的那一幕猶在眼前。沒想到,才一轉眼的時間,那襁褓中的嬰孩已成長為如此玉樹臨風的俊俏男子,但若不是造化弄
人,此刻眼前站的應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吧!
皇后當時娓娓敘述的真相讓他震驚不已,欺君啊!兼之欺騙黎民百姓。他原該將這件陰謀舉發,但他卻沒有,反而還答應皇后擔下太子大傅的職位。或許是皇后眼中的母愛感動了他;或許是皇后故世的父親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或許是,他不願見皇后之位真讓那個陰狠的秀妃給佔據了吧!
「太傅,您今天好奇怪。」靳嵐眉頭微鎖,那日加冠之禮太傅明明也在場的,為何現在才在感歎?
「聽人說,你最近變了?」丌官洛不理靳嵐的質疑,反問。
「有嗎?」靳嵐故意答得漫不經心,用以掩飾內心的驚訝與羞窘。怎麼連太傅也這麼說?
「上次參見皇后時,還得知你最近與一名男子如影隨形地相伴,那名男子是雲綢的三皇子,是吧?」丌官洛笑著看她,見靳嵐螓首輕點,續道:「看來改變你的,應該就是他了。」
此話一出,果然如己所料,靳嵐立刻緊張得開口辯解。
「他……他只是幫我訓練軍隊,我們沒什麼關係,不關他的事
「孩子,」丌官洛柔聲低喚,手輕拍靳嵐的肩。「我不是在怪你,你最近的改變很好,別緊張。」
聽到丌官洛這麼說,靳嵐懸著的心才安定下來。靜靜地看著丌官洛,知道他還有些話沒有說。
「孩子,聰慧如你,應該也知道,一過了二十歲,距離你太子登基的時機更近,秀妃母子與李元樵他們也知道這一點,相信他們已在伺機行動。你要提防著點,我只能在朝中觀察李元樵的意圖,但其他方面,你就得要自己多加注意了。」丌官洛憂沉道,皇上最近龍體違和,怕會更加煽動靳菽的虎視眈眈。
「我明瞭。」靳嵐點頭,自那日靳菽帶著大批武師至清泡宮問罪時,她就明顯感受到靳菽的奪權意圖。
「我已經觀察黑韶好一陣子了。」當聽到皇后提起太子身邊有這名男子出現時,丌官洛擔心靳嵐會被人以外表瞞騙,都獨自一人偷偷地到教練場想看看那名男子。然而,接連幾天地暗中觀察下來,原本的疑慮被安心所取代。
那名男子雖然外表輕脫,但閱人無數的他看得出來,除去那耍寶似的皮囊,隱藏其下的絕對是雄視天下的王者之材!男子在教練場上的表現,更是證實了他的看法。
「太傅?你……」靳嵐低聲驚道,太傅曾偷窺黑韶?腦海中反射性地浮現黑韶平日插科打諢的無賴模樣,柳眉倏地皺起,完了,太傅對黑韶的觀感一定差透了!一思及此,急忙開口。「其實……」卻被丌官洛舉手打斷。
「你別多說了,他是個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你找到了一名好幫手。」丌官洛笑道。
聽到太傅的話,靳嵐緊繃的精神頓時鬆懈下來。
「您都在哪裡觀察的?」靳嵐問,黑韶大半的時間都與她在一起,難不成她也被順道觀察?一想起最近心頭的怪異感覺,怕自己的扭捏行徑也被察覺,不由得俏臉生紅。
「教練場。」丌官洛笑得得意。
「教練場『,靳嵐詫異低喊。」我怎麼都不知道?「
面對她的問題,丌官洛但笑不語。她不知道,可有別人知道呢!其實黑韶早就發現了他的存在,那鷹隼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害他以為才一開始就被人當場揭破。沒想到,黑韶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而後勾起微笑,對他不再理會,繼續練兵。
黑韶的笑帶著明瞭與諒解,才如此一眼,就看出他這名躲在草叢中的老者所為何來。他的笑,也帶著些許傲然,彷彿在對他宣稱對他的評量絲毫無畏。
好個偉岸男子!丌官洛滿意地笑了。
「太傅!」靳嵐叫著,太傅今天真的很怪!老是看著她,帶著深意的笑,笑得她渾身不對勁。
「沒事,我要走了。」丌官洛笑著起身,拂順長衣的縐摺。靳嵐見狀,縱有滿腔的疑問也無法再問,只得上前扶著他,送他出門。
走至門口,靳嵐伸手要去開門,手還沒碰上門閂,就聽得官洛含有深意的話語響在耳際。「嵐兒,做你自己。」
靳嵐動作一頓,想再問清楚,只官洛已逕自開了門,門外站了一人——
黑韶站在門前正準備敲門,門這麼一拉開,讓三人都怔了一下。
丌官洛首先回神,對黑韶笑著點頭。「初次見面。」
「不,以前就見過了。」黑韶笑著回禮,黑眸中閃著戲謔的光采。
兩人發出會心一笑,,丌官洛呵呵大笑,拍拍黑韶的肩膀。「老夫先走一步。」
「您慢走。」黑韶有禮地目送他離去,轉頭看向靳嵐,見她依然怔怔地喃喃自語。做自己……做自己……靳嵐反覆咀嚼丌官洛臨去前丟下的話,一抬頭迎上黑韶審視關懷的目光,心頭驀地一震!
「怎麼了?」黑韶輕輕按上她的臂膀,關懷地柔聲問道。
做自己,靳嵐嘴角浮現苦澀的笑,她明白太傅的意思了。
做自己……她能嗎?突然間,覺得手臂上那寬厚手掌的溫度炙人,炙紅了她的心、她的臉,也炙熱了她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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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一個月的密集訓練下來,原本散漫無序的陵嵐士兵已稱得上紀律嚴整。整列隊伍已與過去大不相同,迅捷且氣勢凜然。
該離開了吧?『
在午膳後的休息時間,黑韶斜靠著弓箭場旁的榕樹根,撿起一片樹葉把玩,舉至眼頂上方,藉著穿過樹葉縫隙的陽光審視著。看得專注,心思卻縹緲散向遠方。
原本只想待上十來天的,沒想到一待就是個把月;不過能將那批烏合之眾訓練成一隊精兵,那種成就感是無法言喻的。比在雲綢成功地調兵遣將、贏得兵事大賽,更來得令人興奮。還有那種彼此扶持,與士兵們日漸產生的感情,都讓他有點割捨不下。
黑韶舉了十來個理由分析自己。從不曾在同一地點停留超過十日的他,為何會停滯陵嵐,甚至不曾萌生想走的慾望?他歎了口氣,將指中翻轉的葉子輕輕彈出。
為了什麼他清楚得很,黑韶自嘲地揚起唇角。別再自欺欺人了,從一開始的受邀做客,原因就顯而易見。若不是他自願跟著靳嵐回國,怕就算是出動十師的軍隊也無法挪動他一絲一毫。
是靳嵐的眼神吧!那既淡且冷的眼神,帶著點哀傷與無謂,還有著故作的堅強冷靜,讓他違反了原則個性,滯留陵嵐。他下意識地擔憂,若他就此撒手離去,怕靳嵐那瘦弱的肩膀撐不住篡位的襲擊;這種念頭,讓他直想護衛著靳嵐。
黑韶微微地皺起了眉,他對靳嵐的眷戀關懷算是友情嗎?他也厘不清,總是有那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每每望進那深邃的黑瞳,沁心的感覺過後,總讓他體內生出一股燥熱,久久揮之不去;讓他有種衝動想去靠近靳嵐,深汲他身上那種莫名的淡雅氣息……
莫非……他有斷袖之癖?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詞,讓他猛然心驚,倏地坐正身子。楞了一會兒,才搖頭苦笑自己有點想像力過剩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讓他抬頭,那逐漸清晰的人影……是靳嵐!
靳嵐輕勒韁繩,翻身下馬,那匹馬毛色摻雜,不是「雪綾」!
「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就先麻煩你了。」靳嵐背上背著
青布包袱,走近黑韶身旁說道。
「你要去哪?」黑韶起身撣撣衣上的塵土,隨口問道。特地換匹馬,不尋常。
去找人。「靳嵐簡潔回答,表明不願多說。原本就隱隱抽搐的胃痛得更加厲害,讓她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
她怎能說她要去找大夫?此話若是一出口,何等精明的他馬上就會聽山其中的矛盾之處。宮中醫術高明的卸醫何其多,她又何必特地出宮去找大夫?何況就醫幹麼帶著包袱,又不是出遠門,不是多添累贅嗎?
「你不舒服?」黑韶注意到她的異樣,想拉她的手診脈,卻被靳嵐迅速閃過。
「別碰我!」靳嵐低喊,含著怒意。胃中不斷翻滾的痛已經夠磨人了,他還來攪局。
「我會醫術,我先替你治治,你再去找人也還不遲。」黑韶柔聲勸道,朝靳嵐伸山手。她那強自忍痛的模樣,讓他見了心中—緊。「把手給我。」
靳嵐聽了更是直把手往身後藏,努力拉開兩人的距離。
會醫術?那下場更慘,一把起脈,男陽女陰的脈相當場就將她的秘密昭然揭露。她不過是過來交代一下,他又何必追根究柢。
「靳嵐!」黑韶低聲輕喝,含著濃厚沉鬱的警告氣息。
靳嵐吵著下唇,不著痕跡地退至座騎旁,縱身一躍,還沒坐穩立刻腳下夾緊,座騎收到指令往前衝去,動作一氣呵成,速度之快,讓黑韶措手不及。
「下午的訓練交給你了!」靳嵐拋下這句話,語音還在微風中蕩漾,人已消失無蹤。
只餘下黑韶渾身怒氣地站在沙塵中,看向靳嵐消失的方向,氣得咬牙。
臭小子,身子不舒服還一意孤行;也不想想身為太子,有多少人想對他不利!
此時休息的結束鐘響,士兵們在沙場上整隊,一名隊長奔跑過來,等候黑韶下令。
黑韶念頭一轉,將全營兵馬依平時操兵排法分為黑白兩隊,點出兩名能力優秀的士兵各任兩隊隊長,在教練場劃下其兵馬據地,插下旗幟,定下規矩,兩隊互相攻奪,先摘下對方旗幟者勝。
士兵們聽了無不雀躍萬分,單調的操練已讓他們覺得無,聊不已,現在可以當場模擬戰場實況,驗收操練成果,怎能不讓人興奮呢!
「不許動刀動槍,每人都去撿樹枝,使刀使劍的就撿短一
點的,長槍隊的就拾長一點的,只要讓敵隊的樹枝一沾上身,就算陣亡。「黑韶一開口,原本鼓噪的教練場立刻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是一臉壓抑笑意幾近顏面扭曲的怪模樣,直盯著黑韶瞧。」只准身上沾上塵土,不許見血見傷,回來我驗收成果「
蠢蠢欲動的士兵們立刻大聲應是。
黑韶掃了全體士兵一眼,抬頭估量時辰,發下號令。「退回各隊據點,開始部署兵馬,一刻鐘後開戰!」
命令一下,霎時間沙場上立刻散了個毫無人跡,黑韶滿意地笑了,施展輕功往馬廄奔去。
想拋下我?下輩子吧!黑韶嗤笑一聲,牽出「迅雷」,追循靳嵐的蹤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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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坐落於皇宮近郊竹林中的竹屋,帶著隱隱的翠綠,屋外有低矮的竹籬笆圈起庭院範圍。不過,如果來人真要撒野,這排竹籬笆可完全起不了任何防禦作用。 .
庭內有名小僮正在熬煮藥草,夏日的炎熱與火爐高溫,上他臉上灰黑交接、佈滿汗水。突然來的一陣風,讓他被激起的煙嗆得又是一陣咳。
好怪的風,明明那麼強勁,卻不見竹林搖曳。小僮暗自咕
噥,舉起大扇子,繼續熬煮師父吩咐的藥。
屋裡,一名衣衫陳舊卻潔淨的老者,正在幫一名女子隔線把脈,沉吟了一會兒,才舉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下藥方。
「爐子,爐子!」老者就著敞開的窗對外叫囂。
名喚爐子的小僮立刻跌跌撞撞地衝入,忙不迭地應著。「來啦,來啦!」
「去抓藥去!」老者將藥方交給爐子,沒好氣地吩咐;
「可是師父,我正在熬藥吶!」爐子為難地開口,差一點點就大功告成了。
「大不了再重新熬過就是,快去!」老者怒吼著:這小子,還敢頂嘴!
「樊大夫,不要緊的,等小兄弟藥熬好再去抓就成了,我不趕時間的。」一直靜靜坐在一旁的女子開口勸道。
「去去去,藥抓好了再拿來。」樊大夫不耐地揮手,爐子立刻興高采烈地退了下去。那名女子看著這一幕,為他們師徒有趣的相處方式感到有趣。
「真是的……」樊大夫依舊咕噥地念個不休,轉過頭對上。那女子含笑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搔裡頭。「真是失禮了,讓藍姑
娘見笑了!「
「您老言重了。」藍姑娘身子微微前傾,回禮笞道。
「咦?」樊大夫握腮抓頰地直盯著藍姑娘,發出狐疑的叫聲。「藍姑娘,你這次來有點不一樣哦!」
藍姑娘微微一愣,隨即恢復原來的神情,問道:「怎麼說?」
「比以前心情要開朗許多,剛剛我在把脈時就已發覺,嗯,好現象、好現象!
樊大夫開心地笑彎了眼。
藍姑娘淡淡地笑了笑,低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那淡然的神情與靳嵐如出一轍,只不過離群索居的樊大夫沒見過太子,自然不曾發覺其中奧妙。
她就是改名換裝後的太子——,靳嵐。
易名為藍靜,是取自將靳嵐兩宇顛倒的諧音。
樊大夫原為陵嵐宮中御醫,個性爆烈,醫術高超,在宮中得罪了不少人。在一次與人衝突後,憤而辭官,遷至這片竹林懸壺濟世。這件事已年代久遠,為何得知?那是靳嵐小的時候秦嬤嬤帶她前來時說的。
她身為女孩的身份特殊,絕不能讓宮中御醫診斷,否則事跡馬上敗露。因此,從小只要她身體大小病痛一律忍著,忍到不得已了,才會由秦嬤嬤為她除下太子服飾,換成女裝,偷偷地由密道帶出皇宮,找樊大夫就醫。直至幾年前,才由她自己獨身帶著女裝出宮偷偷換上,這就是她為什麼要帶著那個青布包袱的原因。
樊大夫自小看著她長大,對於她總是比尋常患者多了點關心與包容。原本門庭若市的地方,只要樊大夫一見她來,馬上變成門可羅雀,人全讓樊大夫給驅散了。
離宮後的樊大夫專治窮苦的百姓人家,只收取微薄的診療費。
她曾問他,那麼一點點錢連藥錢都不夠,若是有心幫助那些窮人家,乾脆分文不收不就得了!那時樊大夫嘿嘿笑了只兩句話,就清楚解釋他的原因。
人家是花錢來找大夫,不是來接受施捨的。
窮人家也有窮人家的骨氣咽!
從那時開始,她學會了尊重他人。
「是不是有哪個渾小於讓咱們藍姑娘看上啦?」樊大夫取過盆缽,一邊研磨藥材、一邊取笑道。「您說笑了。」靳嵐微窘,不願多言,然而腦海中卻不自禁地浮現黑韶的身影。不知譴他練兵練得如何了?就這麼拋下他,怕不讓他氣壞了……
靳嵐望向窗外,發覺沒有黑韶相伴的午後,感覺空空洞
洞的,眼前繞的淨是他那惱人的笑,揮之不去。
「男婚女嫁這是天經地義的咽,害什麼臊!」樊大夫兀自喋喋不休的叨念著,渾然沒發覺教訓的對象心思早巳不在他身上了。「我說藍姑娘啊,哪天就把你的男人帶來給我鑒定一下,別看我這副樣子,我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啊……」
「師父,藥抓好了。」
「沒看你師父正講得興起啊,你這小毛頭插什麼嘴,!」
「哎喲,好痛吶師父,您的拳頭好硬……」
沒理會一旁上演的笑鬧劇,靳嵐沉湎於思考中,完全沒發現那隱匿於林梢的黑眸瞬然隱去,只餘下頓失重量的竹竿隨風搖晃,發出悉卒的清涼竹聲,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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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回男裝的靳嵐自草叢中走出,一面整理衣帶、一面將掛在臂上的羅裙裝入包袱,重新背回肩上,走近座騎,正要上馬時,視線投向那波光瀲灩的湖塘,不由得怔然出神。
自從上次在這裡遇見黑韶後,就再也沒來過了。鎮日與他處在教練場裡,氣候再怎麼炎熱,抄塵再怎麼擾人,訓練再怎麼辛苦,她依然甘之如飴。直至此時,她才發覺,黑韶在她的生活中已然不可或缺。
靳嵐走近池畔,蹲下以手撥水,感受那冰涼的觸感。是天意吧,讓她遇見了他,然而她苦澀地搖搖頭,她是樹,他是風,不羈的風勾起了樹想自由的慾望,但樹卻只能是樹,根被紮實的大地困住,哪裡也去不成。
俗事太多,雜人太多,她什麼也拋不下,就連真實的身份也無法向他坦白。靳嵐盯著水中的倒影,心中佈滿無奈的哀愁。
突然,水中冒出一顆頭顱,突破了她的倒影。靳嵐被嚇得往後跌坐,呼吸急促,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巧咽,又在這裡遇見你。」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還有幾綹貼在額前,黑韶衝著她直笑。
要不是她向來夠冷靜,怕不嚇得當場尖叫。
靳嵐撫著兀自狂跳不已的心口,做了幾個吐吶後,才足以鎮定地沉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黑韶對她的質問一聳肩,無謂地說道:「今天的訓練是實地模擬,我總不能待在教練場吧!要是每一隊都來問我,那豈不尷尬?指點也不是,默不作聲也不是,還是等他們玩完了,再回去比較公平。」黑韶身子往後一仰,正面朝上,在靳嵐眼前仰泳起來。
他—定是故意的!靳嵐不悅地瞪著他,還在為了他嚇著地而生氣著。猛然一驚,他來多久了?別連她在草叢裡更衣都讓他瞧見。
沒注意到她倏間轉白臉色的黑韶還在繼續說道:「更何況,另一名大頭都藉故開溜了,這麼熱的天,我不乘機來歇歇涼豈不對不起自己,靳兄,您說是吧……」黑韶拿她戲謔,轉頭看她的反應時,卻被她臉上的慘白嚇得急忙站起,直奔池岸。
「你沒事吧?」黑韶握住她的雙肩,發現她不住發抖。「走,回宮去,找卸醫!」說完立刻扶著靳嵐就要往座騎走去,心疼地發覺,她簡直輕得沒有重量。
「放開我,我沒事!」微窘的褚紅驅逐滿臉的蒼白,也喚回了她的理智與冷靜。見黑韶還緊緊地箝握著她,又低喝了一聲。「放開我!我衣服都被你弄濕了。」
黑韶定定地凝視她,在確定了她的堅決與平安時才放手、—鬆開手,靳嵐立即坐回地上,整理微亂的衣衫。
「你怎麼了?從中午就不太對勁,身子不舒服就要找大夫啊!」黑韶蹲在她身旁,與她平視,只手支額,將散落額前的發撥向後頭。
靳嵐默然不語,頓了良久才開口問道:「你來這兒多久了?」
「不知道,一見到清涼的水就什麼都忘了,只顧著下水。」黑韶索性盤坐在草地,側首望她。「這很重要嗎?」
「沒有。」靳嵐悶悶地搖頭,一切都是自己在杯弓蛇影罷了!眼角一瞥,發現現在的情景與上次初見時相仿,只是這一次,他的長褲還穿在身上。
黑韶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低低笑開。
「上次多狼狽,這次為了以防萬一,身上還是留下一絲半縷保險些,沒想到,還真讓我料中了。」黑韶自嘲著。
那白色的布料遇水,平服地貼著那雙強勁有力的長腿,明顯地勾出肌肉的紋理。靳嵐臉一紅,趕忙調離視線。
「你真的不要緊嗎?或許……」黑韶的聲音突然一斂,附上她的耳旁低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座竹林,有位樊大夫在那裡行醫,他的醫術不錯,你要不要去讓他看看?」那低沉的嗓音帶著軟暖的蠱弄,以及微微的邪惡。
被黑韶突然靠近的體熱給擾紅了臉,但他的話一入耳,心一凜,滾燙的雙頰迅速降溫。驚懼的雙瞳朝他看去,那笑意盎然的俊顏卻和煦依然。
「喲喲喲,你瞧,臉一陣紅一下子白的,走,去找他就醫吧!」無視於靳嵐的審量,黑韶笑著拉起靳嵐的手臂,起哄地
往後走。
靳嵐手用力一甩,直盯著他。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去就算啦!」黑韶聳聳肩,對靳嵐的無禮舉動不以為意,轉身走人池塘,又開始游起來。「下來吧,水很涼的。」
靳嵐坐上一旁大石,對他的呼喚不予理會,一連串的驚嚇已讓她無力再去應付黑韶的戲弄。
「你不下水消暑,來這裡幹麼啊?」黑韶不悅地自水中站起,水淹至胸。
「我不慣與他人共游,你自便吧!」靳嵐回道。
「該不會是你身上有什麼缺陷?」黑韶見好言相邀無效,開始採用激將法。「還是因為我在場你才不敢下水?不敢的話,至少讓腳泡泡水去除一下暑氣吧!可別連這也不敢喲!」
原以為這招一定奏效,沒想到靳嵐的態度反讓他咋舌。
「我是不敢,你慢用,我先回軍營了。」靳嵐點頭淡道,起身往座騎走去。
真敗給她了!不受激也就算了,竟連些微的動怒也都不曾、黑韶挫敗地以掌擊水,開始往岸邊蹣跚前進。
「我也要走了,等我。」黑韶上岸,吹了聲口哨,不多時,就見「迅雷」從樹叢鑽出,一臉自得愉悅的自由神情。
這些日子都在教練場度過,恐怕悶壞了這匹個性如風的駿駒了。靳嵐愧疚地想,念頭一轉,對著正在穿著衣物的黑韶說道:「先不忙回營,我帶你去陵嵐郊外逛逛。」
「不會又有另外一座訓練場吧?」他可沒忘記,當初靳嵐就是用郊外逛逛這個餌騙他跳人火坑的。
對於他的反諷,靳嵐只斜睨他一眼,似怒含嗔,那眼神讓黑韶心中猛然一蕩。
「這次不會了,走吧!」見了他那無辜樣,靳嵐嫣然一笑。
那一笑,讓黑韶失了魂魄,站著出神,連人都走了還不自覺,還得靠「迅雷」咬著他的衣擺引導上馬,不然,怕當場就給丟在原地。
看黑韶那一臉魂不守舍的模樣,「迅雷」不屑地嗤哼一聲,邁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