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當空,樹蔭濃密之下,偶有輕風吹拂。
薔薇叢圍著一座小院子,走進院子裡四處可聞一陣陣金鈐子的清脆響聲。
屋裡窗明几淨,十分清雅,門上掛著一長形匾額,上頭寫著「薔薇小築」。
薔薇小築的主人葉緋兒教訓人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你到底像不像個男人?好手好腳卻好吃懶做,生了一堆孩子卻只生不養,你為什麼不乾脆去死算了?」
「葉姑娘,你說話別這麼毒,我……」
不讓趙荔有辯解的機會,她打斷他的話,持續怒罵道:「你還有臉來借錢,我若是你,已經跳河自盡了。」
「小狗子生病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葉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好:心腸軟,你不救救小狗子,小狗子一定會沒命的。」
小狗子是趙荔的長子,乖巧懂事,平日亦甚得葉緋兒的讚揚,說真的,小狗子還真是命苦,生在趙荔的家裡,三餐要圖溫飽難如登天,下頭又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娘親又死於難產,除了可憐之外,她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來形容小狗子的際遇。
對了!還有「慘」這個字,慘、慘、慘!
「是啊!萬一小狗子死了,你就再也沒人可以替你乞討掙一口飯吃了。」
「葉姑娘,你別再罵我了,我知道我錯了!真的,我一定會改過的,請你給我一次機會,救救小狗子,我是個廢人,壞心的父親,可小狗子是個孝順的孩子,他不能死,該死的人是我。」
趙荔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小孩似的,她於心不忍,為了小狗子,她不得不妥協。
「你想借錢,我不會借你。」她怕他左手進,右手交給賭場。
「葉姑娘……」
「我會替小狗子請大夫治病,你回去等著,不過,我不是白白答應救小狗子的,小狗子病一好,你得去找份工作,不能再游手好閒了。」
趙荔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感激地道:「謝謝!」
「別高興得太早,你若是沒辦法做到你今日的承諾,你很清楚我會如何修理你。」她認真的警告。
整個蘇州城誰不知道薔薇小築的葉緋兒俠義心腸,可脾氣火爆,善良好客,可嫉惡如仇。
「我會改過的,請你相信我。」
趙荔為何找上葉緋兒?實在是因為他白白活了三十年,竟然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兒子生病,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到任何可能提供協助的親朋好友。
小狗子口中常常提及的緋兒阿姨,成了他唯一的希望。想來真是慚愧,妻子在世時,他靠妻子維持生計,妻子亡故後,他靠兒子乞食混一口飯吃。
沒有任何時刻像這一刻讓他體會這麼深刻。
美麗的葉緋兒,芙蓉為面,楊柳為腰,輕盈裊娜,好似月裡的嫦娥仙子,從雲中下凡間。
而她的脾氣卻和她的美顏一樣出名。
「喂!老兄,你把馬車停在大街中央這樣對嗎?你以為這條大街是你家開的嗎?」
就像現下,見了不平之事,她便擦腰如夜叉般的大罵,不管對方是販夫走卒也好,皇親貴胄也罷,只要讓她遇上,她就開罵,毫不留情。
車伕愣了下,好像懷疑自己怎會遇上如此陣仗。
「姑娘,你是不是太閒了?」
「太閒?哈!你大概不知道我葉緋兒的眼裡只有正義,沒有「太閒」這兩個字。」
「不知在下哪裡得罪了姑娘?」車伕不知所以地問。
「你的馬車得罪了這條街上行走的老百姓,請你讓讓。」
葉緋兒瞪了一眼七彩馬車,看馬車外觀的派頭,她知道馬車的主人大概來頭不小。
不過她不怕,她又不是被嚇大的。
「我家主人正在訪友,很快就會出來,何況我實在找不到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停得下這輛馬車。」車伕老實說。
「你家主人沒有腳嗎?明明知道駕車外出可能無處停放,為何不以足代車?」
「我家主人尊貴至極……」
她搶白道:「因為尊貴,所以腳不方便著地?」
「話不能這樣講,再說這條大街確實是我家主人所開,馬車暫停於此,應該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哈!此路是你家主人開的?真是荒謬,我長這麼大也沒聽過這樣的事,你最好快點把馬車栘開,擋了人家的路就是不對。」
車伕有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正當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他那玉樹臨風、器宇不凡、高貴出身的主子終於出來了。
葉緋兒朝車伕注視的方向看去。
沒錯,這個人渾身貴族裝扮,他那張男人味十足的英俊臉孔在見到車伕求助的目光時微皺了下層。
「姑娘有什麼指教嗎?」他問眼前的女子。
「你的馬車擋到大家的路了。」她不拐彎抹角地道。
「是擋到大家的路或是你的路?」他口氣亦不善。
她的火氣旋即被挑起,「別自以為了不起,有錢的公子哥兒我見多了,更是破口大罵過幾個財大氣粗的,你最好別讓我再逮到你有什麼其他囂張的行徑,不然可有你受的。」
他興味十足地瞅著她生氣的小臉,「有什麼可以讓我受的,不如現在就使出來。」
「本姑娘現下有要事在身,沒空同你耗,總之,你自己好自為之,別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世上不吃你這套的人遠比你想像中的多。」
「姑娘要去哪?在下可以載你一程。」他被她挑起了好奇心,想瞧瞧她是個怎樣的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馬車,冷哼了聲,「我看免了吧!我們這種小人物還是用腳走路暢快些,免得閃到腰沒人同情!」
他哈哈大笑,「有趣,真有趣!」
「你笑什麼?」欲走的葉紼兒轉過身問道。
「怎麼?沒見過有錢人笑嗎?」他調侃道。
「是啊,從沒見過有錢人醜陋的笑容,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她朝他扮了個鬼臉,一溜煙地跑開。
站在原地,心情不惡的沈竟霆下令道:「替我查查這女子的底細,越快越好,今天晚上我就要知道結果。」
「遵命。」
「還有,張任,別太招搖,低調些。」
張任跟了主子許多年,多少知道主子的心性,他想打聽一名女子的底細,自然是因為他對她產生了興趣。
「卑職明白。」
十三歲起便自食其力的葉緋兒以製作模型為生,她現在替程親王製造的迷樓模型,已到完工階段。
小小的迷樓,仿隋煬帝的迷樓,她尋了許多古籍資料才決定製造的方向。
巧奪天工的亭園建築,造得十分精巧,屋上的瓦是琉璃做的,柱子是用玻璃做的,她還在四面八方的牆壁上嵌著小小的水晶鏡子,在光線照射下閃閃發光。
尤其是迷樓裡放著的象牙床,雕工之細,天下少有。
她這一身本事承襲於爹娘,主要的是她自己對這項技藝也很有興趣。
天賦加上努力,自然將她的才華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本領傳揚開來。
「緋兒姐姐,又在掙錢了?」
她看了一眼走進門的朱芷珊,「是啊,沒人養我當然得自力更生羅!」
「是你自己不屑讓男人養好不好!」朱芷珊坐在桌旁的木頭板凳上托腮回答。
「我這身倔脾氣哪個男人肯養我啊?別傻了!」她自我解嘲。
「說的也是,對了!聽說你替趙荔請大夫醫好了小狗子的病,你真是善良。」
「我是同情小狗子,不是同情趙荔,那樣的男人不值得人同情。」
「趙荔有工作了!」朱芷珊微笑道。
葉緋兒聞言愣了下,「真的假的?我不過隨隨便便教訓他一番,他真的被我感化了?」
不抱任何希望的事,有的時候真的有意外收穫呢!
「你這麼凶悍,沒人敢不聽你的話。」
葉緋兒橫了朱芷珊一眼,「少灌迷湯了,我沒那麼偉大,好管閒事罷了。」
她可不敢得意,碰巧成功罷了!
「這模型是替誰做的?」
「程親王為了要討好他的如夫人,出高價請我做個特別的玩意兒,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做什麼才算是特別的玩意兒,這座迷樓是我靈機一動之下的產物。」這小小的迷樓,著實花了她不少心思。
「純粹以欣賞美麗事物的角度來看,你的功夫實在沒得挑剔,緋兒,說真的,你應該進宮的。」
「進宮幹嘛?」
「謀個一官半職啊,宮內不是都會養些女官專司各種精巧的女工嗎?」
「我的脾氣一人宮,只怕不出三天就會被丟出來喂狼了,你別害我。」
她有自知之明,很多時候她也為自己的爆烈脾氣所苦,可每每就是忍不住,一見不舒服的事就要插手管上,而且是得理不饒人。
「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管?」朱芷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標準想吊人胃口。
「誰的事?」
「白可雲。」
「白可雲?她不是個戲子嗎?在咱們這裡唱個十天半個月的,能惹上什麼麻煩?」
「跟沈家的人有關。」
「沈家?哪一個沈家?」
朱芷珊慢條斯理地道:「大米商沈家。」
「白可雲得罪沈家什麼了?」
「白可雲在咱們這裡唱完第一天就被人用馬車接走了,第二天才讓人送回戲班裡。」
「接走她的人是沈家的人?」她理所當然的猜測。
「不錯!沈家人一向可惡,仗著自己財大氣粗老是欺負人,白可雲吃了虧本來不想張揚的,可她清清白白的身子被姓沈的玷污了,她的未婚夫因為她已非完璧,所以提出退婚的要求。」
「現在呢?」始亂終棄是她最痛恨之事。
「本來半個月的戲一唱完她就會跟著戲班子離開蘇州的,壞就壞在她發現自己懷了沈家的孩子。」
「嗄?這麼慘?」
「是很慘,所以想請你幫忙,替白可雲出一口氣。」
「沈家?到底是沈家的哪一號人物?」
「你認識沈家的人嗎?」
她搖搖頭, 「認識有錢人可是件麻煩事,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好打抱不平,偏偏有錢人特別多不平之事。」
大米商「沈記」在蘇州可是一等一的字號,全蘇州人食的米飯幾乎全由沈家供應,當然除了自給自足者例外。
「全蘇州的莊稼漢都和沈記做生意,他們把稻米留自家食用和繳抵糧稅之外,其餘全賣給沈記。」
「為何全賣給沈記?沒有其他米商了嗎?」她對生意上的買賣完全是個門外漢。
「因為沈記出的價錢最好。」
「沈記為何可以出比其他米商更好的價錢?」
朱芷珊一板一眼的道:「因為他們家大業大,有財有勢自然容易獨佔市場。」
「沈家人也出了敗類不是嗎?白可雲實在太慘了,我非替她討回公道不可,戲子也是人,不該受這種侮辱。」
自古以來戲子最是可憐,有人捧時至多做個偏房,沒人捧時晚景淒涼。
「沈家威,沈家二公子,專喜歡捧戲子,成天往戲班子跑,哪裡來了別省的戲班子就往哪裡鑽,遇上梢具姿色的就占為已有,玩弄了人家後就把人家給甩了,下懂憐香惜玉也就算了,還糟蹋人家閨女的身子。」
「可惡!分明是個惡霸!」葉緋兒已經聽不下去了。
「那白可雲現在暫住慈雲庵,由比丘尼照顧著。」
「沈家威這種壞胚子,不收拾掉不知道會有多少良家婦女受害。」
「沈家人不好惹,連官府裡的差大爺也拿他們沒辦法,吃了虧的只有自認倒楣。」
現實生活就是這樣,誰有財有勢,誰的嗓門就大,形勢比人強,弱者更弱,無力回天。
她葉緋兒發過重誓,不論有多麼困難,替窮者、弱者出頭是她的使命。
「再難惹也要惹,太過分了!沈家人又怎麼樣?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我就不信這世間沒有公平正義。」
不信邪,是的,她就是不信邪,愈是高難度的險阻她愈愛挑戰。
「緋兒,我替白可雲謝謝你。」
「芷珊,你請白姑娘好好休養待產,我會讓沈家人給她一個滿意的交代。」
「他們最多給一筆錢打發人。」
「那也好,沈家人想給錢了事也不是件壞事,我會讓他們掏錢掏得心滴血。」
也許錢對白可雲而言比人更重要,那沈家威再好也不會好過錢。
在沈家的主宅內,赤裸的沈竟霆和侍妾吳月娘躺在床上。
他是清醒的,非常清醒。
吳月娘是他的侍妾,粗俗一點的說法是,吳月娘是他的洩慾對象。
女人對他來說只有美麗、動人的,不美麗、不動人的;想帶她翻雲覆雨的、不想帶她翻雲覆雨的。
他知道吳月娘很愛他,一直以來想得到他的心。
但他不只一次清楚明白的告訴她,那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他並無此打算。
他推開尚在他懷中的吳月娘,起身穿好衣物。
「竟霆,你要上哪兒去?人家還想在你臂彎裡躺一會兒。」
吳月娘是個極聰明、極精明的女人,不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不死心罷了。
女人就是這樣,永遠不知道男人對你只有愛與不愛之分,再無其他。
「回你房裡去,記得吃藥。」他指的藥,自然是避胎藥。他不想太快做爹,自然不允許女人懷上他的子嗣。
「又來了,我可不可以不再吃藥?」她嬌聲說道,試圖博取同情。
「不可以。」他斬釘截鐵地道。
「為什麼不可以?」
「我討厭女人問為什麼,你再問一句,就立刻給我滾出沈園。」他無情地道。
她立即噤聲,不再自討沒趣,她不想做出任何會令自己後悔的事,任何足以導致她離開沈園的事都是蠢事。
「走!」他厲聲道。
她穿回衣裳,含怨帶愁的走出主屋。
隨後,沈竟霆走進書房看今年前三個月的帳冊,張任敲門得到允許後進入。
「何事?」
「日前爺要我調查的姑娘,卑職已查出來了。」
「有這麼困難嗎?要查個三天三夜?」他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太久沒有追逐女子的樂趣了,如果她是個梢具難度的對手,他會考慮將她列入追逐名單之中。
「葉緋兒是她的名字,今年芳齡十七,獨居薔薇小築,不知爹娘為何方人士,孑然一身來到蘇州,她的過去沒人清楚,只知道她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
「哦?怎麼說?」
「她擅長製作各式建築模型,現在手上有座小迷樓是程親王所委託製作的。」
「你說她一個人住?」有意思,看來她頗獨立的,至少不像一般女子膽小怕事,依附在男人身上。
「是的,因為居家四周植滿薔薇,所以喚為薔薇小築。」
「詞意高雅的名字。」
他喜歡伶俐的女子,最好具文學素養,如果她心性文雅貞靜,就是上上之選了。
可惜她似乎聒噪得很。
「街坊都說此女脾氣火爆,遇事衝動,個性倔得像石頭,好打抱不平,欣賞她的人對她喜歡得不得了,討厭她的人亦不在少數。」張任將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
「讓她修理過的人自然不可能喜歡她,對了,她可有心上人?」
「仰慕者好像不少,不過她好像不太給人機會,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哦?」他興味的應了聲,抱持的心態昭然若揭。
「爺時意思……」
「我要得到她。」他直截了當地道。
張任一點也不意外,這完全是他主子的作風,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何況是女人。
只要見過沈竟霆一眼,旋即被迷得神魂顛倒的女人如過江之鯽。
主子在女人堆裡吃得開,又有生意頭腦,他這個跟在身邊的奴才也覺得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