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女!
站在掛號櫃檯前的江盼男,倏的將視線跳回這名字。
她摩挲著下巴,神色凝重地研究著。
列名婦產科看診醫生名單上的這個名字,是唯一透露出性別的名字。也就是說,如果她想找個女醫生看病,這個叫張德女的,無疑是唯一人選。
其他的江仰德、劉泰樣、楊書典及李合江,無法從其中看出任何女性特質。好吧,就選她!
其實,只需向櫃檯人員問一聲,盼男便可輕易知道哪幾位醫生是女性,不用杵在那裡杵半天。偏偏她生性不愛求人,只好自個兒腦筋急轉彎。
填寫好櫃檯人員交給她的資料卡,完成掛號手續後,盼男走到婦產科的候診室,找了個位置坐下。
眼睛一溜,放眼所及多是大腹便便的婦人,像她這種小腹平坦的,只有小貓兩三隻。不是懷孕,來看婦產科,總之是令人有些尷尬啦。盼男覺得朝她投射過來的目光,帶著暖昧。
是自己多心吧?盼男再次做自我建設。這次來看醫生,她躊躇許久,實在是忍耐不下去了,才會在下午請假過來。
真討厭,之前從來沒有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又不像感冒那麼平常的病,可以跟人討論,博得他人的真心關懷。偏偏是令人難以啟齒的隱疾,光是決定該看皮膚科還是婦產科,就讓她傷了好久的腦筋,最後決定還是看婦產科好了。
診療室門外的燈號板閃爍了一下,盼男抓緊隨身的廣提袋,脈動加劇,呼吸屏住。
快輪到她了,盼男琢魔著等下見到醫生時該說什麼話。醫生應該是任何疑難雜症都看過,自己的「隱疾」對醫生而言,不過是尋當的病症吧?
雖這麼想,盼男心裡還是很緊張。
除了每年固定看兩次牙醫外,她有好幾年沒進過醫院看病了。選擇這家醫院的最大原因,在於它正好位在公司和住處的必經之路,每天來回都無可避免地注意到,很自然地決定來這裡看病。
對盼男而言,只要醫生是女的,其他就無所謂了。發生問題的是那個部位,盼男實在沒勇氣讓個男子——即使對方是專業醫生——檢視或碰觸。她一直認為婦產科該由女醫生擔任較為適合,男性醫生總是不大方便。
燈號板再度跳動,盼男看到自己的號碼,機械化地移動腳步,在診療室門前猛地停住,掙扎地作了個深呼吸,忐忑不安地推門進去。
「對不起,我好像走錯了。」辦公桌後無法錯認的男人影像,令盼男反射性地說。
「等一下。」具有權威力量的磁性聲音自身後傅末,阻止盼男繼續往外走。她停下腳步,聽見那道聲音帶著幽默感的繼續道:「如果你是江盼男小姐,那你絕對沒走錯。」
盼男愕然地轉身面對他。
身穿白色醫生袍服的年輕男子,有著一張賞心悅目的迷人臉孔。烏亮的短髮中分,給人一種簡潔、精神奕奕的感覺。古典而方正的英俊臉型,搭配突出的俊美五官,洋溢著剛毅的男人味。
他的人正如他的嗓音一般誘惑迷人,俊朗的眉眼,帶著安閒自在的溫文爾雅氣質。—抹笑意令他的眼睛更加明亮,燦爛的愉悅光點在濃密的睫毛間飛舞,看得盼男心如小鹿亂撞,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喘。
最要命的是他飛揚的唇角,那抹笑意有說不出來的勾人心魂,在那張溫文儒雅的臉上,製造出激灑惆說卻不失親切的魅力。
一股看不見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流竄,盼男幾乎可以看到火光四濺。這股危險力量,令她趕緊收回心神。
這人真是俊的要命,讓她差點忘了來醫院的目的。她是來看病,可不是來看男人的!
「我要找的是張德女醫生。」盼男穩住急促的心跳,恢復平時的冷靜自持。不可諱言的,這男人很養眼,但她不是花癡。
「我就是。」
若不是男人眼裡那抹意味濃厚的自嘲,盼男還不能及時圖上因驚愕而微張的小嘴。
她知道她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眨動的眼眸裡,分明反應
出她的無法置信。她看向他吊在胸前的名牌,確認了他的身份。
這傢伙真是張德女?
盼男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千挑萬選出的「張德女」,居然是個男的?還是個陽剛氣息濃厚且魁力四射的俊俏男子?
「這一定是誤會。」挑驚恐地想落荒而逃,口氣結巴了起來。「我……要我的……是……是女醫……生……」
「女醫生?」張德女蹙起眉,儘管這種誤會三不五時便會遇到一次,不過病人見到他時的反應,都不像江盼男這麼驚恐。
「對。」盼男已退到門口,「我不能……」她揮舞著手臂,不曉得諗時這位英俊的醫生怎麼解釋心裡的驚慌。「反正就是不能……」
「小姐……」張德女站起身,伸手想挽留她。這舉動嚇得盼男趕緊握住門把,迫不及待地打開門。
「對不起,我……」她慌亂地朝他搖頭,無法解釋心底那種由惶惑、紛亂、害怕交織而成的痛苦情緒是什麼。只知道再和這名男子糾纏下去,她將會再次心碎、痛苦。
這種感覺實在太怪異了,怪的令盼男不願深思下去,唯一想做的只有逃開。而她也做了。
張德女怔在當場。這是生平頭一次,女人見了他就跑。說不出來是自尊受傷,還是什麼樣的情緒,心頭像被大錘子重重擊了—下,全身為這股疼痛侵襲得無力動彈。
等他回過構追趕出去,屬於盼男的竊窕身影早不知去向。
匆匆回到所住的公寓,盼男背倚著門,掩住臉坐在地板上,回想起發生在醫院裡的事。想著想著,忍不住噗啼笑出聲。
這輩子沒這麼糧過,那個叫張德女的男醫生想必也是。她居然那樣狂奔而出。
不曉得自己的任性有沒有為他帶來麻煩?
盼男感覺不安。
是她弄錯,卻要教他承擔。可憐的人啊!
她托住腮,眼光幽遠迷茫。
依稀記得他俊俏的模樣,這樣的男人居然叫張德女?他爸媽怎麼想的?給兒子取這樣的名字,難怪她會誤會。
她怎麼曉得德女居然會是男人的名字?
怎麼想都想不通嘛!
「張德女……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自己的心態。
就算她不想讓他替她看病,也沒必要這麼慌亂呀!
好像他是什麼可怕的野獸般,驚慌失措地奪門而出。盼男幾乎想像褥到在候診室等待的病人臉上的錯愕表情了!八成以為她被非禮了。
不會吧?光看她那副戮白的面容,和醫生俊俏的長僳,九成九會滑她是得了絕症,無法接受現實,才倉皇逃走吧?
這個想法令盼男再度失笑。
「張德女……」這個名字像燈火闌珊處驀然的回首,引她深深鐫刻在記憶中。她想,她會好長一段時間,忘不了這個名字、這個人。
他的長像是讓人即使在深沉的睡夢中,都會悠然微笑轉醒。沒看過這麼俊俏的醫生了;一個會讓女病人從此為之相思的男醫生呀!
「喂!你在那裡又笑又皺眉又『碎碎念』個不停,是幹什麼?」
好奇意味濃厚的輕脆嬌啼,有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盼男耳朵昏欲。
她錯愕地漲紅臉,抬起的眼光對上好友寫了兩個大大問號的晶燦眼睛。
「春天!」她驚呼。
「不是我還有誰?」春天莫名其妙地回嘴,趴在椅背上的嬌軀勳口探出。
「沒有啦我……」
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春天狐疑地瞇起眼,Jb裡的懷疑更熾。
「沒有?沒有什麼?」
盼男扶著門板站起身,捏緊隨身的皮包,避開好友采照燈似的眼光。
「沒事,我先回房……」
「沒事才怪!」
別看春天平常像懶貓似的慵懶,動作起來倒如狡兔般迅捷。一個鷂子翻身,就從沙發上躍過椅背,攔向她。
盼男翻了個白眼,這妮子八成正在寫古代作品,把自己化身為快女了。
「大小姐,你不在書房裡好好寫作,跑到客廳閒晃幹嘛?」還好死不死地逮到她在發呆。盼男心裡說有多嘔就有多嘔了!
「唷,跟我打太極拳呀。」春天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我一時腦筋打結,提早收工不行呀。」
「你會腦筋打結?」
「怎樣?不行嗎?」春天孩子般撒賴地喊道。「天氣熱、心情煩,總之寫得不順,想偷點懶!」
「天氣熱,有冷氣伺候;心清煩,你只會無事煩而已,又不是憂國憂民;寫得不顧,你不是常說越是不順時,越要堅持到底突破難關;至於偷懶,更構不上理由……」
「江盼男,敢情你是禾馬派來監工我的?」春天懊惱地鼓脹起頰。「人家不過是提早一小時收工,不行嗎?話說回來,你為什麼這麼早回家?現在不過是五點十分,你溜班?」
「胡說,我只是請假……」
「請假?為什麼?」春天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幾乎要跳出眼眶,貼到盼男臉上查個究竟。
「你那麼好奇幹嘛?」盼男不自在地推開她,自顧自地往臥房走去。
春天還不死心,跟在後頭。
「哪個作家不好奇?這可是我們賴以為生的職業本能之一喔!教我不好奇,不是要讓我去喝的北風嗎?」
「我以為好奇是記者的職業本能,怎麼變成作家的?」盼男不理會她,當著春天的面關上浴室門。
「作家必須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如果沒有一顆好奇心,怎麼有心情主觀察人事物?托爾斯泰就說……」
隔著門傳來春天響亮清澈的嬌啼,盼男可不想聽她長篇大論下去。
「春天,你讓我安靜上個廁所好不好?」
「好嘛。」隔著門傳來她委屈的應答,活像個閨怨甚深的黃臉婆。「可是等一下不可以再推托,要老實告訴我喔。」
「好啦。」
「那我去幫你準備一些冰飲。」她甜蜜又體貼的聲音漸去漸遠,得到一些清靜空間的盼男,坐在馬桶上莞爾。
真拿她沒法子呀!
如廁過後的盼男,覺得那部位又癢了起來,只好沾了些止癢的軟膏擦了一下。跑了醫院一趟,問題還是沒解決,真是令人沮喪呀。
走出臥室,果然在客廳發現她親密的同居人兼密友春天已準備好清涼消暑的罐裝飲料。
「怎麼不是紅甘蔗蘆筍汁?」盼男納悶。昨天還見到冰箱裡滿滿都是,今天卻換了牌子。
「二嬸送來一箱蘆苔汁。我中午喝時,覺得味道不錯,不但清涼降火,還養顏美容晴。」春天在兩隻擦洗得晶亮的水晶杯裡放了幾個冰塊,把蘆登汁易開罐遞給盼男。
後者想也不想地接過來,運用其蠻力打開拉環,才送回給她。
春天真的很奇怪,說她沒力氣嘛,平常一些重的東西又難不倒她;追根究柢就是她的手指太纖細了,才會拉不動拉環吧。盼男嘲弄地想。
「加冰塊更好喝。我就覺得紅甘蔗蘆筍汁太甜了點,下次咱們也加冰塊喝。」春天絮叨地念著。
盼男希望她繼續念她的飲料經,最好念得忘了她的事,可惜天不從人願。
「盼男,你說你為什麼請假。」
盼男咬著吸管的嘴僵了一下,警戒地看向春天那最優閒中透著精明的模樣。
「沒什麼。」
「沒事你會請假?你這個連特體都捨不得請的工作狂,會為『沒什麼』而請假?」春天的臉上大大寫著不信。
「你就一定要追根究底嗎?不能體諒我有難言之隱?」那部位還癢得難受,盼男實在沒心情跟她哈拉。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我說?」春天的聲音溫柔下來。「我們是朋友,任何事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
「春天……」對上好友真摯的眼眸,盼男一時語塞。
好吧,春天那個鬼才,說不定真的有法子。總比她再去找醫生,面對另一個陌生人說那種事要好。
「我是去醫院……」
「醫院?你生病了?」春天緊張了起來。
「你別急……」盼男輕歎口氣。「我是去婦產科……」
「盼男,難道你……」
見她一臉曖昧,盼男歎的氣就更大聲了。
「你別想歪好不好?」
「誰教你不一口氣說清楚。」她倒怪她。
「是你一直打岔。」盼男沒好氣地道。決定光說較不感到尷尬的那一段。把她想找個女醫生,卻遇到個男醫生的經過說了一遍。
「什麼?張德女是個男的?」春天笑得直打跌。「天哪,怎會有男生叫張德女的?」
「所以啦,也難怪我會誤會是不是?」盼男為自己辯白。
「可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男醫生有什麼關係?」春天收斂臉上的笑意,一本正經地問。
「才不要呢!」盼男羞紅臉。她無法想像讓張德女碰她那個部位。好羞唁,只要想到他……唉,她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呀!
「沒想到你這麼保守。」春天取笑她。
「換成是你,難道願意讓男人檢查?」
「檢查哪裡?」春天好奇地問。
「就是……」盼男羞的無法啟齒。「總之……不方便啦……」
春天再遲鈍也約略捕捉到是哪個暖昧部位不方便讓男性看。
「盼男,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你該不會是去檢查子宮頸吧?話說回來,你又沒性經驗,好像也沒必要……」
「不是啦,我……」
「到底怎樣?我都快急死了。」
「我……我那裡……癢……」
「哪裡癢?」
「就是……就是胯下啦!」
「喔——」春天恍然大悟,怪不得盼男一張臉紅的像猴子屁股似的,烏溜溜的大眼也不敢看向她,原來是這麼令人難以啟齒的事呀。
「陰都搔癢症。」
「陰部搔癢症?」盼男眼裡的羞澀稍稍褪去,替代的是一抹期望。「你知道?」
「我在報上的醫學專欄裡看過。」春天一副專家的口吻。「最常見的原因是遭白色念珠菌感染。它是征菌的一種,溫暖潮濕是它的溫床,只要天氣開始變熱,白色念珠菌就會發威。它會長在外陰部及陰道內,引發極度的搔癢,而且不分男女老幼、已婚或未婚,只要適合它生存的環境。都會感染。」
「那……該怎麼……怎麼……」
貝她未語臉先紅,難得地竟有靦腆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春天的嘴角忍不住直往上揚。
「你……別顧著笑嘛!」盼男彆扭地道。
春天好不容易忍住唇上的笑意,清了清喉嚨。「預防是最好的治療方法。洗完澡後應完全擦乾才穿上衣褲,少穿緊身牛仔褲,還有……」
「可是我現在已經……癢的難受,有沒有………有沒有……」
「可以塗擦藥膏及放陰道塞劑治療,如果全身多處遭感染,還有口服藥物,不過那需經醫生……」
「我不要再去看醫生了。春天,沒別的法子嗎?」盼男哭喪著臉問。
「如果不是很嚴重的話,我那條擦富貴手的藥膏先拿去用。」她慷慨地道。
「擦富貴手的可以治療這個?」盼男快昏倒了,不禁後悔向春天這個無牌的蒙古大夫求診。若不是穎嘉到大陸旅行去,她也不用病急亂投醫了。
「當然可以。」春天還回答得理智氣壯。「還可以治療香港腳、濕疹、蚊蟲咬傷……功效多的很呢。這可是穎嘉推薦我買的,你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穎贏吧?」
「好吧。」既然經過事業藥劑師認可,盼男就勉強死馬當活馬醫。
春天回房拿了藥膏,再三囑咐:「用棉花棒沾少許塗抹,最好一有空就擦,療效才會快。最重要就是保持乾爽……」
「你是不是有經驗,這麼瞭解?」盼男狐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皮膚容易過敏。」春天瞪了她一眼。「我還送了一條給我大弟。他那些軍隊裡的袍澤常亂拿他襪子去穿,害他穿到別人的,結果感染了香港腳。他擦了有效哦。」
盼男啼笑皆非,她是胯部癢,怎麼被扯上香港腳?這個真的有效嗎?如今只能祈禱上蒼保佑了。
「真的不住我家?」勞斯萊斯房車在一排老舊的公寓房子前停下來,春天拉住拿著隨身行李要下車的盼男,眼裡盈滿關心。
「不了。」她搖頭。「難得回來一趟,又去住你家,我媽會念我。」
「那好吧。『明天早上六點來接你。」
「嗯。」盼男點頭,下車朝春天揮揮手,目送轎車消失在夜色裡。
她和春天是為了參加穎嘉的婚禮才回台中。兩人從台北搭客運在朝馬下車,就有春家的司機等在路旁。
有時候盼男會覺得春天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就算春伯父有萬般的錯,對唯一的掌上明珠卻是捧上了天,千依百順的,春天實在不該老跟父親作對。
然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想到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從劍拔彎張到相敬如冰,盼男便覺得沒資格勸春天。
走進公寓,踩著沉重的腳步蹬蹬蹬地爬上階梯。從樓梯間。盼裡隱約聽見鄰居客廳裡傳出來的電視節目聲音。終於走到三樓,還來不及將鑰匙插進門鎖,裡頭的木門已被人拉開。小妹清秀的面容揚著一抹歡迎的淺笑,甜甜地叫道:「大姐。」
芷梅去年才從商專畢業,目前在台中一家中小企業工作。
「芷梅。」盼男朝她點頭,拉開外層的鐵門人內。
一進門便對上父親冷淡的蹬視,她僵硬地喊道;「爸。」
江父哼了一聲,將眼光調回電視螢幕,盼男神色賂顯尷尬。
她從小就和父親處得不好,這跟父親的重男輕女觀念有關,她本身剛強的個性更是推波助瀾的原因。
不管她在課業上的表現有多優秀,脾氣暴躁的父親從未稱讚過她,反而處處打壓她。身為長女的她,從有記憶以來,不是要照看弟弟、妹妹,就是要幫忙母親做家事,任勞任怨的辛勤代價,卻是動輒得咎,成為父親盛怒下的替罪羔羊。
兩個弟弟一有什麼事,父親總是怪罪她;他工作不順心,無情的責罰也會落在母親和她身上。在這種暴力陰影下,盼男越來越不喜歡回家。
小學五年級,她跟著杜團老師研習空了道,以延遲回家的時間。上國中以後,還兼習跆拳道、柔道。
和父親之間的嫌隙擴大的主因,是她高二那年,父親又為了一件小事發脾氣,盼男在忍無可忍之下,終於舉手反抗,以一記過肩摔將父親擊倒。
父親惱羞成怒地跳起來追打她,盼男奪門而逃。在同學家躲了幾天,才在母親斡旋下,暫時住到舅舅家,直到高中畢業。
可是父親仍不肯原諒她,甚至反對她到台北念大學。幸好母親支持她,盼男才能憑著她在暑假打工籌到的學費,離家北上求學。
之後的半工半讀,加上她的刻意逃避,盼男鮮少返家。大學畢業後,她留在台北工作,一年最多回去三次,每次都得到父親冷眼以對,從未給過好臉色。
有時候,她會為父女走到這地步感到悲哀。
就因為她大膽地挑戰了父親的權威,為自己的權益抗爭,他便不肯原諒她。但他有沒有想過,他可曾疼愛過她這個女兒,將她視為親骨肉看待?
她在家裡時像免錢的女傭,連兩個弟弟都會欺負她。若不是後來學習了防身術,有自保的能力,處境還不曉得會如何惡劣。
這幾年,她雖然人在台北,並沒有逃避為人子女的職責,按月匯進家用。反觀兩個弟弟,就只會跟家裡要錢,可曾孝敬過他分毫?
父親的偏私沒有道理,盼男為此更感到不平·
就因為她是女弦子嗎?就因為她的出生不符合父親的期望,他就這樣恨她?
盼男的確從他身上感覺到強烈恨意,而她完全不曉得原因,甚至不明白母親何以縱容父親的暴力,默默忍受這冬多年。
她曾問過;母親只悶悶回道:「夫妻相欠債。」可她只看到父親欺凌母親,可沒看到母親譴田什麼。
她為母親不值。
換做是她,早下堂求去了。
「盼男,吃飯了沒?」熟悉酌慈和聲音將盼男遠去的思緒喚回。她轉向剛從廚房出來的婦人,臉上的僵冷很自然地暖化成一抹春陽。
「媽,您別忙,我吃過了。」她憐惜地望著母親。
她眼睛周圍的紋路好像刻劃得更深了,覆在額上散亂的髮絲摻雜看更多的白絲,然而眼神與微笑依舊是那麼美麗。盼男眼眶灼熱。
「姐,媽做了仙草燉雞湯要給你喝。」芷梅拉她住屋裡走,母女三人擠進了盼男和妹妹共同的臥房。
「你太瘦了。」一關上房門,江母立刻傾身擁住女兒,愛憐地輕撫她被俏麗的短髮圈住的瓜子臉。
「我沒事。倒是您自己瘦了許多。對了,我帶回一些人參須和杏仁粉,您氣管不好,早晚泡來喝,比較不容易感冒。」
「你自己留著吃吧。每次都破費買這些……」
「媽,一點小錢而已。您放心,在台北有春天照顧我,我都快被她喂成一隻小肥豬了。」
「胡說,看看你還是這個身材,教媽怎麼不但心呢?」
「媽……」
「對了,姐。你這次回來待多久?」芷梅問。
「後天就回去……」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這麼趕?」江母傷感地道。
盼男扯了扯嘴角,安慰母親:「您要是想我的話,可以到台北來嘛。」
「哎!」江母憂鬱地歎了口氣。
「媽,您別這樣。姐回來,您應該高興才是。」芷梅善體人意地勸說。「我去廚房幫姐把雞湯端來,您跟姐說些體己話吧。」
芷梅離開後,母女相對無言。盼男有千言萬語想問母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然而,她知道就算有再多的苦,母親還是不會說,寧願默默忍受。
她心疼地擁抱住母親,鼻頭一陣酸熱。媽媽為什麼這樣傻?她想問她呀,喉頭卻像被什麼梗住似的擠不出話來,僅能將己身的溫暖和力量藉著擁抱傳遞向母親。
夜漸深漸寂,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探索出的答案,緊緊困擾住盼男。如果婚姻是這樣冷酷、絕望,她這輩子只怕沒勇氣追求。
也有美滿的吧?她誠摯的盼望有鍾情到老、恩愛逾恆的眷屬:為殘缺的人生多留一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