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一到,原本因高層主管的互相交談,而回音四蕩的大型會議室,在檜木重門被人自外往內推開之時,一切的聲音都沉了下來。
他們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跨門進入,身後有數名人員跟隨,正以優雅步伐一前一後朝會議主位走去的兩名男子身上。
在兩人的身上,他們感受到迥然不同的氣勢。一個顯得陰柔,一個顯得狂妄而輕佻。
那走在前將長髮整齊束於頸後,穿著剪裁合身米白卡登西服的男子,是他們甫上任半年的副總裁闕先生。見他墨鏡之下,始終帶著一絲笑意的唇角,他們已經有點懷疑──
他是不是從未發怒?至少,自他接掌闕氏銀行以來,他們還未見過他有任何的不悅表情出現。
除去他臉上的墨鏡,他們可自他顯露於外的臉龐線條,高挺鼻樑及微揚的唇角中,想像其所隱藏住的俊美顏容。
至於另一位身著黑色西服的短髮男子,則沒人知曉他真實的身份,只知道他和副總裁兩人的交情匪淺。
透過墨鏡,闕易揚在與嚴凱倬交換眼神之後,環視在場的所有高層主管。
自半年前回國後,他就在父親的堅持下,接掌了闕氏銀行亞洲副總裁的位置。或許,他能有現在這樣的成就,是該感謝自小就因身體不好,而不斷以閱讀書籍來填充他空虛的童年,進而能讓他以短短的數年時間,完成所有專業知識的吸收;也或許,他現在早熟而陰沉的個性也是因之而養成。
但,雖說接了闕氏銀行,他仍是不願簽核任何的公文。因為,他並不想這樣年輕就坐上高位。
所以,這半年來,他只負責評估所有計劃的可行性,剔除無利可圖的所有計劃,及銀行中所有大型會議的出席及有關亞洲業務的巡視。至於所有文件簽核一事,仍是由他的父親親自執筆。
畢竟他也才二十二歲。闕易揚不自覺地又勾起了一抹笑意。
二十二歲在這些高層主管的面前,應該還只能是算一個「孩子」,而一個「孩子」是不該太過囂張的。闕易揚揚於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寬敞的會議室內鴉雀無聲,有的也只是眾高級主管的低聲探詢。因為,他們對新接管銀行的年輕男子,實在有著太多的疑問與好奇。
他們打量著以其慣有優雅姿態立於主位上,半年前才接手闕氏銀行亞洲副總裁位置,始終帶著墨鏡而看不出其真實年齡的闕家男子。
自他身上所散出的尊貴氣勢,令他們有著低人一等的莫名感受。
聽說他有經濟學位,聽說他去國九年,聽說他今年初才剛回國,聽說他擅長投資理財,聽說他在十八歲那年──曾跨國對美國當時瀕臨倒閉的紐約銀行獻策,而使其力挽面臨關閉的窘境。
更聽說,他在十歲之前,就已擁有超過上佰萬的私人財富;而據說,那些財富是由他日常所積存下來的零用金,多次進出股市所投貢獲利的。倘若傳聞屬實,那……
一些已在闕氏銀行待了三四十年的老將,已開始為自己的退休年金乘上暴利數字。
若以他這半年來的行事作風,他們會認為他應該是闕家老大。就算不是闕家老大,那也應該是闕家老二老三或老四;因為,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是闕家老五。
憑副總裁處事圓滑的手段看來,若非見過世面,哪能在一些月會議題上,做出精準而正確的判斷;雖然闕家男子年紀都很輕,但畢竟生長於富豪之家,對家族事業應該也都會有特別的使命感,而較有責任心,堪賦予重任。
而會剔除闕家老五,乃因就他們所知,排行老五的闕易揚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孱弱少年。
試想,一個孱弱少年如何能在瞬息萬變的商場上,與人一較長短而取得良好商機,進而一舉攻下對方城池,恥笑對方的輕敵呢?
「闕易揚!」嚴凱倬踹開門,跨進辦公室的第一句話,就是質問他人選問題。「你這小子到底決定好了沒?你當我很閒嗎!?」
嚴凱倬,三十歲,為嚴氏家族第十一代,美國倫基爾銀行總裁嚴慶鎮之長子;因其自小即受西方教育,言行舉止皆有著超乎年齡的狂傲氣勢,而與闕易揚熟稔乃是因為同法國華克普研究所之同期校友。
這次,為了要幫助闕易揚在最短的時間內,在闕氏集團裡站穩腳步,他是偷瞞著父親往返奔波於法國與台灣兩地之間;只是,現在時間都過了大半年,如果在這樣下去,他真怕自己會為了闕氏集團,而弄垮了自家成立在法國的倫基爾銀行。
所以,在觀察闕氏銀行一段時間之後,嚴凱倬認為他已經可以功成身退,甚至,也可藉著這段日子在台灣所收集到的情報,先回美國向父親要求將功折罪;只是,他沒想到闕易揚那傢伙居然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沒回饋也就算了,但,在他要那傢伙自己盡快挑個人選,來接手他目前手邊的一些雜事工作時,那闕家五少竟還在那拖拖拉拉的,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就好像闕氏銀行是他嚴家財產似的,他這個外人理應盡心盡力地為闕氏賣命一樣。
這,這簡直是教他越想越氣。嚴凱倬惡狠的瞪著埋首於公文中的男人。
聽見木門被「碰」地一聲踹開,再聽到衝進耳裡的不耐語氣,闕易揚歎了口氣,搖著頭心想著:那扇門一定又受損了。
「當然──」闕易揚手拿著鋼筆,懊惱地看著因嚴凱倬的闖入大聲質問,而不小心被劃到的股市分析資料。「沒有。」
「沒有!」一聽之下,那有著濃重外國口音的中文尾音頓時提高不少。他咬著牙,忿恨地直衝到闕易揚桌前。「你說沒有!?」
「凱倬,請你不要再踹門了,好嗎?這門已經是這半年以來,為你重新裝上的第六扇了。」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怒火,闕易揚只為又慘遭他一踹的門感到頭痛地揉著太陽穴。「闕家錢雖多,但這樣讓你糟蹋,未免也太可惜了點吧!」
一聽到闕易揚又提出告誡,嚴凱倬頓時忘了自己的來意,而雙手環胸睨眼看他。
「怎麼?踹個門而已,就心疼了?」他挑高眉稍。「你倒給我想想,我這個嚴家大少放著自家的事業不管,不問回報的從法國一路幫你幫到台灣,挖心掏肺的就衝著闕老五的面子,一再的……」
就在嚴凱倬想再提醒他這半年多來,自己為幫他盡快在闕家事業中站穩腳步的全心付出時,話都還沒說到一半,就被闕易揚給截斷。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好了。」聽到嚴凱倬又想重複那一大段知己難尋、夥伴難覓的大篇論調,闕易揚已感無力的只能投降。
「哼!」瞟他一眼,嚴凱倬冷哼一聲。這時,當他眼睛無意瞥見在卓上成塔的文件中,被壓在最底下一層的人事紅色檔案夾時,他總算又記起了自己的來意。頓時他的火氣又高揚而起。「你到底想怎麼樣?到底要不要找人呀!」
「隨便,你看著辦好了。」闕易揚繼續看著手上的股市分析資料,頭也不抬的對他脫道。「誰讓我年紀輕,看人沒你准。」
又來了。嚴凱倬狠瞪他一眼。
當初,他就是被闕易揚這套年輕論給騙了,才會變成今天這樣放著自家的事業不管,而莫名奇妙地跟他到台灣,心甘情願的任他差喚,處處幫他盯著闕氏銀行。
只是,打從親眼瞧見他在金融業界那種準確無誤,分析透徹以退為進的投資及管理政策後,嚴凱倬這才發現自己是錯的一塌糊塗。
他早該知道,一個可以在十歲之前就為自己累積到上佰萬財富,二十二歲就可以修完經濟研究學分,並可以在法國留學期間創立Y&C投顧公司,橫掃股市經濟的人,其心智成熟度是不會年輕到哪去的。
那麼精於計算的腦子,想必是比一般人都還要來得陰險而奸詐狡猾。嚴凱倬頓時有種被一個小他八歲的小子給利用的挫敗感。
想也知道,「年紀輕」只是闕易揚可以將許多沒時間做的溝通事務,都推到他身上的一種借口。
「該換個借口了啦你!」嚴凱倬沒好氣的看一眼仍埋頭於一串串數據間的男人。
「換借口?那多傷腦筋?」聞易揚審視著資料上的一大串數字,一邊不忘得意地應答道。「這個借口就夠吃定你了,嚴大少。」
嚴凱倬頓然一愣,時過三秒之後,他表情乍變。
「闕易揚你……你……你實在是太過份了。」嚴凱倬氣得想一拳揍扁他那顆亳不懂得感恩圖報的腦袋。「你居然敢明著坑我!?」
只是,他知道在台灣可不比是在國外,一旦自己真的在台灣動了闕易揚一根寒毛,準會有一群闕家人登門找他算帳的,而其中還有自在國外就讓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黎穎岑。
黎穎岑?喔,黎穎岑就是那個闕家老五自小指腹為婚的妻子。一個興趣是打架,專長是鬧事,嗜好就是打架鬧事的小太妹。
一想到黎穎岑眨著黑瞳,閃著淚光的控訴他對闕易揚的暴行時,他就感到頭疼不已。
尤其是她若拗起來,還真會撇下兩人之前的交情,找他單挑打架;而一旦真的開打了,他也只能一再的閃避她乾脆俐落的攻勢不能還手,否則,下一秒鐘他就會發現,自己同時被易揚及穎岑兩人圍毆。
因為,在闕易揚的眼中,他的穎岑是沒人能碰的。
天知道,在法國的那段日子,每次的戰事都是闕易揚那傢伙所扯起的;而那傢伙每次就憑借穎岑對他的信任,以及俊美陰柔的外在條件,換上一付無辜模樣不做任何說明的處於一旁,教旁觀者只會對他投以責備的眼光。
他知道,闕易揚那傢伙擺明了就是要他扛起一切的錯,向穎岑低頭認錯。但是這次,他想都別想再陷害他。
只是,他真的也好久沒看到穎岑了,不知道在回法國之前他還會不會碰見她?嚴凱倬突然打了個冷顫。嗚,最好不要。
「不然,你是希望我暗著來嗎?」闕易揚的眼睛還是一樣沒有離開數字。「還是,你要我打電話告訴你父親,說你現在人就在我這?說你這半年來為了我這個外人,常拋下嚴家在法國的倫基爾銀行,偷偷地跑到台灣幫我?或者就直接說你對自家的事業沒什麼興趣,而寧願讓我闕易揚來奴役一生?」像是要嚴凱倬仔細考慮清楚似的,闕易揚隨口提了幾個足以讓他氣昏的建議作為參考。
一聽之下,嚴凱倬簡直就要吐血。他惡狠狠的瞪著眼前那顆毫無危機意識的腦袋,在心裡不斷地暗罵著。
死傢伙!明知他是想藉這次來台的機會先探探市場的,居然還故意扭曲他的用意?也明知他家裡那個老傢伙就最愛管他念他,也最難搞定了,還想這樣陷害他?嚴凱倬狠瞪著那顆礙眼的腦袋,想一掌就劈了它。
死腦袋、爛腦袋、豬腦袋,回家我請皇室大廚把你給煲湯喝!嚴凱倬恨得是眼露凶光。
若讓父親知道這陣子他常往台灣跑,怕不早被他給派人五花大綁的架回美國拱上大座了。天知道他在法國那邊多逍遙,哪會笨得回美國把倫基爾銀行的所有事務全攬上身?他又不是笨蛋。
「好,算你行。」忍下一口氣,嚴凱倬咬著牙,由鼻孔冷哼一聲,由齒間迸出話。「既然你闕五少這麼信任我,那我也不需要再推辭了。就找樓下櫃檯總機好了,我看她笑得也蠻甜的,就給她升個職,每天擺個笑容給你看。」說著說著他就要轉身退出辦公室。
反正到時會倒的是闕氏銀行,又不是他倫基爾銀行。頓時,嚴凱倬有了一種報復快感。
「可以,只要她懂兩種以上的外國語文,我就沒問題。最好還要會速記、計算機、文書處理,和一些基本的商業術語。」聽到嚴凱倬已經有了適當人選,闕易揚這才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對他露出滿意的笑。「最重要的一點,頭腦要聰明,口齒要伶俐,所以千萬不要塞花瓶給我。」
笑看短髮整齊梳於後,正以殺人眼神射向自己的嚴凱倬,闕易揚忽然想起了以前兩人的相識。
會知道這世上有嚴凱倬這個人,是在一場研究所為所慶而舉辦的辯論比賽上。
當時,他們都為主辯,也都看彼此不順眼,尤其他嫌嚴凱倬臉上那副自認穩贏的狂傲表情最為礙眼。
直到一天,在回住處的半路上,他看見嚴凱倬被幾名外國學生圍住,才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他從沒想到嚴凱倬打起架的那股凶勁會是那樣的准狠快。他本是不想插手介入那場打鬥的,也還暗自咒他最好破相。
可是,當他看見對方有人拿出小刀想偷襲時,心中的那股不屑,立即教他跳入混亂當中加入戰局。
就在他們擺平對方坐下休息時,他這才記起要問打架的原因。
「他們用中文說我長得漂亮!瞎了他們的狗眼,我是哪里長得漂亮了?我這叫做帥!我又不是女的,幹嘛用漂亮來形容我!?我看他們根本就是欠揍,不會中文就不要說,還硬要裝會,我呸!死洋鬼子。」因罵得正興頭上,嚴凱倬早忘了他自己也是從小就喝洋墨水長大的。
「啊?」頓時,他啞口無言。敢情他是因為對方的用詞不當而……
當時,為了這個打架原因,他足足笑了有半小時之久。為嚴凱倬如此顯明而暴力的溝通方式,他想,嚴凱倬會是他在國外唸書的這段日子裡,唯一承認的朋友了。因為,他溝通的方式好直接,好──特別!?
也是自從那一天起,他和嚴凱倬兩人便時常走在一起,熟稔之後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直至研究所畢業拿到學位,他們也都還是同進同出。
多次在穎岑惹了麻煩之後,嚴凱倬也是二話不說的運用自家的權勢,與闕家一同向校方施壓,藉以壓下所有不利於他與穎岑之間的流言。由此可見,兩人的交情是如何特殊了。
闕易揚眼也不眨的盯看著他,心想著:況且,在嚴凱倬的面前,自己也無須隱藏太多情緒,因為直到現在,他也都還能拿年紀較輕這一事,成功化解避開嚴凱倬對他的不滿。
而這次當他知道回國後必須接掌闕氏銀行時,便特地邀請嚴凱倬與他一同回國,勘察台灣經濟發展的步調及潛力,也順便看看他在法國留學期間為自己及穎岑所創立的Y&C投資顧問事業遷移台灣的可行性。
而如果可以,等闕氏銀行一切步入軌道後,再請嚴凱倬回法國幫他把Y&C投顧給移回台灣;因為他打算藉由闕氏銀行及Y&C的實力,在台灣玩玩顛覆社會經濟的遊戲,說不定到時,他還可以幫嚴凱倬將他的家族銀行事業擴展到台灣。
至今回台也已半年多,闕氏銀行的一切工作他也都駕輕就熟。但在經過種種現實考量及利益分析和法國股市目前的沉穩,他還是決定先暫時把Y&C投顧給留在法國。
而嚴凱倬也決定先回美國對父親嚴慶鎮報告台灣之行的收穫,並成立回台籌辦新銀行項目小組,正式介入這塊美麗土地的傲人經濟。
可是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他的秘書人選直到現在都還不見人影。老實說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是不想放過嚴凱倬。
因為,只要有嚴凱倬在,自己就可以把一些瑣碎的工作丟出去給他處理。但,不讓凱倬回美國去向他父親負荊請罪,又好像有點說不過。只是,一旦凱倬要回美國籌辦台銀項目小組,那他就會沒人可以丟垃圾了。闕易揚抬頭看一眼仍沒給他好臉色看的嚴凱倬,而歎了口氣。
「闕五少,要找你的秘書還真不是普通的難。」他無奈地垮下雙肩,看著那個自認識到現在就一直在找他麻煩的人。
「會嗎?會難嗎?我的要求會很多嗎?」闕易揚皺起眉。他認為剛所開出的條件都很平常也很合理:「如果你覺得我的條件太苛,秘書人選很難找,那你想辦法教你們嚴家的倫基爾銀行把闕氏銀行給吃下去好了,省得麻煩。」他大手一攤靠向椅背,認真的建議道。因為,這樣他就能專心管理自己和穎岑名下的Y&C投顧事業了。
「嘿!你開什麼玩笑,我可不想背上謀奪闕家財產的罪名。」嚴凱倬連忙揮著手猛瑤著頭:「這萬一讓你們闕家人誤會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清算我,你別沒事就想給我找麻煩。」
「不然,你說秘書人選難找?」闕易揚橫他一眼。
「不難不難,只是希望闕副總裁您能欽點這本芳名冊的其中之一。」嚴凱倬從他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抽出紅色的人事數據文件夾,故作恭敬的捧在雙手之上,送到他的正前方。
「就跟你說隨便了,只要……」看他一眼,聞易揚還是那一句話。只是,他話都還沒說完,就讓嚴凱倬給截斷。
「沒有人叫隨便!」嚴凱倬大吼一聲。他剛壓下的火氣又讓闕易揚給煽火點燃。「你到底選是不選!?」
「選、選、選。」闕易揚看向他好似要噴人的雙眼,一邊拿過他遞過來的檔案,一邊嘀咕著:「選就選,幹嘛還變臉色給我看?」
「你在念什麼?」嚴凱倬耳尖的聽到一兩個字,兩眉齊挑揚聲問道。
「沒,沒有,我是說就她好了。」闕易揚趕緊翻開一頁,還真的很隨便的指著上面一張連看也還沒看清楚的資料。「等你把工作都移交給她之後,就可以回去,到時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儘管說。」
「這還差不多。」嚴凱倬拿過他手中的檔案,看一眼被翻開的人事資料。「我讓人事室通知她明天上班,最晚我後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