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忽略了一點,命運的公信力是不容挑釁的。
他有說過,他們的孽緣很深厚吧?
他有說過,老天爺很喜歡挑他來耍賤吧?
他有說過,他們不管怎麼繞,都會碰在一起吧?透過她,不需要任何科學證明他就已經百分之百相信地球是圓的!
那天放學回家,騎著腳踏車經過社區公園,不經意瞥見公園內有點眼熟的身影,害他差黠倒栽蔥!
幸好及時穩住車頭,要不然騎腳踏車「犁田」,回去準被姊笑死。
下意識裡,他完全不多作停留地快速給它騎過去,或許是習慣吧,他們就像磁之同極,本能地互斥,必須保持安全距離。
她說了,要他離她愈遠愈好,否則見他一次扁一次!他一點都不打算見識女人言出必行的魄力,尤其是這個威風八面的大姊頭!
隔沒幾天,他又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看見她。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下來,次數一多,他不小心留意到她的舉動——喂流浪貓流浪狗?她?要狠扁人從不手軟的大姊頭?!
不會吧?她哪時變得這麼有愛心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天放學經過小公園,他會往特定的方向望去,搜尋那道熟悉的身影。漸漸地,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似乎比較沒那麼糟糕了。
一個會喂流浪動物,溫柔安撫它們的人,應該壞不到哪裡去吧?
爸爸也不擅於表達情感,但是對那些流浪的小動物卻很有愛心,常常餵食它們,他從小看到大,耳濡目染下,對於愛護小動物的人,會讓他產生莫名的親切感。
這一天,學校有輔導課,他上完課回家時,夕陽已經半隱入地平面,他打算趕在夕陽餘暉完全消失之前回到家。
就在繞過每天回家必經的小公園,正要彎進社區的巷子裡時,一旁的狀況引起他的注意。
丁群英?
初步判斷,她似乎遇上麻煩了,誰教她平時愛惹是生非,這下吃到苦頭了吧!
這其實不干他的事,他該做的,是當作沒看到,然後依原定計劃在天黑前回到他溫暖可愛的家,洗個香噴噴的澡,品嚐爸爸細火慢熬了兩個鐘頭的人參香菇雞湯!
但是當角落大打出手後——
哇咧!七個打一個?是不是男人啊!
不管她平時如何威冠群英,至少此刻他看出她招架得很吃力,在一拳逼上她左臉頰的同時,他毫不猶豫地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去——賓果,正中紅心!
「丁群英,上來!」
那顆石頭引起她的注意,她回過頭,錯愕地瞪著他。
「發什麼呆?快點!」他又催促,這次她沒有遲疑,俐落地跳上腳踏車後座,他立刻埋頭用力地踩踩踩!
但是,他得附帶說明一點,這是腳踏車,不是一般電影英雄救美的場景中必定會出現的拉風機車,有一飛千里的能耐,而且他也未滿十八歲,沒有駕照,所以……
呃,那不是重點啦,總之,後座的丁群英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摟住他的腰——
「啊!」他驚叫一聲。
「鬼叫什麼?又沒要強暴你!」不摟住他的腰,身體怎麼平衡?怎麼找到施力點?
丁群英白他一眼,長腿往前伸,佔去一半腳踏板的空間,助他一「腳」之力。要真想靠他這龜速逃命,她還不如跳下來和後面那群窮追不捨的傢伙決一死戰痛快些!
「可是、可是——」這樣不算強「抱」嗎?而且,她摟得會不會太緊了些?從沒和親人以外的異性如此親密,他面頰微微泛起紅潮。
「閉嘴!你再囉嗉我扁你!」沒見過男人像他這樣龜龜毛毛的!
世上怎麼有這種事?救人還要被罵、被扁,言洛宇在心中頻頻歎氣。
「左轉。」她冷不防命令。
「噢。」謹遵懿旨。
在社區附近繞了幾圈,甩掉後頭緊追不捨的人後,他依著她的指示將她送到家門前,這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和他家居然只隔兩條巷子。
丁群英跳下後座,雙手抱胸,斜睇著他。
「干、幹麼?」用這種眼神盯著他,他會頭皮發麻耶!
「你很不怕死哦!」都說了叫他有多遠閃多遠了,他還敢插手管她的閒事,不相信她會言出必行,把他扁成豬頭嗎?
「那、那我回去了。」他掉轉車頭,識相地摸摸鼻子閃人,不礙她的眼。
「等一下啦!」她沒好氣地叫住他。「這次不算,好歹你幫了我一回,你以為我那麼不識好歹哦?」
「呃……」如果點頭,她會不會一拳揮來?
「喂,問你一件事。剛剛你幹麼要幫我?你明知道我不爽你很久了。」乘機看好戲,報一點老鼠冤不是更痛快?
「嗯……」這種事放心裡就好了吧?說出來多失禮。
「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直說,嗯嗯啊啊的,你演A片啊!」她不耐煩地吼他。「到底為什麼?!」
「我們……是同學。」
「同學?」嘲諷的眼神瞄了眼他身上的制服。「雄中耶,我可沒那個榮幸。」
讀雄中又得罪她了嗎?他研究她的表情,斟酌著詞彙。「可是……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啊!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嗎?」今天換作是別人,也會和他一樣這麼做的。
「那叫冤家路窄吧?」
「……」他又無言以對了。
「算了算了!」她揮揮手。「反正我欠你一個人情,有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討。」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討厭我了嗎?」四叔不是說,就算他做了一百件事,她記得的永遠是他對不起她的那一件?
「誰說的?下次見到你,我照扁不誤。」亮拳以茲證明。
「……」四叔英明!
突然有種山窮水盡,多說無益的感覺。「那,再見。」
「跟一個下次見面要扁你的人說再見?」
「……」埋頭,騎車。
這一回,她沒再攔住他,看著他離開視線,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輕哼:「愣頭愣腦的白癡!」
雖然,她說過要他沒事最好少出現在她面前,否則下次見面依然照扁不誤,但是每天下課經過小公園,他還是會習慣性地朝裡頭望去,給她一記微笑當作打招呼。
就只是那一秒的眼神交會,一記淡淡的微笑,他不會停留,而她也會當作沒看到地別開頭去,完全不給他好臉色。
每日夕陽西下前的小小交集,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無須宣之於口的自然默契,甚至是生活中的一部分,習慣了之後,沒那麼做反而覺得哪裡不對勁。
沒錯,這天下課,沒看到蹲踞在公園角落與流浪小貓喁喁低喃的身影,回家之後的言洛宇就開始坐也想,站也想,洗澡也想,吃飯也想了……
「喂,思春了哦?」葉洛希在餐桌底下踢了踢他。
「哪有?」
「還沒有?明明就坐立下安,一副慾火焚身的樣子!」
「洛洛,你弟才十六歲,不要亂教。」言孟春嚴肅地糾正。
「老爸,你太小看人類的爆發力了,小叔五歲就會泡馬子了。」葉洛希更不以為然。
葉初晴哼了兩聲。「既然我們說的是人類。你沒事幹麼拿一隻配種用的獸類來比較?」
「啊,也對,失言失言!」
這——愈扯愈不像話。
言孟春徹底投降,好擔心地看著兒子,多伯他純潔的心靈被污染啊……
言洛宇像是沒聽到,心不在焉地扒著白飯。
「小宇?」起碼洛洛有句話沒說錯,兒子今天真的有點小反常。
白飯扒到一半,突如其來地冒出一句:「爸,我等一下可不可以把今天剩下的飯菜拿去餵公園附近的流浪狗?」她今天沒去,那些小貓小狗一定餓壞了。
「噢,好啊!」言孟春愣愣地點頭。兒子一整晚光扒白飯,想的就是這件事?
晚上八點,提供照明作用的公共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言洛宇提著今天晚餐的廚餘來到小公園,大方分送父親的手藝,看著小傢伙們圍在他身邊滿足地大快朵頤,他淺淺微笑。
「好吃嗎?我爸的廚藝不是蓋的吧?每次吃他做的東西,都會覺得當他的兒子好幸福哦!」他搔搔小白狗的脖子,小白狗在他掌心蹭啊蹭地,像在撒嬌,讓人倍感窩心,他逐漸有些明白她天天來餵這些流浪動物的原因了。
她是不是很寂寞?所以才找這些不會拒絕她的小動物陪她?
他不是她,也無從得知她心裡在想什麼,但至少,她讓他覺得——比較不像以前那樣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雖然外表凶巴巴的,但還是有很可愛的一面,你們說對不對?」逗著啃魚骨的小花貓,他笑笑地下了結論。
遠遠的,丁群英就看見一個呆子低著頭傻呼呼地自言自語,不曉得在念哪一國的經,慢慢走近,看清公園燈柱下那個闖入她地盤的入侵者——
「又是你,言洛宇!」這傢伙跟她有仇嗎?走到哪裡都陰魂不散,連喂個流浪貓狗他都要來搶?!
「你來了?」他將今天遲了些許的笑容給她。「今天比較晚哦!」
「我有說要天天來嗎?」口氣很衝!她彎身倒出飯菜。「小黑,過來。」
他又說錯什麼了嗎?看來她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
言洛宇好無辜地低頭摸摸在他腳邊輕贈進食的小白狗,尋求它的認同。
「小、黑!我叫你過來!」丁群英看了更火。這群叛徒!餵了它們這麼久,居然比不上才餵過一頓飯的陌生人!
言洛宇左右張望了好幾下,確定她指的是他腳邊的這隻。坦白說,他就是瞪凸了眼,都找不到它能被叫成小黑的理由。
「它、它好像是白色的……」他小小聲糾正,懷疑她是不是有嚴重色盲?
丁群英冷冷瞟他一眼。「它眼珠子是黑色的。」她就要叫它小黑不行嗎?要他管!
他愣愣地張口,發不出聲音。
好……奇怪的邏輯。
「小白!」她再喊,他又瞪住她,被她一記火眼金睛掃回來。
噢,好好好,因為它眼白是白色的嘛!他看著毛色全黑的狗狗,努力催眠自己舉一反三。
「咪咪!」
……沒關係,又沒人規定狗不能叫咪咪。
「小強!」
……無所謂,蟑螂又沒有申請專利,貓絕對可以被叫小強。
「小笨宇!」
這個……就有點過分了哦!指桑罵槐嘛!
慘了,再這樣下去,他會精神錯亂。
丁群英一一點名,發現真的沒人——不,沒貓沒狗理她,她真的是火到最高點了!
言洛宇好同情地偷覷她。他能理解這些小傢伙的心情,爸爸煮的東西,真的會讓人不吃到吐就捨不得放下筷子,更別提是這些沒志節的小傢伙們了。
「好,你們好樣的,不過來是不是?大不了我走!」什麼世界啊!不是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貓是靈性的動物嗎?叛徒,一個個都是叛徒!連它們都不要她
起身之際,手腕被握住!
「言洛宇,你右手想打上石膏就再給我抓緊一點沒關係!」她恨恨地瞪住他捉握的五指。
「不要生氣,它們只是餓了,你又那麼凶,它們才會不敢靠近你。」不介意她的壞脾氣,他溫溫地說道,手沒放。
「要你教!」他以為他是誰?一個突然闖入的外來者罷了,喂一頓飯就了不起了嗎?
他起身,繞到她面前正要張口——
「你怎麼了?」最先接觸到的,是她眼底淡淡的淚光,還有額上的血跡。
「關你屁事。」被握得有點緊,緊到手腕發熱,她粗魯地甩開。
「你又打架了?」
「要報告教官嗎?去啊!」她冷諷。「要不要我把我們學校的電話告訴你?」
他就知道,她還在記恨。
他輕歎。「打架不好,你自己也會受傷,而且你父母——」
「言洛宇!你有完沒完?!雄中的資優生了下起啊!我父母怎樣不關你的事,我畢不了業更不會死,你再多說一句,我保證我會揍你!」
被女生一天到晚威脅要揍他實在不是多光榮的事,而他更是清楚地知道,她打起架來強悍不輸男人,幾個大男人都會被她修理得金光閃閃了,他必須羞愧地承認——好吧,真要動手他絕對打不贏她。
發狠地撂完話,他這個被威脅的人都還沒腳軟,她反而先蹲下身去,將臉埋在膝上。
氣氛靜得有些怪異。她——該不會在哭吧?
這一刻,他竟奇異地看穿她外表強悍,內心其實極其脆弱,所以才會用更尖銳的芒刺武裝自己,尤其針對他……
其實他也不懂,為什麼她對他會特別尖銳敏感?他明明沒做什麼。
也許是感受到她的無助,飽餐過後的阿貓阿狗一一趨靠向她,圍在她腳邊,安心地偎靠撒嬌。
看她伸手安撫每一隻飽足後的貓兄狗弟。他輕道:「你看,我只是有利用價值而已,它們的心還是向著你的。」
「這還用你說?」她不領情地輕哼,嫌他太吵!
言洛宇蹲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審視路燈下的她。
額頭上的傷還帶點紅腫,應該是砸出來的,可是她其它地方並沒有傷口或青紫,有可能會是打架而來的嗎?
每次走進家門前,丁群英都要再三猶豫。
仔細聆聽了一會兒,裡頭靜悄悄的,應該是睡了吧?
她鬆了口氣,推開客廳的紗門,一陣沖天的酒氣撲鼻而來,她必須要暫時閉氣才能不被醺昏。
她打開屋裡所有的窗戶讓空氣流通,沖淡這股由煙味、酒味融合而成的難聞氣味。回頭審視凌亂不堪的客廳,彎身收拾滿桌的杯盤狼藉,地上的空酒瓶、花生殼、煙屁股,還有!碎掉的玻璃杯。
她摸摸額頭上的紅腫,血跡已經凝固,但是心中長年滴血的傷口,從來沒好過。
雙腿一彎,她跌坐在凌亂的地面上,抱著膝將臉埋入。
如果可以,誰不想當個人見人愛、師長歡迎的好孩子?她要是認真讀書,不見得會比言洛宇差啊!問題是,她必須沒有一個酒鬼父親、拋家棄女的母親和從來不曾安寧過的家庭……
她是不學好,她是喜歡用拳頭解決事情,那是因為她沒有學好的空間,那是因為這個環境教會她,必須夠強悍才能保護好自己,成績於她面言,根本是不實用的廢紙一張!爸爸不會因為她考了好成績就少喝點酒,更不會因為她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而停止發酒瘋。
長久以來,活在沒人在乎、沒人關心的角落久了,從不指望有誰懂她的心情,只能在流浪貓狗身上尋求慰藉。今晚,意外有人慰問相陪,卻是她一直以來最排斥的人——
為什麼要針對他?
為什麼特別討厭他?
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
直到稍稍懂事之後,才明白自己的心態,原來,她只是嫉妒。
嫉妒他有人疼、有人在乎。
嫉妒他有溫暖的家庭、恩愛的父母。
嫉妒他哭泣時,有人把他抱在懷中慰哄。
嫉妒他擁有她最渴望、卻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為什麼同樣的年紀,卻那麼不公平?在什麼都還不知道的年歲時,每天看著他的父母輪流牽他的手到幼兒園上課,親親他的臉頰道別,她就是氣!只能不斷地欺負他,以取得內心的平衡。
更多年之後再遇見他,他仍是父母、師長的寵兒,擁有數不清的關愛;而她,連想找個在乎她的人,都好難。
溫暖安逸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他溫潤如水的脾性、清逸文雅的氣質。反觀她,髒話滿口、舉止粗野,任誰看了都會皺眉……
差好多,真的好多。
這樣的差異,讓她在看見他時,就是沒辦法給好臉色,處處惡整。
她一直以為,他心裡一定恨死她了,可是在同學鼓吹下學抽煙那一次,他幫忙掩飾的行徑,著實讓她感到相當意外。
後來,這個她一直覺得單純得像白癡的資優生,不知不覺讓一票女生芳心暗許,得罪了一堆泡不到妞的失戀人,居然一點警覺心都沒有。
當她知道他腳踏車被放風、課本桌椅被惡搞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莫名的火大,揪出那些人單挑!
也許是想還他的人情吧,她丁群英不欠人。
沒想到,她生平第一次良心發現,他居然扯她後腿,送她兩支小過當回報,她氣得險些沒腦中風。
這個笨蛋!他果然只適合被虐待,她以後要是再對他好、她就是比他更笨的世紀大笨蛋!
就算……他的笑容很溫暖。
就算……他今晚的陪伴很窩心。
就算……他安慰人的嗓音還滿好聽的。
就算……就算……唉!當個世紀大笨蛋會不會很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