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賞景踏青的好日子,和煦的陽光召喚程洛欣一路前行,觀山看水,大自然特有的風情令她陶醉,而此時,她卻發現自己迷路了,不得不面對另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
她居然看見有人在攔路搶劫!
走馬觀花、邊走邊看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程洛欣躲在路邊的大樹後,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道家講究修身養性,一直在玉虛宮寧靜平和的天地中度日的她,連小偷小盜都沒遇上過一次,更別提打家劫舍了。
前方,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空蕩的小道上,車伕僕人跑得無影無蹤,藉著枝葉透過的光亮,即使隔得很遠,她仍能清楚瞧見那十幾名黑衣劫匪手中握著的鋼刀。
要行俠仗義嗎?程洛欣頭都暈了,她的武功並不好,可眼下除了她,又有誰能伸出援手?
師父教誨了她十幾年,她不能見死不救,可是……她為什麼心跳如擂鼓,渾身上下緊張到恨不能馬上溜走?
「狗官,出來!」
其中一個黑衣劫匪舉起明晃晃的鋼刀,將馬車低垂的簾布粗暴割破。
狗官?他們是在……劫富濟貧?
程洛欣情不自禁呼出一口氣。
太好了,她不用管這事了。為富不仁的人到處都有,讓他們受點教訓也好,免得天下太亂。
找了個讓自己能夠接受的理由,程洛欣轉身走人,低沉且略帶嘲諷的男聲卻拉住了她的腳步。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想搶錢,卻偏偏叫人狗官,你們這樣做就光明正大、光宗耀祖得很嗎?」
程洛欣詫異回眸,就見一個手持折扇的青衫男子緩步走下馬車,神情自如地站在那群黑衣人面前。
「誰要劫你這狗官的錢,我們是在替天行道!」揮刀的黑衣男子怒吼,如雷般的嗓音足以顯示他的氣急敗壞。
「好個替天行道,差不多每個強盜都是這句話。」青衫男子挑起眉,口氣淡然自若。
「誰是強盜!都尉,一刀了結他吧,屬下真受不了這狗官如此囂張──」
「閉嘴!」
被稱作都尉的黑衣人厲聲呵斥,阻止手下抖出他們也是朝中命官的驚人內幕。
他側過臉,眸光陰冷地盯住青衫男子。「林大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如今勢單力薄,孤掌難鳴,除了乖乖跟我們走,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是嗎?」青衫男子笑問,修長的手指滑過扇柄,「啪!」扇面倏地折起,被他收回袖中。
「你們既然叫我林大人,想必知道我在朝中的地位,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綁架朝廷一品要員,可是滿門抄斬的罪?」他又扭頭看向先前說話的執刀男子。「小兄弟,埋伏在本官祭母的路上,用武力逼迫本官就範,就是你所謂的替天行道?」
執刀男子愣了愣,劫匪中則有幾人在聽見「滿門抄斬」四個字後,不自覺往後縮了一步。
「別聽他胡說八道!」被稱作都尉的黑衣人一邊揮手穩住陣腳,一邊惱羞成怒地瞪向青衫男子。「對付你這種翻手成雲、覆手成雨的下賤狗官,根本用不著講什麼道義!」
「自己殺人放火怎麼都有理,別人做什麼就是下賤,好個強盜邏輯!」青衫男子唇角繼續上彎,嘲諷笑道:「實話實說了吧,惹上本官,就算你們身後背景大如天,東窗事發的時候,連你們的主子都難逃身首異處,何況你們這些上不了檯面的小嘍囉,我看除了挫骨揚灰外,不會有第二個下場──」他回敬著說,話音未落,場面忽然失控。
「就算我挫骨揚灰,也先要了你的命!」手執鋼刀的男子本來就情緒不穩,再聽青衫男子出言恐嚇,生怕夜長夢多,忍不住揮刀向他砍去。
青衫男子輕蔑一笑,不閃不避。在朝為官多年,恨他之人多如牛毛,他就不信今天會命喪這裡。
果不其然──
「不要──」為首男子大吃一驚,主子叮嚀要留活口,萬一此人死了,自己回去沒法交代。
他想伸手阻攔已是不及,就在這時,一柄雪亮的青鋒劍忽然從斜刺裡飛出,「噹」的一聲,震開了幾乎已砍到青衫男子脖子上的鋼刀。
「誰?!」
「什麼人?!」
黑衣人紛紛大叫,青衫男子微愕後直覺回頭,就見一秀麗少女神情衝動地由遠奔近。
「你們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畿重地殺人?!」少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氣勢,但她嬌小的身形和細嫩的嗓音實在難有威脅。
原來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難怪!
青衫男子雖然不屑少女自以為正義、打抱不平的愚蠢行徑,邃亮的目光卻饒有興味地盯住她微微泛紅的臉蛋。
很清秀,很有韻味,雪白細緻的肌膚就像蜜桃一樣柔嫩,卻不是那種專門為人出頭的俠女……
瞧清來人不過是個小姑娘,黑衣人鬆了一口氣。
「小姑娘,這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確定自己要多管閒事?」為首都尉射向程洛欣的目光,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壓。
「我師父說,新帝剛即位不久,天下紛亂無章,正是修道之人行俠仗義的好時機……」
她話說一半,聲音忽然沒了,方才見有人要當面行兇,程洛欣出於本能,想也不想地甩出腰間佩劍,可現在……瞧著十幾個粗壯漢子齊瞪向自己,她不禁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太莽撞了?
「行俠仗義?哈哈!」為首都尉冷笑,手臂一長,大刀揚起。「小姑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休怪我無情!」
「你要殺我滅口?」程洛欣倒抽一口氣,身子不由自主朝後退。
「是你自己自尋死路!」
見程洛欣臉色泛青,站在一旁的青衫男子忽然勾起唇角,哪來這個與眾不同的小姑娘,沒膽還喜歡逞能。他心中有趣,瞇起眼,等著看她落荒而逃的狼狽樣子。
「你、你……」
被都尉一嚇,程洛欣說話的聲音有些結巴。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自己懷裡的東西,取出朝天上一甩,就見一道紅光迅捷似電,呼嘯著在空中炸開朵花。
難道是她招呼同伴的信號?!劫匪們回神的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有人面露慌張地伸手去抓青衫男子。
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動作太快,青衫男子沒有動,只是盯住眼前的少女。
見自己救人的努力功虧一簣,程洛欣急了。
「看我的獨門暗器,餵了毒的喔!」她虛張聲勢地大叫,抓出一把菩提子胡亂甩出。
為首的都尉不明虛實,生怕引來旁人導致事情敗露。「好,算你狠!」他臉色鐵青地避過暗器,一揮手,帶著手下迅速離去。
好險,幸虧她帶著玉虛宮召集弟子用的焰火!
程洛欣看著黑衣人消失,手腳軟到沒法子動彈。
原來救人不僅需要武功,還需要膽魄……她臉色青白地想,過了好一陣子才記起身邊有人。
「這位公子,你沒事吧?」
她心有餘悸地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發現青衫男子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那模樣……既不像在感恩,也不像驚艷,正在狐疑,就聽一個不帶溫度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程洛欣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直到片刻後,才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怎麼會這樣?
虧他一身優雅,說起話卻如此令人討厭!
程洛欣惱怒地抿唇,聽見自己用鄙夷的聲音一字一頓、字字尖銳地說:「這位公子,或許你喜歡施恩圖報,可我卻不是那樣的小人!」
青衫男子聞言輕笑。「小姑娘,我希望你說到做到,而不是口是心非。」
他在朝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小姑娘出手救人,必定有求與他,否則哪會這麼奮不顧身?
他挑起眼角,見程洛欣小臉漲得通紅,直勾勾瞪住自己,不禁哼笑一聲。
真是好心被狼吃!
「誰口是心非了?你、你……不可理喻!算了,懶得理你!」程洛欣氣得雙唇發顫,也不管自己是否認得路,跺腳、轉身、走人!
終究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青衫男子雙眼微瞇,看著她越行越遠的嬌小身影,忍不住想追,眸光卻忽地一黯。
他策劃許久,甚至不惜以身作餌,好不容易等到潛伏在暗中的對頭出手,卻被突然出現的她輕易破壞,這究竟是偶然,還是早有預謀呢?
一個月後。
向晚時分,連綿的春雨令人心緒煩躁。
被百姓形容成金玉鋪地的中書府內,一身月白錦衣、輪廓分明的挺拔男子,正漫不經心沿著迴廊緩緩前行。
他興味索然地掃過四周巧奪天工的美景,卻在瞥見遠處一素服女子滑倒後,一張臉驀地僵住。
她是……
黑眸凝起,顯然對那苗條的身影有了興致,男子正想跨過圍欄去看個究竟,忽然聽見花叢後有幸災樂禍的對話聲傳來──
「哼,老天有眼,她也有跌跤的時候!明明是個奴才,還以為在家當小姐,高高在上的樣子,看了就讓人討厭!」
「是啊,像她這樣有幾分姿色又自命不凡的女人,反正咱們府裡多的是,再來一個也無所謂啦!」另一個女子低低嘻笑著說:「你以為她多有骨氣,還不是裝模做樣給男人看。當然……要是到了咱們大人面前,她肯定換上另一張臉,不媚得像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才怪!」
聽她們在身後談論素服女子,男子懶洋洋開口。「誰在裝模做樣,到了我面前還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
兩個正說得起勁的丫鬟一驚,趕緊從花叢後的亭子裡奔出,抬頭見是林慎,當即不顧地面潮濕,膽顫心驚地跪下。「大、大人,奴婢沒看見您,剛才、剛才是在瞎說……」
「瞎說?怎麼,拿府裡的規矩當耳邊風?」林慎一見旁人奴顏婢膝,就心生厭煩。「不許亂說話是進府的第一條規矩,你們好大膽子,是不是該叫管事家法伺候呢?」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兩個丫鬟嚇得要哭不哭的。
林慎沒了興致,也不看她們,拂袖要走。
「程洛喜……奴婢們說的是程洛喜!」以為大禍將要臨頭,其中一名丫鬟顫聲道:「她是前幾天剛被發放到咱們府裡為奴的,因為是犯官的女兒,總管怕她居心不良,讓奴婢多留心她的舉動……」
程洛喜?林慎的身形不禁一頓。
自兩年前替代素有清名的前任宰相馬行雲出任中書令後,他的勢力日益擴大,新帝繼位後對他尤為倚重,不但科舉一甲由他圈定,就連百官生死也任他掌握,可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在幾個月前,先皇的胞弟十四王爺,因不滿新帝謀反作亂一事,就是由他定的案。
當時民間眾說紛紜,說是中書令林慎假借謀亂之名剷除異己,株連朝中大臣無數,但朝官心裡自有一筆帳,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生怕龍椅不穩,自然對他言聽計從,誰又敢不要腦袋的上書直諫?
這個程洛喜……大概就是戶部尚書程先也的女兒吧。
程先也,十四王爺的幕僚之一,印象中他膽子頗小,沒幹過什麼壞事……案發後,投錯主子的他受牽連被流放邊疆,妻女自然跟著倒楣,發放給權貴為奴,沒想到自己府裡也會分到一個。
「大人,不是奴婢愛背後看人笑話,實在是程洛喜依仗自己曾是千金小姐,氣焰太囂張,目中無人……」另一名丫鬟見林慎的神情還算隨和,大著膽子為自己開脫。
曾經是千金小姐,難怪自以為是……只是可笑,他居然把她當成那日在山間遇見的女孩。
林慎輕哼一聲。「發配為奴就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去!告訴秋總管,讓她幹些粗重的體力活。」
不就是投胎好點嗎?他最討厭那種什麼都不是、卻姿態高傲的女人,他倒要瞧瞧,在他這裡,她的傲氣還能維持多久。
兩名丫鬟一愣,旋即大喜過望地領命而去。
林慎再度回頭,跌倒的地方已經沒了人影。
不值一提的嬌嬌女,怎能同那天的女孩相提並論?他暗惱自己看走眼,但……或許是記憶太深刻的緣故吧。
想起那天的邂逅,他就忍不住眼眸一闇。
畢竟,一個有些莽撞、有些天真、談不上有多漂亮卻靈秀動人的女孩,不是時時都能碰到的。
林慎心不在焉沿著迴廊前行。
他身居高官,見過的美女數不勝數,百官送的、皇上賞的、還有形形色色、名目繁多的地方孝敬,真要加起來上千個都不止,大可媲美三宮六院。
三宮六院……他輕哼一聲,能欣賞美色固然好,但他討厭那些女人永遠盯住權勢不放的樣子,更何況漂亮的女人見多了也就沒了感覺,所以他把那些美女全都賞給了手下或晾到一邊涼快,自己落個耳根清淨。
但對那天衝出來幫他的女孩,他印象深刻。
事實上,自那日一別後,她的身影就一直駐留在他的腦海裡,秀麗的模樣、靈動的烏眸和不經意顯露出的頑皮,總浮現他眼前,令他失神。
他也會失神?為個堪稱陌生的女孩?林慎啞然失笑,情不自禁又想,若她此時就在這裡,該會如何呢?
保持她特有的純真味道,還是和其他女人一樣討好地對他媚笑?
無論怎樣他都想看到,前者可以勾起他的興趣,後者,則會讓他對人性的瞭解更深。
斜風帶著細雨拂面而來,驚醒他的沉思。
詫異自己的思緒在一個名字都叫不出的陌生女孩身上轉了許久,林慎乾脆躍過迴廊,走進雨中。
他想清醒一下頭腦就回房,但路邊一朵被雨打得快謝了的不起眼小花,再度勾起他如潮的思緒──
記得那天再次見到女孩時,她曲腿坐在路邊,表情沮喪,就是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怎麼了?」
確定眼前這個耷拉著腦袋的女孩,和方纔那個神氣活現、出言頂撞他的女孩是同一人,林慎走了過去。
山風陣陣,女孩抬起臉,飄逸的黑髮拂過她秀氣的面頰,勾勒出一抹令人心動的美麗。「你是在……問我?」她詫聲,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彷彿對他的問話不敢置信。
林慎知道,當時的他神情尷尬。
「算了,當我沒問。」
他向來不喜歡管人閒事,會關心這女孩,是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一時昏了頭吧。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他輕咳一聲,掉頭就走。
「呃……等等……我、我好像迷路了……」女孩的聲音雖然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
「迷路?」看她一臉聰明樣,會分不清東南西北?他停步,卻不信。
「到處都是樹,遮天蔽日連光都透不進,我哪分得出哪是哪兒……」女孩誇張地說,見他滿臉不贊同地看向自己,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呃……我是第一次出遠門,有點事想去京裡……」
他看她片刻,終於開口。「算你運氣好,我正要回京。」
沒想到她愣了一下,拒絕了他的好意。「我只想知道京城在哪個方向……喂、喂,你別走啊!」
「要就跟來,不要就少囉嗦。」他頭也不回地說。
「你讓我想想、想想啊……」
眼前快沒了他的身影,女孩終於小跑步追了上來。在山裡過夜雖然別有情趣,但那要在願意自找罪受的情況下!
「這麼快?後面沒老虎吧?」他哼聲。
女孩嘻嘻一笑。「事先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可沒跟著你喔!」
他看她一眼,沒說什麼,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山林,直到前方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灰蒙暮色中,才指著說:「喏,那就是京城。」
女孩看著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出了口。「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種古道熱腸的人,為什麼要幫我?」
林慎被難住了,是她長相清秀,還是她與眾不同?
心裡這樣想,他嘴上卻說:「你剛才幫了我一次,算是回報。」
「這樣啊……」女孩微愣,看看京城,忽然嗓音輕快地說:「不管怎麼說,謝謝你了!」便笑嘻嘻轉身跑開。
那時的他頗為意外,不相信她就這麼走了,更不敢相信,他居然有那麼一點失落。
失落?
不知為何,他心裡有點煩,衣袖一拂,逼著自己瀟灑地走向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