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程洛喜仍在馬廄幹活,母親則進了繡花局,兩人的生活沒什麼改變,唯一令人高興的是,她們收到了父兄來自邊疆的書信。
父親在信中稱,度過了最困難的適應期,他們一切都好,尤其七月份的時候,當地官老爺突然大發善心,不但換了間乾淨房子給他們住,還讓他們干最輕鬆的文書活,看樣子只要時機合適,等朝廷大赦天下,他們一家人回來團聚,也不是癡人說夢了。
他還在信裡特別交代程洛喜,青春有限,見到合適的對象,不妨為自己找個婆家,對方只要家世清白即可,以他現在的心思,不求子女榮華富貴,但求一生平安。
說實在的,對於父親的交代,程洛喜並沒放在心上,可看著喜笑顏開、直呼老天有眼的母親,她也情不自禁好奇地想,父兄處境的轉變,是林慎暗中幫忙的緣故嗎?
但自從那次認人事件後,林慎就極少去馬廄,也沒有特意找過她,即使偶爾在路上相遇,也是愛理不理。
他,會信守諾言嗎?
新年到了,皇城內外張燈結綵,一片喜氣洋洋。
大清早,林慎帶著文武百官面聖賀歲,豐盛的御宴過後,百官退盡,他被皇上單獨留下來商議國事,等他回府時,子時已過。
瑞雪洋洋灑灑,天地一片銀白,林慎在府門口下了轎,邊上就有人急沖沖追了過來。
「大人,林大人!」
穿著喜慶官服的他回頭望去,是一臉媚笑的工部侍郎。「這麼晚了還來拜年,秦大人,你不睡覺嗎?」
「不急,不急,下官是有要事稟報。」
要事?林慎睨他一眼,舉步要走。
「大人,下官得到確切消息,說是有人要對大人不利!」工部侍郎見他態度冰冷,趕緊長揖到地。
「想對本官不利的人到處都有,值得你如此大驚小怪?」林慎抬抬下巴,不冷不熱的語氣足以拒人於千里之外。
「可他不同,他一心想致大人於死地啊……」工部侍郎壓低嗓音忙不迭告密。「前任宰相馬行雲雖然告老還鄉,但為他鳴不平的大有人在,他的義子馬震天就是其中之一,這次他孤身潛入京城,為的就是要報復大人……」
「秦大人,要是本官沒記錯的話,馬老丞相曾是你的授業恩師。」林慎黑眸一閃,打斷他的話。
工部侍郎愣了愣神,隨即趨前幾步。「下官對皇上和林大人赤膽忠心,決定效仿古人大義滅親……」
林慎大笑兩聲,不再看他,轉身進府。
朝廷腐敗,他又處在權利漩渦的中心,趨炎附勢、賣師賣友前來投靠他的人不計其數,工部侍郎說的好聽,不過是想為自己留條後路罷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遇到切身利益,再正直的人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何況工部侍郎這類騎牆小人……
想想也滑稽,這些人一個個道貌岸然,可做出的事還不如程洛喜──一個被貶為奴、情願把大好青春浪費在馬廄裡的嬌弱女子。
她好單純!
不,這哪是單純,根本就是「蠢」!
可問題是,看夠了一整天令人厭煩的虛偽面具後,他忽然想見見那個蠢得不能再蠢的傻姑娘。
「好大的雪,不知府裡的馬是否照料妥當?」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習臨做事向來負責,大人儘管放心,適才屬下放馬時,還瞧見程姑娘在馬廄裡……」身後一名隨從回答,見林慎忽然一臉怔愕,不知自己哪兒說錯話了,趕緊閉上嘴。
「大過年的,她在馬廄裡幹什麼?」
「屬下當時只顧拴馬,沒注意那麼多……」
林慎也不再問,踏著積雪走向馬廄。
戰天撐著傘緊走幾步,跟隨其後。
林慎停下腳步,接過他手中雨傘。「你們辛苦了一天,全都回去吧。」見戰天遲遲不動,他口氣略顯不耐。「你也回去,在府裡還怕我走丟不成?」
「大人,秦大人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萬一有什麼閃失……」
「怕什麼!出事也好,我正好瞧瞧,哪些人笑得最開心?」林慎面無表情,轉身就走,戰天卻再也不敢跟上。
在主人身邊十多年,主人的性子,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個看上去並不出色的程姑娘,為什麼會讓見多識廣的主人青睞有加呢?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看著林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招呼眾人各自回家。
走到寬闊的空地上,風雪呼嘯,手裡的傘形同虛設,林慎乾脆一丟了事,大步邁向馬廄。
夜深人靜,大雪模糊了周圍的景色,但馬廄中透出的光亮卻十分醒目,幾乎只一眼,他就看見了程洛喜纖細的身影。
過新年了,她穿著一身粉紅的裌襖,腰上的束帶也是粉紅色的,與平時的樸素衣著有所不同,但及腰的秀髮並未束起,而是長長披在身後,像飛瀉而下的瀑布,閃亮又惹人憐愛。
「乖喔,一個個排隊,不許搶!」
還沒走進馬廄,他就聽見她清甜滑嫩的嗓音,帶著少女特有的柔軟,讓剛到門口的林慎不禁停住腳步,靜靜看著眼前嬌小忙碌的身影。
大半年了,他足足有大半年沒和她說過話了。
因為面子,更因為在下意識中,他希望她受不了在馬廄勞動的辛苦,哭著來求自己開恩。
可眼前……看著給馬兒餵食的少女,他知道自己不但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她根本就是樂在其中!
他忽然笑了,因為她的笑顏而心情大好。迫不及待的,他步履輕移,對著嬌柔的少女走去,直到觸手可及。
「阿黃,還沒輪到你呢,乖乖到後面去,不要惹我生氣喔!」
程洛喜分發著草料,忽然感覺背後有人,奇怪地回頭,驀地見是林慎,不由得怔住。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也不知是不是太驚訝的緣故,她的臉兒漲得通紅,隔了好半晌才問道。
林慎黑眸炯亮,審視的目光凝在她的臉上。「這句話應該由我問,大過年的,你不在家裡陪你娘,跑這兒喂什麼馬?」
「我一直陪著我娘呢,可想起馬兒過年也該拿紅包,就忍不住跑出來了,但大人貴體,怎麼會夜裡跑到這裡來呢……」
林慎不理會她的問話,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總覺得眼前的程洛喜與往日不同。
忽然,他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酒香。「你喝了不少酒?」他湊上前去仔細再一聞,沒錯。
「還好……也就兩瓶女兒紅。」程洛喜掰著指頭數了數,忽然覺得兩人靠得太近,反射性地向後退開一步,沒想到腦袋撞上馬廄裡的木欄,疼得她摀住後腦勺直叫。
「兩瓶還不多?!」看著怪叫的少女,林慎不知該說什麼好,自己為人堪稱聰明精明,卻始料未及喜歡這麼一個魯莽女子!
「人家在受罪,你怎麼幸災樂禍的啊?」程洛喜稍稍緩過疼痛,瞪著他嬌聲質問,看他一臉不以為然,只好挫敗地咕噥一聲。「當然不算多啦,馬大叔差不多喝了一斤白干呢!」
「馬大叔?」他心不在焉地問,覺得她柔嫩的臉頰比往日更加明艷。
他的目光讓程洛喜不禁又退後一步,身子靠在木欄上。「他是我的鄰居啦,很關照我和我娘的。」
聽她酒後語氣嬌嗔,林慎心弦顫動,忍不住伸出手將她圈在自己和木欄之間。「你這麼說,是在抱怨我對你和你娘關照太少嗎?」
他官服罩身,雍容氣度讓人驚歎,程洛喜心頭微亂,側過腦袋不敢看他的臉,聲音含混道:「你是主子,自然不需考慮奴僕太多。」
「對你,我從沒當奴僕看過。」林慎盯住她的側臉,別有深意地說。
程洛喜錯愕地轉回頭,見他眸光熾熱,嚇得再度挪開,心口則因緊張而撲通亂跳。
怪了,眼前這人,她從來就有幾分討厭,可今天不知是不是酒勁上湧、腦子昏沉沉的緣故,她竟提不起精神對抗。
「你放心,從明天起,我會特別關照你們母女。」
伴隨低啞的嗓音,一張俊臉在眼前不斷放大,直到他的唇幾乎曖昧地落到自己唇上,程洛喜這才倏地回神,猛然推開身前的他,酒自然也醒了大半。
「謝謝大人抬愛,洛喜是帶罪之身,配不上大人……」說這話時,她彷彿感覺狂亂的心跳就在耳邊起伏。
克制住想吻她的衝動,林慎看著她,嘴角微微勾起。「配不配得上,好像應是由我說了算。」
「但……大人,奴婢有自知之明,奴婢就算下輩子投胎都配不上您,您千萬別那樣做,奴婢、奴婢感激不盡……」七、八個月前的前車之鑒,現在好不容易風平浪靜了,她可不想再鬧得雞犬不寧。
「我的寵愛多少女人求之不得,你就這麼不屑?」林慎見她明明性情隨意,對自己卻視如洪水猛獸,怒氣陡然升起。「我決定了,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程洛喜不禁倒抽一口氣,定定看了他半晌,反而沉靜下來。「大人,除非您用強的,否則……」她倔強地說。
堂堂中書令竟被她不留情面的拒絕,林慎從未嘗過如此令他羞惱的挫敗。可偏偏面對嬌靨如花的她,他的滿腹怒氣竟無從發起。他喜歡的,不就是她固執而淡然的氣質嗎?
「用強?程洛喜,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哼聲,睨著身高尚不到他肩頭的小女人,傲然道:「總有一天,我會叫你心甘情願自己送上門來!」說著,他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啊──大人,你說過不用強的!」程洛喜驚恐大叫。
林慎扭過頭,一字一頓。
「我可不想你在成為我的女人之前被累死,給我回去睡覺!」
是年二月,又到柳枝兒謝黃抽綠之時。
「程洛喜,陪我踏青去。」
正值清晨,程洛喜才到馬廄,就被林慎叫住。
好端端的踏什麼青?
自那日除夕夜後,林慎說到做到,並沒有找她麻煩,可今天怎麼會突然想到拉她出門?
「奴婢今天要做的事很多,而且……」
「和我唱反調,好像是你的習慣?」也不等她把話說完,林慎逕自上馬。「快點!」他不耐煩地催促。「別告訴我你不會騎馬!」
當然會,可問題是……
感受到四周投向這邊的好奇眼神,她無奈地歎口氣,翻身上了早被牽到一旁的坐騎,和他出了中書府。
兩人並肩而行,戰天則帶著幾名侍衛遠遠跟在後面。
「大人,我們要去哪兒?」程洛喜看了眼林慎,抽空間。
「西郊。」
此時兩人相距極近,林慎看著她清麗的面容,忽然俯在她耳旁低語:「天下雖大,卻沒人可以欺瞞我,如果哪天被我發現你在騙我,你可知道下場?」
程洛喜瞪著林慎,正想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未及張口,「啪」地一聲,胯下的馬被他抽得疾馳。
「你在幹什麼?!」程洛喜嚇得緊緊抓住馬韁。
林慎繩一抖,快速追了上來。
「去年的今天,你我初次相遇,或許你已經忘了,但我一直銘記於心,忍不住想邀你故地重遊。」
「什麼?你還認為我是假冒的?」程洛喜不高興了,扯住馬韁。「我不去!」她惱怒地哼聲。
林慎挑起眉,輕淡一笑。
「怎麼,心虛了?若是害怕大可以不去,只要承認自己是假冒的就行……」他話音未落,身下的坐騎已如離弦的箭向前奔出。
「去就去,誰怕誰啊!」程洛喜隨即跟上。疾馳之中說話不易,她卻聲嘶力竭地喊叫。
兩人所騎均是千里挑一的好馬,又都卯足了勁趕路,不久就到了滿目新綠的西郊山林。
「要休息會兒嗎?」
他拉住馬,扭頭看她。駿馬好騎卻難馭,她騎術不精,幾次身形不穩,卻沒有開口叫停,的確是個好強的女孩。
聽他如此問話,程洛喜停下馬,狐疑地瞅著他。
「林大人,我真搞不懂你。一會兒懷疑我是假冒的,出言恐嚇;一會兒又對我關愛有加,開口讓我休息……直說吧,你在打什麼……呃、鬼主意?」
「程姑娘,我堂堂一品中書令,在你眼裡,真就那麼不堪?」
睨著眼前這個瞳眸如星、長髮飄舞的小人兒,林慎只覺她被枝葉間透下的陽光一照,清靈得有如山間精靈,怒火霎時無從發作。
「對你,我可完全是一片好心。」他強調,黑瞳比平日更加幽深。
「好心?」程洛喜眨了眨眼,臉上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口裡卻笑道:「那倒是奴婢的榮幸了。」
「就你這樣子,也敢給我玩口是心非這一套?」林慎哼聲。
「奴婢家中現在只剩我們母女二人,日子過得簡單又快樂,用不著與人勾心鬥角,技藝不精倒讓大人見笑了。」她踢了踢馬肚子,任由馬兒信步前行。
林慎見她眉眼含笑,心中先是一蕩,而後才明白,她是在藉機諷刺自己,不禁哈哈大笑。
「程洛喜啊程洛喜,要一個個奴婢都像你這樣囂張,天下早就大亂了!」
他催馬趕到她身邊。
「老實告訴我,你對我……難道就真沒一點兒動心的感覺?」
來自內心深處的聲音由他口中逸出,林慎此時的表情,就像一個執意想知道謎題答案的孩子。
他少年入朝,十幾年來所想之事無不手到擒來,就連暗中協助不被先帝寵愛的五皇子登基一事都被他輕鬆搞定。而如今,他卻在這小女子身上接連碰壁,意外之餘,好勝心頓起。
「大人英俊瀟灑、年輕有為,不知是多少名門閨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程洛喜雙眼望著前方,避實就虛道:「洛喜不過是個小小奴婢,是否動心,絲毫無損大人的魅力……」
莢俊瀟灑、年輕有為?連一個奴婢都搞不定,還談什麼魅力?林慎不滿自己被敷衍,忽然奪過她的馬韁,逼得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
「到底要怎樣,你的心才肯為我融化?」
聽他語氣中帶著明顯挫敗的情緒,程洛喜怔了怔,仍面帶微笑地搖頭。
「大人,那是不可能的。感情的東西要意氣相投,我喜歡簡單平淡的生活,大人卻熱中追名求利,我們之間相距實在太遠……很難想像,兩個沒有共同想法的人會互相吸引走在一起。」
可她不但吸引他,還吸引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啊?
林慎衝動之下,突然抓住她的手。
「大人?」程洛喜嚇了一跳,詫聲驚呼,正好對上一雙固執的眼睛。
「程洛喜,我就不信,我想要的東西會到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