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的素裝麗人回過頭來,無語一笑。
樓觀宇臉上微帶無奈,伸手示意朱袖坐到自己身邊。
一襲香氣偎進臂彎,他抬起她下巴,對著她的愁容歎道:「你在皺眉。這麼擔心她嗎?」
朱袖抿抿唇:「又擔心,又捨不得,我很想念她。」
「十五會好好照顧她,眉師姐是個心善的爽朗女子,也會好好待她。」
「我知道。」朱袖一笑。那個少年又坦率又天真,所有的心事都放在臉上。
「我以為讓月憐離開後,你會快樂些,哪知你愈來愈愁眉不展了。我這麼做不對嗎?」他吻了吻她粉頰。
朱袖搖頭。「我當然希望她能離開。」
「那麼這裡,又是為什麼?」樓觀宇長指輕點她蹙起的眉間。
「月憐走了,你明日也要走了,」蠔首依上他肩頭。「我寂寞。」
樓觀宇聞言一窒。
只見朱袖伸手指著離花窗欞,抬頭,笑得蕭索:「這扇窗,我總是站在這裡看你離去。之前還有月憐在後頭陪著我、提醒我關窗。明天,我就得一個人站在這兒看著你走了……沒有月憐催我,也許我真會在窗前站上一輩子……」
「袖兒,」樓觀宇摟緊她。「你是在怨我?」
「沒有,我很願意在這裡等著你。」她仰頭,粲然一笑。
「是嗎?」見她笑靨如花,樓觀宇心裡如嘗苦藥。
她輕輕掙出他懷中,走到窗邊,伸手扶著窗欞,回頭道:「從這扇窗子看著你離開,也從這扇窗子看著你來。等待很苦,但我願意為你等待。」
「不,一直在等的人是我……」
「什麼?」朱袖玉容微愕。
「沒什麼。」樓觀宇自幾前起身,走到窗邊。
任他自身後環住自己、朱袖側臉靠向他胸膛,鼻間吸著他身上的暖意。
樓觀宇下巴抵著她頭心,低聲道:「我為你贖身吧,今晚跟朱九媽談定,你明日就可以與我一同起程。」
懷中的嬌軀微微一震。
他愛惜地吻著她的發:「今後,你不必再站在這窗前等我。你可以跟我一起,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袖兒,讓我為你贖身……」
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
他的聲音濃濃的,傳進耳裡、沉入心中,朱袖眼睛微瞇,鼻中一酸,直想轉身抱緊他,允了他這句相伴一生的美麗承諾。
「好嗎?袖兒。」
耳裡的聲音催著她:心裡的聲音也在催。
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
「哎呀,你這個傻子!」她咯咯一笑:「我現在是儷人園的紅牌,你為我贖身要花多少銀子?太不上算了!」
「袖兒……」樓觀宇皺眉。
「再過幾年,等我人老珠黃了再贖,不是比較合算嗎?也許到時嬤嬤會願意半買半相送呢!」朱袖雙手搭在唇上,笑成了個掩口葫蘆。
世上再沒人能像她這般強顏歡笑得天衣無縫了。
「你好殘忍。」樓觀宇喃喃自語,心如刀割。
朱袖裝作沒有聽見,美顏上凝著笑靨。
樓觀宇歎了口氣,擁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
他知道她信不過他。他也知道她信不過她自己。
她說不出口的,他也說不出口。
若是……若是他與她能早十年相遇,十六歲與十八歲,年輕時的她和他,也許能把心裡的話直接宣之於口,也許此刻的處境就與現在不同了。
兩人在窗邊相偎,默然看著紅日將盡,夜幕緩緩低垂。
馬蹄的的答答慢慢響著,如同莫十五腦子裡思緒停滯的滲漏聲。
記憶中,自己常常挨揍。
比如說那個雪晨,「他」站在門外,雪都快要積到他膝蓋深了,而師父呢?她明明一直站在窗邊偷看,卻怎麼也不肯開門。
一樣的戲碼看了好多年,小小的莫十五也曉得該仗義執言了。
「師父啊,你要讓他站在外面多久?再不答應他,你自己也要老了欸!」
啪!
當時師父一掌就下來了,還夾著一句怒吼:「你說話愈來愈不中聽了!」
想到這裡,莫十五無意識地摸了摸左頰。師父跟月憐打的是同一個地方--當然師父打的痛多了。
是嗎?他說話不中聽啊?
分明是師父太殘暴吧?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說話有什麼不中聽的。
可是,那句「隨便」換來月憐的一巴掌之後,莫十五開始反躬自省起來。
他也許、大概、可能……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
月憐的性子比師父柔多了,沒想到她一生氣,反而比師父更難打發。師父總是打完了就氣消,而月憐打是打了,接著卻一連五天不跟他說話。
怎麼辦才好呢……
困。莫十五點頭,馬車行進的速度跟牛車差不了多少。
他和月憐一路往西北走,夜裡若是趕不到可以歇宿的店家,她就在車裡和衣而睡,而他在外頭,隨便就著草地上、樹下,湊和著也是過了好幾夜。
但他已經失眠五天了。
這五天入夜休息時,他總像隻猴子一樣在緊閉的車篷外跳上跳下,又想跟她說話,又怕她不理睬自己。
「呼啊……」一困起來腦袋就空空。該怎麼逗得月憐氣消呢?
半夢半醒問,兒時記憶的某個情景緩緩浮現--
「送你琉璃鏡,是要讓你妝點你的花容月貌;送你鴛鴦釵,是要陪襯你那頭烏亮美麗的秀髮;送你珍珠貝粉,是要你的肌膚更顯含脂凝碧;送你牡丹芍葯,是要它們襯得你人比花嬌……」
一長串的讚美之詞從「他」嘴裡吐出來,大氣也不喘一口。
莫十五那時正在隔壁房裝睡偷聽,聽了這麼一串話,一時之間只覺得寒毛直豎、呼吸困難,滾落到床下的雞皮疙瘩只怕三天三夜也撿不完。
他提心吊膽的繼續聽著,本來以為「他」一定會被師父打飛到院子裡,哪知「他」話一說完,師父非但沒動手,還很嬌很軟的「嗯」了一聲。
莫十五耐不住好奇,冒著生命危險爬下床,輕輕悄悄地摸到房外,從窗縫間向裡頭偷瞄。
只見師父紅著臉,螓首垂得低低的,纖手被「他」握在手裡,而「他」正帶著笑意放肆地輕吻她額頭。
從小小的窗縫問再往旁邊看去,鮮花明鏡、胭脂水粉、綾羅綢緞……「他」帶來賠罪的禮物金光閃閃的堆了滿桌。
琉璃鏡、鴛鴦釵、珍珠貝粉、牡丹芍葯……
莫十五又想起,當前些日子進小鎮歇息打尖時,路上的小販也是這麼招呼他的……
「胭脂水粉、腕釧耳墜唷!這位小哥,買點東西送給貼心的姑娘吧!」
「貼心的姑娘……」
腦海中的小販滿面笑容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送她一盒胭脂,再說兩句好聽話,她肯定會很開心的!」
「會很開心……」
對啊!怎麼會忘了呢?「他」也曾經背著師父偷偷對他說過,只要是姑娘家,都喜歡收點兒小東西、聽幾句好聽話的。
路邊稀稀落落的經過了三兩人家,前方不遠處應該有村鎮可落腳。
「買個玉珮送給她,然後說……說這是要襯得她腰如弱柳、搖曳生姿……」
想到這裡,莫十五心情方霽,一掃連日來的苦悶。
「叱!」馬韁輕快地一頓,露出笑意的唇邊哼起村歌來了。「月亮白光光……」
坐在車裡打盹的月憐被刺耳的怪聲音給擾醒了。
感覺到馬車的速度忽然加快,她連忙伸手扶著車壁以穩住身子。
「好吵……什麼聲音?」她仔細一聽,發現聲音是從前方傳來。
「月亮白光光,賊來偷醬缸……」
是歌……莫十五在唱歌?曲調似乎在哪兒聽過。
「賊……來偷醬缸啊……賊啊……來啊……偷啊……」
他的歌聲老實說起來有點慘烈,特別是忘了詞兒一直重複同一句時。
她揉揉額角,頭隱隱地痛了起來。
五天來,月憐夜裡也沒有好好睡過,她心思煩亂已難入睡,再加上原本就淺眠,如何能夠無視在外頭跳來跳去的莫十五?
她也一直在想著自己揮出去的那一巴掌。
其實並沒有生多大的氣,只是當下怎麼也忍不住。沒過多久,她的氣就消了,和莫十五臉上的掌印一起留下來的,卻是怎麼樣也揮不開的尷尬。
她沒有辦法主動開口跟他講話。
「好煩惱……」該怎麼打破這樣的僵局?
「賊來……偷啊……」
還想不起下一句?又粗嗄又嘶啞的歌聲還在重複同一句,她聽得煩悶之極,伸手摀住了耳朵。
他心情很好嘛。她扁了扁嘴,不知此時心頭的氣惱究竟打哪兒來。
自己這麼煩惱……
「醬……缸啊……啊啊啊啊--」難聽的歌聲尾音忽然拖成一聲叫喊。
「怎麼回事?」月憐一驚,急忙起身欲拉開車簾察看。
她還未及伸手,只聽見拉車的馬匹長聲尖嘶,馬車車頭猛轉,帶動車身往旁一甩,車身往左邊翻倒,車裡的她跟著行李一同滾了幾圈,重重撞上了車壁。
「好痛……」她撞得頭昏眼花,金星亂冒,整個人跟行李壓成一堆。
耳中聽見馬兒還在噴氣,四蹄不安地在泥地上踏出叩叩聲響。
發生什麼事了?她想站起身來,卻使不上力氣,左踝傳來陣陣劇痛。
「月憐!你還好嗎?」車簾「嘩」地被扯開,莫十五灰頭上臉的探進半個身子,焦急地問道。
「不好……你怎麼駕的車……」難道是偷偷要報那一掌之仇嗎?
一看到她蒼白的臉色,莫十五表情一變,直接踏進了翻覆的車中,七手八腳地把她身邊的東西全都搬開,慌張地問道:「哪裡疼?哪裡摔傷了?」
「左腳……」她痛得冷汗直冒,一瞥眼,卻在他泌汗的額角看見了一道醒目的紅色痕跡,不由得一怔:「你流血了。」
「喔。」他抬手隨便在額角擦了一下,對自己的傷漫不在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她裙腳察看。見她左踝微腫,知道她扭傷了,立刻伸手除去她腳上鞋襪。
「痛!」她縮了縮腳。
「你忍一忍,我看看。」他輕按她踝骨檢查。
「唔……」她依言強忍著痛,目光落在他面上,忽然發現他的臉好紅好紅,而且……「你的額頭又在冒血了,好多血。」看起來好可怕。
她一開口,莫十五的臉色就愈來愈紅,一路紅到頸根耳朵去:而他額上的血注也隨著脹紅的臉色愈冒愈多,婉蜒過臉頰,流進衣領中。
「我……」他胡亂擦著額頭,講話的聲音聽起來很艱困:「我沒有關係,只是剛剛摔下車時用頭著地而已。」
「用頭著地……」而已?
月憐聞言瞪大了眼,正想說話,忽然瞥見車簾外有張蒼老的臉正不安地望著車裡。
她扯扯莫十五的衣袖。「車外有個老伯,他是誰啊?」
「就是他害我們翻車的。」莫十五沒好聲氣,轉頭就罵:「我說老伯啊,道旁盡有大樹大石可以躺,你沒事睡在路中間幹什麼?你不要命,我們可還要哪!」
「這位小哥,老漢不是故意的,老漢身子骨不大硬朗,今兒個原想背柴進城去換點米菜,哪知走沒幾步就脫力眼花,老漢實在也是沒有辦法……老漢那口子娶進來跟沒娶一樣,成天關在柴房裡念佛,念著念著就這麼早早走了,沒給我留下半個人丁,老漢也只好一個人這麼過活啦。說到日子可是愈來愈難過了,也不知道這個時局是怎麼一回事……」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話中內容早已偏離主題。
「停停停。」愈聽愈頭痛,莫十五揮了揮手,胸口還是有氣:「你走著走著脫力眼花,那怎麼不倒向路旁,要倒在路中間?害得我妹子扭傷了腳!」
「你別罵他了。」月憐輕聲阻止。這個老伯身形佝僂,手腳皆有殘疾,這把年紀了還得挑柴進城,顯然是個無依無靠的可憐人。
「扭傷了腳?」老伯驚訝道,隨即笨手笨腳地爬上馬車,擠到兩人身邊。「讓老漢看看,小姑娘扭傷了腳可不好,一不小心就會成了長短腳哪。想當年……」
啪!
莫十五拍開了老伯往月憐裙擺伸過來的枯手,同時也拍斷了他的「想當年」。他朝著老伯瞇眼道:「我已經察看過了,她沒傷到骨,但傷了骨膜,得敷藥包紮,好好地靜養幾天。」
「喔。」老伯憨憨地點了點頭。
「什麼叫『喔』?」莫十五額上爆出青筋,傷口又開始狂冒鮮血。
月憐再也看不下去,只好自己伸袖按住他的傷口。
「嗄?」見莫十五忽然暴怒,老伯臉上寫滿了疑惑。
「還『嗄』?」他強迫自己深呼吸。「老伯,我也不要你賠我妹子的醫藥錢、賠我身上的衣服、賠我馬車的車軸,我只想跟你借個地方待幾天,讓我妹子療傷,讓我有時間好好地修車,這樣,可以嗎?」
「喔……」老伯像是總算懂了他的意思,連忙點頭搓手道:「應該的、應該的!老漢的房子就在附近,小哥可以和小姑娘在我那裡養傷。小姑娘的腳沒什麼大礙,養將個幾天就會沒事的,倒是小哥你的頭血流如注啊!方纔那一摔真是嚇人,你的頭直接撞上道旁那塊大石,只怕摔壞了腦袋……」
「你說誰摔壞腦袋!」
莫十五大吼一聲,老伯嚇得逃到了車外。
「你這樣凶老人家不太好。」好痛……月憐皺眉。
「凶他幾句他又不會痛!」他氣鼓鼓地答道。「你的腳,很痛吧?」
「嗯。」真的很痛。原來他凶那個老伯,是在為她出氣?可是他自己也受傷了……月憐拿下壓在他額角的袖子,袖口染上的血跡令她觸目驚心。
「那你的頭呢?會不會痛?」
「不會。」莫十五搖搖頭,盯著她染血的衣袖,不知怎地臉又紅了起來。
他抬頭掃視著一片狼藉的車內,把玉八卦從箱子裡拿出來,用包袱巾層層裹住背在背上,說道:「我先把你帶到老伯家裡安頓,車子亂成這樣,也只好慢點再來拖回去修理了。」
看了看月憐發腫的足踝,莫十五臉上紅得不能再紅,彎下了腰,伸出雙臂。
「呀!」
身子忽然被凌空抱起,月憐驚呼了一聲,身子感受到莫十五的體溫,腦海裡倏地閃過那句「隨便」,她直覺地掙扎了起來:「放開我,我自己走……」
莫十五嚇了一跳,怕她掙扎得太厲害會跌傷,只好鬆手輕輕放下了她。
「喝……」月憐勉強站著,抿唇忍痛,雙手扶著車壁,疼得皺起了臉。
莫十五看不下她搖搖欲倒的站姿,伸出手來相扶,卻又被她側身避開。
「我自己走。」月憐瞪著地上道。
「你怎麼能自己走?你想要像老伯說的那樣變成長短腳嗎?」
「我可不想再被你說隨便。」
此話脫口,說者和聽者都是一僵。
那日的爭執、那一記巴掌,以及連日來的煩亂,此時慢慢回到兩人心頭。
莫十五吶吶地道:「那個……不一樣啊……我又不是別人……」
月憐打斷他:「我真的很隨便嗎?」
「呃……」莫十五忽然感到慚愧起來。
真的隨便嗎?比起那些投懷送抱、賣弄風情的女人,她只是太沒有防備心、看起來太乖巧,才會容易被人欺負。而這些……原也不能怪她。
自己不也伸手抱過她,還握了她的手?
見莫十五不答話,月憐皺起了眉:「我打了你,是我不好,但我那時感覺自己被你瞧輕了,心裡真的很不是滋味。我雖然在那種地方長大,但是……」
「不,你打得好。那天是我亂說話,我只是生氣那人對你毛手毛腳,而我卻沒有護好你。」
「是這樣嗎?」月憐本以為自己不生氣了的,但一聽見道歉的言語,一陣強烈的委屈感就湧上了胸口。
見她咬緊了下唇,莫十五一陣慌亂,忙說道:「是啊是啊,都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不好……你不會是要哭吧?不要哭嘛!」
「我沒有哭。」秀氣的唇角努力拉扯回持平的弧度。
「總之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聲音忽然變大,惹得月憐不得不抬眼瞧他。
「師叔要我好好護著你,讓人欺負你是我辦事不力,你可以再打我幾巴掌沒有關係!」
「我不該打你的,你的話也有道理,只是被你那樣說,我實在氣不過……」左踩傳來的疼痛一陣大過一陣,月憐吃力地靠著車壁,撐持住全身的重量。
發現她痛得厲害,莫十五忙道:「我先抱你下車,好不好?你的腳要快些抬高敷藥,否則會腫得很厲害的。」
莫十五忐忑地朝她伸出手臂,月憐不再掙扎,讓他把自己抱了起來。
感覺到她軟軟的身子倚著自己,已沒有前幾日那般抗拒的模樣,莫十五又是高興又是感動,在她耳邊說:「那……你不生氣了?」
「不生氣。」月憐仰起臉來,微微一笑。連日來的僵局,她心中的難過其實不比他少。
莫十五胸口一震,鼻中忽然一陣酸意。
她面上那睽違五天的笑容讓他好感動、好想哭……原來古人說的「一笑值千金」是這種心情啊!雖然兩人已經和好,但此時看著她的笑容,他還是好想送她點什麼。
送她東西,她也會像師父那樣嬌嬌的笑開了容顏吧?
要送她什麼好呢?
「送你琉璃鏡,是要讓你妝點你的花容月貌;送你鴛鴦釵,是要陪襯你那頭烏亮美麗的秀髮;送你……」
咚咚咚咚咚。
一被抱起,就聽見莫十五胸中仿如擂鼓的心跳聲。
他身上的溫度混著泥塵的氣味,暖暖地包裹了她一身……月憐感覺到自己的面頰微微熱了起來。
「我那口子走了之後,老漢常常來打掃這柴房,所以還算乾淨……欸!小哥你別亂碰啊!那是她的牌位……哎喲哎喲!小心你的腳下!」老伯跌跌撞撞地衝上前去,整個人幾乎撲在莫十五腳邊。
「怎麼著?」莫十五挪開了腳。剛剛好像聽到什麼牌位的……
「好險好險,差一點就踢翻了……」老伯微帶埋怨地捧起一個小瓦罐,珍重萬分地輕撫著它。
「那個……不會吧?」莫十五瞥眼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米罐、牌位,再轉回頭來盯著老伯懷裡的瓦罐。「那是你妻子的……骨灰嗎?」
「是啊。」老伯輕輕地把瓦罐與牌位並放在桌上,搖了搖米罐中的香灰,神情甚是依戀愛惜。「當年她就是在這桌前翻著佛經,翻呀翻的就吐血倒在桌上。喏,就是這個位置。」
他說著往桌上比了一比,莫十五原先放在桌上的手像遭電殛般彈開。
「我下田回來一向自己做飯的,等到太陽下山時,我把她那一份素餐端過來,敲了半天門沒個聲響,我推門進來,才發現她倒在這兒。也不知她何時發病的,我把她搬開時,桌上的血跡都干啦……」
老伯撫摩著瓦罐,蒼老的眼中充滿了柔情--柔得讓莫十五直發抖。
「老漢老了,早沒有力氣砍柴,本以為她走了之後,這個為她打理出來念佛坐禪的房間是不會再有人使用了呢……小姑娘,你就安心在這裡養傷吧!」
「開……開什麼玩笑……」莫十五結結巴巴地說道:「老、老伯,人去世了應當入土為安才是,你怎、怎麼不把她的骨灰好好安葬了呢?這這這裡,我……我妹子只怕住不慣……」
月憐輕聲道:「我住得慣的。」
「咦?」莫十五看向她,嘴巴忘了合上。
柴房裡很乾淨,牆角的乾草散發出清新的香味。比起儷人園裡的錦幔華帳,她真心喜歡這個樸素的地方。
老伯看來很高興,他搓手道:「有小姑娘作伴,我那口子想必也很開心……」
莫十五的嘴和眼張得更大,看見月憐點了點頭,他連忙強打精神笑道:「既然月憐說好,那就這麼著吧!月憐,你不用害怕,我會陪著你睡在這兒的……」
「怎麼成呢?小哥啊,你們兄妹感情再好,這把年紀還睡在一起可也不太妥當啊!」
老伯先一步插嘴了,莫十五佯作沒聽見。
「我不害怕,你不用陪我。」
見他笑得有點扭曲,月憐暗暗奇怪。
「不、不害怕啊……」莫十五微感尷尬,轉移話題似的對老伯問道:「我姓莫,名叫十五,我辣子叫作月憐。老伯怎麼稱呼?」
「老漢姓胡,你們是小朋友,叫我一聲胡老爹就可以了。」
「那就先謝過胡老爹了。」月憐有禮地向他致謝。
莫十五用細微的音量咕噥道:「不用謝他,反正你的腳傷是他害的。」而且還把她安置在這個怪怪的柴房裡頭,哼!
「你這人……」月憐暗瞪了他一眼。
「老漢家中尚餘一些藥草,待老漢去拿過來。屋後有水井,小哥可以先打些井水上來為小姑娘敷敷腳。」
胡老爹滿面笑容地掩門離開後,莫十五這才把背在背上的玉八卦解了下來,藏到乾草堆最底下,上頭用柔軟的乾草密密掩住。
見他藏玉八卦,月憐這才想到,他的任務被自己耽擱了。
「雖然胡老爹不是江湖人,但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你說是嗎?」他拍拍草堆,抬臉對她一笑。
月憐注意到他的笑容依然有些扭曲,渾然不若往常那般爽朗明肆。
為什麼呢?她托著下巴思考起來。
莫十五到屋後去打了一桶井水回來,用浸了井水的濕布敷在月憐的傷處上。
「唔。」冰涼的觸感讓她忍不住輕哼出聲。
「忍著點兒。」他輕手輕腳地為她固定敷布,同時又忐忑問道:「你住在這柴房裡……真的不要緊嗎?雖然收拾得挺乾淨,但是……」
「不要緊的,你看這柴房雖然久未使用,卻不蒙一點灰塵,牆角的乾草也是新的,可見胡老爹他常常來此打掃,懷念亡妻。這裡對他來說,必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他肯借給我住,是真心對我們好。」
「是、是這樣嗎?可是……我心裡總有點……」毛毛的、毛毛的啊!死過人的房間,牌位和骨灰罐都還在,多像是師父小時候講給他聽的「床邊故事」呀。
師父為了要讓他晚上不離開床鋪乖乖一覺到天亮,總是到處搜羅一些驚悚駭人的鄉野奇譚來說給他聽,什麼半夜會有竹竿鬼在路上跑啦、水井裡會伸出青色的爪子把人抓下去啦……這些「床邊故事」材料多變,常常翻新,每天都不一樣。
「喂,你……」見他失神,月憐試探性地喚道。
「什什什麼?」回答的語調略略偏高。
「沒什麼。」還是不要問好了,不太禮貌。
「有什麼事?你就說嘛!」莫十五不住催她。
「我在想,你不會是……」月憐揣想道:「不會是……」
「不會是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你不會是怕鬼吧?」
「怕怕怕伯鬼?我莫十五會伯鬼?」笑容愈來愈扭曲。「你你你別說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喔……」她點點頭,盡量裝出理解的神情,把笑聲嚥回肚裡。
原來,他會怕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