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藏……」他,回來了?
「二喬……」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相逢,他百感交集,無法再多言。
但是她,幾回魂夢裡牽繫輾轉的人兒,卻不再是小女兒。她梳著婦人的髮髻,換上人婦的帛裙,一點幽情淡淡。別後已多少年?他那顆心依然無法釋放。
「你怎麼會在這裡?」多少事,欲說還休,連歎息都窒了口。
仍是那清俊的眉目、沉靜的神情。而她卻一身嫁婦的姿態,在他面前,混濁起來。
「我替淨澄師父送信給覺行師兄,暫時留在此處幫師兄處理寺務。」光藏沉靜的笑了笑,目光不離她的眸眼。
受胡笳聲牽引而來,沒想到卻……卻……
我佛慈悲,是要渡化他了卻心願,還是陷他入更深重的孽海情天?
他在佛前求了又求,原只求能再看她一眼──
「這些年,你可好?」就只為問這一句。
錢塘濺海潮後,飄蕩的心想回鄉了,牽記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日夜趕路,回到了本寧寺。淨澄師父一句話也沒問,讓他送信給覺行,暫留在長安。心中事千萬為難,無計可消除迴避,時時上心頭,幸抑不幸,卻在這市集,如此的相逢。
相對但無語。她已嫁作他人婦,兒女成群了吧?
「欸,」該怎麼說?二喬不禁微傾偏了臉,垂下眼眸。「很好。公婆待我極為疼愛,丈夫體貼溫柔,一雙兒女又十分懂事貼心。我再無所求了。」
轟隆一聲響,眼前但見黑暗一片。她果然……果然……他在暗暗期盼什麼?
仍然還是笑了。她有了好的歸宿、美滿的生活,他該替她慶幸。他給她的,還是只能一個沉靜的笑容。
「那就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目光卻還是無法離開她,依依尋覓昔時那雙清亮的眼眸。
但她迴避著。是吧,放心了?她嫁了人,他便放心了;那麼,她還在悸動什麼?一顆心還在不安忐忑地顫跳什麼?他這般對她笑著,設若他知道她無法生育,他也會看她不起吧?無所出的女人,根本不是完整的女人,莫說丈夫要唾棄,禮法也不會容得吧?
「光──呃,你……這些年……」她開口想問,卻又能問什麼?物是人卻已非,他還會像從前那般,認真地聽她傾說、給予她回答嗎?
她抬起眼,改口道:「我出來太久了,時候也不早了,呃,我……我該……」卻說不下去。
光藏會意,點了點頭。
定定再看她一眼,那眼眸中有他的記掛、他們的從前。她最後再望他一眼,眼痕深處有說不出的眷戀,相對又無言。
胡笳聲又響,「僧伽」曲卻早已斷,心頭千萬事,無法付託,無法予訴了。
「保重。」他低低地,低低地,道珍重。
市集聲嘩嘩,像似錢塘那海潮,頃刻便將他們覆沒。他看著她走遠,她忍住不回頭,很快的,散分在兩頭。
☆ ☆ ☆
「覺行師兄呢?」回到本寧新寺,光藏攔住知客的小沙彌。
「住持師父在廂院,一會兒就出來!」小沙彌忙著招呼信眾,裡外穿梭,說個話都急匆匆。
覺行正巧出來,一身黃袈裟,像德高望重的高僧。
「師兄。」已經沒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他該回他該回去的地方。向覺行稟明後,他打算離開。
「是你啊,光藏。」覺行點個頭,一邊對慕名而來的信眾合手施禮。
「覺行師父!」信眾簇擁著覺行,無不希望見覺行一面,聽他說法。
「光藏?」光藏節節後退,圍簇覺行的信眾中,忽然有人掉頭朝他走近,噙著笑站在他面前。
光藏定看那人一眼。「薛……素雲姑娘?」
「你還記得我呀!」薛素雲又笑起來。「我還當我認錯了人呢,沒想到會在此處見著你。」
「這倒是,冥冥中自有定數,都歸一個緣字。」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光藏,怎麼會在這裡?」
「月前。」光藏道:「替淨澄師父送信給覺行師兄才到長安城。覺行師兄一向有大志向,為我佛修寺弘法,相較起來,我真應感到慚愧。」
「他是他,你是你,比較不得的。」
光藏微微一笑,問候道:「多年不見,你一切安好?」
薛素雲扼要說明自己這些年的境況。反問:「當年你怎麼一聲不響突然離開了?見過二喬了嗎?聽說過她的情況嗎?」
探問連連,光藏彷彿永遠雍容沉靜的表情略微黯淡,隨即浮起平靜的笑,遮去那幽暗,輕描淡寫那驚心的相逢。
「嗯,方才在市集巧遇。她……二喬姑娘她看起來氣色不錯,生活和睦平順。她能有個好歸宿,一雙兒女又與她貼心,我也替她感到──」
「兒女?」薛素雲打岔,蹙起眉。「誰對你說的?二喬嗎?」
「有什麼不對嗎?」光藏不解。
瞪著滿佈在那清俊臉上的迷惑,薛素雲不禁歎口大氣。該替她隱瞞呢?還是該替她說出她的心?
「唉!原來你什麼都不曉得。二喬也真是,為何要對你撒謊。」她覺得,還是該讓光藏知道。一五一十說道:「她跟你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她在夫家的處境,其實一點都不好。門戶相差懸殊,她公婆原就不中意她,但據說她丈夫對她一見傾心,不顧父母反對而娶了她。只是,因色而起的恩愛怎麼會持久,加上二喬遲遲未生下一兒半女,不僅不討公婆歡心,連丈夫也漸漸對她冷落,她其實是有苦難言。」
怎麼會如此?光藏踉蹌退一步,總是從容的眉目扭曲起來,向來無波的眼神也動搖激盪,微微地抖顫。
「可是……可她……」懊悔噎滿了喉。為二喬心疼、不捨。「為什麼……她……她……」
「你當真不懂二喬的心意嗎?光藏。」薛素雲又是一歎。「崔府在興化裡東南,你過去一問便知。」
「我……」光藏又踉蹌退一步,忽然抓住一旁一名小沙彌急道:「玄遠,你跟覺行師兄說一聲,我有事出寺一下,去去就回來!」
「你要去哪裡?光藏師父──」小沙彌喊道:「坊門很快就要關了,你如果出坊,會回不了寺的!」
光藏卻已聽不見,去得遠了。小沙彌張大嘴巴,看傻了。薛素雲亦有些意外。總是一臉雍容沉靜,彷彿永遠不會驚訝慌張的光藏,竟會如此匆亂動搖──
分明有情的兩個人,一個卻在霧中迷,一個偏在暗裡尋。怎生才好?怎生才好?
☆ ☆ ☆
「少爺,這樣不好吧!如果被人瞧見了,那就糟了……」書房,研著墨的春荷,對崔從誡在她腰肢上游移的手,不安地扭捏著,口氣透著一點忐忑。
「不會的,你不必擔心,沒有人會到這裡來。來,過來──」崔從誡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到大腿上。
「哎呀!」春荷吃笑一聲,白嫩豐腴的膀子勾住崔從誡的脖子。
崔從誡將臉埋在她豐滿的胸口,深深吸口氣,口齒不清地呢喃道:
「唔……好香……還是你最好了,春荷,溫柔又可人……」
「少爺,別這樣!」春荷扭動身體抗拒著,並不是很認真。
「你放心,不會被人瞧見的。」崔從誡狎暱笑著,湊臉過去,吃了她一口胭脂。「唔,好香,你的胭脂果然是最好吃的。」
「哦?比三少奶奶的好吃嗎?」
惹得崔從誡蹙下眉。「你幹嘛提她!她自然不能跟你比。」表情一轉,雙手伸到春荷高聳的胸口。「今晚你房門別上栓,我會到你房裡去,懂嗎?嗯……」
「嗯。」春荷又扭扭捏捏地扭動一下身子。「不過,呃,少爺,上一回……嗯,三少奶奶她……有沒有說什麼?我們是不是被她瞧見了……」
「被她瞧見了又怎麼了?別擔心,有我給你靠著。」那雙手不規矩地在春荷胸口游移,甚至伸到衣襟裡頭。「趕明兒,你要是能生個白胖的娃兒,我就跟我娘說去,把你討到我房裡來,立你為妾侍候我。」
「真的?」春荷高興地摟緊崔從誡,敞開整個身體逢迎上去。
「當然是真的,今晚乖乖在房裡等我……唔……」
聲音越來越低越含糊,跟著咚地滾落到地上去,夾縫成一團。
「你說三少爺是在書房裡沒錯嗎?」兩團夾成一團,正就私纏時,書房外猛不防響起崔母的腳步聲。
「砰」一聲,書房門大大的洞開。
嚇得兩個人慌張的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拉扯衣衫。
「春荷!從誡!你們──」崔母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娘,大哥。」崔從誡狼狽地縮縮,春荷低頭緊拉著衣襟。
「從誡,你──」崔從簡蹙眉又搖頭,揮開下人道:「你們都下去!」頓一下,朝向春荷蹙眉。「你也下去,春荷。」
看春荷凌亂的身影被門隔開,崔從誡儘管一副狼狽,卻還露出惋惜失望的神色。崔從簡搖頭道:
「這是怎麼回事?從誡,你怎麼跟丫鬟──唉!你說清楚!」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大哥。」到底還是有幾分心虛,卻仍強詞奪理。「二喬遲遲不育,我要是不再找個人,豈不要絕後?這也是不得已嘛!再說,春荷她也是很情願。況且,二喬身子那麼單薄,我看也是沒指望了,倒不如──」
「住口!」崔從簡表情微變,提高聲調:「當初你是怎麼說的?你貪圖二喬的窈窕輕盈及美貌,而今卻這麼說!你慚愧不慚愧!」
「我怎曉得她會如此中看不中用,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不僅如此,還拖累丈夫受累!你可曉得人家在外頭怎麼笑我嗎?大哥,人家說我崔從誡娶了個不會下蛋的女人!」
「你才成親多久!總需要一些時間──」
「都快三年了!大哥,我都二十好幾了,能不急嗎?」崔從誡偷覷他娘一眼,越說越振振有辭。
他對二喬也倦了。二喬遲遲不育,正好。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可不想讓人笑說他崔從誡老婆下不出蛋,都是他「沒種」的緣故。
「從誡說的沒錯。」崔母袒護,道:「這事耽誤不得。二喬過門快三年了,還沒替從誡生個一兒半女,根本沒資格當人家的媳婦,從誡要怎麼做,她也不能有半句話。她自己應當要有這個覺悟。」
「娘!」崔從簡搖頭道:「你該好好說從誡一頓的,怎麼──」
「從誡,」崔母不理他,說道:「這回娘不追究,不過,我可不許你再跟丫鬟胡來,要傳出去了,多難聽!」
「可是,娘──」
「沒什麼可是,你爹跟我另外替你選了一門親,對方小姐知書達禮,體健豐腴,雖然家道中落,好歹是士族,門戶高,跟我們算是門當戶對。人家好好一個大家閨秀,當然不會答應嫁你做小,所以,我要你寫張休書休了二喬,好迎娶盧家小姐。」
「休書?」崔從誡呆一下。
「娘,我瞧還是──」
「這事由我作主!」崔從簡多少同情二喬,崔母卻相當堅決。
就看崔從誡了。
「休書?」崔從誡略微蹙眉。
為崔家著想,這是最好的法子。二喬無出不育,這是不可原諒的過錯,休了她,她也不能有怨言。如果她肚皮爭氣一點,事情也不致於如此。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何況,出了她,她尚可另行改嫁,於她也是無損。
這麼考慮著,崔從誡原先微存的猶豫漸消。到底是沒有法子的事。倫理綱常,「無後」至為不孝,休出無出的妻子,才對得起他們崔家列祖列宗。
「娘說的是。」他點了點頭。「這事由爹娘作主就是。」
☆ ☆ ☆
雖說是個商賈人家,但崔家深宅大院、高門大戶的,也算十分地有派頭。大門還有家丁守著,不許閒雜人等隨意進出。想著二喬被深鎖在那樣嚴森的高門裡頭,光藏說不出心中那憂傷不忍。
他在門外來回徘徊,目光時時投向崔府那緊閉的大門,禁不住想再見她一眼,確定她是否安好,真的好;聽她傾訴,聽她把心裡的愁苦對他說曉。
鼓聲四動,沒多久坊門便會關閉,再徘徊不去,恐怕就回不了寺。但……他只盼再見她一面,波動的心無法再平息。
掌燈了,天色寸寸黑下去,他佇立在街角,癡癡望著崔府高大的門牆。鼓聲息了,坊門已經關閉,今夜他是無法回寺的了。
原以為他就會這麼忘了──他也決心將一切皆忘卻的,但……但……啊!蒼天啊蒼天!為何偏偏!偏偏!
夜雨不告防的一滴一滴滴落,家家門戶皆關得緊緊,僅流瀉出幾些燈光。街坊一片清淒,寂靜得連雨聲都聽得清。下在屋簷上,滴答滴答,亂了簷下的一顆心。
啊──光藏無聲的仰頭向天。仰看的臉,被雨淋得變形。那沉靜、雍容、永不驚動似的安詳隨著夜雨一一剝落,洗刷出赤裸的掙扎。
不應該如此的。他是個出家人……
誰啊,能給他一個答案!
☆ ☆ ☆
望著眼前那紙休書,二喬神色木然蒼白,只覺得一切好似都凍結了,聽不見崔從誡在說些什麼,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眼珠冷冰冰的,碰了會打顫。
「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二喬。」崔從誡溫言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總不能就這樣讓崔家絕後,我總要有個兒子繼承我的香火。相信我,我也不願如此做,但,這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十分痛苦做這個決定的。」
二喬神情木木,有些失心地望著他,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重複地喃喃。
「我都說了,你還聽不懂嗎?」崔從誡露些不耐。「你過門都近三年了,一直不育,逼得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做這個決定。」
不育?哦,是的了,就是這個原因、這個情由,該怨的是她自己,怪不得旁人。
「可……相公……你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她是那麼相信,洞房交杯誓言,他允諾疼惜她一生的盟定,他都忘了嗎?
崔從誡更加不耐煩,揮手道:「我說過了,這也是不得已的。倘若你能為我生下一子半女,也不致如此。偏生你如此無能,不能繁衍我崔家子嗣,陷我於不孝不義,我若不休了你,怎對得起崔家列祖列宗,這你原該有所覺悟!」
所以,誓言什麼,都不算數。
二喬這才恍悟,縱然有任何約定盟誓,她既沒替他生下一子半女,一切便全都不算數。
可是,是誰跟她說過,承諾是有重量的?那個人……
啊!光藏──
是他說的,誓言是很重要的……即使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不會抹滅……
但……
她怔怔望著那紙休書,眼神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的確,她原該有所覺悟的。不能生育的是她,卻陷丈夫於不孝的罪名,罪加二等,怎能怪夫家薄情寡義呢。
油燈的火簇陡地一跳,瞬即滅了,暗了房裡一片黑漆。不曉得打哪刮進一陣風,將休書刮到地上,二喬摸黑過去,彎身撿起來。薄薄的一張紙,拿在手上,卻千萬斤的重量。
她轉頭去望窗,窗欞沒有月光,竟連哀愁也歎尋不到對象。她站著沒動,木然著,讓黑夜從一旁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