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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心緣 第七章 作者:獄行天

  婚禮,一周以後。

   沈凝音睏倦歪在太妃椅中,身上蓋著一件家常穿的舊衣裳。她想盡辦法,費盡口舌才說服父母讓她處理自己的事。並再三再四保證她會在聖誕節以前回美國,跟他們做個交代。這樣,沈氏夫婦才半信半疑的登機離開日本。

   這些日子她幾乎被說服聲包圍著,父母希望她跟十夜離婚,然後跟他們回美國,重新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而與此執相反意見的黑川夕舞,也就是她的小姑子,說什麼也不許她離開,苦口婆心的勸她再給十夜一個機會。

   雙方並不是完全對立,不約而同的美其名曰:這是為了你好。

   她真的好累。

   黑川十夜,她的丈夫,竟然連一句解釋都吝嗇的不肯說出口。兩個人貌合神離,形同陌路,對面而坐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也才發現,她竟想不出要跟他說些什麼?這種難堪與尷尬讓她幾乎要窒息了。

   望著那整片的櫻花樹,誰又能一如往昔的去欣賞這份落寞的美?記得,有一個夜晚一個雨天,十夜就那樣抱著她穿梭於眼前的樹林。那種心動的滋味,怎麼回味起來,卻變得分外苦澀?難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愁的沈凝音了嗎?不,她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真的好混亂。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隨口念起詞人嫁軒的《鷓鴣天》,此時此刻,和她的心情多麼的相似啊。花鳥無言,風過無聲,雲飛無影,誰來憐她一番多情?

   「夫人,您的晚餐。」送飯的下人走了進來。

   「擱著吧。我不餓。」驀然回首,她看見空空的房間,哪還有下人的影子?她不禁啞然失笑,這裡,黑川世家,就算是下人也沒空聽她解釋。她不需要任何理由,去解釋她為什麼要這樣或那樣。這就是她今後的生活了吧?

   她,想家了。

   不是在美國的家,也不是想她的家人,她的父母除了生命和錢之外,就只給了她一樣東西,那就是凝悅的恨,和她的報復。她想的是她的祖國,濃濃的思鄉之情。如浪花般拍打著她殘缺的心岸。或許,也是她厭倦日本了吧。這裡帶給她的東西太多了,讓她失去的也太多了。她只想在今後的日子裡,安安靜靜的等死。不要讓任何人再攪擾她的……

   「音。」

   她不回頭,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甚至,憑感覺她都猜得出是十夜來了。只有他,會這樣稱呼小小一個她。

   十夜又退了出去,他以為凝音仍需要時間安靜安靜。

   「別走。」凝音出聲挽留。

   是該他們好好談一談的時候了。聚也罷,分也罷,總要理出一個結局。

   十夜走到她面前,懺悔的,歉意的蹲下。

   凝音久久的凝視著他,眷戀的目光不放過一根眉毛,一個呼吸的剎那。在夕陽的影射下,看著他眼中時兒澎湃、時兒寧靜的情愫。一點一滴,從他的心裡,一直湧進她的眼裡和心裡。

   她暗暗問自己,已經多久沒這樣看著他了?

   然後,她在的心裡有一個聲音說:很久,很久……

   就這樣默然相顧,無語仍是深情繾綣,她寧願就此退出他的生命,寧願不曾有過這段刻骨的相逢。她也就不必承受,一番磨人的相思。

   冰涼的指間劃過他的眉弓,不知道是她的手在顫抖,還是他的臉在晃?怎麼都觸摸不到,往日的激情。她,倦了。

   「真傻。」

   十夜猛的抓住她疲憊下垂的手。捏在手心裡揉搓著。這個小女人真的好傻,怎麼都不知道疼惜她自己呢?害的他好心疼。

   「我累了。你走吧。」她抽回她的手,將身上的衣服裹緊整個身子,黯然別過臉去,閉上眼,在黑暗中流下一滴淚。

   就在一個轉身的剎那,十夜發現了黑夜中閃耀如晶石的亮點,璀璨的像星空的流痕,是她的淚嗎?她還會為他流淚。「你,還愛我嗎?」他鼓起勇氣,也在黑暗中閉上眼。因為凝音的回答,就是他生死的判決。

   一秒鐘,過去了……

   一分鐘,過去了……

   一刻鐘,過去了……

   十夜瞭解的張開眼,吸吸鼻子,怎麼眼睛會這樣酸。就在他收拾心中眷戀,準備離去的時候——

   「我愛你。」

   他瘋狂的衝向她,不顧一切的緊緊的抱著她,彷彿要將她揉緊自己的身體裡。吻著她的唇。是野蠻的佔有的慾望,極具侵略的赤裸裸的渴望。可是,凝音對這一切根本無動於衷,沒有一絲情緒的看著已經入夜的天空。剛才還有夕陽餘輝怎麼現在就……這就是人必須接受的改變嗎?她認真的想。

   「可是,我的心已經死。這樣的我,你還要嗎?」她擦乾那不成雙的淚。嗤笑一聲,怎麼流下的淚,也是孤單的呢?數落她的寂寞嗎?她還能分辨,哪個是她,哪個不是她嗎?不能,不能。

   心火成灰,四處的飛……

   ☆  ☆  ☆  ☆

   用虹吸式酒精燈煮一壺咖啡的心情,和觀賞日本傳統的茶道的感覺是一樣的,繁瑣的步驟,考究的動作,心神和一的意念。

   最終呢,咖啡還是咖啡,茶也還是茶。只不過,味道真的很不同。心情亦是如此。所以黑川家沒有一個人對茶道外行。

   凝音除外。

   十夜喜歡咖啡,攪和著純純的伴侶的味道,熱熱的喝上一杯。他有個怪癖,咖啡不加糖,而伴侶卻多多益善。

   「哥,你為什麼不開竅。」夕舞坐在他對面,依偎著籐野的肩膀。

   「開竅?開什麼竅?」十夜冷冷的問。他現在的心情,既平靜亦悲涼。因為他永遠不吝嗇自己對凝音心情的感應。

   「凝音沒有走,你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嗎?」夕舞氣憤的瞪了籐野一眼。彷彿在說,你還不快點幫我。而籐野卻視若無睹的喝著咖啡。害的夕舞差點眼睛脫眶。

   「你說呢?」十夜反問。

   「她是在等你給她一個解釋。對於那個事情,難道你就不想解釋什麼?」夕舞說到那段錄像,不禁臉紅心跳。

   「她不是在等我。」十夜的目光穿過落地窗,閉上眼,輕輕的用心感應著陽光的溫暖,慢慢的,慢慢的學著釋懷。

   「哦?那她在等什麼……」

   「她在等死,她想死。」十夜無情的說到。

   「我在等死。」

   凝音不知何時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很驚訝,十夜的回答怎麼回和她一模一樣?這種心靈相同的默契,她該感動還是諷刺?

   踢到鐵板了。夕舞咋咋舌頭,拉著籐野秀一趕快向外逃竄。

   「我們去游泳。」她真想有多遠,跑多遠。

   「你真吝嗇,一個解釋都不肯給嗎?」凝音抱著雙臂坐在剛剛夕舞坐的位置。從哪一天開始,她敢於正視他的呢?

   十夜拿起一個新杯子,從咖啡壺裡慢慢的到滿一杯咖啡。不是他想逃避什麼,而是凝音的眼中,已經不再有那種清澄的神韻了,他不看她,是不想失望。

   「你會聽,可你會原諒我嗎?」他淡淡的問。

   「不會。」凝音回答的更是乾脆。他在想什麼呢?她不想猜卻情不自禁。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她明明已經作了決定,也明明不願再苦苦糾纏,可是,仍忍不住想聽聽他怎樣挽留她。是不是很傻呢?

   十夜的心也隨著凝音的心一起死掉了,所以,對於凝音會有什麼樣的回答,他也都統統不在乎了。心,心,相映成灰而不是輝。這如同他們都不會再展顏歡笑了。

   冷冷的一道陽光,就可以,把兩顆心濕透。呵呵,被陽光淋濕的感覺,應該,不僅僅只有狼狽這麼簡單吧。

   沉默,對兩個人都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壓抑著他們的神經,可是誰也不願意首先打破這份沉默。這場還沒開始的談話就已經陷入了僵局。

   凝音雙手握著咖啡杯,突然指尖觸到一個冷冰冰的東西,鑲嵌著尼羅河女兒之淚的戒指。想起那個用心承諾的希臘神話。

   「我想,想試著聽你說。」她恍惚一語。

   十夜心神一震,這算什麼?風回路轉,柳暗花明?

   「為什麼不說話?」她又問。冷冷的眼神,黯然的盯著舉世聞名的淚鑽。用心承諾,用心承諾。她記住了,怎麼能忘呢。

   順著她的目光,十夜看到她盯著那枚戒指,不禁在心中苦笑。這算什麼?可憐他嗎?可憐他們曾經的感情?看來,他在什麼解釋,她也只是想給「曾經」一個機會,而不是「現在」。曾經,誰也回不去。又何必守住曾經不放手。

   「我不會傻到把心掏給一個死人。」他丟下這句話就起身要走。

   又在一個轉身的剎那,凝音冷漠的、嘲弄的、諷刺的說:

   「你是指你的繼母——黑川櫻子,還是,我?」她知道這句話無意是在他流血的心口撒一把鹽,可是這樣的痛也不能與她受到的傷相提並論。

   「有分別嗎?」他不想在等她的回答了。

   「你知不知道,其實你很吝嗇。」她答非所問。

   「你呢?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很殘忍。一邊給我希望,一邊揉碎我為此付出的努力。你說愛我,又會說你的心死了。這算什麼?你知道嗎?哪怕你給我的希望比螢火蟲的光亮還要微弱,甚至螢火蟲變成黑寡婦蜘蛛,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撲向你,膜拜你,把你捧在手心裡。可是,我要的,是你真誠的給予,而不是慈悲的憐憫。這些天,你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受害者,高高在上的受害者,你不說話,你的眼神就已經把我殺死了一千遍。你可以不用鄙視我,唾棄我,可你,用更高明的方法侮辱我。我不是傻瓜,我聽的見,你心裡對我的譴責。你,什麼都不做,就已經要了我的命。」他終於把話說出來了,這番話憋在心裡太久了。真痛快。

   凝音愣了。她什麼都沒做,就已經要了他的命?

   ☆  ☆  ☆  ☆

   接下來的半個月,凝音就連吃飯的時間都見不到十夜的人影。她極力的想弄清楚某種潛伏在心底的東西。原本她認為她已經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可又被十夜的一番話弄糊塗了。

   等也等過了,造化弄人。偏偏十夜故意躲著她。這樣也好,她太累了,也沒心思去強求什麼。或許,也已經沒有必要弄清楚了。

   她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下定了決心就不再彷徨。護照還沒有過期,機票也已經定好了,只剩收拾行李和告別了。

   「凝音,我可以進來嗎?」籐野秀一斜依在門框上,似笑非笑的問。

   「當然。」凝音淡淡的說。

   「你要走?不跟他告別嗎?」籐野看著她有條不紊的收拾著衣物,不禁在心裡感歎,這麼好的一對璧人就這麼分手,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多此一問。凝音搖搖頭:「我想,他也許很忙。這種小事還是不要打攪他比較好。」她是何時學會的口是心非?明明是在逃避見面時的尷尬。凝悅給予她的東西還真不少,包括傷痕。

   「小事?」他不以為然的撇撇嘴。

   「對他堂堂的帝國財團的董事長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特意在『小事』上加重了語氣。雖然是氣話,倒也是事實。

   「不是十夜愛慘了你,就是你太……算了,祝你一路順風。」籐野秀一撓撓後鬧勺,無奈的聳肩,他實在不合適做說客。

   「什麼意思?」

   「十夜是個受過傷的男人,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對你敞開心扉,並且到了愛你如癡,不能自拔的地步,願意和你結婚,已經讓很多人跌破眼鏡了!包括我。」對於籐野的直言不諱,凝音應該高興還是感恩?

   「也許吧。那又如何呢?」她和上皮箱,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機票都訂了,再說,該跟她說這些話的絕不是籐野秀一。

   「你變了。變冷酷了。」籐野說道。

   她不禁苦笑。十夜說她殘忍,籐野說她冷酷。那敢問明天夕舞會對她說什麼?不過幸好沒有日本的明天了,明天,她將坐在酒店的床上看著中文的報紙。

   「再見。」她提著輕便的行囊,去如來時,不帶走任何一件十夜送她的禮物。如果又可能,她還真想把那把太妃椅一起打包帶走。

   「再見。」籐野識相的離開。

   就在這棟樓的某個房間。十夜與夕舞一起注視著凝音那單薄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黑川家。

   「哥,凝音走了!你都不留她嗎?她永遠不回來了。」夕舞在他身後大吼。她快被這個木頭人氣死了。

   她不回來了,她再也不回來了……

   這句話再十夜耳邊盤旋,而他心裡迴盪。一遍一遍,他努力讓自己弄清這句話的含義。

   「你為什麼不留她呢?她是你的妻子,你老婆。你就這麼任她走了?你這個笨蛋,笨蛋大笨蛋。」夕舞氣的淚眼模糊。可是就是有頭牛無動於衷,就是有頭牛在神遊太虛,老婆跑了也根本不當一回事。

   「她走了?」十夜兀自重複著。

   心下事,眼中人。走了。還記得,他就是在這裡看著凝音走進這個房子,那時的模樣,鮮明的烙在他的心裡,任這一生風吹雨打也不會褪色。可是,也是在這個房間,他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離開他的生活,退出他的舞台?他真的無動於衷嗎?不——是無可奈何。

   今天的情景,更讓他銘記於心。對了,用心承諾。他瘋狂的衝下樓,跟自己打賭,如果凝音沒有帶走他們的婚戒,那他就徹底的死心。如果,如果凝音帶走了戒指,他就算用盡一生的時間也要再得到她的心。

   走到凝音住過的房間,他覺得從腳指甲到手指甲,甚至每一根頭髮都在打著顫。他深呼吸。閉著眼推開門。在心裡數著一、二、三。

   他笑了,傻兮兮的,笑了。

   她,會再次回到他身邊的,他發誓。

   既然命運注定了他們的相逢,就不會這樣拆散他們。這是他黑川十夜頭一次把幸福賭在命運上。

   ☆  ☆  ☆  ☆

   飛機場真是個好地方。

   至少,她身邊不缺那情意綿綿的告別,和熱情如火的狂吻。凝音調侃的別過臉去。她懷疑,是不是她的魔女潛質在身體裡迅速的發酵。還是經過凝悅的傳染和催化,她已經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性情?

   左顧右盼,她還在等什麼嗎?

   滿含深情的回眸看了一眼機場。有點失落的走進機艙。算了吧,就當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也許會好過一點。

   坐在柔軟的機位上,她決定睡一覺。等天亮了,夢醒了,一切不如意的事也就會煙消雲散。

   「親愛的,今天我們就要回家了哦!我愛你。」

   凝音目光游移在身邊的一對老人身上。如果只是普通的夫婦她也就不會在意了,可是,那個先生顯然有老人癡呆症的病狀。而那個夫人怎麼會這般深情的對他說一些根本不會聽到的話呢?

   「小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老婦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含笑詢問。

   「哦,不,謝謝。」凝音微笑回答。心頭乍亂,怎麼這個聲音這麼熟悉?難道是一見如故?

   半晌,她就看見婦人在丈夫身邊低語呢喃,她真的疑惑了:「阿姨?您先生他能聽懂您在說什麼嗎?」她實在好奇的不得了。如果真的有人間摯愛,那眼前的夫婦當之無愧了。

   「哦!當然不能。」那位婦人很坦率的笑著回道。

   「那……」凝音很想刨根問底,可是又怕太唐突。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自己的老伴兒聽不見還要說,對吧?」那婦人道是很開朗的吧凝音的想法說了出來。

   「是的,我很想知道。」凝音直言不諱。

   「因為,我忠於自己當初的選擇。四十年前我選擇和他共度一生。這是我的承諾,我感到驕傲。」那婦人偎向丈夫的懷抱。笑吟吟的說道。

   「忠於自己當初的選擇?」凝音下意識的重複,「不是因為愛嗎?」

   「愛在歲月中一定會褪色,但是,泛黃的相片才是最值得看的,不是嗎?年輕人。」老婦人開懷一笑。

   「謝謝您。我懂了。」凝音在飛機起飛之前衝出了機艙。

   「呵呵,沈凝音小姐。只有讓你置身於幸福的顛峰,我才有打擊你的機會,難道你都不懂嗎?真是上一次當也學不乖。」那個老婦人從眼睛上取下有色的隱形薄膜,露出她眼睛本身的色澤——一團黑紫美的那麼眩目,沒錯,她正是沈凝悅。

   「主人,您真是神機妙算。屬下佩服的五體投地。像這種角色怎麼配主人親自出馬呢。」通常這個時候,總會有人這樣說。

   「閉嘴。你想讓我剁了你的舌頭喂貓?」凝悅挑眉,她可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也不需要這種虛情假意的奉承。

   「屬下知罪。屬下對主人絕對忠心,請主人饒命。」

   「我不需要任何人對我忠心。只有死人最可靠。」她說完便閉目養神。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氣定神閒,而聽的人不禁面如土色,冷汗直流,肝膽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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