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刻意頂了別人的班,也就是與俞世緯相約的這天,她和別人換班,強迫自己避開……
目睹他優秀的女友,讓她感到無所適從;相較於人家的神采飛揚,黯然失色的她,還不如逃避教她痛快些!
夜寂靜,冥黑裡鑲嵌著趨於平靜的燈火,她駕著小白車奔馳在歸途上,車窗外是退去繁華的街景。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哼著今晚舞台上的最後一曲,她在駛進自家停車場之前,霍地住了嘴。
停靠路旁,緩緩降下車窗,她往空蕩蕩的路旁凝望著。
一盞盞寂寥憂鬱的街燈,佇立在夜色中……
如果她沒有放他鴿子,今晚的七點,她該是在那裡上了他的車,而不是在那燦爛到會讓人頭暈的水銀燈、霓虹燈下,強顏歡笑地唱歌……
明明,她就很在乎這個約會。半合眼簾,苦澀一笑,她回過神開動車子,駛進停車場。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哼著,她來到家門前,彎下身去脫鞋。
「咦?」為什麼她的家門口有雙男人的皮鞋?!
猶疑地慢慢動作,把脫下來的鞋放進門前的鞋櫃,才打開,裡頭掉了一張紙出來——
我出門前看到他。
是我開門讓他進你屋子。
你也真是的!他在樓下等了你兩個鐘頭。
是百合的字跡。她那兒有玫瑰的備份鑰匙……
捧著紙張發愣,還沒回過神,她的家門被打開,屋內的光線迎面照著她發愣的臉。
俞世緯剎時錯愕,幾秒問,蹙眉、恢復……然後發出聲音——
「你……」為何濃妝艷抹成這德性?
「……」玫瑰秀眉攏了緊。
「怎麼穿這樣?」他懷疑地看著她一襲金色禮服,衣襟前滾繞著鮮艷珠子,背後還冒出幾根孔雀羽毛。
「我……」玫瑰語塞。
向來,下了班就上車直駛回家的路,沒卸妝、沒換衣服,一路上也沒人會瞧見她這身「盛裝」,今晚,她那套招牌裝破舊旗袍,臨時找不到,所以才勉強穿上這件孔雀裝。
「說話!」他威迫的語氣,像是在質問夜歸的妻子般。
「我……去參加舞會,不行嗎?」耶?她做啥要向他交代啊!這個謊言讓她懊惱地咬舌。
「參加舞會……也不需要弄得像布袋戲和……戲劇臉吧?」俞世緯十分懷疑地瞇起眼來。
她耳垂還掛了串誇張的耳環,措了揩她頰邊,那厚到可以檔子彈的千層粉,馬上像斑駁的水泥漆牆面、剝落了一小塊。
玫瑰難堪地拍掉他的手掌——
「俞世緯!」清了清喉嚨,她很慎重地對他說。
「這是我家耶!請問你,這麼晚了,你太無聊嗎?跑到我家來討論布袋戲跟戲劇?」
「你叫我什麼?俞世緯?!」俞世緯不可思議地瞪眼,真是沒有禮貌耶!「那麼,黑玫瑰——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今晚爽約放我鴿子?」
「你沒瞧見嗎?」玫瑰惡瞪著他,攤手展示她的盛裝。「我去參加舞會!」
「化裝舞會還是面具舞會?你在說謊!」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熟稔的親暱舉止一如昔日……
「說謊也不關你的事。」氣惱地推他一把,她從他高大的身形旁鑽進屋內。她在心中暗想……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一進屋,她便看到餐桌上兩盞點燃的燭台,臘燭火苗飄飄搖搖,兀自燃燒著。
腳步呆頓住。蠟滴滾落,落寞似的成了堆,熱熱燙燙的……也像她瞬時想哭的心情。
讓她意外的最……他不知道哪弄來的外賣菜餚,豐盛地擺了一桌。
「去卸妝洗澡,再過來吃些東西。」他已經放棄探究原來的話題。
玫瑰嗔望他一眼。
飢腸轆轆,嚥了嚥口水……啐!窮得快被鬼抓去了!她已經省吃儉用吃了好幾天泡麵,近來最奢侈的一頓,是上次三個女人一起吃的那個火鍋和同學會的聚餐。
「我不吃宵夜的……」咕……嚕嚕。才說畢,癟癟的肚皮便很無辜地向沒義氣的說謊主人抗議。羞窘地豎起倒八眉,玫瑰心虛地睨著他。
「快去。」他發出命令。
這解除了她短暫的尷尬,起碼她有片刻的時間不需要面對他。
匆匆進入浴室,掩門後,她慢慢地整理自己的心情,收拾那一身他口中的布袋戲服與戲劇臉譜……
美食是要犒賞她的。
之前俞世繞在這屋子裡的時間,早已瀏覽過她的生活起居。
她過得不好!這讓他萬分意外。
她連飲食問題都很窘迫,空蕩蕩的冰箱,只有一兩個罐頭,垃圾桶裡頭滿滿的泡麵袋——還是一包六塊錢的科學面哩!
原本並不打算久留的他,為她叫來一桌子外賣,也為了她而留下……
她臥房的化妝台上,還留著那些屬於過去的東西;她仍未忘情……這讓他感到詫異及傷感,欣慰之餘,內心也起了些波瀾。
她保存著多年前的合照、他送給她的布偶、他送給她的所有的東西……精緻的錦盒裡,是他曾經寫給她的每一封信!
她……都還完整保存珍藏著一切。
那麼為何……再相逢,她卻絲毫沒有透露出任何足以讓他察覺的情感?
坐在燭光飄搖的餐桌邊,他看著桌旁的窗外,兀自發愣,想著這一切。
氾濫的思潮,在她的身影再度出現後暫時靜止。
她套著一件純白的及膝T恤與七分褲,終於恢復那張素雅的臉蛋。
「坐下。」他神情嚴肅地說。
「好像這是你家一樣……」玫瑰依言在餐桌坐定,嘴裡小聲咕噥著,不再矯作地動手掃食那桌看來無比可口的菜餚。
他的肚子也是空的為了與她共進晚餐。但是當下他已經沒有吃飯的心情。
「你怎麼會把生活過得這麼糟?」他開門見山就問,像個嚴父在質問敗家女兒一般。
他手邊,是她原本散亂在客廳茶几上的賬單,」大堆過期待繳的單據,這些東西,說明了她經濟上的困窘拮倨。
「……」不吭聲,不搭理,玫瑰手上的進食動作沒有停下來。
他就這樣盯著她,直到她吃飽喝足後站起身來。
「離開請自便,我要休息了。」下了逐客令,她轉身就要回房。
他陡然站起身,手臂一勾,從她背後將她攔腰勾近——
「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你的男朋友呢?你的男人就是這樣照顧你的?」他在她耳邊吐著滿是火氣、不平的語調。
她喘著氣,霎時心亂,她不要他如此靠近、如此關心!
「不關你的事!」意圖撤開他的束縛,玫瑰紅了眼眶。不管她有沒有男友,他都不該如此親近她!因為他已經有女友這……理所當然、不爭的事實,卻讓她感到難堪。
「百合說……伯父伯母都過世了……」他的唇,貼著她的發,吐著遺憾又似安慰的語調。
這昔日戀人哪……讓他難以控制自己不憐惜。
「……」玫瑰安靜了,掙扎的動作也停止。
「你身邊,根本沒有個男人照顧你,為什麼要騙我?」
「這也是百合說的嗎?」玫瑰不甘地問道。那大嘴巴的女人,她不把她的嘴巴縫起來才怪!
他不回答,握緊了她的手臂,讓她正面看著地:
「人人眼中看到的你,只是假象?良好的生活品質,都是虛有其表?你必須辛苦到處兼差?告訴我!你還兼了哪些工作?」
不要告訴他——那一襲荒唐的裝扮,就是她的副業,他不敢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職業!
「……」她悶聲,眼睛眨也不眨看著他,眸裡是捍守著尊嚴的倔強。
他一定要這麼殘酷嗎?
她的生活不再優渥、不再養尊處優,沒錯!她現在過的日子是天差地別,他想看她笑話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麼不願意出個聲音回答我?!」俞世緯不禁激動了起來。
原來,是這一切,磨蝕了她的自信。他一直以為,她仍像過去那般過得很好。
「以前……是以前。」她不在乎地說著。這是一語雙關,她輕輕地掙開他緊握著的雙手。
「好!以前是以前,現在起,我不會讓你過這種日子。」他低吼。
這衝動、這道義、這承諾,出自不捨。如果不是從這屋子裡發掘出她的秘密,他根本沒有想到,她會是個為生計煩惱的人。
他從皮夾中掏出所有的、厚厚的一疊現金。
「拿去。」那語氣態度十分強硬。「我明天會再送錢過來給你,現在,你好好休息。」
抓起她的手,硬把鈔票塞入她手中,說畢轉身,她的咆哮從背後傳來——
「俞世緯——我不要你的錢!你這樣算什麼?!」初戀情人……別這樣傷她的自尊哪!
紙鈔從他背後灑了滿天,像煙花、像炮竹的余灰般散開落地,一如她瞬間破裂的自尊。
他頓止腳步,轉過身來,看到她那猩紅的眼眶、受傷的眼神……
「對不起。」很歉疚地,他把話吐出口。這才想起,從來就那麼高傲的她,怎能妥協在別人的同情下。
「如果還想當朋友的話,就請你帶著這些同情,離開我的屋子。離去前,記得關門上鎖。」
疲憊地把話吐出口,玫瑰轉身,落寞地走進她的臥房。
俞世緯斂緊了眉宇,沉思良久,最後,帶著那些她不願意接受的資助,踏出她的住所。
那一夜之後,她在原本週而復始的軌道中度過每一天。
生活依舊,不同的是,她在公司的業績一帆風順,扶搖直上,獎金多了,手頭也開始鬆了些;ROID的廣告合約,更是出乎意料地輕鬆取得;這些是誰在背後掌控搞鬼,她自然知道。
俞世緯——他用無形的方式在幫助她;就連飲食,他都包辦了。
每當回到家中餐桌前,必有一桌子豐盛的餐點等著她,冰箱裡的食糧更是不曾短缺。
只是他總避開她,為她安排這一切,卻體恤地不與她打照面,那麼……為什麼他可以進出自如?
「叛徒藍百合,速速下九樓來受審!」逮到百合晚間工作的休假日,玫瑰決定來好好審她一番。掛了電話沒多久,門口的電鈴聲就響起。
「親親好朋友,我們好多天不見了!」一打開門,玫瑰衝著百合咧嘴而笑。
「呵呵……」百合訕訕踏入屋內。這朵陰森黑玫瑰,任誰都知道,她那派親熱絕對是笑裡藏刀。「瞧我們變生疏了!你現在進我家竟然要按門鈴。」玫瑰刻意迂迴著。
「好了啦!別來這一套!」百合舉雙手投降。「對啦、對啦!鑰匙是我給他的,怎樣?我不忠、我錯了,我在這裡跟姑奶奶你俯首認罪,成了嗎?」
多年交情,情誼甚篤,所以百合才敢擅作主張,不過……她知道,自己是失了些分寸,玫瑰一定會介意的。
「知道就好。」歎了口氣,玫瑰隨她坐定,抱著沙發上的抱枕若有所思。
「唔!好吃!」百合哨著桌上抓來的水果,滿足地發出聲音。
看著百合吃得高興,玫瑰是大歎口氣;這些,她是一口口吃得窩心,一口口吃得想掉眼淚哪!
「他對你真好!玫瑰啊,考慮復合嗎?」百合猶存狀況外,豈知這是踩了她的痛處。
「人家有女朋友了。」她悶聲說。
「啊?」百合張大了嘴巴。「那他還對你這麼好啊?我以為……我以為他想要重新追回你。」
「追我?我算哪根蔥!他的女朋友——SLY的夏利亞,幹練又漂亮,有事業有美貌,兩人十分匹配。」說沒有抱著期待,是騙人的。她這些年,不是沒有幻想過與他重達與復合。
「喔。」百合喔了聲。
「你喔啥呀?連個安慰都沒有,誤交損友,哼!」
「啥呀!說我是損友?!我問你,為啥要安慰你?」百合問。
「你……」什麼態度嘛!
「事情又不是多嚴重。只要你想復合,不是沒有可能,男未婚、女未嫁呀!而且,我肯定他對你餘情未了。」
「哎——唷——」聽百合這樣講,玫瑰更煩躁心亂了,她暴躁地猛耙頭髮。
「聽我一次,恢復以前那個魄力十足的你,有自信一點嘛!你想復合,就去!好嗎?」
百合與她高中同窗三年、大學四年,加上這幾年一起當鄰居,自然瞭解玫瑰的點滴心情、蛻變的每一個過程。
「不行。我……他……就算我想,但是他有夏利亞了,我做不到。」在好友面前,她才能自在承認對他的依戀。
「呼——」百合不耐煩吐了口氣,起身準備離開,還嘮叨了一大串——
「好啦!那你活該想了他這麼多年,反正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咩!懷念著初戀情人,最後發現對方該死的早就有了新歡,然後自己只能笑笑說沒什麼。這樣的劇碼天天在上演,不差你一個。」
揮揮手,百合踏著大步走開,門一關,回家去了,留下那作繭自縛的玫瑰。
沉思著還沒回神,大門又打開——
玫瑰順口嚷出聲:
「對了!大嘴百合,下次見到俞世緯,你要敢多嘴說我還想著他,我就剁了你那顆頭、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許久,不見百合人影進門,玫瑰納悶地蹙起眉心。
「百合?」喚了聲,她猶豫著要不要自沙發移步過去。
才要動作。嚇——
好大的驚嚇!她跌回椅子上,怎麼會……怎麼會是……
一雙眸子,帶著複雜萬千的深思情緒,定定注視著她。
那西裝筆挺、豪邁的身影,在半晌後才踏進屋內。
頭上的光影被他罩去一半,慌張失措低下頭去的玫瑰,知道他已經踩定在她跟前。
「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你。」衷情脫口,俞世緯心中那對道德的堅持,在難以釐清的界線後暫拋。
事實是——在他身邊的兩年歲月,不敵心底十幾年的憑虛情感,這對夏利亞並不公平;但當下孰輕孰重,他自己心中已經有譜。
玫瑰抬起頭仰視著地,當謊言與掩飾都已經無法再讓她躲避之後,面具褪去,悄悄地……深層的情懷被喚起。
她斂下眼瞼,感傷地說:「重逢,對我們似乎並沒有好處,已經過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縱是在心中擱淺不去,也不再是一灣柔情,只是沉甸甸壓在心頭,苦澀而多餘的遺憾。
「那麼……繼續逃避?」
一句話,問她也問自己。明明難以抗拒,卻讓活生生的道德辜絆,在無形中譴責著。
「我無所謂逃避。」玫瑰釋然似的聳聳肩。「只需要再次忘記。」
她不覺鼻酸,這遭相逢,何苦來哉?
「我不准你再次忘記。」自私地,他蠻橫出口。
她依然牽繫著他的靈魂,依然教他心疼心動,潛藏在心坎底那麼漫長的情傷,在被喚醒之後,怎甘心再硬生生地痛一回!
玫瑰心中怦然一顫,愕然且矛盾地凝望著他……
這時電話鈴響,讓兩人眸子一閃、拉回理智。
俞世緯拿起行動電話,看著上頭顯示的號碼……鈴聲響了許久,最末,他猶豫的手指,直接按下關機鍵。
這是他與夏利亞在一起兩年來,不曾做過的事情。
玫瑰瞭然,知道他那廂逃避的是誰,沉默著,望向窗外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