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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蘭 第二章 作者:晨薔

  白蕙多麼不想見到這一對兄妹,可是此刻她還能往哪兒躲呢?

   一陣短短的靜默,被繼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誠懇地向白蕙道歉,並說繼珍已承認了自己的不對,今天特意一起來賠罪的。然後,他把繼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對白蕙說。

   繼珍的臉漲得紅紅的,但可以看出,她確有羞愧之色。她吶吶地說:「白小姐,千萬請你原諒。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釋,是我誤會你了。那天的話請干萬別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連說了我好幾天呢。」

   她見白蕙還是不說話,有點急了,求救似的把臉轉向她哥哥。

   繼宗說:「白小姐,無論如何,請看在我父親和我的面子上,原諒繼珍吧。並且,我們請求你仍舊當繼珍的朋友和老師。」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這個字。

   接著是繼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如果不答應,那就是記了仇,不肯原諒繼珍。這真是將了白蕙一軍。

   這場談話最後當然只能以白蕙的讓步告終。白蕙送走繼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點東西準備回家。她在校園又遇到了安德利亞神父。她向神父簡略講了談話經過。安神父欣慰地點頭微笑,「孩子,你做得對。善於妥協,善於原諒,這是主的教導。」

   是的,這是一種相當委屈自己的妥協。白蕙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媽媽——一切都是為了媽媽。她想,媽媽的中藥快要吃完,該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應該交給孟家好婆生活費,讓她給媽媽買些有營養的菜。不能讓好婆既出力又要墊錢,何況她每月也只有兒子給的那麼一點幾可憐的錢……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裡裝著多少事啊!媽媽的病情,家裡的開支,與繼珍兄妹的相處,還有那個高傲的、老是語含譏刺的丁西平。唉,這個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只因為跟他說了幾句法語,便平白遭到繼珍的一場辱罵,這真是一個會給我帶來災難和不幸的人!但願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他!

   媽媽又在咳嗽了,而且一聲緊似一聲。白蕙不安地注視著離她幾步遠的那張床,媽媽的每一聲咳嗽都像錘子似重重地敲擊著白蕙心房。白天給媽媽看病的陳醫生的話又在白蕙耳畔響起:「該讓你媽媽住院治療,這樣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單預交入院費就是五百元,這筆錢從哪裡來呢?五百元啊!

   白蕙兩眼睜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視著對面牆上那搖曳不定的樹影。風把薄薄的窗簾吹得飄起來了。白蕙感到一絲涼意,上海灘的五月之夜有時還是挺冷的呢。她輕手輕腳地鑽出被子,去把半開的窗關緊,又走到媽媽床邊,俯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一隻手按著媽媽桌頭櫃上的《聖經》,一隻手按著自己胸口,無聲地祈禱著。

   又恢復了學院與大沽路蔣宅之間的奔波,恢復了對繼珍的法文教學。一連幾天很平靜,既沒有遇到繼宗,更沒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慶幸。

   繼珍已經放棄了死背法文書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學習日常會話為主。白蕙當然隨她的便。今天師生倆嘰哩咕嚕對了一陣話,現在當學生的正埋頭在做一篇練習。

   室內很靜,只偶爾傳來弄堂裡小販的叫賣聲,什麼「白糖蓮心粥」啦,什麼「五香茶葉蛋」以及什麼「老虎腳爪絞練棒」1啦等等。1老虎腳爪,一種做成虎爪形的麵點。絞練棒,即麻花。「絞練」吳語讀成「高麗」。

   白蕙抬腕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半了。再過半小時,自己就可以走了。看來,又將是平靜的一天,沒有遇到不想見的人,沒有碰上令人難堪的場面……可是,忽又轉念自省:自己這麼想著的時候,潛意識中其實不正浮動著丁西平的影子嗎——本來,在蔣宅遇不上西平應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麼必要老為這事擔心呢?為什麼一跨進蔣宅,就馬上會想到這個丁西平?難道僅僅是因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夠纏人的。

   「丁家大少爺,是您!小姐在樓上。」張媽的聲音突然打破了蔣宅的寧靜。

   丁家大少爺,丁西平?真是,不僅「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連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見繼珍扔下鋼筆興奮地奔向房門口,不禁這樣想。她轉身整理自己的手袋,準備隨時告辭。

   「啊呀,我打擾你們上課了!」丁西平一進屋就高聲說,那歉意顯然是遞給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沒說話。

   繼珍說:「我的練習快做完了,還剩兩道題。白小姐,明天再繼續做,好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隨即朝他們點點頭,說:「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麼我一來你就走?」丁西平叫起來:「我還有事找你們商量呢!」

   繼珍見西平這樣說,不想得罪他,又不願顯示自己的小氣,也只好說:「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現在時間還早著呢。」

   平心而論,繼珍這話並無深意,誰知白蕙卻多了心。她以為繼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課時間,那麼她就有權佔用,有權安排!想到這兒,白蕙就退了幾步,在沙發上坐下了。

   西平是來商量在丁家開舞會的事的。他說日子就定在下禮拜天,今天想聽聽她倆有什麼好主意。

   繼珍興奮地說:「要多請些人,搞得熱鬧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雜。如果相互比較陌生,交談不起來,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廳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熱鬧,冷冷清清也沒意思,」西平回答繼珍,眼光卻瞟向白蕙,「總要想出些什麼新花樣來才好。」

   「那,搞些什麼新花樣呢?」繼珍雙手互握,認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見她雙手托腮坐著,兩眼看著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塊天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噯,西平,」繼珍突然有了新發現似的叫起來,「你看搞個樂隊來可好,那不挺新鮮嗎?」

   西平竟哈哈笑起來:「樂隊前面再來個扭捏作態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歌兒,那就更精彩了……」

   繼珍也訕訕地笑了。

   一陣沉默。白蕙覺得無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離六點還有十來分鐘。她想,再等一等吧。

   過了一會,繼珍又試探地說:「那就辦個露天舞會?記得那次方阿姨為小珊珊辦的生日晚會嗎?太漂亮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

   西平直搖頭:「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現在這種季節,有時晚上穿上毛衣還嫌涼,誰有興致在露天坐著?」

   繼珍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說的都不行,那你說該怎麼辦?」

   西平趁勢把球拋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參加他們的交談,這一套闊佬、小姐們的玩藝兒,她不感興趣。不過剛才西平幾次輕蔑地駁倒繼珍的建議,神態傲慢得很,偏偏繼珍又那麼服服貼貼,真讓白蕙又好笑又好氣。心想:什麼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這般鄭重其事!因此,聽到西平問她,就滿不在乎地隨口甩出一句:「可以舉行個化裝舞會嘛。」她準備聽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諷刺。

   誰知西平卻一拍沙發,高興地說:「好主意!化裝舞會!我怎麼就沒想到?」

   繼珍一看西平滿意,自然跟著助興:「對,對,化裝舞會,一定很有趣。我還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舞會呢!不過,得趕快準備化裝的衣服面具,下個禮拜天,時間夠緊的!」

   西平說:「這倒是個問題。我怕有些人化裝得不倫不類,我不喜歡我的晚會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湧者」,只好進一步出主意。她說:「服裝不必過於講究,每人戴個頭飾、眼罩就行。而且……」說到這兒,白蕙想起西平的「舞會完美」論,不禁用了略含譏諷的語調:「為了晚會的『完美』,化裝用的頭飾、眼罩全由你當主人的準備不就得了?你可以製作你認為『完美』的麼!」

   誰知西平又興奮地接口:「妙極了,由我親自來設計頭飾、眼罩,然後請人製作。」

   「全由你準備,來得及嗎?」繼珍不無擔心地問。

   西平痛快地說:「來得及。我準備發二十張請柬。二十份頭飾、眼罩,幾天就能做好。」

   繼珍這才放心,高興地說:「喲,我忘了,你本來就會畫畫,能設計服裝的,搞這玩意,一定不費勁。何況你們自己就有服裝廠,加工製作也方便。」

   繼珍一口氣說完的這番話,也不知為了討好了西平,還是為了在白蕙面前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兩個聽眾都反應冷淡,沒有接腔。於是她只好又撒嬌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獪地眨眨眼睛:「得想個法子,排定挑選的順序。」

   白蕙覺得這位少爺竟拿她的諷刺話當補藥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畢竟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時不禁接著了西平的話興致勃勃地說:「這有什麼難?在門廳掛一些謎語,參加者進門先猜謎,猜對了才能領頭飾、眼罩。誰先猜到,誰就能盡情挑選他喜歡的,後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條也猜不中呢?」繼珍大聲地問。

   「那就罰他戴最醜的,哈哈,」丁西平接口,並開心地笑出聲來。接著對白蕙說:「白小姐,能不能請你幫忙挑選幾十條謎語?」

   見白蕙遲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補充道:「我得去對付那些化裝用品。」

   白蕙輕歎口氣,道:「好吧。不過有個條件,到那天對女士要優待些。」

   西平爽快地說:「同意。但……」他突然頓住,調整一下語氣,彷彿不經意地開個玩笑:「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士,不必別人格外優待的。」

   白蕙臉紅起來,臉上的笑渦不見了,又換上了一開始那副漠不關心的冷淡神情。

   繼珍已經覺得難以忍受了。他們倆只顧交談,自己則被撇在一旁。她特別受不了西平同白蕙說話時那種容光煥發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酸酸的。可是,怎麼辦呢?他們大大方方地講話,又沒用自己所不懂的法語。何況前不久剛因自己失言而向白蕙道過歉,今天總不能再發火吧,又是在西平面前,那豈不是太缺乏風度了?但是請勿為繼珍擔心,任何女人在這種場合下總會找到辦法的。聽,她像突然發現似的對白蕙說:「唷,都六點過了,白小姐。」

   白蕙應聲站起來,向他們告辭。

   西平也從沙發上站起,問:「白小姐,給你的請柬寄到學院,還是寄到家裡?」

   白蕙已在後悔剛才的多言,因此現在口氣冷淡地說:「最近學院的功課很忙,……」

   未等白蕙說完,西平接口道:「那好,就寄到學院。」

   白蕙不置可否,朝房門走去,西平對著她的背影,高聲說:「你答應幫我挑選的謎語,別忘了,不可失信啊!」

   「行啦,你放心吧,我的家庭教師不會讓你失望的。」

   西平彷彿根本未注意到繼珍的弦外之音,仍快活地說:「那好,過幾天,我親自來取。」

   「西平,」繼珍叫了一聲,但沒有往下說。

   「怎麼啦?」西平凝視著繼珍,她竟是一臉憂鬱。

   「我想,這個舞會倒不如不舉行……」

   「為什麼?這個辦舞會的要求不是你提出的嗎?」西平不解地問道。

   「可是……」繼珍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在心裡嘀咕著:「現在這個舞會還有幾分是為了我呢,唉——」

   丁西平在他的辦公室已經呆了整整半天。今天上午他冒雨驅車去楊樹浦蔣萬發當廠長的美新絲織印染廠,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更新的問題。吃過午飯回來,已是一點半鐘。因為天陰沉得厲害,室內開著燈,他在檯燈下看材料,早已覺得厭倦而心煩。望望窗外,細雨毫無止歇的意思。馬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減速緩行的公共電車和偶爾飛馳而過的私人小汽車。

   五點鐘,該下班了。西平聽到走廊裡響起雜遝的腳步聲、說話聲。

   但他仍然坐在自己的大皮圈椅裡一動不動。他不想馬上回家,家裡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那麼,去找朋友?找誰呢?大學時代的老朋友不少已久未聯繫,而因為剛剛回國,還沒有來得及結識多少新朋友。一種寂寞無聊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起在巴黎求學時的生活。那時,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然而現在已經回國,已經生活在親人身邊,為什麼還有這種孤獨感呢?他只覺得心頭煩躁不寧,卻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三天後將要舉行的家庭舞會。他對這個舞會頗抱了一點希望,希望它開得熱烈而堂皇,希望借此與老友重逢並結織一些新的朋友,希望……,還希望著什麼?他問自己。猛然,他明白了。白蕙,他將見到白蕙,在自己家裡接待白蕙,他將和她共舞,將把她介紹給家人和朋友……對於自己,何必隱瞞內心?深深潛藏於內心的最隱秘的願望,是白蕙!「CouPdefoudre!」一個法語詞組突然出現在西平的腦際。「一見傾心,」法國人如此形容這種情景。愛情裡最好的一種,如電閃雷鳴,突然來臨,不可抗拒。難道自己對白蕙竟是這種感情了

   兩天前,丁西平去蔣家取舞會上要用的謎語,因為有事耽擱去得晚了,沒有遇到白蕙。他有一絲失望,可是並無多大遺憾。在蔣家,面對著繼珍兄妹.面對著蔣老伯,能和白蕙說些什麼呢?——他早已發現,當著眾人的面,白蕙總是相當拘謹。他想看看,當白蕙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是什麼樣子。一種強烈的發自內心的、幾乎本能似的念頭擺住了他:應該,不,是需要和白蕙單獨談談,只我們兩個人,談什麼都行。

   這麼想著,西平的手已抓起了電話。他通知家裡,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飯了。隨即,他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辦公桌,拿起雨衣,直奔電梯。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錶,五點半都過了,得快一點。

   真是巧得很。當西平把他的道奇車在吉慶坊弄堂口停妥,搖下右側車窗,準備盯住每一個走出弄堂口的人時,他一眼就看到白蕙打著雨傘從弄堂深處走來。

   白蕙今天穿著一條深咖啡色的花呢長褲,褲腿塞在那雙米色的高幫水靴裡。上身是淺黃色的厚襯衫加一件墨綠色縷空套頭背心。那只也是墨綠色繡著淺綠花紋的手袋,背在左肩。她的兩根辮子今天沒有用絲帶紮成一股,而是隨意地掛在胸前,隨著她的步態而輕盈地跳動。她一路慢慢地走著,有時低頭看一眼地上的積水,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憂鬱。

   一種近似聖潔的感情頓時充溢了西平全身心。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坐在汽車裡,呆呆地望著愈走愈近的白蕙,直到她出了弄堂,沿著人行道轉身走去,他才猛地打開車門,一步跨到她面前。

   「嗨,白蕙!」丁西平的聲音因為激動,竟有一絲顫抖。

   白蕙一驚,停了腳步,見是西平,點頭招呼道;「是你。快進去吧,他們都在。」

   「他們是誰?」

   「蔣繼宗、蔣繼珍呀,今天連蔣老伯都在。」白蕙說。

   「我今天可不是來找他們的。」

   「那——」白蕙不解地看著西平。

   「我今天專門在等你。」

   白蕙把頭一歪,意思是問:為什麼?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動作。

   西平拉開車門:「上車再說吧。」

   白蕙本能地退後一步,「我不。」雖然說得很輕,可是很堅決。

   「別怕,」西平一手扶住車門,一手塔到白蕙肩上,躬下身子,幾乎貼在她耳邊說:「我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白蕙還是不肯,輕輕地搖著頭。西平的語調已近似哀求:「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請上車吧。」

   吉慶坊弄堂口煙紙店和水果攤的老闆、老闆娘們,看到這一對青年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以為他們在吵架。再仔細一看,他們說話輕聲細氣的,又不像是鬥嘴鬧彆扭,便興趣盎然地伸長頭頸注視著,不時還交換個眼色。

   白蕙和丁西平都感覺到了。他的右手微微用點勁,連扶帶推地把白蕙擁到車門口,說:「別爭了,快上車吧,人家盯著我們看呢。」

   就這樣,丁西平又哄又勸地把白蕙請進了車裡。

   「對不起,真對不起」,西平手腳麻利地幫白蕙關好車門,又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嘴裡一邊不停地打著招呼。

   汽車輕輕地滑動了。丁西平啟動了雨刷。雨刷開始它單調的、有節律的工作。白蕙嘟著小嘴,沒好氣地嘀咕:「綁架,簡直是綁架!」

   「說得好,綁架!我的綁架成功了!」西平快活地說。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磁性,那麼低沉、悅耳,令人感到他是個十足的男子漢。

   車子在同孚路口稍稍停了一下便向北拐去。

   「喂,這車要開到哪裡去?」』白蕙大聲問。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丁西平的聲音還是那麼快活。

   白蕙真的生氣了:「你……,那你幹嘛這樣做?」

   「我想有一個和你單獨在一塊兒的機會。瞧,現在就只有我們倆了!」

   西平的眼中閃爍著得意,流瀉著柔情。他一邊注視前方,一邊不時側頭去看白蕙。他覺得白蕙的側影美極了,可愛極了,簡直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讚美。

   就為了這個,我的大少爺!你可曾想過人家願意不願意!白蕙不免有點氣惱——當然,也僅僅是少女的薄怒輕嗔而已。除了調皮任性,她並不覺得西平有什麼惡意。但她還是故意扭過頭去,做出一副不愛搭理的樣子。

   不知什麼時候,路燈和沿路商店的霓虹燈全都亮了。白蕙只覺得那紅紅綠綠的光映射在雨濕的馬路上,像一條條急速游動的蛇,照得她眼花繚亂。

   汽車輕捷地奔駛著,跑馬廳已被撂在腦後,虞洽卿路也早已越過。白蕙憋住氣一言不發,心想:看你把我拉到哪裡去。但偏偏就在這時,車停了,靠在大馬路上一個著名的粵菜館門口。

   「我們該吃飯了。」西平說著,示意白蕙下車。

   吃飯?白蕙什麼時候和陌生男子在外面吃過飯!她斷然地拒絕了,並且要西平馬上送她回學院去。西平見她執意不肯,歎口氣,重新發動了汽車,繼續朝東駛去。

   「其實,我想請你吃飯,是有許多理由的,」西平打破沉默,「第一是感謝你為我出了化裝舞會的好主意,第二是你做的那些謎語我很滿意。還有,就是我要當面再次邀請你,大後天的晚會你可一定要出席!」

   倒真能說,沒理也被他說成了有理。只是白蕙不想認真爭論,便淡淡地說:「請柬我收到了。到時候,如果有空,我會去的。」

   「禮拜天晚上,怎麼會沒有空呢?」

   「那可說不定。」

   「你要不來,我的晚會將暗淡無光」。西平認真地說。

   「無光總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順嘴頂他一句,說出以後卻有點後悔,心想,扯它幹什麼。

   西平卻十分注意,側過頭來問:「你是說……」

   白蕙趕緊堵住他:「我沒說什麼。我說,你跟我單獨呆夠了吧,現在請你快送我回學院!」

   前面就是外灘。

   白蕙見西平將車往北拐去,不禁叫起來:「不對,不對,應該往南。」

   西平當然不會理她,汽車拐了一個大彎,開向了外白渡橋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虜,」見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補充道,「我可是一個蠻不講理的綁匪啊!」

   「可是……別走得太遠了,」白蕙突然輕聲說,並且不自覺地向西平這一邊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聲說;「放心!」

   這時汽車正行駛在白渡橋上。大橋鋼架和欄杆在路燈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動的陰影有規則地拋向他們的眼簾。白蕙感到有點壓抑,透過車窗朝外望去。蘇州河上泊滿了帶篷的木船和蓋著苫布的駁排,相當擁擠。而黃浦江卻沒有一條輪船,顯得十分空曠。

   駛完白渡橋,經過百老匯大廈,再往前走,馬路狹了,路燈稀了,丁西平的車也開得慢了。不一會,他便在路邊停下。

   他指著一家小咖啡館:「你看,這是過橋後我們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館,」西平熄了車燈,豎起一個手指,俯近白蕙:「剛才過橋時我就想好,不再遠走,進第一家咖啡館。因此,這可以說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館門楣上亮著由霓虹燈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詳著這兩個不認識的外文字。

   「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見白蕙有點瑟縮,這麼解釋著。然後用右臂勾住白蕙肩頭,把她擁進了這家咖啡館。

   沒想到「今夜」咖啡館倒頗有一種特殊的情調。窒內很暗,嵌在牆裡的壁燈成燭台形,正搖曳著一支支燭光。室內一律是靠牆的火車座,似乎已有兩對男女坐在那裡,但很難看清他們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領到一個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著台板坐在她對面。他們的身形面影立刻隱沒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國老頭——咖啡館的主人兼招待,端著蠟燭來了。他把插在精緻燭台上的兩支蠟燭放在兩人中間,朝他們點頭微笑,靜候吩咐。

   「請給我們兩杯咖啡,兩客蛋糕。」西平說。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羅斯果醬餡餅,要不要請小姐嘗嘗?」老頭兒操著略帶東北口音的漢語說。

   「好的,請來兩客。」

   「謝謝,請稍等。」老頭兒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燭光輝映下的白蕙,美得像一首詩,一個夢,朦朧飄幻的夢。西平目不轉晴地看著她,劍眉下那雙深沉的眼睛流溢著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發現了,心慌地低下頭未,好讓鬆鬆的劉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靜默中,西平覺得自己的心臟一陣猛跳,但他馬上控制住了自己。這時他才注意到,貝多芬《月光奏鳴曲》那高雅而優美的旋律正在屋裡靜靜地流淌著。那充滿冥想的柔情和憂傷的吟誦使他平靜了下來。

   「喜歡這支曲子嗎?」他問。

   白蕙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喜歡咖啡館這種氣氛嗎?」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很少來這種地方。」

   「我是在國外養成泡咖啡館的習慣的,」西平說。見白蕙沒搭腔,他又輕聲說道:「本來我只以為世界上數我們中國人節日多。誰知到了國外,發現那兒的節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國人是個講究享樂的民族,社交活動多,只要你願意,幾乎天天可以在飲酒跳舞中度過。一開始我喜歡去,看著人人高高興興的,想在人群中擠一擠,沾染點別人身上的歡樂氣氛。可慢慢地我就發現,狂歡過後,只會覺得更孤獨、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難熬……」

   西平微微歎一口氣,聲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語:「於是,我寧願一個人泡在咖啡館裡,面對著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圍都是陌生的、互不相關的人。坐夠了,我就回去開夜車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著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綁」她上車時的自信,更沒有了平日的傲慢,倒像個需要別人撫慰的靈魂受傷者。立刻,白蕙感受到兩注信賴,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臉上輕輕游移,心頭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國老闆送來咖啡、蛋糕和餡餅,香氣撲鼻。說實話,不要說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餓了。他們靜靜地吃起來。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餡餅,不一會就下了肚。他見白蕙還只吃掉半塊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餡餅說:「味道不錯,你嘗嘗。」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塊,又進了嘴裡。

   「怎麼樣?」西平見她皺了皺眉。

   「好甜。有點太甜了。」

   「你不愛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她們吃起來是愈甜愈好!」

   「噢——」白蕙故意拉長聲調,用明顯調侃的語氣慢慢地說:「原來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這,不過是一種常識——難道不是這樣嗎?」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換一個話題:「你現在還常泡咖啡館?」

   「哪裡,」西平歎口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進咖啡館了,今天是個例外。」

   「是因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個大企業的繼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麼是因為你回國來,有了個幸福、快樂的家?」

   「快樂的家?」

   「一個有著愛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寵你的爺爺的家。」

   丁西平不禁睜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別害怕,我可不是包打聽。是我的僱主繼珍小姐告訴我的。」

   「繼珍和你談起過我?」

   「還在你即將回國的前夕,這是她經常的話題——所以,我沒有見到你,卻已經認識了你。」

   「那好啊,至少從你這方面說,是我的老朋友了!現在,該讓我瞭解瞭解你了。」

   西平的語調是真誠、由衷的高興,隨後他發出了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叫繼珍是你的僱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著腦袋輕輕說:「你明明知道,我是蔣家花錢僱用的家庭教師。」

   西平關切地問:「你們相處得還好嗎?」

   相處得好不好?怎麼說呢!看樣子西平並不知道繼珍和自己鬧氣的事,所以方才談到舞會,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話,雖然沒頭沒腦,話中有話,他倒沒有深問。算了,還提那段事幹嗎?而且……

   「我很感激蔣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說的是真話,這時浮現在她腦海的是蔣繼宗戴著眼鏡的那誠懇、關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燭光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原來一支蠟燭快燃盡了。店老闆及時地給他們換上一支新的。西平順便請他再來兩杯咖啡。這時,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兩對客人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現在這小咖啡館裡除了店主,就剩下他們兩個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這個動作會馬 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願意的。他這個從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喚起神明,只求那無情的 時間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還有多少話想問白蕙啊。

   「白小姐……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

   「哦,沒什麼……」

   「請告訴我:你學業那麼緊張,還要每天抽兩小時去教書,究竟是為什麼?」

   丁西平問得那麼急切。他是在自責;為什麼早先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沒有想到白蕙是否會有經濟上的困難。

   兩杯熱咖啡送來了。現在播放的樂曲是貝多芬的《致艾麗絲》。暫時的靜默中,兩個人都傾心聆聽著。漸漸地,西平看到有淚水湧上了白蕙的眼眶。

   「哦,如果我的問題讓你不快,請原諒,請千萬別放在心上,請什麼都不要回答。」西平不安地說。見白蕙並不答話,卻一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著急地去拉白蕙放在桌上的那隻手。他感到那只纖手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但並沒有抽走。

   「我沒有父親,媽媽又病得很重……,」白蕙開口說話,聲音很輕,彷彿不是在告訴西平,而是在訴諸自己的心。

   一串淚珠灑落在西平手背上。白蕙趕緊抽回自己的手,掏出手絹去幫他擦。西平卻把她的手連同手絹一起抓住。一股暖流透過手掌直往白蕙心裡鑽,淚水沒遮攔地奔流起來。

   半響,白蕙用另一隻手推開西平的手,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原諒我,我太脆弱了。」

   「不,」西平立刻熱烈地反駁,「不是脆弱。你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卻挑起了沉重的生活負擔,誰也沒資格說你脆弱。但是,請允許我一件事……」

   「什麼?」

   「讓我幫助你。」

   「不,不,」白蕙使勁搖頭,聲音也不覺高起來,「不需要,絕對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別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麼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問。

   「施捨,或者說恩賜,無緣無故的恩賜。」

   「根本不是,這是朋友間的互助。」

   「別說了。請你別剝奪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勞動所得來供養媽媽是一種幸福。我並不覺得媽媽是我的負擔,我愛她,我也需要她的愛。我不敢想像,沒有了媽媽我會怎麼樣!」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媽媽之間,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對……,不,也許是這樣。」

   「但不能永遠是這樣,也不該永遠是這樣,對嗎?」

   「這,我沒有想過,」說完這幾個字,白蕙看一下手錶,猛地站了起來,驚叫:「都快下晚自習了,我該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門口走去。她動作時帶起的風,把桌上的燭光刮得搖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牆壁上晃動著。

   在咖啡館門口,俄國老闆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氣地和他們道別:「謝謝你們的光臨。請記住『今夜』,CerolHrBehepom。」

   西平用自己的風雨衣把白蕙一裹,推開店門,走了出去。在給白蕙打開車門時,俯在她耳旁意味深長地說:「多好啊,『今夜』。感謝上帝的安排!」

   二樓正中寬大的陽台。一個頭紮綢帕、身穿黑色緊身衣的中年婦女在有板有眼地做著柔軟體操。早晨的陽光紅艷艷的,照在她身後一排敞開的落地玻璃門上,反光四射,晶亮晶亮。從那些敞開的門裡,飄出輕柔而節奏感強烈的音樂。那中年女子正應和著節律彎腰、舉臂、踢腿、扭胯,動作十分熟練而優美。

   這就是方丹,這座丁氏住宅的女主人。此刻她正做著每天必不可少的晨課。

   方丹喜歡晚睡。夜晚,當她從舞廳、戲院、夜總會或各色各樣的酒宴、應酬中回來,不管時間多晚,她總要打開留聲機欣賞她鍾愛的歐洲古典音樂,一邊半躺在沙發上看幾頁法文小說,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兩支煙。特別是近年來,總要過了午夜,才能靠安眠藥的藥力入睡。這兩條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樂聒耳,又聞不得煙味。由於起居習慣的差異,也由於住房條件的優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飯在樓下餐廳共進之外,早、午兩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點多出門,那時方丹的好夢往往還沒醒呢。

   由於數十年堅持不懈的鍛煉和保養,方丹如今雖已年過四十,卻依然有著令青春少女們艷羨的好身材。她的兩腿本來就修長,幼年跟著當外交宮的爺爺在法國時,曾學過芭蕾舞,當時就引起法國教師的驚歎,認為是亞洲人中少見的身材。如果那時她更能吃苦,也許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從小喜愛運動,騎馬、游泳、打網球、滑冰、划船幾乎樣樣在行。那時候,她是爺爺和父親的掌上明珠,要什麼有什麼,這些運動項目都是請了老師專門教過的。適當的體育活動和藝術訓練使她獲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幾乎可稱完美的體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還是繃得緊緊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頸圓潤光滑。加上她特別善於選擇衣服飾物和化裝品,所以每當她在社交場合出現,那明麗典雅的容貌神情、綽約婀娜的風姿體態,總是立刻引起周圍人們的一片嘖嘖稱讚。

   音樂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額上的汗,在陽台上鋪設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兩個來回,然後雙手撐腰做著深呼吸,一面朝樓前的園地隨意看去。

   這是一片佔地相當大的草坪。靠近樓房的是一排常年萬紫千紅的花壇。右側有一個標準的網球場,場子的一邊種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綠黃楊,以與通向大門的柏油路隔開。左側的大片草地中間,有砌得很講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許多小噴頭,日夜噴著水。池中心站著一群石雕,四個小天使圍繞著一個可愛的小女神,許多紅黑相間的金魚就在小天使腳下悠然地游動。

   這時兩個園工正各推著一部機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機器過處,冒長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現尺把寬顏色較淺的地帶,益發顯得豐茸而厚實。

   看著樓前的草坪,方丹聯想到樓後比這還要大出好幾倍的花園……她不知不覺地歎了口氣,然後轉身進屋。

   她的貼身女傭阿紅正在收拾房間。見她進來,便暫停忙碌,恭敬地喊聲「太太」,垂手侍立,靜候她的吩咐。方丹沒說話,只走到那瓶新換的玫瑰旁,調整了一下花枝的擺法,就進了盥洗室。不一會那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阿紅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趕緊從櫃於裡撿出乾淨的內衣,並拿起那件考究的錦緞睡抱,輕輕推門送了進去。

   阿紅是個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著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梳妝台上擺著一應舶來的化裝用品,她侍立在軟凳旁,準備為太太梳頭打扮。

   幾乎已成定規:阿紅總是邊替方丹梳頭,邊向她報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爺九點鐘出門,會客去了,臨走沒說什麼。小姐吃過早飯到後花園玩去了,是由五娘帶著的。少爺關照長順到國際飯店定蛋糕,到老大房買茶點,還叫他準備香檳、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這才記起,今天是禮拜天,西平籌劃已久的那個化裝舞會就定在今晚舉行。為此西平費了不少腦筋,還特地跑到蔣家跟繼珍商量過,從那裡拿來許多謎語,說是舞會上要用的。年輕人就是喜歡熱鬧,而且花樣多,誰知道他們玩些什麼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驕傲。她愛他,甚至超過三十多歲時才生養的女兒珊珊。女兒還是個小孩子,一味嬌寵也就夠了。西平可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堂堂男子漢。所以,對於他,方丹向來有求必應。就像這次晚會,方丹便給他許多支持。方丹曾關切地問過西平,都準備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數了一遍,無非是大學時代的同學,留法期間結識的友人,以及幾位遠近親戚中的同輩青年。方丹也曾認真地看了西平所畫的頭飾設計圖,並根據自己的豐富經驗提了修改意見。其後一連幾個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細地制做一個紫色的綴滿許多珠翠的花冠,不禁問道:「不是都拿到廠裡去加工了嗎?怎麼這一頂……」

   西平沒抬頭,仍專心於那頂花冠上:「唔,這頂我自己做。」

   「是給繼珍的?」

   「不。」

   「這麼說,我們將在晚會上看到另一位美麗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氣親切中略含調侃。

   「當然,她很美。」誰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認了,「不過,更重要的是內秀。媽媽,她的法語很好,……」西平眼中閃爍著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聖旦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三年級了,」西平見方丹還想提問,趕緊說:「媽,別再問了,其實我們也認識不久。」

   方丹只覺得心臟猛地一緊,似乎被針紮了一下。難道終於有一個女孩子要來奪走我的兒子了嗎?她很知道繼珍對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從未對繼珍認真。然而,從西平的神情看,他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卻真的動了心。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呢……

   「阿紅,大客廳、衣帽間都收拾好了嗎?」方丹一面從阿紅手捧的鏡子裡審視著自己的髮髻——這是一種挺然高聳顯得十分高貴華麗的髮髻,一面問。

   「我上樓來時,看到陳媽正帶著菊芬、阿香在拾掇,這會兒怕差不多了。」

   方丹點點頭,表示認可了梳好的髮髻,又隨手從梳妝台上挑出一支發卡交給阿紅。阿紅熟練地把它別在了方丹的髮髻上。

   「晚飯後你再來幫我把頭理一理。另外,今晚我穿那套白色禮服,你早點把它取出來熨好。」

   阿紅點頭答應,方丹繼續吩咐:「告訴長順,點心、水果、飲料都要多備些。今晚是少爺回國後第一次招待朋友。」

   「知道了,我這就去。」阿紅迅速抽掉梳頭時墊在方丹肩上的綢布,收拾好梳妝用品,下樓去了。

   方丹站起來,看看梳妝鏡中自己的面孔。接著禁不住原地轉了一個圈,又看看鑲嵌在四壁的許多面大鏡子中自己的身影。最後,她的目光停駐在那幅幾乎佔去大半面牆壁的國畫上。這是文健一位老友多年前根據曹子建《洛神賦》的文意所畫,處於中心位置的是那位「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矯若游龍,翩若驚鴻」的絕世佳人。可是只要稍加注意,那佳人的面貌活脫就是年輕時方丹的翻版。這是方丹極得意的收藏,所以把它掛在自己房裡。

   然而,終於是一聲長歎,一個苦笑。

   是啊,兒子都這麼大了,自己能不老嗎?

   丁家的老太爺丁皓,表字子蒼,早已過了古稀之年,但除了耳朵有點背,視力不太好以外,身體還相當硬朗。二十多年前,他就因患眼疾,把丁氏產業和盤交給了兒子文健。那之後不久,親家翁方汝亭仙逝,兒子又以其妻方丹的名義繼承了全部的方氏產業。丁、方兩家產業的聯合,使丁文健有條件創建一個從繅絲到製作服裝成衣的大企業。在時代潮流的衝擊面前,丁皓這位胼手胝足慘淡經營了半輩子的老人,深感自己的老一套已不能適應愈演愈烈的競爭和傾軋,幫不上兒子什麼忙。而兒子文健卻極善沉著應付,游刃有餘。於是他乾脆急流勇退,從此回來頤養天年,不再與聞世事。自從小孫女珊珊出世,他更是含飴弄孫,享盡天倫。

   他的生活極有規律,早睡早起,三餐微飽,不嗜煙酒,很少外出。尤其不可更改的是他的午覺和午覺後的散步。

   今天也是如此。老人家午睡方起,喝了一壺女僕陳媽泡的好茶,悠悠然踱向了後花園。丁家的後花園比樓前的草坪大得多。其間高樹矮籬、良木修竹、幽草時花、曲徑小亭佈置得十分雅致宜人,難怪丁皓和珊珊這一老一小總愛在這裡流連。

   可是,丁皓才在園中走了幾步,陳媽就急急跑來,告訴他,蔣萬發來了,還帶了不少土產禮品。

   萬發是丁皓初辦絲織廠時,從家鄉帶出來的小夥計,從勤雜工、擋車工、修理工一路做上來,奮鬥了近四十年,現任恆通公司下屬最大的美新絲織印染廠廠長,實際上是丁氏在該廠的全權代理人。他沒有學歷,但有豐富的實際經驗,雖然在技術突飛猛進的今日,相形見絀、漸感落伍,但他的忠心和勤勉卻是絕對可靠、無可指責的。所以,丁文健至今沒有把他撤換,倒也並非全是看在老父的面子上。

   因為蔣萬發是熟人,又是小輩,所以丁皓並不打算返回客廳。他關照陳媽:叫萬發到花園來吧,我在涼亭那兒等他。」說完,背著雙手依舊篤悠悠地沿著小徑走去。

   蔣萬發一手提著長衫的下擺,略微有點氣喘地來到涼亭。丁皓正坐在亭外的一張石凳上,傾耳聽著林中的鳥叫。

   「老闆!」還離得遠遠的,萬發就高聲喊了一句。幾十年來他已經這麼叫慣了,至於對文健,他跟公司所有的職員一樣,稱之為「總經理」。

   「萬發,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帶東西做什麼!」丁皓伸手指指另一張石凳,讓萬發坐下。

   「並沒有什麼東西,老闆,」萬發坐下,掏出一方手帕擦擦微禿的腦袋上的汗,一面說:「一點鄉下土產,也就是老闆愛吃的醬菜、京果粉之類。另外,就是我妹子特地給您老人家做的兩雙布鞋。你腳上這雙該換了吧。」

   丁皓捋著鬍鬚呵呵地笑了:「萬發,虧你記得,代我好好謝謝你妹子。」

   原來丁皓雖然久居十里洋場,卻從不穿西裝革履,總是一身長衫、一雙布鞋,而且定要用麻線手納的鞋底和黑直貢呢手制的鞋面。早先萬發母親在世,這准由她按時供應;如今已改由萬發妹子負責了。

   萬發問候過老爺子的飲食起居之後,娓娓地講起了廠裡的事。當講到丁西平前幾天到廠裡去視察的情形時,他把西平著實地誇獎了一番:「老闆,不是我當面討好,少爺確是個難得的人才。據我看,將來不定比總經理還強幾分哩!」

   「到底年輕,」丁皓搖搖頭,「還需你們老輩多多扶持、提醒才是。」

   隨後,丁皓問起萬發的家事,特別問起繼宗,說:「繼珍我倒常見她來看珊珊的媽媽,就是不大見繼宗。莫不是交上了女朋友,把爺爺給忘了?」

   萬發趕忙解釋:「繼宗也總說要給您老人家請安來著,對了,今晚他就會來。」

   「不錯,今晚西平要開個舞會,」丁皓也記起來了,叮嚀道:「告訴繼宗,讓他先來看看我。」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萬發連忙點頭。

   「萬發啊,繼宗不小了,我記得,比西平還大半歲吧。繼珍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他們的婚事,你這個既當爹又當媽的,該留意了。」

   萬發感到一陣溫暖、一陣歉疚,連眼眶都覺得發熱發酸。想當初自己剛剛喪偶,拖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既要忙於廠務,又不願匆匆續絃,怕委屈了孩子。多虧老爺子一句話,把繼宗兄妹接到丁家,一住就兩年多,直到鄉下的妹子出來幫忙管家。而且老人家至今還如此把這兩孩子放在心上,這是何等的深恩厚誼,蔣家兩代人該怎樣報答才好啊!

   「這事他姑媽來信也老問……」

   兩人正談著,小珊珊過來了。小姑娘今年十歲,穿著一身粉紅色的毛料衣裙,頭上用彩綢打著大大的蝴蝶結,一跳一蹦的來找爺爺。本來,每天她放學回家,爺爺總是在客廳裡看報,其實是在等她。祖孫兩個一塊兒喝茶吃點心,珊珊就把一天在學校的見聞向爺爺絮絮切叨地報道。那些孩子氣的笑話和趣事,常逗得丁皓啟顏大笑。然後,珊珊溫習功課、練琴,到吃晚飯時,這祖孫倆又坐到一起——平時,丁家的晚飯要開好幾回,最早的一批就是丁皓和珊珊兩個。今天珊珊在客廳沒見到爺爺,一問陳媽,才知爺爺在後花園,便尋到這裡來了。

   「爺爺,你在這兒呀,我找你半天!」小珊珊嬌嫩而響亮的童音聽來十分悅耳,她一直跑到丁皓身邊才放慢腳步。

   丁皓讓珊珊叫過萬發,萬發笑著誇獎她幾句,隨即起身告辭。三個人便一起離開花園。

   珊珊牽著爺爺的手走在前面。突然她讓爺爺俯下身來聽她的耳語。丁皓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他大聲對走在身後的蔣萬發說:「你留下吃晚飯吧,今夭晚上我們小珊珊還有精彩表演呢!」

   「不啦,我還有事,」萬發趕上兩步,說著又轉向珊珊:「珊珊,蔣伯伯知道你會表演好多節目,幾時讓繼珍大姐姐帶你到我家去玩,去表演節目好嗎?」

   小姑娘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把眼睛看著她爺爺。丁皓笑了,拍拍她腦袋說:「蔣伯伯的家當然是可以去的。」

   珊珊向萬發投去一個高興的眼光,轉身拉著爺爺的手走了。

   萬發看著這對祖孫的樣子,心裡真是說不出的羨慕。

   丁西平主辦的這個晚會,應該說是很成功的。

   樓下客廳佈置得富麗而典雅。擦得珵亮的巨大水晶蓮花吊燈輝煌地亮著,四壁許多乳白色的小燈,形狀像一朵朵含苞的荷花,把整個大廳烘托得一片溫馨柔和。綵燈綵帶之類稍沾俗氣的東西一概不用,卻適當而巧妙地安排了許多鮮花——好在丁家的暖房盡能供應。沙發和矮几擺放在客廳兩端,當中留出了寬敞的舞池。那些座位都安排得錯落有致,極便形成一個一個的談話中心。邊上還放著不少輕便的可以隨意移動的軟凳和椅子,可供那些臨時加入談話的人使用。西平喜歡那種隨意交談的沙龍氣氛,而不想讓大家只是一味地跳舞。一側的長桌上放著豐盛的食物,蛋糕、點心、糖果、時鮮果品、飲料乃至香檳,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來客可以根據口味和需要自由取用。

   在方丹的印象裡,丁家已經多年沒有舉行過如此盛大而豪華的晚會。她年輕時喜歡熱鬧,父親方汝亭在世時,每年總要應她的請求在家裡辦好幾次晚會。那時候真是方丹的黃金時代,享盡了青春年華,也出足了風頭。後來她和文健一起去法國。剛回國那幾年,還舉辦過幾回招待親朋好友的晚會。可是隨著文健事業的發展、公務的繁忙,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這種興致大大降低,越來越懶得張羅了。

   但是今晚,方丹在兒子身上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禁不住朝興奮忙碌地招待著客人的西平投去一瞥滿意甚至頗為自豪的眼光。

   丁文健的心情與方丹不大一樣。他本來就是個事業型的人物。多年的辛苦經營和在生產競爭、商業傾軋風浪中,為實利而進行的奮鬥使他從外形到內心都變得僵硬、冷酷起來。不少同行在背後笑他是「富有的苦行僧」,笑他減縮到最低水平的精神生活需求。作為一個大公司的總裁,日常應酬交際極為頻繁。上海灘各大酒家飯店沒有他不曾去過的;各種小聚、盛宴,往往弄得他應接不暇。在許多場合,他也不得不逢場作戲,有時甚至不得不與歌兒舞女虛與委蛇。但他確實既無任何嗜好,又絕不沉溺女色。近年來,就是對於妻子方丹,他也漸漸僅限於每日兩次禮貌的問候了,不過,今晚他還是按方丹的要求,早早回家,並且換上和方丹白色禮服相稱的黑燕尾服,輕挽著方丹的手臂,準時出現在佳賓濟濟的大廳裡。

   方丹和文建步下樓梯,進入大廳,形成晚會的第一個高潮。那些散坐在沙發裡的青年們,只覺得眼前一亮,紛紛離座起立。

   西平領著父母繞場一周,把來賓—一向他們作了介紹。方丹的清麗、雍容和高雅,使那些初次見到她的男女青年無不歎為觀止。而她卻以毫無矯飾的親切笑容和他們寒暄招呼,更使眾人如沐春風。方丹見繼珍穿著一套深玫瑰紅的曳地長裙,髮式和面容的修飾也都恰到好處,堪算今夜女賓中的佼佼者,禁不住稱讚幾句,文健也附和著誇獎她。繼珍心中得意,卻笑著推出站在她身旁的珊珊,說:「瞧,小珊珊才漂亮得像個公主呢!」

   因為沒見到繼宗,文健問繼珍。繼珍告訴他:「哥哥一來就去看爺爺了。」

   珊珊確實漂亮,而且活潑大方。那些女賓無人不喜歡她。剛才,她們正鬧著要珊珊表演節目時,文健、方丹來了。所以,當文健幾句簡短的歡迎辭結束之後,她們便公推繼珍做代表,要求珊珊正式表演,大廳裡立刻響起一片掌聲。好在珊珊早有準備——也許女客們已經摸到了情況,這才提出要求——她在繼珍陪同下,大大方方地站到鋼琴旁邊,由繼珍的好朋友陳慰芳為她伴奏。珊珊唱了兩支歌,又跳了一個舞。這就形成了晚會的第二個高潮。

   晚會的第三個高潮是猜謎和跳舞。猜謎是個插曲,但也很重要。因為西平宣佈,必須猜出謎語才能去挑選頭飾和眼罩。只見長順端出一個大漆盤,上面放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許多紙片,在男女客人面前走了一遍,任憑他們抓取其中的一個。

   客廳裡頓時安靜下來,但馬上又恢復了熱鬧,議論聲、嬉笑聲響起一片。

   繼珍當然是第一個猜出來的,因為她早從白蕙那裡看過謎底。她舉著手中的小紙片,連聲高叫「猜中了,猜中了」,一面就跑到擺放著化裝物品的長桌旁,向西平對過謎底,隨即挑選了那副她早已看上的金色皇冠狀頭飾。這皇冠配上她烏黑的披肩長髮,艷麗的曳地長裙,使她足當晚會的皇后而無愧。

   方丹看著這群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快活嬉鬧,也不覺把剛才文健提前獨自離去所引起的不快沖淡了許多。她揣摩著那幾個陌生的女孩子中,誰會戴上那一頂西平親手制做的紫色花冠。她看到頭戴皇冠的繼珍容光煥發地走過,想起了自己也 曾有過的美好青春,思緒不禁飄向很遠很遠……

   此時,繼珍正興奮地幫著一個個女友破謎,挑選頭飾,得意地領受著女伴們欽慕的眼神。她心中倒有些感激起白蕙來,甚至一時想到,白蕙那天特意讓她轉交這些謎語,或許就是為了給她創造這麼一個機會?但馬上又否定了。她嘲笑自己又犯傻,把人家想得那麼好。她白蕙不在我繼珍這兒,能見到西平嗎?她有什麼辦法把謎語直接交給西平?如果有辦法,她早自己去了,哼!這麼一想,倒使她注意到,直到現在,白蕙還沒有來。西平明明說是給她請柬的嘛,她會放棄這個機會?那麼,為什麼遲遲不來?繼珍心裡不禁暗暗罵道:「還不是端臭架子!姍姍來遲,無非是想引人注目罷了。穿不出漂亮的禮服,就靠這種手段來招搖,我看你有什麼用!」

   除繼珍外,還有兩個人注意到白蕙尚未出現。一個是繼宗,他剛從丁皓那兒告辭出來,進人大廳頭一個目標就是搜索白蕙。

   自從繼珍點破繼宗的心思,特別是那次當著白蕙的面一頓搶白之後,繼宗見到白蕙就多了幾分拘謹——他就是這麼個人。但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這種克制使他有多麼痛苦。好幾次,他曾想勇敢一些跑到學院去找白蕙。她不是想看點普羅文藝嗎?她不是表示過願意聽聽青年會的報告嗎?這都是自己去找她的好由頭呀!可是他卻終於沒有敢行動。甚至在自己家中,他都避免與白蕙多見面、多說話,生怕引起白蕙的誤會和不快。本來,今天的晚會倒是一個好機會,白蕙在這裡沒有別的熟識的男伴,自己理應多陪伴著她。白蕙既不會見怪,旁人也未必注意。可為什麼她竟不來呢?

   另一個時刻留心著白蕙是否到來的,就是主人了西平。他先還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顧忙忙碌碌地發放著化裝物品,後來卻實在有點焦急、甚至心不在焉起來。當他在百忙中抽身獨自思索,千真萬確地意識到自己心裡是在渴盼著白蕙的降臨時,不禁對自己大為惱怒:「怎麼了,丁西平,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淺薄,如此無聊,如此缺乏大家風度了!只為牽掛著一個小丫頭,對,一個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講信義的小丫頭,你就變得情緒如此低沉起來?笑話!」

   丁西平想馬上宣佈舞會開始。算了,不等她了。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又總存在著一絲幻想,萬—……萬一她是因為有事耽擱了呢?而且,他實在捨不得自己親手精製的那頂淺紫色花冠。讓它白白躺在長桌的大抽屜裡,末免太可惜。

   但是,時針已經指向八點半!人們也都戴上了頭飾、眼罩。丁西平終於走進大廳,拍拍手,宣告舞會開始。長順立刻放起唱片,人們歡笑著,紛紛隨著音樂成雙成對地跳起舞來。

   幾輪舞下來,晚會的氣氛越來越高漲。而西平終於在與繼珍舞了兩曲之後,得到了擺脫她的機會。當一支新的樂曲響起,男女舞伴們紛紛離座起舞,繼珍也被柳士傑擁走之時,西平悄悄推開大廳的玻璃門,走了出去。他懂得舞會已如一部接通電源的機器,正常地運轉起來,毋需自己特予照顧了。

   西平走下幾級台階,來到門前的草坪。然後不知不覺地竟沿著草坪邊的柏油路向大門走去。夜晚的清涼空氣使他的心胸清朗許多,歡快的舞曲聲也漸漸變得遙遠了。他走得很慢,但是方向卻很清楚。顯然,他還在盼著大門口電鈴會突然響起。他怕看門的阿福因年歲大耳朵背而忽略什麼……

   可是西平失望了,大門口一片寂靜。他在那裡盤桓著,意趣索然地不想再回大廳。

   身後響起了高跟鞋的「橐橐」聲。回頭一看,是繼珍。

   「你這個主人,把客人撂在一邊,有些不禮貌吧!」繼珍的慍怒雖然還克制著,可是西平已明顯感到。她的臉被遮在樹叢的陰影裡,眼罩雖已取下,但面容卻看不太清楚。

   西平停住腳步,但沒有答話。

   「怎麼,你還在等她來?這麼晚,怕不會來了吧。」繼珍的口氣變得幸災樂禍起來。

   「你說我在等誰?」西平煩躁而瘖啞地低吼一聲。樹罅漏下微弱的路燈光線把他的臉照得相當兇惡而猙獰。

   但繼珍並不後退,她冷笑一聲道:「要我說出名字?我看不必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究竟幹了什麼!」西平不禁怒髮衝冠地一把捏住繼珍的肩頭。

   「哎呀,你弄痛我了,」繼珍尖叫起來,一面掙脫掉西平的手:「你不要凶。有人看見你和她在咖啡館,親熱得要命,別當我不知道!」

   「今夜」咖啡館,那是多麼美好的值得留戀的一個夜晚!但此刻提起來,丁西平是加倍的氣惱,甚至憤怒。

   「怎麼,你在盯我的梢?」他向繼珍逼近一步,虎視眈眈地問。

   「剛才有人告訴我的。是陳慰芳和柳士傑。他們親眼看見的。」

   丁西平想起那晚帶著白蕙進咖啡館時,確見裡面有人,當時沒注意,誰知竟是在繼宗家見過的熟人。

   「怎麼樣,我沒有瞎說吧?而且,我知道你現在心煩,就是因為她沒有來!」現在輪到繼珍進逼了。

   「看到我心煩,你很高興?」

   「我憑什麼高興?我也犯不著不高興!」

   「那你就不要多管。」

   「我才沒那份閒心思來管呢。不過,我要提醒你,西平。我們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對嗎?」

   「你要說什麼?」

   「你要當心,西平。別看我那小家庭教師一臉正經,她早就和我哥哥好上了。我哥哥對她也很有意思。你沒見今天她沒來,我哥哥也是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嗎?可是,在認識你之後,她又撇下我哥哥,愛上了你——你當然比我哥哥有魅力多了,你家也更有錢,對嗎?」

   西平一言不答,朝繼珍狠瞪一眼,便撤下她,朝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西平,我沒有惡意,我是為你好。」繼珍在後面追著大聲地說,帶著忍不住的哭腔。

   西平突然止步,回頭盯著繼珍,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聽這些。我對你的家庭教師毫無興趣!」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丁西平疲憊地準備上樓回自己房間。

   大廳裡,男女僕傭們正在收拾打掃。他懶得去瞧一眼,逕直朝樓梯走去。但長順叫住了他:」老爺關照,請你到他房裡去一下。」

   當西平推開文健房門時,一眼就看到林達海——他們的家庭醫師——正在給爸爸量血壓。

   「林伯伯!」西平按老習慣這麼稱呼達海。達海朝他略略點頭致意,一面仍專心地注視著血壓計。

   西平在椅子上坐下,遠遠朝他們倆看去。他覺得,比爸爸年長幾歲的林伯伯,反而顯得年輕,富於活力,而爸爸卻已頗顯蒼老。

   爸爸是個知心朋友很少的人,但對林達海,卻無話不談。西平知道,林達海與自己家淵源很深,多年來他不但監護著丁家老小的健康,而且是丁家上下普遍歡迎的一位客人。

   「血壓是偏低一些,但有限」,林達海取下聽診器,慢慢拾掇著,「要適當注意,但不要有思想負擔。開朗些,快活些。跳跳舞,聽聽音樂。不妨每天喝一、兩杯葡萄酒,你就會好起來的。」

   「要不要吃藥?」文健問。

   「不需要,」達海回答得很乾脆,「最好依靠自身的調節能力。文健,你體質很好,各部分都很健康。完全有這個能力。來,我們乾了這杯,我也該走了。」

   林達海端起面前放著的一杯紅葡萄酒,熱切地望著文健。文健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

   「文健,在外資侵入、國內企業越來越難辦的今夭,你有勇氣把中國服裝打入國際市場,而且這一雄心眼看就將實現,我祝賀你!」

   他們兩人碰杯,然後緩緩地把酒乾了。

   「等你凱旋回來,我再給你仔細檢查。」林達海說著就拎起醫療包,起身欲走。

   「那好,等我回來,我們再作徹夜之談,」文健顯出少有的激動,緊握著達海的手。然後轉臉對西平說:「你代我送送,叫老劉開車送你林伯伯回家。」

   西平陪著林達海下樓來到客廳,隨即讓長顧去叫老劉把車開來。直到汽車開走,他才重新上樓。

   他發現爸爸的房間已經熄了燈,媽媽房間的門卻半開著,有悠揚的小提琴曲從裡面飄出來。他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就推門走進去。房間裡是兩個人:原來爸爸到這邊來了。

   方丹身著睡衣坐在床邊上,夾著香煙的右手拄著額頭。文健坐在離她遠遠的那扇開著的窗旁邊——他怕聞煙味。西平進來之前,他們不知在談什麼,反正西平進來時,他們正沉默著。

   「這星期二,我動身去巴黎」,文健示意西平坐下。也許是他還沉浸在剛才林達海的話所引起的激動之中,很有些感觸地看著兒子說:「從你外公在法國辦起的一個小小的絲綢銷售店,擴充成今天在巴黎的中國絲綢服裝銷售展覽中心,真是不容易啊。」

   西平也很感動,說:「我知道爸爸為此付出的心血。」

   文健被西平這麼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馬上恢復了平日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說:「臨行前有些事要對你交代。」

   「媽媽也一起去嗎?」

   「那邊的展覽大廳還需裝修一下,另外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你母親等正式開張前才去。」

   「爸爸走後,國內的事是否由金副總裁負責?」

   「是的。但他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我不在期間,你對公司的事要格外留意。另外,原計劃要到江浙各收絲繭行去看看,可以照舊進行。」

   「好。」

   「還有一件要緊事,巴黎的中心開張時,要有一連幾天的慶賀活動。你媽媽在那幾天穿用的幾套服裝,由你設計。這是你媽媽的意見,我也同意。」

   文健說著朝方丹看一眼,方丹點點頭,然後她又故意與西平逗趣:「別忘了,我在穿著方面是十分挑剔的呢!」

   文健嚴肅地接口:「不要小看這件事。這是一次重要的廣告宣傳,你的設計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圖紙畫好後,找公司的服裝總設計師磋商一下。」

   西平說:「我會盡力而為。」

   文健略一沉思,又說。「家裡的事,爺爺、媽媽、妹妹,我也交給你了。」

   「放心吧,爸爸,我會照顧好他們。」

   「我在巴黎籌備好一切,會打電報來的。」說著,他又扭頭問方丹:「你看你有什麼事要我在巴黎先辦的?」

   方丹搖搖頭。「那好,我過去了——明天還得到公司去處理一些事——你也該休息了。」

   「晚安,媽媽。」西平也站起來。

   「西平,你留一下」。方丹邊說邊走過來。

   文健輕輕把門帶上,獨自走了。

   方丹拉著西平的手,一起在長沙發上坐下。她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母子倆就這麼靜靜地相對。一時間,只有小提琴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在室內輕輕飄蕩。

   「媽媽,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我看你心裡不高興,西平。」方丹的聲音充滿慈愛和關切。

   「哪有的事!」

   「你親手製作的那頂紫色花冠,今晚我怎麼沒見到?它的主人沒來嗎?」

   「也許她臨時有事。」西平不想在母親面前表現得那麼激烈,但掩飾不了神色的黯然。

   「找個機會單獨邀請一下,怎麼樣?」

   「不要!」西平脫口而出,但立刻覺得這未免過於拂逆了母親的好意,便稍稍緩和地補充:「現在不是時候……」停頓了一下,他又淡然一笑:「爸爸走後,我會很忙的,不是嗎?」

   他想用輕鬆的神態、語氣消除母親的疑惑。

   最期六下午。法租界愛多亞路和虞洽卿路口的「大世界」遊藝場附近。

   這是上海灘的一扇窗口,非常集中、非常突出地反映著舊上海的畸型繁榮和極度嘈雜。這裡一年四季都是人頭擠擠,鬧鬧嚷嚷。「大世界」各劇場裡的音樂聲、鑼鼓聲時時傳出;放在靠近門口的大廳裡的那些「哈哈鏡」面前不斷響起好笑聲和驚歎聲,吸引了許多人在「大世界」門口的鐵柵欄邊不肯離去。這裡的票房一天到晚亮著綵燈,張開大口貪婪地吞食著滾滾而來的錢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衫黑裙,頭髮用一根寬寬的緞帶紮起,雙手抱著個大書包,走得很慢,眼光在「大世界」兩旁石牆上五光十色的廣告中尋覓著什麼。

   她就是白蕙。

   今天下午她早早離開學院,獨自步行來到這裡,已經仔細地看了好一會。石牆上到處是商品廣告和影劇海報,從「小囡牌」香煙、「美女牌」冰淇淋、中法藥房的「艾羅補腦汁」到祖傳秘方專治性病,乃至割瘊子、挖雞眼,幾乎應有盡有。又有大世界「玫瑰歌舞團」演出《特別快車》,胡蝶、夏佩珍主演《火燒紅蓮寺》乃至天蟾舞台、共舞台的京戲班子的大小海報。可這些都引不起她的興趣。

   微微歎了口氣,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她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一張「招工啟事」,不覺精神一振,認真看去:「豐祿貨棧,招工十名,報酬優厚,只要男性……」白蕙苦笑了一下,失望地走開。

   正當白蕙準備跨過馬路到對面再去看看時,沒想到劈面遇上了丁西平。

   丁西平夾著一個碩大的公事包,正與另兩個年輕人邊走邊談,剛過馬路,突然發現了白蕙。

   「白小姐!」

   「哦,是丁先生。你好……」

   西平的兩個同伴也都停住腳步,朝白蕙點頭微笑,白蕙略略一笑作答。西平朝這兩個青年低語了一句,他們便很禮貌地向白蕙說了聲再見,沿著馬路走了。

   西平看著白蕙,客氣地說:「白小姐,久違了,這一向還是那麼忙嗎?」

   白蕙聽出西平聲音中略含不滿和譏諷之意,便主動說:「丁先生,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家的那個晚會,我因為臨時有事……」

   「還提它幹嗎,兩、三個禮拜了,我都忘掉那回事了。今天怎麼有空出來逛馬路了沒去蔣家授課?」

   「原來丁先生還不知道」,白蕙的聲音很低,「我已不再去蔣家了。」

   西平「哦」了一聲,不覺恍然大悟。那次晚會後,他去過一次蔣家,挑選的是白蕙授課快完的時候。但他只見到繼珍,卻沒見到白蕙。他不想讓繼珍窺見自己的心事,覺得不便開口詢問。他既不問,繼珍自然也隻字不提,就那樣東拉西扯幾句,告辭而去。這以後,他又在吉慶坊弄口等過兩次,當然也是失望而歸。這不禁使他想到,白蕙是有意在躲他。傲氣和自尊使西平決定不再去找她。今天才知道,原來白蕙已不再去蔣家教課。

   「為什麼不去蔣家了?另有高就了嗎?」西平戲謔地間。

   白蕙苦笑一下,說:「被蔣小姐解雇了。」

   解雇!怎麼回事?繼珍為什麼要這樣做?西平似乎覺察到些什麼,忙問:「多長時間了?」

   「大約是將近二十天前吧。」

   那麼說,果然就是在那次晚會以後,當繼珍知道了白蕙曾與自己一起去過咖啡館……

   白蕙見西平的眉頭急速地皺起來,忙補充道:「是這樣的,蔣小姐說,她這段時間有些神經衰弱,醫生建議她暫時少用腦,所以不想補習法語了。」

   「那麼以後呢?」

   「她沒有說。」

   「不,我是問你,你以後怎麼辦?」

   白蕙用目光掃一下石牆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你看,我不是在碰運氣嗎?」

   西平沉默了一下,然後故意輕鬆地說:「怪不得你在看『艾羅補腦汁』的廣告,是想推薦給蔣小姐吃了補補腦?」

   白蕙也笑了,坦率地說:「不。有同學告訴我,這兒有時會張貼招聘廣告,今天下午沒課,過來看看。」

   「有合適的嗎?」

   白蕙搖搖頭。

   一個念頭在西平腦子裡一閃。他吸了口氣,看看周圍的行人把他們倆推來擠去,講不成話,便陪著白蕙朝八仙橋方向漫步走去,邊走邊用很平淡的口氣說:「聽說你會彈鋼琴?」

   「學過一點。」

   「你不會討慶教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吧,只教鋼琴和法語。」

   一個純真而甜美的笑容浮上白蕙的臉:「哦,不,其實我倒更喜歡和孩子在一起。」

   西平說:「授課時間也是每天下午放學以後,不會耽誤你的學業。」

   白蕙高興地點頭,又問:「這一家是丁先生的熟人嗎?」

   「你還沒有說,你願不願去。」

   「我當然願去——就是不知是否符合人家的要求。」

   「符合,完全符合。」

   「那麼,是否請丁先生……推薦一下?」

   「不用推薦,我可以作主。因為,這個學生就是我的妹妹。」

   見白蕙怔住了,丁西平又追問一句:「那麼,我們一言為定?」

   白蕙不說話,低下了頭,不知是否該馬上答應下來。

   西平看出白蕙情緒的變化,便說:「你先考慮一下,」一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白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電話。你若決定應聘,就打個電話。如我不在,找管家就行。我明天就要動身去杭州,我會把這事告訴母親的。」

   白蕙機械地接過名片。對這突如其來的事,腦子裡還來不及理清頭緒。

   「我還有事,先走了,」西平把她從惘然的的沉思中喚醒,「等你的電話。」說完,丁西平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漸漸黑下來,白蕙仍在街頭溜躂著。她只覺得心裡亂哄哄的,不想馬上回家。

   按理說,今天應該高興。蔣家的解聘,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把白蕙搞得頗為狼狽。她不敢想像,再這樣下去,她和媽媽的生活將怎麼辦。她曾想到退學,那樣工作好找一些。但她既怕媽媽知道後會氣死,自己又實在捨不得離開學院。她也不能再去麻煩安德利亞神父,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渡過目前的難關。然而,路在哪裡呢?正在這時,丁西平出現了。又是這個丁西平,這難道是命中注定的?他究竟是一顆剋星還是一顆救星?

   她突然想起繼珍解雇自己的那天。繼珍摟著她的肩,親熱地把她送出門去,一邊歎著氣說:「唉,都怪我身體不爭氣。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除了法語外,我還想學學你那迷人的風度、那一套……手腕,」她抿嘴一笑,湊近白蕙耳邊說:「我看男人都為你魂不守舍,又是幫你跑圖書館借書,又是請你去咖啡館喝咖啡……」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與丁西平有關!是他把去「今夜」咖啡館的事告訴了繼珍。他為什麼這樣做?但看樣子,丁西平對繼珍用解雇來報復確實並不知情,一副很意外的樣子。自己沒去參加他的晚會,他顯然有氣;可他又建議自己去當他妹妹的家庭教師。這是他的心血來潮,還是……但無論如何,丁西平邀她去教他妹妹,無疑是在經濟上給了她一條生路。

   那麼何不爽快答應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像丁家開晚會那晚,她已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晚裝。那是媽媽還能上街行走時,親自去幫她買的一件淡紫色長裙。裙邊有一圈用深紫、淺紅、銀白、鵝黃等各種顏色繡成的彩色蝴蝶。媽媽說,她穿上了這裙子,整個兒就像一朵新開的紫色蝴蝶蘭,說不出的漂亮。她難道不想去晚會上看看丁西平設計的頭飾,不想去看看自己製作的謎語能不能把人難倒,當然想。她更想穿著這件長裙到晚會上去跳舞,去和一幫年輕人快快活活地談話、笑鬧……但是她怕……怕那些自己也說不出名堂的東西,猶豫了半夭,她最終還是默默地脫下裙子,然後在自己的小床上一直坐到深夜……

   如果說那晚沒去了西平家,是顧忌到繼珍的態度,怕再發生上次蔣家晚會後的情況。那麼,現在已經離開蔣家,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想來想去,白蕙覺得主要還是不想與丁西平以及他的家庭多接觸。丁家是上海有數的富豪,即使沒有以往繼珍的屢屢描繪,僅從丁西平的公子哥兒派頭,白蕙就能想像出他的家大致是個什麼樣子。那種氣派、那種規矩,一定都是很窒息人、束縛人的。比起丁家來,蔣家算得了什麼,可是,繼珍的小姐脾氣就夠難伺候的,更何況丁家的小姐?西平這個人固然很熱情,也很豪爽,平時看他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禮,甚至相當隨和、親切,但敏感的白蕙,卻能夠從一些表面現象,從他的片言隻語甚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看出他內心的孤高、傲慢、冷漠、特別是那時時使人難堪的對於嘲諷譏笑的偏愛。

   但要說白蕙是怕丁西平這個人,那她是不會服氣的,決不。她的才華和性格,都使她相當喜歡挑戰。以孤傲對孤傲,以機智對機智,以冷雋的嘲笑對冷雋的嘲笑,白蕙未必會輸了西平一頭。

   那麼,別再猶豫,就答應去丁家做家庭教師。哪怕是龍潭虎穴,也不妨闖一闖——想到這兒,白蕙禁不住笑了:有那麼嚴重嗎?那好,現在就去打電話。前面不就是公用電話嗎?但白蕙又遲疑起來。正好電話有人在打,她抱著她的大書包走了過去,還是再想想吧。

   這一夜,白蕙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形勢極為險惡的峻巖峭壁之上,下面是又黑又深的泥潭,背後茫茫一片黑暗,前方更是漆黑一團。背後的黑暗在步步緊逼,前方的黑暗卻一步也不肯退卻。她想離開,但是腳抬不動,似乎泥潭裡有什麼力量吸住她,使得她身不由己地靠近它,並傾身往裡看。她心中明明害怕極了,覺得這樣非跌進泥潭去不可,但腳底下偏不能退後半分。就這樣,她離那泥潭越來越近……終於一陣眩暈,她的身體離開了立足的峻巖,朝泥潭直栽下去。然而,並沒有馬上跌進潭中,她竟奇跡似的在夜空中飄飛起來。四周是空蕩蕩的,身體毫無依傍,心也是空蕩蕩的毫無著落,就這樣在無邊的黑暗中浮沉……

   六月的艷陽泉一柄利劍,從三樓的小窗射進來,把這個小屋劈成了兩半。吳清雲斜靠在枕頭上,凝視著沐浴在陽光裡的女兒,心裡充滿了溫柔、甜蜜和安慰。

   「媽媽,你早醒了?」白蕙睜開雙眼,輕喚一聲。

   「早上好,阿蕙,媽媽今天想讓你幹些活呢。」

   白蕙一骨碌起身道:「好啊,我有的是力氣。媽媽你說,要幹什麼?」

   「昨天倒是好婆提醒我,說這兩天日頭好,該把冬天的衣服曬曬。一個霉雨季節下來,箱子裡的衣服都潮乎乎的。」

   「好,我一會兒就搬出去曬。」白蕙邊說邊穿衣下床。

   早飯以後,清雲指導白蕙打開衣櫃和兩個衣箱,把大衣、棉襖之類搬到曬台上,用竹竿穿好去晾曬。其中有幾件是她年輕時穿過的,清雲看著這些舊日衣物,不禁回憶起逝去的青春,神情有些呆呆的。過了一會兒,她不知想起了什麼,等白蕙從曬台上回來,她就招呼女兒:「阿蕙,你把衣櫃抽屜裡那個首飾匣子拿過來給我。」

   首飾匣子!白蕙一下呆住了。一時間,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得頭腦「嗡」地一響,既說不出話,也沒有挪動腳步。

   「阿蕙,你怎麼了?」清雲感到異常,焦急地問。

   白蕙含糊地說了句什麼,才腳步遲疑地走到衣櫃前,拿出首飾匣子遞給媽媽。然後仍背過身去拾掇衣物。

   這是一個四周有著彩繪的木頭盒子。由於年代久遠,畫面已不再鮮艷,大致上是些聖母、天使之類的圖畫。盒子正面的蓋子上有一個金屬小搭扣。

   清雲打開首飾匣,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匣子裡本來就沒有幾件東西,卻都是清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可是,突然她略帶驚慌地翻撿起來。

   白蕙感覺得到媽媽的慌亂和迷惑。她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媽媽還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反覆翻找著。終於,她忍不住說道:「媽媽,你不必找了。那個領帶夾子,已被我……送到當鋪去了。」

   她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卻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看媽媽一眼。她準備承受媽媽的責備甚至呵斥。白蕙心裡再清楚不過:媽媽病前雖然為了某些特殊開支,當銀行那點兒利息不夠用時,進過當鋪,而且媽媽的一些首飾、毛皮衣服,就是這樣陸續離開這個家,再也沒贖回來過。但媽媽從不讓白蕙去那種地方。媽媽自己去當鋪也是很怕見人的樣子,甚至後來連對白蕙也瞞著。母女倆都覺得去當鋪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次白蕙竟然去了當鋪,而且是不告而取。白蕙知道,媽媽是非生氣不可的。當初她只想媽媽也許不會發現,誰知今天……

   白蕙等待著媽媽的批評。但是清雲卻始終不出一聲,屋子裡靜極了。白蕙忍不住轉過身去,只見媽媽正在無聲地流淚,淚水象泉湧似地灑落下來。

   白蕙撲過去一把抱住媽媽;「媽媽,你不要傷心。是我不好,我……你罵我吧……」

   清雲也緊緊抱住女兒,女兒的淚珠灑在她身上。半晌,她讓白蕙抬起頭來,用手帕替她擦淚:「阿蕙,媽媽怎麼會罵你。媽媽病了,讓你撐持這個家,太難為你了。」

   上個星期,清雲咳嗽時痰裡又出現血絲。白蕙堅持請西醫來看,又去配了很貴的進口西藥。那時白蕙手頭已幾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倆連伙食費都沒有著落,何況又該交房租了。在這種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白蕙只想決不能把大興銀行破產的實情告訴媽媽,因為這會送了媽媽的命。於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個金領帶夾去了當鋪。她安慰自己說,這是一個男用品,媽媽不會需要用的。過後她為自己的行為不知懺悔了多少遍,也不知流過幾次淚。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贖回來。可是,還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被媽媽發現了。白蕙寧願媽媽狠狠地責罵自己,然而媽媽竟好像完全理解她當時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責備,而且自譴自責,反過來安慰白蕙,這就使她內心更如刀絞一般難受,她一把握住媽媽的手,哭得更凶了:「媽媽……」

   「阿蕙,好孩子,別哭,」清雲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媽不該把生活擔子全壓在你身上。媽知道,銀行那點利息只夠我們吃飯。以後再不要到處給我請醫生、買藥。我這是老毛病,養養就好了……」

   白蕙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清云:「不,媽媽,你一定要堅持服藥。我……我去當鋪,不是因為給你買藥,是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媽媽還不知道你,」清雲雙手捧著白蕙的臉,兩人淚眼模糊地對望著:「你只會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來越瘦;衣服也多久沒添過一件……」

   突然,清雲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臉漲得通紅。白蕙顧不得再哭,忙倒水給媽媽喝,又輕捶媽媽的背。好半天,清雲的咳嗽才止住。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幫媽媽把眼淚擦淨。她扶著清雲躺下去,一邊說:「媽媽,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領帶夾贖回來。」

   誰知清雲說:「不,阿蕙,你馬上去把領帶夾贖回來。」

   馬上?白蕙呆了。

   「去,換上裙子,馬上就去當鋪,」清雲邊說邊伸出乾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項練。

   白蕙忙說:「媽,你一定要贖,過幾天,等……」

   清雲搖搖頭:「不,銀行的那點利息要用來做我們的生活費,而本錢是絕對不能動的。這點你千萬記住。取了本,我們就沒有生活來源了。」

   可憐的媽媽!她還以為自己在銀行有一筆本金,還以為每月可去取息維持生活。那知這一切隨著銀行的破產,都已如丟入水中。白蕙有口難言,只有在心裡流淚。

   清雲慢慢地取下項練上的雞心墜子,又把項練放進首飾匣內,然後把雞心墜子硬塞到女兒手中,鄭重地交代說;「這雞心是純金的,你拿到當鋪去,換回那個領帶夾。」

   白蕙再次辯說道:「媽媽,那又何必呢?這雞心,你一直掛在身上的,那個領帶夾,反正也用不上……」

   「不,你不知道,」清雲拉著白蕙的手,眼看淚水又要滾出來,「那是我最心愛的,是一件珍貴的紀念品,它不戴在我身上,卻藏在我的心裡,我不能沒有它。」

   「紀念品?」白蕙審視著清雲,一面喃喃自語,突然她高聲問:「是誰留下的紀念品,是誰,媽媽?」見清雲不答話,又追問;「是我爸爸,是嗎?」

   吳清雲默默地點點頭,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

   「哦,媽媽,原諒我,我實在不知道它在你心中的價值……」白蕙痛苦地叫起來。

   「阿蕙,別難過,現在還來得及,你趕緊去吧。」

   「我馬上去。」白蕙迅速從床邊站起。但清雲又摟住了她,把放在枕邊的首飾匣推給白蕙。

   「阿蕙,首飾匣裡有一副珠環和那根項練,還有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媽媽都給你了,你自己去收好吧。」

   白蕙不肯接:「不,我不要。我又不戴首飾。媽媽你自己留著。」

   「傻孩子,那珠環是媽媽像你這樣年紀時用的,現在老了,用不著了。就是留著給你的嘛。那項練,沒有了雞心墜子,我也不戴,你就收著玩吧。」

   白蕙只好接過首飾匣,忍著淚,默默在心裡說:「我一定要盡快把這個雞心贖回來,再給媽媽戴上。」

   從當鋪裡出來,已是烈日當空。但燦爛的陽光在白蕙眼中卻顯得陰慘慘的。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人們依然歡快而鬧攘,但白蕙覺得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的頭腦裡,只盤旋著一件事……

   在她遇到第一個公用電話面前,她毅然撥了丁西平家的電話號碼。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這是丁宅,請問你找誰?」

   「我找丁西平先生。」

   「他不在,你有什麼事嗎?」

   「我叫白蕙。丁先生說,你們家要聘一個家庭教師……。

   「哦,我知道了。少爺說起過這件事,你就是白小姐?」

   「是的。」

   「我是管家陳媽。少爺今天早上已動身去杭州。他和太太說過白小姐的事,白小姐願來這裡教我們小姐嗎?」

   「是的。」

   「那好,請稍等一會兒……」

   白蕙捏著話筒等著,腦子裡什麼也不想。

   一會兒,那個聲音又響了:「白小姐,我們太太說,請你明天下午四點來我們家,她要和你談談。地址是西摩路82號,你能來嗎?」

   「明天下午四點,我準時去。」白蕙說完,擱回話筒。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但她離開公用電話時,心情是平靜的、堅定的。想到媽媽,她對明天與丁西平母親的會面充滿希望和自信。她對自己說:「管他什麼丁太太、丁少爺。我需要謀到這個職位!」

   回家的路上,白蕙從口袋裡掏出那個領帶夾,仔細地、反覆地觀賞著。原來這是爸爸留下的,是自己有生以來所見到的第一件跟爸爸——這個未見過面的男人——有關的物品。領帶夾在陽光下閃爍著黃澄澄的光。它的形狀猶如一朵長長的花,就像媽媽夾在《聖經》中當作書籤的那種花:修長的花瓣,纖細的絲梗,精巧的花蒂。哦,它就是蝴蝶蘭,媽媽所特別喜愛的那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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