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理我。
我打了她,我瘋了!
真該剁掉這隻手……
辛子安就那麼呆坐在客廳沙發上,那只被小古怪咬傷的右手,捏著凡姝沒帶走的大紗巾。
子玄一直在展覽館忙著,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沒人打擾辛子安,他在沙發上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包車伕老張來接他的時候,他還那麼木然呆坐著。這可把老張嚇壞了。他還從來沒見過辛先生這個樣子:頭髮亂蓬蓬的,兩眼佈滿血絲,臉色蒼白而推悻,兩頰凹陷,下巴上鬍子拉碴。
老張連叫幾聲,辛子安才有了反應,但仍果坐不動。
「辛先生是病了吧?我送你去醫院。」
誰知子安卻隨手拿起一件外套,吩咐老張拉他去盧家灣建築工地。
老張遲疑著。
「走,我沒事的。」辛子安催促起老張來。
一路上,老張故意慢慢地跑。到工地時,那裡的人們已在幹活。子安處理掉幾件工地上的急務,覺得頭暈。時間還早,他又不想回家,便信步跨上一處腳手架。他想登高讓風吹一吹,頭腦也許可以清醒些。
他一步步往上走去。
突然,一陣巨大的暈眩貫穿了他的腦際,與此同時來到的是,兩耳嗡嗡作響,眼前發黑。
辛子安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身邊的竹架。竹架近在眼前,但今天他的雙手不聽使喚地抓了個空,兩腿卻不由自主地癱軟,身子重重地仆倒。
辛子安從腳手架的空檔裡,直跌下去……
凡姝接到天姿的電話,匆匆趕到醫院。
她推開病房門,一眼看到子安頭上通滿繃帶,雙目緊閉地躺在那裡。
守候在子安身旁的子玄和天姿剛要上前招呼她,她張了張嘴,連一聲「子安」都沒能叫出來,就暈倒在床腳下。
子玄和天姿忙叫來醫生。醫生讓護士給凡姝打了一針。她漸漸睜開眼睛,然而她的臉還是毫無血色,那緊閉著的嘴如死灰一般,眼圈簡直是兩團烏黑。
當身子稍能動彈,她就掙扎著離開天姿的懷抱。護士要掏她到隔壁休息,她猛地撲向子安的床架,一把抓住死不鬆手,一邊跪在地上尖叫著:
「不,別讓我走,讓我和他死在一起。」
天姿上去拉她,哪裡拉得動。子玄拍拍天姿又輕聲和醫生說了句什麼,醫生護士便退出了病房。
這時,凡姝已撲到子安身上,她的面頰緊貼著子安纏著繃帶的額頭,輕聲柔語地說:
「子安,我在這兒。現在,你不會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要跟著你去,我們再也不會分離……」
子玄俯下身安慰她道:「凡姝,醫生已給哥哥動了手術。幸好腳手架不算太高,又正好掉在黃沙堆上,除了右臂骨折和頭部外傷,沒有會危及生命的內傷。」
凡姝根本沒聽見子玄的話。她緊緊摟著子安,神志迷亂地對著子安輕聲絮語:
「你說過,害怕愛上我後,將來會像你父親一樣。我還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可偏偏……」
天姿著急而又憐惜地拍著凡姝的肩說:「凡姝,你定定神。你聽到子玄的話了嗎?子安只是受傷了。」
「不,你們騙我!」凡姝的聲音尖利、冰冷,猶如牙齒在堅硬的玻璃上劃過,「他死了!」
「你胡說!」天姿用勁把凡姝從床上拉起來,然後死命搖晃著她的肩膀說,「你醒醒,聽清我的話,子安是因為剛才動手術,上了麻藥,他還活著!」
凡姝喉中發出一聲痛楚的悲鳴,呆滯的眼睛裡漸漸有了生氣,開始漫上一層水霧。終於,一滴珍珠般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直滾下來。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說:
「他……真的,還活著?」
天姿眼裡也含著淚,她說不出話來,只是被動地點著頭。
凡姝沉痛地低泣著,她跪倒在床沿邊,語不成聲地說:
「子安,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睜開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氣,對嗎?子安,我求你,睜開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腳痙攣起來。正當天姿慌亂地又要去叫醫生時。子安的眼皮動了動,終於費勁地睜開了一條縫。
凡姝的痙攣猛然間停止。她含著淚狂喜地叫了聲:「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睜大了一些。剛從沉睡中醒來的他,還不能看清周圍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覺都告訴池:是凡姝,是他在睡夢中呼喚過無數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輕的心臟不禁歡快地跳動起來,但他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想問凡姝:我在哪裡?他還想問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發不出聲。只見他嘴角抽動,似乎想勉強微笑一下,但這實在是他有生以來最苦的一次微笑,只會令在場的人見了心酸。
子玄與天姿對視了一眼,兩人相跟著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凡姝的淚眼,吃力地,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會愚蠢地認為,你已經原諒了……我的過錯。但是,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
凡姝的淚水一滴滴灑落在子安滿頭的繃帶上,雙手緊握子安上了夾板又纏滿繃帶的右手,輕聲說:
「快點兒把傷養好,等到那一天,我們都有機會……」
子安的傷奇跡般地只用一個多月時間就痊癒了。現在,除了右臂偶爾還稍有點兒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
這天,凡姝向辛子安發出邀請,晚上,到她已裝修完畢的「幻廬」作客。
傍晚時分,辛子安依約來到。
幻廬、沈園已完全修整好,沿著花木抉疏的小路走去,子安遠遠就看到,凡妹在樓房凹廊那兒站著。夕陽的霞光把她的倩影襯托得更加窈窕而迷人。
走近了,子安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紗質衣裙,胸前和裙子下擺縫綴著紅、藍、紫等各色絨花,清新雅潔和絢麗濃艷結合得如此巧妙,使她既像個來自天國的仙女,又極富溫柔滿族的人情味。
子安怦然心動,一股熱流在全身迅速奔湧起來。他加緊幾步,走到凡姝面前,微微鞠躬,遞上他帶來的一束康乃馨。
「你的生日宴會我無法參加,只能今天補上我的祝賀。」
「謝謝,」凡姝接過花束,輕聲說。「那個生日宴會……你沒來,更好。」
凡姝轉身向客廳走去,子安默默跟在後面。她既不解釋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子安也不想追問。
自從那一晚子安打了凡姝,雖然後來在醫院裡,以及回家休養期間,凡妹都去探望過他,但每次他們倆都只是客客氣氣地說說話,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親熱。子安有一種因負罪而產生的惶恐心理。凡蛛挨打後,像見到魔鬼似的恐怖叫聲「別碰我!」老在他耳邊迴響。在凡姝親口答應原諒他之前,他不敢碰她。
好幾次,子安剛想開口請求凡殊原諒,凡姝鋼好像摸透地的心思,知道他想說什麼,於是總是巧妙地把話題引開。子安終於明白,凡姝還不肯給他這個機會,他只有耐心等待。
今天又是他們兩人單獨相處,可空氣中似乎仍瀰漫著那麼一種侷促的、不自然的氣氛。
一進客廳,子安立刻發現,客廳的佈置很別緻。地毯是雪白色的,而高高的壁爐架卻用五彩石塊裝飾起來。白絨布蒙面的沙發上,隨意放著彩色緞面的圓靠墊。中央是一個大大的用整塊玻璃燒製而成的餐桌,厚厚的玻璃檯面,彎成弧形的亮閃閃的金屬支腳,沙發旁邊是幾個與餐桌配套的玻璃小茶几。
子安注意到牆上的壁燈燈架做成了各種不同姿態的仙鶴形狀,有的振翅向前,有的翹首回望,有的仰天長嘯,有的斜臥棲息。仙鶴腳下踩著一塊方形的厚玻璃,裡面安著小小的燈泡。而仙鶴那翹起的尖嘴上所頂著的圓形玻璃盤,卻是一個燭台。這壁燈顯然既可以通電,又可點蠟燭。
客廳屋角白底藍花的大瓷缸裡,有一棵一人多高枝葉繁密的小樹,給整個客廳增添了一抹青春的濃綠。
「這叫纓館松,又叫百日青,我從廣東帶回來的。我喜歡它為名字。」見於安注視著這棵植物,凡殊在旁介紹道。
子安環顧四周,牆上掛著幾幅油畫風景。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爐架上那尊青銅塑像。
「大衛。」子安輕輕自語,他不解凡姝何以會選擇這尊塑像。
「你大概奇怪,我為什麼把它放在這兒,對嗎?」
子安笑著點點頭,他佩服凡姝的聰明,真能猜透他的心。 4
「它,像你……」凡姝輕聲說。
子安一回頭,正遇到凡殊那脈脈含情的目光。但再仔細看,凡姝立刻低下頭,以致子安只好把衝到喉嚨口的話硬嚥下去。
凡姝按鈴喚來小翠。小翠用托盤端進飯菜,一一放好,又拿來一瓶酒,然後就退了出去。
「吃飯吧。」凡姝慇勤地把子安引向餐桌。
餐桌上放著好幾個蓋碗。子安坐下後,凡姝把確蓋揭開。
子安一看,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幾天林媽告訴他,凡姝來探病,臨走時在廚房呆了好半天,詢問子安平日喜歡吃些什麼菜。這不,這幾樣菜今天都在這兒出現了。
「我早就說要給你燒一頓晚飯,拖欠了這麼久,今天才兌現……」
凡姝眼神幽幽的,有點兒憂鬱和不安,一面給子安斟酒,一面說。
子安最怕而又最愛的,就是凡姝此刻的表情,他一肚子話,可是凡姝不想讓他說出來。』
她舉起酒杯,含笑對子安說:
「子安,我敬你一杯。謝了你這半年多來的辛勞。」
說完,她先自抿了一口酒。
子安也喝了一口,這是上好的香檳,他想。
他正要說點什麼,凡姝又開口了:
「喜歡我這客廳的佈置嗎?」
「不錯,」子安沉吟了一下,「我想,你大量採用玻璃傢俱.配上雪白的基調,是想突出一個『幻』字。」
凡姝認真地審視著他的臉色,「不過,你並不太滿意,是不是?我從你的臉色上看得出來。」
上帝啊,她可真是摸透了我!子安想。於是也就坦率地說: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進。」
「能不能詳細說說?」
子安今天可不想談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我還考慮得不夠成熟。……」
「那好吧,等你考慮好,一定要告訴我。」凡姝說著.輕歎了一口氣,「誰見了都讚不絕口。你是第一個有保留意見。」
子安聽不出她話裡的語氣,對自己剛才的態度究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為什麼不吃呢?」凡姝問。
「我不是在吃麼,你自己呢?」
「我本來胃口小,」』凡殊說著,索性放下筷子站起來說,「天黑了,我去點上蠟燭。你再多吃點,好嗎?」
凡殊拉開窗簾,點燃壁燈上的蠟燭。
子安不得不承認,在燭光的輝映下,客廳裡洋溢著一種安祥寧靜的情調,一種詩意的夢幻般的情調。
滿腹的話語與翻騰不息的思緒,使辛子安猶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馬,這頓飯,又怎麼嚥得下去!他強迫自己吃了幾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強他,她沒有馬上叫小翠來收拾餐桌,兩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發上。
他們剛剛坐定,客廳那沒關嚴的門縫裡突然鑽進了小古怪。它一見子安坐在凡妹對面,就豎起前爪「嗚嗚」地叫,那雙警惕的眼睛緊盯著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於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會不要命地撲過去。
「哦,你這個小調皮,」凡姝一把將它抱起,「我把你關在屋裡,你怎麼又偷跑出來了?」
小古怪不理她,仍然盯著子安叫著。
凡姝拍著它的身子,教訓它道:「聽著,小古怪,他不是壞人。上次,他只是……」
向小古怪解釋子安打她的事實是困難的,凡姝不知怎麼往下說。但這卻給了子安一個機會。他沉痛地開口說:
「小古怪沒有錯,我是該死……凡姝,請你原諒我……」
「不。」凡姝搖著頭打斷子安的話。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進冰窖裡,子安渾身的熱血剎時凍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諒我的了。
凡姝把終於安靜下來的小古怪放到地毯上,看看顯得委頓和絕望的子安,輕聲說:
「不是說我不肯原諒你,而是……我決定今晚要告訴你一切……」
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見她用一個手指按在自己管邊,表示叫他莫作聲,且聽下去。
「我想,聽了我的話以後。你也許就會認為,根本不必請我原諒。」
這是什麼意思?辛子安看著滿臉憂戚的凡姝,簡直如墜五里霧中。
凡姝沉吟一會兒,再開口時一語調顯得越發悲傷和沉重:
「也許你聽了我的話,會掉頭就走,會懊悔我們以前的交往,會收回以前你對我說過的一切,會從此不要見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瞞你,」
因為困惑和驚異,辛子安的眼睛愈睜愈大,而近在颶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卻愈來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幾株,他實在不願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聽,想知道凡姝到底隱瞞了自己什麼。
凡姝攏攏披肩的黑髮,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一口氣,這才抬起頭,正視著子安:
「還記得嗎,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釋,為什麼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樓推翻,明明我是喜歡它的……」
「凡姝,我們早就說定,我不會再問你這件事。」子安說。
他的心一時揪得緊緊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憂傷的神情,也實在無意干追究你究竟隱瞞了什麼。我不管你的過去,而只要能擁有你的現在和將來。
她搖了搖頭:「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訴你,因為這關係到我們的未來!聽我說,子安,那是……沈效轅一定要我這麼做的,」
「沈效轅?但是,他,為什麼?」辛子安奇怪地問。
「他想用這個舉動證明我是沈凡姝,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沈凡姝,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懷疑。凡姝應該是喜怒無常、任性的、自私的、蠻不講理的。果然,自從那次以後,天求相信了我的確是六年多前到廣東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實是,」凡姝頓了頓,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並不是沈凡姝。」
辛子安驚愕得差一點從沙發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你不是沈凡姝?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但是,凡姝卻近乎冷酷無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說:
「你沒聽錯,子安,我確實不是沈凡姝,沈效轅也不是我的父親。」
「你說過,你和子玄從小沒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實,我也是個孤兒。沈效轅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親,是他的嫡親妹妹。沈效轅有一個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親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們還有一個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憐的媽媽。我媽媽十九歲那年,沈家對外宣佈說,她得急病死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這個艷名遠揚而又知書識理的才女,竟突然跟著一個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爺氣得死去活來,從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彷彿他從來就沒有過這個最最寵愛的女兒。沈宜玫也就一輩子再也沒踏進過沈家的門。他們在蘇州鄉下一個僻靜的小鎮安頓下來,日子過得十分艱苦。但他們是那樣相愛,兩人至死都沒有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我,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記得嗎,我曾和你說起過我的奶媽,其實那就是我的母親。我的父母非常愛我,從小就教我識字讀書,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許他們太寵我了,也許他們希望我有點男子氣,他們一任我自由地發展天性。等我稍稍長大,他們還告訴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學會去爭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聽憑命運的擺佈。呵,子安,我有過十分愉快的童年,雖然家裡很窮,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告訴你,直到現在我做夢每做到小時候的情景。我不會忘記那裡碧綠的田畦,長滿菱藕的湖塘,不會忘記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還是個下水摸魚的好手呢。大約一年多以前.那時,我父親早已死去,母親也在幾個月前病逝,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從縣城的中學畢業,上接替我母親在鎮廣的小學裡任課以維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轅突然來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親的遺像前大哭一場。他告訴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實,他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母親從不以她和父親的私自結合為恥,在我懂事後,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離家前,過十八歲生日時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裡,我看過好多次。沈效轅的模樣與照片上並沒太大改變。舅舅說,自母親出走後,他從沒放棄過勸我外公回心轉意的努力。無奈老太爺太頑固,至死也不改變主意。老太爺死後,他一直在尋我們的下落,可誰知等他找到時,他的親妹妹已經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樣傷心,我也陪著流了不少淚。後來,他就提出來,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說,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鄉下。沈家對不起我媽,可不能再對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覺得,再回到沈家,簡直是對我父母的一種背叛。雖然母親並沒有禁止過我,約束過我。但我想,既然母親一輩子都沒回去過,既然她已同家庭決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鄉下,永遠守著我爸爸媽媽的墳廬,我永遠不離開他們。舅舅一再勸說,我還是不答應。他竟又悲傷地流起淚來。他這時才告訴我,他也有一個女兒,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歲。凡姝從小身體不好,多年在廣東她外婆家養病。不幸得很,在兩個月前竟去世了。舅媽身體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沒有別的子女。他說,我是他嫡親甥女,現在都失去親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了。他是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媽將來老了,便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連個關心、照料他們的人都沒有,那該多麼淒涼悲慘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貼心的話語,使我心軟了。看看他花白的頭髮和縱橫的老淚,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識的老人,我也應該有一點同情之心,何況他是我的親易見呢!再說,舅舅一直想勸外公回心轉意,接納我母親。為了這,我也該報答他。舅舅見我終於同意了,高興得馬上幫我收拾東西,準備動身。我辭去了小學的差事,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結。我問了好幾次,他才說,他有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諒解他,能答應他。他吞吞吐吐地說:希望我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我嚇了一跳,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舅舅說,這完全是為了我舅媽。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讓女兒回到身邊,誰都不敢告訴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為這會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頂替沈凡姝,就等於是救了舅媽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麼辦法呢,幫人幫到底吧。我只好答應了。但接下來的問題是,要騙過舅媽,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兒,要使上海的親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這事兒就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舅舅說,好在凡姝離開上海時,只是十三、四歲的黃毛丫頭。現在過了六年多,有些變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廣東,因為不想讓舅媽知道,也就瞞著上海所有的親戚朋友。而且,據舅舅講,我的身材和長相,確實跟凡姝很相像。這不奇怪,我們本來是親表姐妹麼。可我總覺得沒把握,外表像,脾性也像嗎?我是我自己,我能裝得像嗎?舅舅說,要不,我們先不回家,索性送我去廣東,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時間,熟悉一下凡姝這些年來生活的環境,
再讓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說說凡姝的情況,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後再回上海。當時我已經坐在開往上海的船上,要說不同意,再回我們的小鎮,那是不可能了。於是,我就由舅舅陪著直接去了廣東。我在廣東住了半年多。說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為了使我適應,那裡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來侍候過幾妹的女傭華嬸,這時成了我的教師。她總嘮叨著,要我改掉她所謂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氣。比如,我有時愛用手指攏一攏頭髮,說話時常愛問個「是不是」等等。據華嬸說,凡姝是沒有這些壞毛病的。可是她的喲叨實在是白費了。我至今改不掉這些習慣後,現在還常常流露出這點兒小家子氣,是不是?憑良心說,不能講我在廣東的日子過得不愉快。在那裡,我進了大學,念的是我喜歡的中國文學。我學會了彈鋼琴,參加各種體育活動,還學會了開汽車。可是,每當我獨自靜下心來的時候,我的內心就會陣陣發緊,發虛,有時簡直就像身體裡有一條毒蛇在纏繞著我,吞噬著我,使我萬分痛苦。我思念蘇州!小鎮上的家,我寧願一個人孤單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幾。如今環境雖然舒適,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裡?我嘗到了丟失自己的痛苦。後來,舅舅要我回上海,說已經請你幫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樓……就算我對目前的處境,對舅舅的種種安排,有一千個不滿意,但是,就為了他決定造這幢樓,我也要一萬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為他的慷慨,而是因為,這使我能夠遇見你……呵,子安,我遇到你,這是我人生旅途的轉折點。打那以後,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彷彿獲得了新生,我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歡樂。然而,我也開始嘗到更深的痛苦。我多麼渴望能以我本來的面目來愛你,並接受你的愛。可是,不行,沈效轅和我有約定。我已經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轅的女兒。我只能以這種身份出現在你面前。子安,我覺得我是在欺騙你,從此,我有了一種犯罪感。別人叫我凡姝,我已習慣了。可是,每當你叫的時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騙了。又覺得被你叫著,愛著的那個凡姝;並不是我自己……天!我心裡矛盾極了,痛苦極了。我弄不清楚,我該怎麼辦,現在也說不清楚。偏偏你們還要把我看作純潔無暇的天使,你們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訴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後不願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時時提醒我,要我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為怕露餡,解雇了所有的舊家人,後來,連那個新雇來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辭退,只因為她愛說話,怕她無意中洩漏出去什麼。還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著凡姝的名,繼續欺騙你。子安,現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罵我是說假話的騙子,打我……其實也並沒有錯,」
凡姝娓娓地時停時續地說著。辛子安幾次想插話,都被她用手勢阻止住了。他只好靜靜地聽著,盡量抑制著衝擊他心胸的洶湧浪潮。
但當凡姝說到這裡,她那自慚自責的痛苦表情,終於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衝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別這麼說!你完全是無辜的!你有何罪?你不過是太善良,太為別人著想而已。這更證明,我是個殘忍的魔鬼,竟然會動手打你這樣純潔、善良的天使……」
「不對,子安……」
「別,什麼都別說了。現在,快告訴我,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子安急切地問。「凡林」他是絕不想叫了,可是該叫她什麼呢?
凡姝含著眼淚,啞然失笑了。真糊塗,說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我父親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單名也是這個『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聲重複了一遍,接著,就從心底發出一聲滿含激情的呼喚:「楚楚!楚楚可憐,楚楚動人,楚楚可愛,多麼妙的名字。」
子安一臉虔誠而歡欣的表情,對著從前的凡姝,現在的楚楚說:一我要感謝你的父母,楚楚。他們養育了你這麼個好女兒,又給了你一個這麼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聽我講了實情,知道我並不是凡姝,你,原諒我一直在騙你嗎?」楚楚幾乎是帶著點可憐巴巴的味道說。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發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邊。可還沒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靜地伏在楚楚腳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來,撲向他的左手。
楚楚嚇得一聲驚叫,嗓音都變了調:「小古怪,停下!」
也許是先前楚楚對它說過子安不是壞人,也許是這次它有意給子安留點面子,小古怪這一撲並沒傷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襯衣袖口上的一顆紐扣。
楚楚還在緊張地簸籟發抖,一面疾言厲色地訓斥小古怪:「你瘋了,你再這樣亂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從沒見過女主人對它發那麼大脾氣,它灰溜溜地帶著負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著說,「它可不是亂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負你。」
他心裡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認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別再說什麼你在騙我,要我原諒之類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並不是個富家千金,而是個生活充滿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愛你。
子安說著就想把楚楚摟到自己懷裡。
可楚楚馬上往旁邊一挪,離開了他。這實在使子安既難受又尷尬,他嘟嚷著說:
「那麼說,其實還是你不肯原諒我羅!」
「不是的,」楚楚說,「你還不瞭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親是做什麼的,你還能照樣愛我嗎?」
「楚楚,難道你對這點還有懷疑?」子安幾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說過,你最看不起唱戲的,特別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嗎,我的生身父親就是唱京戲的,而且偏偏就是個旦角。」
「這,我沒想到……」
「而且,他後來連京戲都唱不成,成了一個比正式角兒更可憐的流浪藝人!
「楚楚,那天,我並不是……」
但楚楚打斷了子安的話。她那放在膝頭的雙手,捏成了拳,克制著自己盡量用冷靜的、輕柔的語調敘述著:
「我母親向外公提出,要嫁給我父親。沈老太爺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頓,並把她反鎖在房裡。可是,媽媽還是找到機會逃出了家門。我父親也離開了原先的戲班子,帶著媽媽遠走他鄉。他們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後回到我父親的老家蘇州。京戲唱不成了,幸好父親講得一口好蘇白,他就改唱評彈,在蘇州一帶鄉鎮的小茶館裡演唱。我們就靠他這點微薄的收入勉強度日。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門去了。穿著打了補釘的長衫,夾著那把舊三弦,手裡提著裝了兩個燒餅的手絹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帶的鄉鎮到處轉悠,多找些場子可多掙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嚥了,看得出來,這是她今晚開始講述自己身世以來最動情、最痛心的時刻。
「他終於累病了,是嗓子裡的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嗓子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而吐出來的疾裡,總是帶著血絲。
「幸好我媽媽已在鄉村小學兼課,多少有了點收人。媽媽勸他在家靜養,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點,又出去唱。他說要積攢一些錢,送我上縣城的中學。我真的上了中學,可他卻終於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館彈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裡後,嗓子就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了。後來我和媽媽才知道,自從他嗓子壞了以後,常被人噓趕著下台,還有人向他身上、臉上潑茶水,扔髒東西,但他每次進家門時,總偷偷地把污跡擦淨,不讓我和媽媽知道……。
楚楚嗚咽著說不下去了,她扭過臉去,不想讓子安看到她的眼淚。
子安輕聲叫著「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替她擦去眼淚。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來,背對著子安說:
「我父親是個戲子,甚至是個連戲子都不如的江湖藝人。看他,是個堅強的真正男子漢。他從不哀求,從不叫苦。一直到臨死,他始終面帶微笑對著媽媽和我。為了忍住身上的劇痛,最後,他把自己的舌頭都咬爛了,但他沒哼過一聲,為的是不讓我們為他難受……」
楚楚猛地轉過身來,滿面閃爍著淚花,用毫不留情的語調對子安說;
「你可以因為他的身份而輕視他,輕視他的女兒。但我要告訴你,絕不是所有的戲子都如你所說是下賤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諒他之類的話。他雙手捧住額頭,狼狽地呻吟著說:
「楚楚,饒了我吧。那天,我只是個被妒忌心攪昏了頭腦的瘋狗,到處亂咬,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我和宋桂生來往,只是想完成我父親的一個遺願。他改唱彈詞後,常說《西廂記》這部書。他覺得評彈《西廂記》裡有不少好東西,可以用到京戲裡。他偷空把自己的許多設想都記了下來。可憐我的父親,京戲舞台早把他拋棄了,而他卻到死也忘不了京戲。現在我有機會讓我父親的理想實現,我想幫助宋桂生改好《西廂記》,作為對父親的一點紀念。」
就像沒有看到子安的慚愧和狼狽,楚楚說清事情原委後,便順勢追問一句:
「現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如果因為輕視我父母而離開我,我絕不怪你。」
說完以後,她抿緊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臉莊重、嚴肅,就像個身負神聖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該怎麼辦才能減輕那晚所犯下的罪過,讓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他想:自己對楚楚這種刻骨銘心的愛,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來已經得到的,卻因一個過錯而丟失了。
他沉重地說:「現在,是你在輕視我了。我偏狹,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這個生性剛毅,從不在任何人面前低頭的男子漢,迸出了淚珠。
楚楚看到過辛子安因悲痛、激動而熱淚盈眶,但像今天這樣,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湧出來,泊淚直流,她可從來沒見到,甚至沒想到過。
哦,子安,你這是怎麼啦!她震驚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經都絞結在一起,她感到一陣徹骨的、鑽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聲:「哦,子安!」一下就撲到他身上。
小古怪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動撲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動了動,終於決心不再去管他倆的事,只帶著滿腹疑惑靜靜地觀察著。
子安沒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難堪的眼淚還在不斷地往外流,他只好用雙手緊緊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雙手拉開,用手背給他擦抹著眼淚。見子安還是一副自責、悲傷而絕望的樣子,她突然把頭紮在他懷裡,撒嬌地說:
「為什麼不理我麼?你有那麼多天……沒抱過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緊緊摟在懷裡。他的雙臂是那麼有力,又抱得那麼緊,楚楚真懷疑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揉碎了。但這種疼痛卻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著,輕柔地說: 「現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問心無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發了瘋似地親吻著楚楚,從她的頭髮、額頭、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他的唇一接觸到楚楚那溫軟的雙唇,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鬆開,就那麼貪婪地一次次地舔噬著。他只覺心裡那把熱火越燒越旺,燒灼得他渾身皮膚發疼。
他的嘴沒離開楚楚的唇,就勢在沙發邊跪下,把渾身發燙而綿軟的楚楚平放在沙發上,隨手拉過一個靠墊墊在楚楚腦後。然後顫抖著摸到了她衣裙胸前的第一個鈕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終於躺著沒動,只是用兩臂更緊地箍住子安的頸。
子安手抖抖地解開了楚楚胸前第一個扣子。他的唇也就隨著往下輕輕移動。他已經吻著楚楚那雪白的頸項,從衣領裡散發出來的蔥鬱氣息,簡直使他迷醉。稍稍停頓一下,他又解開了第二個扣子,第三個扣子;他那滾燙的唇也就越來越往下移動著。
楚楚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原來箍緊子安的雙臂,輕輕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卻沒一點睡意。他興奮地在床上翻來覆去。有點兒埋怨子玄:展覽都快結束了,難道還那麼忙,今天為什麼不回家?他渴盼著把心裡那滿得要溢出來的幸福向人傾訴,可偏偏找不到聽眾。
床頭的電話響了。他預感到這將會是誰。抬起身,一把抓住話筒,果然是楚楚。
他剛叫了一聲「楚楚!」楚楚就說:
「噓,輕點聲,不要讓別人聽到。這是我倆的秘密。答應我,當著別人的面,還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連子玄也不會說的,」子安說,「叫你什麼都行,反正你總是我的,對嗎?」
楚楚說:「子安,我們分別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陣猛跳,抓著電話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說:「我也是,分別才兩個小時,可就像過了二百年!所以我說,快嫁給我吧。」
「子安,你走後,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訴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麼說?」
「他說,他很高興,完全贊成我們的婚事。」
「你有沒有告訴他,結婚後你要住到我這兒來,我們也不想繼承他的任何財產?」子安又問。這是他們倆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讓人以為他是相中沈效轅的家產而娶他女兒的呢!他愛的是楚楚本人。何況,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過得很舒適。
「這些,我想以後等你來和他說,好嗎?」楚楚回答,「你總歸要正式和他談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時歪著頭問「是不是」的可愛模樣,一層笑意浮上子安的臉龐,「好吧,我會親自和他說。」
「子安,我剛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古怪咬下來的你襯衫上的那顆扣子。掛在它的脖子上了。」
「這算什麼新花樣?」
「讓它記住呀!以後再咬你.我就對它不客氣。」
「你呀……」子安看了看表,說,「已經十二點了。你該放下電話,去好好睡覺。」
「我睡不著,怎麼辦?就是……想你。」
子安知道,現在該是自己顯出個男子漢的氣概來的時候了。他克制著情感說:「乖乖地睡,就好像我在你身旁。明天一早,我就去你那兒。現在,該道晚安了。」
「明天你早點兒來,我等你。晚安。」
「好,晚安。」子安說著,正要撂下電話,誰知那頭又傳來楚楚急急的叫聲:
「等等,子安……」
「怎麼啦?」
「臨睡前,你……不吻我了?」
子安心疼地笑了,輕柔地對著話筒說:「吻你,我親愛的,我未來的小妻子。」
辛子安在電話裡讓楚楚好好睡覺,可他自己卻無論如何睡不著。
他把雙手墊在腦後,躺在床上,雙目凝視著天花板——其實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腦海中又顯現出剛才和楚楚在一起的幕幕情景:
正當楚楚放棄一切戒備,溫順地躺在他面前,一任他狂熱的安撫,正當他們忘情地沉醉在愛河之中,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外界事物存在的時候,摹然間,幻廬客廳裡的燭光一陣搖晃,彷彿突然刮來一股穿堂風,又彷彿有人匆匆離去,因而帶起了一陣小風。而且,一直安靜的小古怪,也突然弓起脊背,對著門外叫起來。
幾乎是出於本能,子安一下鬆開楚楚,一面用身子遮擋著她,一面回頭看去。他什麼也沒看到,又走到門邊,推門一看,外面更是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這時,楚楚也已在沙發上坐好,正慌亂地理著胸前的衣扣。
子安關上門走回來。這一驚,倒把他驚清醒了。他「撲哧」一笑坐回沙發上,把楚楚輕輕攬到懷裡。
楚楚的心「別別」亂跳,而且羞得滿臉通紅。她軟軟地偎在子安胸前,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子安見她這副窘相,自有另一番嬌媚可愛,忍不住逗她道:「楚楚,你實在是楚楚動人。你的臉,你的脖子,你的……」
「你壞,再說,我……」楚楚氣得用拳頭死命擂著子安的胸脯。
「好,不說,不說。抬起頭來,看著我。」子安笑著說。
「不,偏不。」楚楚就是不肯抬頭,又羞又喜地躲在子安懷裡偷偷淺笑著。
子安心生一計,突然用哀求的語調說:
「我現在可真餓了。還有什麼吃的嗎?」
楚楚這才抬起頭來,燭光在她充滿笑容的眼裡跳躍:「討厭的饞貓!剛才叫你吃,你不吃,現在飯菜都涼了。要不,我去熱一熱。」
「不,不讓你離開我。」子安毫無鬆開手臂的意思。
楚楚也懶懶地偎在子安懷裡不想動:「那我按鈴叫小翠拿去熱熱。」
「也不,不要人來打擾我們,」子安說,「我就吃冷的飯」
兩人拉著手來到餐桌邊。子安剛才說餓,主要還是想解脫楚楚的窘狀,但現在一看到桌上的飯菜,他才覺得自己真的餓極了。也難怪,晚飯幾乎就沒吃麼!
好在飯鍋一直放在墊著棉套的草案裡,所以還有點兒溫熱。見子安大口扒飯,狼吞虎嚥的樣子,楚楚又是憐惜又是好笑。心想,只顧自己說話,真把他餓壞了。
她夾起一個大蝦,用手把蝦殼剝淨,剛想把蝦肉放到子安碗裡,子安卻調皮地張開了嘴。她只得親手把蝦肉喂到他嘴裡。子安故意歪著頭,津津有味地嚼著,楚楚忍不住笑了。
「這個星期天,我們去丁西平家出席一個宴會,」子安說,「慶賀他兒子週歲生日。」
「他邀請我了嗎?」楚楚和他逗趣,故意問。
「這是一個小型聚會,被邀的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平一定要我把你也帶去。」
「他知道我?」
「當然,我們倆無話不談,在法國時就那樣。聽說我終於有了女朋友,他真心為我高興。」
「你已經答應他了?」楚楚問,見子安點頭,她又說,「那,要是今晚我不原諒你,你怎麼辦?」
子安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就你臉皮厚!」楚楚用手指刮刮他的臉頰,沉吟了一會又說,「我見過丁西平夫婦,是在前不久一次上海商界大亨的聚餐會上,舅舅帶我去的。真是一對出眾的夫婦,丁夫人.....」
「她叫白慧。」子安插嘴道。
「我知道。她是那麼端莊、婦靜、美貌,而丁西平,是我見到過的男子中最出色的。」
「那麼,我呢?」子安問。他這麼問,也不純粹是逗樂,拿自己與丁西平相比,是要有點兒勇氣的。但他確實想聽聽凡姝的評價。
「你們倆有共同點,」楚楚偏偏頭,認具地說道,「都有揮灑自如的成熟和沉著,還有因為學識豐富而帶來的自信。對陌生人都有些冷漠、高傲……」
「不同點呢?」
「也許他的環境比你好,發展比你順利,我覺得他似乎缺少感情。」
「又來了,你這個是不是」!子安道,「你不太瞭解,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比較順利,可在愛情上,也有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呢!」
「是嗎!」楚楚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等不及。我只要你告訴我他們辛福嗎?」楚楚關切地問。
「幸福,非常幸福。這是我見到的最美滿的一對。」
「哦,那我就放心了,」楚楚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多相配的一對,我希望他們幸福。」
楚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為他人擔憂的善良,雖然帶點兒稚氣,卻又一次深深打動了子安。終於,他趁機說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一句話:
「楚楚,我盼望著我們能像他們那樣幸福美滿。」
楚楚當然馬上就聽懂了,但她故意眨眨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子安激動地說。
「求婚?就這樣?嘴裡含著一口飯。筷子上還夾著一塊菜……」
子安一看自己的樣子,不禁豁然大笑起來。半晌,才停住笑說:
「也許這方式不太合適,那是因為我沒有經驗,可我是真心實意的。楚楚,我要你,要你的一切。我不能再等了,我的生活中再不能沒有你。」
他說著,又小心翼翼地看著楚楚的臉「你能答應我的求婚嗎?」
楚楚似乎偏偏要刁難他一下,她故意皺皺鼻子,膽怯地說:「我真要嫁給你了,萬一你再發火,打人怎麼辦?」
「呵,楚楚!」子安哭喪著臉,「我哪裡還敢!上次我是這隻手犯的罪,」他放下碗筷,指指右手道,「當時小古怪就撲過來狠咬一口,看看,現在還有疤呢。」
果然,楚楚指開子安右手襯衫袖子,就看到在腕關節連接手背的地方有稍微隆起的一道白色疤痕。
小古怪的懲罰倒也罷了。緊接著我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還是這條手臂,跌成骨折。這是上帝在懲罰我。我總算明白了,你這個天使,有兩個保護神,一個是這條精靈古怪的小狗,一個就是上帝本人。」子安停了停,又正色道,「我要是再這樣粗暴,讓他們罰我馬上下地獄!」
楚楚心疼地撫摸著子安手上的傷疤,依戀地說:「那我也跟你去地獄,與其在人間常相思,不如到地獄常相依,追隨著你。」
子安整個的心都被楚楚的脈脈柔情融化了。他愈益急切地想聽到楚楚親口答應他的求婚。他雙手捧著楚楚的臉頰.帶著全身心的渴望又一次追問:
「那,你肯嫁給我了?」
在燭光映照下,楚楚顯得更為纖柔。她眼裡凝注著激動的淚,唇邊掛著醉意熏熏的笑,對子安信賴地點了點頭。
子安大喜過望,一把拉楚楚在自己膝頭上坐下,也不管嘴上還有著油漬,就把臉深埋在楚楚胸前,哺哺自語:「呵,楚楚,我的愛人!」
楚楚也陶醉地閉上了眼,她柔柔地撫摸著子安的黑髮,柔柔地說:
「我只要你一個保護神就足夠了,你會保護我一輩子,是不是?」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楚楚穿著一襲潔白的睡袍,在幻廬二樓她的新臥室裡,認真地伏在桌上寫日記。
沈效轅輕輕敲敲門,進來了。他笑瞇瞇地把∼張報紙放在楚楚面前。
報紙下欄醒目地登看「辛女婚事」。
「滿意嗎?」沈效轅問。
「爸爸,你真性急。」
「我都不喜歡鋪張,所以這訂婚儀式倒無所謂,但應該讓大家知道你們已有了婚約。」沈效轅慢條斯理地說。楚楚笑著點點頭。
沈效轅注意到,她左手王筍般的手指上,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在放光。他笑問道:
「好漂亮的戒指,是辛子安給你的嗎?」
楚楚嫣然一笑,輕輕「嗯」了一聲。
「你可要保存好,這是你們婚約的信物。」沈效轅說著。走出了房間。
楚楚拿起沈效轅帶來的報紙,若有所思地把那條訂婚啟事看了又看。
突然,她拿起自己的筆,把啟事上「沈凡姝」的名字劃掉,在旁邊寫上了「楚楚」端詳了好一陣,然後輕歎一聲,把報紙擲在桌上。
紅寶石戒指在檯燈下閃閃發光,楚楚用指尖摩拿著那顆紅寶石。然後把桌上的日記本收拾好,慢慢地上了床。
靠在小床的床欄上,她溫柔地吻了吻戒指,默默地在心裡說:「晚安,子安。」這才躺下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身上,想著明天是星期天,約好中午時子安來接她去參加丁西平家的聚會。不一會她就甜甜地睡著了。
呵,有誰見過沉睡中的天使嗎?又有誰領略過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子美麗的夢境嗎?
睡夢中,楚楚真的長上了潔白的羽毛豐滿的翅膀。她在廣闊無垠的天際自由自在地飛行,她在長滿鮮花嫩草的園圃裡漫步,輕雲和流霞圍繞著她,千百種飛鳥鳴禽簇擁著她。而她,則在尋覓;她在呼喚,她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到辛子安身邊去。
哦,他在哪裡?他是不是在那座巍峨的宮殿裡?他會不會在噴著清泉的涼亭裡唸書,在那長長的遊廊裡散步哦,子安,我的子安……
腳下滾動著一團雪白的毛球,那準是淘氣的小古怪。沒錯,是我的小寶貝。
可它為什麼老是用嘴扯著我的衣邊呢?而且叫得那麼使勁,那麼慌張。
「別叫,別隊小古怪。讓我來抱你。」
小古怪叫得更急促、更緊張了。怎麼啦這是?而且還露出了牙齒。
「哎喲,好疼。該死的小淘氣,怎麼連我都咬起來了!」
楚楚被一陣劇烈的疼痛弄醒了。睜眼一看,只見小古怪爬在她床上,拚命地咬她的衣袖,對著窗外狂吠。
楚楚朝窗外一看,嚇得「哇」地叫起來。
窗外,是一片通紅的火光。
「失火了!」她忙跳下床,兩步奔到窗邊,只見整個新造的花園都在燃燒,幻廬已被包圍在∼片火海之中。
楚楚不禁大叫道:「失火了!快救火!」一邊抱起小古怪就往門外沖。剛一用勁打開房門,一股濃煙猛撲進來,嗆得她眼睜不開,喉嚨也喊不出聲來。
突然,一陣暈眩,她兩眼亂冒金花,昏倒在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