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打足了氣的球被戳了幾個洞,宋桂生一下子軟了。雙膝一彎,頹然坐倒在沙發上。半晌,才悶悶地問出一句:
「這些,你,怎麼知道的?」
「哈哈,我自有來路。以前,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天求了吧!」天術故意賣關於閃爍其詞。
他原先對這幾條道聽途說而來的消息是否全是事實,也吃不太準,現在看宋桂生這副灰溜溜被霜打了的樣子,才確信那是實情了,心中不免竊喜。
「不過,桂生,我們朋友一場,而且說不定將來還成了親戚,只要你夠意思,這些事兒我絕不會往外講。」他又話中有話地說。
「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促成我和你堂妹的親事?」宋桂生想想不覺有點氣憤,也實在弄不明白,他在沙發上挺一挺身子,責問天求,「我要真和凡姝結婚,我那黃臉婆找來,你堂妹能答應?」
「那不怕,這事包在我身上,」天求拍拍胸脯,「我幫你弄一張離婚證書,黃臉婆再鬧也沒用。」
宋桂生已從剛才被揭穿秘密時的驚恐、頹唐中鎮定下來。他猜想,沈天求必定有什麼利害攸關的算計,才急著要把凡姝推銷給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妨用心探究一番。他不急不慢地說:
「我有那麼多不如辛子安的地方,讓凡姝和辛子安結婚有多好。即使辛子安實在不情願,也總能找到比我強的人做你妹夫麼。」
「桂生,凡姝是沈效轅的獨生女兒,你和她結婚,萬貫家產就落入你的手中。再說,她那麼醜,結婚後,你要出去尋花問柳,她也管不著。」天求說著把手搭到宋桂生肩上,「老兄,我這可全是為了你啊,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廣
宋桂生毫不客氣地把天求的手從自己肩上挪開,冷冷一笑:「沈先生,我也是場面上混混的人,你這種話只好去騙騙三歲的小孩子。」
他慢條斯理地在沙發上坐正,用手櫓了一下梳得溜光的分頭,操著他那京腔說:
「沈天求,今天你要是肯告訴我實話,說不定我還能同意與你合作。若是你一味想糊弄我,那我現在拔腿就走,從此咱們一刀兩斷。」
天求仔細掂量著宋桂生的話。他想,看來也只好對他露一點底兒了。根據他對宋桂生的瞭解,他有把握在明降一切後,宋桂生不可能抵禦得了眼前這塊「肥肉」的誘惑。至於他會不會把風聲走漏出去呢?估計也不會。宋桂生不是個笨人,如果把今晚的事兒走漏出去,那麼他自己的那些醜聞和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於是,天求鄭重地說:「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今晚這話,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還用關照嗎?沈哥,我宋桂生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想到處跑碼頭吃這碗開口飯?」一聽天求願意說出實情,宋桂生一臉真摯地說。
天求便開始從沈家的遺產繼承法說起。
原來,沈家祖上有一個規定,所有的產業都只歸長子繼承,其他子女則可以分到一筆可觀的現金。據說,當年天求的高祖創下這份產業,並立下這個規矩。因為他看到不少富豪之家往往由於後代弟兄間的傾軋而使家業衰敗。所以他規定產業歸長子後,其他子女絕對不得插手。但是,如果長房裡沒有男性繼承人,那麼產業就應移交到二房,並依次類推。
沈效轅、沈效禹的父親沈廷休是長子,他繼承了產業後,又按規定傳給長子沈效轅。沈天求的父親沈效禹當然對沈氏宏泰產業無從染指,這使天求頗為不平。然而,可喜的是,沈效轅至今沒有兒子。伯母家勢力很大,伯母輾轉於病床多年,就是不許伯父討小,因此看來這輩子沈效轅不會再有「弄棒」的可能。
沈效轅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凡姝,如果凡姝將來生下男孩,而且男孩隨母親姓沈的話,產業仍可保留在沈效較這一房裡,但是倘若凡姝不育或只生女兒,那麼沈效轅死後就應將宏泰企業移交給二房沈效禹的兒子天求,何況沈天求已有了兒子小寶,不但繼承產業合理合法,而且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宏泰將長期掌握在沈天求手中。
這是沈天求朝思暮想,暗暗算計過無數遍的理想方案,這是一個不費吹灰之力而獲得億萬家財的絕妙途徑。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選中了我,你是想讓沈效轅絕子絕孫啊!」宋桂生這才恍然大悟,但他馬上問道:「如果婚後,凡姝發現我不能生育而提出離婚,或她因此而和別人弄出個孩子來,你這一番心血豈不照樣白費!」
「放心,老兄,」沈天求笑道,「我們沈家歷來門風謹嚴,就因為高科規定,家族成員一律不得停婚再娶,而且財產繼承人必須是嫡生,連姨太太生的都不能算數,這也是伯父甘心不討小的原因。你想,何況是私生子!」
「所以,凡殊和我結婚之後,即使懷孕,你也有證據證明這孩子絕對不是我的,對嗎?這可真是萬無一失!」宋桂生嘲諷地說,「不過,我不明白,我又何必要來演這齣戲?將來財產都歸了你,我有什麼好處?除了得到一個晚上不敢面對的老婆以外。」
「桂生,我夭求會讓你吃虧嗎?這些年來,宏泰為沈效轅賺了不知多少萬的錢財,這都成了他的私產,你和凡姝一結婚,將來都是你的了。我還準備和你另外商定,只要你做了我堂妹夫,等我掌管宏泰之後,每年按照百分之二十給你分紅,那就是幾百萬銀錢啊。這在我們沈家可是破天荒的。」
這對宋桂生來說,確實是極有誘惑力的。特別是目前他背了一屁股債的時候。唯一使他猶豫不決的是,沈凡姝現在這副可怖模樣……
宋桂生的腦子飛快而緊張地思索著,額頭不覺冒出汗珠。他從長衫口袋裡掏出一塊雪白的綢絹,翹著蘭花指輕輕地扇著。
沈天求有意不打擾他,到廚房去端了兩碗赤豆紅棗湯出來。
「來,邊喝邊談。這是件大事,是得從長計議。」天求把赤豆湯放在宋桂生面前。
宋桂生端起小碗,優雅地用勺兒舀了半勺湯放到嘴裡:「你認為,在和辛子安訂婚後,凡姝還肯解除婚約嫁給我嗎?」
沈天求心中一喜,看來宋桂生已經心動了。
他馬上說:「現在可由不得她!我敢肯定,辛子安決不會再和她結婚了。」
同時,他心中想:我還得放出點風,一是讓辛子安知道,按沈家規矩,與凡姝正式結婚後,就再不能離婚,將來再要反悔可沒機會了。二是他若不顧凡姝的醜陋而娶她,大家都會認為他是圖謀沈家的財產。這種輿論,辛子安那麼個驕傲的人,怎麼受得了!
「我看,你伯父不一定會同意把凡姝嫁給我吧。」宋桂生又提出一個顧慮。
「你這就錯了!他是抱孫心切,何況這場大火使凡姝身價一落千丈,只要有人肯娶凡姝,他還有什麼不同意的!何況,你也是一表人材,又有名氣……」
「但是,我早看出,凡姝是真的愛李子安,她肯放過辛子安嗎?」宋桂生仍不無擔心地問。
「哈哈,看來你對我這位堂妹太不瞭解。她可不是個淑女,從小就有一股子野性。剛從廣東回來那陣,雖然掩飾了一些,但我看,江山好改、本性難移,現在又露出本相來了。『真愛』這兩個字,在凡殊那裡是沒有的。她對辛子安。也無非是愛慕虛榮而已。她不是對你也一直很好嗎?一旦辛子安冷落了她,憑她那任性、乖庚、蠻橫的脾氣,一定會受不了。這時候,便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了。你去撫愛她,體貼她,填補她感情上的空白,準能跟她一拍即合。」
天求不厭其煩地勸說著。末了,又親呢地拍拍宋桂生的臉說:
「憑這張小白臉,只要你稍稍拿出點兒《西廂記》裡張生那股子風流來,這事兒,准行!」
林媽擺好碗筷,過來招呼子玄和天姿說:
「大少爺說他不餓,不想吃。二少爺,天姿小姐,你們就先來吃吧。飯菜都快涼了。」
子玄與天姿默默無言地向餐桌走去。
林媽還在嘴叨:「老天爺真瞎掉眼睛!大少爺這麼個好人,偏偏命苦。凡姝小姐原先多水靈的,聽說她燒壞了臉,我真心疼!」
子玄說:「林媽,你該回去了,天都黑了。」
「不急。我去燉點兒粥,過個把鐘頭,等熬好後,你們端上去讓大少爺吃一點,人是鐵,飯是鋼啊!」
這時,客廳的門鈴響了。
子玄剛要站起身,林媽說:「二少爺,你吃飯,我去開吧。」
門一打開,林媽嚇一跳。
一個黑簇簇的人堵在門口。仔細一看,這是個女客。她身披黑斗篷,頭戴黑帽子,帽子上垂下長長的黑色面紗。
林媽從未見過這種奇怪打扮的人,不禁問道:」請問,你找誰?」
那人不答話,往裡跨了一步。客廳的燈光正照在她頭上,她突然把面紗一撩,說; 「怎麼,不認得我啦?」
林媽「哇」地一聲大叫,一邊急急往客廳裡逃,一邊喘不過氣來地叫喚著:
「鬼!有鬼!媽呀,嚇死我了……」
子玄與天姿都撂下碗筷疾奔過來。子玄一把拉住林媽,低聲喝道:
「別亂說!哪有什麼鬼,這是凡姝。」
凡姝發出一陣「咯咯」的狂笑。
天姿已跑到門邊,把凡姝讓進客廳。
林媽抖抖地躲進廚房,再也不敢出來。
客廳裡,子玄問凡姝:
「吃飯了嗎?在這裡一塊兒吃吧。」
凡姝沒回答,自己脫下斗篷,環顧一下客廳,問:
「子安呢?我打電話去他們公司,公司說他已回家了。」
「哥哥在樓上自己房裡。」子玄說。
凡姝冷冷一笑:「哼,他可真難找。整整一周沒見到他的影子。我還以為他失蹤了呢。」
「他最近是很忙,」子玄忙解釋,「去杭州好幾個月,這裡積下不少工作,都得在年底前趕出來。」
「得了,不用你幫他辯解。」凡姝說著就往樓梯走去。
「你等等,凡姝……」見凡姝要上樓,子玄脫口阻止。他知道哥哥的脾氣,最討厭別人去他房裡打擾他工作。
凡姝在樓梯口站住了,冷冷地說:
「怎麼,連我都不能去你哥哥的房間?」
她說著就咯咯地跑上樓去了。
子玄和夭姿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留聲機裡正放著聖桑的《天鵝》,整個房間都籠罩在寧靜優美的樂曲聲中。
子安的書桌上攤放著幾張圖紙。他仰靠在書桌前的扶手椅裡,閉著眼睛,在幻想中追隨那只被音樂家塑造得美如天使般的天鵝。
房門「砰」地一聲被不禮貌地撞開。
很少有人敢這樣進他的房間,子安不覺皺了皺眉頭,轉身向門口看去。
「凡姝!」他驚叫一聲,站起身來。
戴著帽子、罩著面紗的凡姝已走進門來,聲音嚴厲地說;
「你以為躲在這個小天地裡,就能避開我了?我在家天天苦等著你,你倒好,在這兒舒舒服服地聽音樂。」
「凡姝,你聽我說……。」
子安迎到門邊,但不等他把話說完,凡姝已關掉唱機,拿起唱片,看了一眼說:
「啊,小提琴曲!對了,是你最喜歡的,你還曾經邀請……」
說到這兒,她突然嚥下了已滑到口邊的話。她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撫摸著唱片光滑的表面,突然,就好像氣憤已極似的全身顫抖著,咬牙切齒地說:
「我讓你們聽,讓你……聽……」
她把唱片高舉過頭頂猛地扔到地上,隨即,那穿著高跟鞋的腳就狠狠地在唱片上踩著、跺著。
那張辛子安心愛的唱片立刻變成了一堆碎片。
辛子安又驚又氣。他簡直不明白,當初那麼溫柔可愛的楚楚,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她不是明明記得自己曾那麼熱誠地邀請她來聽唱片的事嗎?他情不自禁地輕喚一聲:
「楚楚,你……」
「別叫我楚楚,跟你說,叫我凡姝,凡姝!」凡姝惡狠狠地打斷子安。
子安直愣愣地站住了,面對著這個不但容貌變了,而且心性也完全變了的楚楚。
凡姝已走到他的書桌前,懷著那股遠遠未發洩完的怨氣,拿起他的圖紙就狠命地撕,嘴裡還在尖利地叫道:
「這就是你的工作,你寧願要這一張張廢紙,而把我撇在一邊!告訴你,我可不是那種甘心被人冷落的人!」
也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凡妹一連撕了兩張厚厚的圖紙,還「啪」地折斷了一支畫圖鉛筆。
一股怒氣早已直衝辛子安的腦門,他實在忍無可忍,幾步跨到書桌前,一把抓住凡妹的手,厲聲說:
「你幹什麼?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的工作!你有什麼權利!」
兩個人隔著面紗就那麼氣憤地對視著,僵持著。凡姝淋淋地吐著氣,那氣透過面紗變成一種嘶聲,子安覺得這像是由一條毒蛇吐出來似的,只感到脊背發涼。
終於,辛子安放開了凡姝的手,頹然地倒在椅子裡。半晌,才痛苦地說:
「凡姝,你這是何苦來。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的臉燒傷了,但是你的心並未燒傷,不應變成這個樣子。你一點兒不像以前,不像我的楚楚,這是最使我難受的。」
子安說不下去了,他慢慢走到窗戶旁邊,揭開罩在畫幅上的床單。
他凝視著畫上那個夢幻天使,既像是對凡姝,又像是對自己,哺哺地訴說著:
「看看她吧,想想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我們都不會忘記……」
從黑色的面紗裡發出一陣狂浪恣縱的笑聲,簡直就像空谷裡的狼嚎。
「原來你還留著它,你還想在我身上找過去的影子?告訴你,你的楚楚已經死了,化成灰了!」凡姝的聲音從齒縫中洩出,暗啞而難聽。
背對著她的辛子安,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凡姝已隨手操起桌上的那把裁紙刀。她走到畫幅跟前,彷彿要仔細欣賞的樣子,辛子安稍稍朝旁邊讓了讓。
誰知道,凡姝竟猛然掄起刀子,對準夢幻天使的眼睛狠狠地紮了下去,並且隨手用力一劃,把畫布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這一刀猶如紮在於安的心上。他心口一陣絞痛,痛得他不自禁地摀住胸口彎下腰去。
然而凡姝意猶未盡。「真好聽,這聲音真好聽!」她狂喜地叫道,顯然非常喜歡刀子捅破畫布的響聲,緊接著就向天使那姣美的臉龐上扎去第二刀,第三刀……
子安奮力挺起腰,衝上去伸手奪她手中的刀,他怎能容忍這種暴虐的行為!
刀刃從他右手心裡劃過,鮮血馬上滴落下來。但子安緊緊抓住不肯鬆手,一用勁,終於把刀奪了過來。
凡姝被這股勁兒一帶,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長長的衣裙絆倒了一隻椅子,發出「咪哨」一聲響。
「好啊,辛子安,你乾脆拿這把刀殺了我吧,殺了我,大家自由!」凡姝索性坐在地上,拍手拍腳地哭喊著。
子玄和天姿在客廳裡早就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凡姝吵鬧聲。但他們不便上去干涉,只能幹坐著擔憂和歎氣。
這時聽得子安房裡乒乒乓乓好像是什麼翻倒了,又聽凡姝哭叫著說什麼「殺了我」之類的話,嚇得他們三步並作兩步忙往樓上跑去。
子安房間的零亂使他們愣住了。踩爛的唱片,破碎的圖紙,躺倒的椅子,凡蛛還坐在地上嚎哭,而子安則右手握著裁紙刀,手上還在往下滴血。
子玄忙衝進洗澡間,拿出藥水、紗布,要為哥哥包紮。這裡天姿硬把凡姝從地上抱起來,把她按坐在沙發裡。
子玄拿下子安手中的裁紙刀,給他擦著手上的血跡。天姿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走過來幫忙。
「哥,你拿著刀子幹什麼?」子玄低聲問。
子安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悲痛地指了指窗戶旁那幅油畫。
子玄和天姿順著他的手指一看,天姿驚呼;
「啊、這畫,怎麼搞的?」
子玄也疑問地看著子安。
子安半晌才硬憋出個字:「問她吧!」
子玄回過頭去看凡姝,她已止住了哭,挺直板硬地坐在沙發上,竟還昂起了頭,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你太過分了,凡姝,竟忍心把這幅畫毀掉!」
子玄看著被刀子劃得七零八落的那個可憐的天使,想起自己作這幅畫所耗費為心血,特別是回憶起當時自己對畫中人的深深愛慕之情,他氣得嗓音都變嘶啞了。
凡姝滿不在乎地一笑:「哈,你管得著嗎?這畫,畫的是我,又放在子安的屋裡,我想拿它怎麼樣,就怎麼樣。」
正在給子安纏繃帶的天姿實在聽不下去了:
「凡姝,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種話來。我看你今天簡直在發瘋!」
「發瘋?」凡殊惡毒地冷笑一聲,又把矛頭指向了天姿,「我雖然發瘋,腦子卻清醒得很。我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直暗戀辛子安,現在你以為機會來了。瞧你對他這親熱勁兒!可惜他從來不愛你,你再巴結他也是枉費心機Z」
「你……」天姿這個剛強的姑娘,也忍不住氣得眼眶含淚。她扭身就要走出房間。
子玄一把拉住了她:
「別走,天姿。」
然後,他就那樣拉著天姿的手臂,走到凡姝跟前:
「聽著,凡姝,你遭到很大不幸,我們都真心同情你、體諒你。可是,這不等於你就可以把別人的寬容、忍讓當作軟弱可欺。你如果不懂得尊重別人,別人也不會尊重你。現在,」他把天姿往前推了一步,嚴肅地說.「你為剛才說的話向天姿道歉!」
「道歉?什麼叫道歉?」凡姝驚奇地反問,然後不屑地說,「我沈凡姝從不向任何人道歉,何況是向天姿這種……。」
子安一直站在桌旁,緊咬著牙關,臉頰的肌肉不時抽動著。這時,他一步跨到凡姝身邊,打斷她的話,嗓聲粗嘎地說:
「凡姝,你可以回去了。我給你叫輛出租車。」
「今天我不回去了,」凡姝反而朝沙發上一靠,蠻橫地說,「除非,你答應以後天天陪著我。」
「豈有此理!」子玄憤滿地叫起來,「哥哥的工作都不幹了?」
「成天畫什麼圖紙,不就是為了那點兒工錢嗎?放心,只要我一句話,別說付這點工錢,就是把整個建築公司買下來,爸爸也不會說個不字。」凡姝得意地說。
子安懶得再和她多說一句,拿起床頭的電話機,撥通了沈效轅家。他請沈效轅讓司機老趙馬上來接凡姝回家。
老趙很快就到了。死拉活拽,好說歹說,總算把凡姝勸到車上,接她回家去了。
子安帶著悲悼的神情站在油畫前。
子玄心疼地發現,哥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勸慰道:
「哥,你放心,一我能把這幅畫重新修補好。」
子安傷心地擺了擺手說:「不必了。」既然作為夢幻天使模特兒的可愛的楚楚已經死去,保留著她的畫像又有什麼意義呢?
子玄和天姿都離開了房間,子安仍站在畫像前一動不動。他的心頭湧上了一陣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孤寂。
楚楚,大火使我失去了你。廢墟上的重逢,原以為找回了你。可誰知卻是更徹底的失去!
楚楚,我還有希望再把你找回來嗎;
畫上,被刀劃破的天使,更帶上了一種淒美。她默默無語地凝視著子安,眼光充滿信賴。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從臉上、身上一下下地劃過,她感到疼痛難忍。
她想喊叫,但喉嚨裡發不出聲音。想掙扎,但手腳被幾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按住了。
一個看不清臉面的黑衣人,用鋒利的血淋淋的刀子在她臉上、身上濫施淫威。極度的疼痛從肌膚傳到心臟肺腑……
這是在上海杜美路上一座鐵門緊閉的褐色樓房的三層樓一個房間內,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光線,室內顯得昏暗而沉悶。
屋角的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少女,蒼白而略微有點浮腫的臉露在被子外面,一頭長髮披散在枕頭上。
在她床腳邊的一張方凳上,一個黑黑胖胖的老婆子正坐在那兒打瞌睡,一絲口水掛下來,直滴到衣襟上。
一條被鐵鏈子拴住的小狗,繫在另一邊床腳下。它雖然也在合眼而睡,但那白茸茸的肢體卻在不安分地扭動著。
少女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輕輕的呻吟。她的額頭上佈滿了豆大的汗珠,頭髮裡,頸項裡,也都是汗。她的一隻手突然從被子裡伸出來,向空中抓去,嘴裡還哺哺地說著什麼。
她恐懼地在心裡呼喚:上帝啊,幫幫我,讓我馬上死去吧。我受不了這樣緩緩的肢解。
驀然間,彷彿有一雙巨手把她輕輕托起。那個捏著刀子的黑衣人,那些男護士被甩在下面,無可奈何。而她,則開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飄浮起來。
她知道,這是上帝聽到了她的呼喚,上帝的巨手拯救了她,她將很快脫離這罪惡的人間,回到上帝的身旁……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悲倫的呼喚:
「楚楚,你在哪裡……」
這聲音那麼遙遠,卻那麼清晰,彷彿一直響到她的心裡去了。呵,這是她最熟悉、最親愛的聲音!
她拚命睜大眼睛,想看看那個呼喚她的人。可是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那個聲音卻仍然那麼清晰地遙遙傳來:
「楚楚,我的楚楚,你不要走。我到處在找你,楚楚,我還能找到你嗎……」
悲哀中蘊含著懇求的呼聲,使她心亂如麻,使她的臟腑比剛才被刀切割時還要疼痛。她實在不忍棄他而去.為了他,她甘願忍受人世間一切煎熬。
於是,她送著身體飛昇的方向,狠命一個掙扎,她的身子竟從那雙托舉著自己的巨手中翻滾出來。
啊,她立刻感到,自己像一塊失去控制的石頭,從高高的雲端直掉下來,飛快地降落。她感到心臟發空,恐怖極了,不禁緊緊閉起了眼睛。剎時間,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她慶幸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她急急地去尋找那個呼喚她的人,但是哪裡有他的影子,周圍是一片漆黑……
她悠悠地醒來了,吃力地睜開眼睛。她知道,剛才又做了一個夢。這些天來,她已經無數次地做過這種恐怖而絕望的夢。動了動身子,感到一陣冷意,她的內衣早已被冷汗濕透了。
是的,她就是楚楚。那個單純可愛,因為墜入情網而變得更加美麗動人的姑娘。
她已經在杜美路這幢褐色小樓裡被囚禁了好幾個月。自打幻廬失火那一夜,她就失去了自由,就與世隔絕了。
她看了看在她床腳邊打吨的老婆子,這就是她在沈宅樓梯上見到過的那個啞婆,雖不會說話,可並不聾,人也很機警,連睡覺也半張著眼睛。剛關到這兒時,她看到啞婆夜裡半睜著眼睛睡覺,曾是那麼害怕,而現在卻已習慣了。
她又俯身看看小古怪,它的一條腿被沉重的鐵鏈鎖住,嘴上套著皮罩子。那雙眼睛睜開了,正可憐巴巴地看著它的女主人。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知道那是穿著白護士服的男人在她門外監視著。
一切都是老樣子!多少個日日夜夜,從夏到秋,從秋到冬,楚楚在這間酷似牢房的病室中被囚禁著。她吵鬧過,也哀求過,她用頭撞過大門,也不吃不喝地絕食過,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楚楚呆呆坐在床上,悶悶地回想夢中的情景。那在夢中呼喚著她的聲音,是那麼地真切,彷彿現在還在耳邊迴響。
突然,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噴,親愛的人,我要見到你,我要回到你身邊去!
她穿著睡衣光著腳幾步衝到門邊,路起腳尖,雙手拚命拍打厚厚的門板,進足全身力氣,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開門,我要出去……」
啞婆急忙跑過來,從背後摟住她的腰,想把她從門邊拖開。
楚楚死死抓住門把手不放,口裡發瘋般地狂叫:
「不,不,我要出去,開門!快開門!」
門鎖嘩啦啦一響,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護士,臉上獰笑著,手裡握著一根粗大的針管。
一看到這根針管,楚楚立刻就洩了氣。她馬上離開門邊,往牆角退縮,一面怯怯地低儒:
「不,不要,我不要打針……」
那男護士收斂了險惡的檸笑,鐵板著臉,凶聲惡氣地說:
「你還吵著要出去嗎?」
「不,我不……我不要出去了。」楚楚眼含著淚,雙腿顫抖著.緊著往牆角躲。
啞婆上前一步,把楚楚遮在她那矮胖的身體後面,對著那個男護士,臉上毫無表情地往門外一指。
男護士明白,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中午的藥,給她吃了沒有?」男護土看著啞婆,厭惡地皺眉問。
啞婆把眼睛閉了一下,表示已經吃過。
男護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色小紙包,往桌上一扔,說:
「晚上給她再加一倍的藥量。」
他又瞪著楚楚說:
「再鬧,以後每天給你打一針。」
男護士出門去了,鐵鎖嘩啦啦一響,一切歸於寂靜。
啞婆仍是毫無表情地把楚楚拉到床邊坐下。
從剛才楚楚開始鬧著要出去,直到男護士出門,一直在躁動不安的小古怪,這時拖著沉重的鐵鏈,艱難地挪了幾步,蹭在楚楚腳邊。
楚楚抱起小古怪,把它緊貼在自己胸前。看著這既無法叫,又無法跑動的可憐的小傢伙,想想自己眼前的處境,楚楚不禁痛哭失聲。
啞婆看楚楚漸漸安靜下來,便拿起桌上的小紙包,到裡面的衛生間去了。
楚楚感激地看著她的背影,知道地是去把剛才那包藥處理掉。
楚楚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更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還是從沈效轅口裡,她才知道,這裡原來是什麼精神病療養院。但時間一長,楚楚對這點越來越懷疑。從窗口望出去,園子裡從不見人影,整幢樓裡寂靜無聲。難道這療養院只有自己一個「病人」和看管著自己的護士?見鬼,憑什麼讓我住在這種地方!憑什麼說我有精神病!舅舅為什麼要胡說八道呢?
自從幻廬失火,楚楚暈倒後,待她醒來,已經是在這間房裡了。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就是啞婆。
望著這陌生的環境,她一迭連聲地問:這是什麼地方?火救滅了嗎了但啞婆毫無反應。她這才想起,這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她想出去,但門鎖得死死的。她拚命敲打,也不見有人來。她觀察一下自己,好像沒有什麼傷,只是左手纏著繃帶,但也不覺得疼。小古怪也好好的,呆在自己腳邊。她只好耐心地等到天明。
沈效轅終於來了。她拉著他的手,急得流著淚問:
「幻廬怎麼樣?沒被燒燬吧?火什麼時候救滅的?我怎麼到了這裡?」
奇怪的是,沈效轅竟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她說:
「你說什麼?什麼幻廬?什麼失火?楚楚,你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楚楚!他怎麼叫我楚楚?他不是堅持無論在人就人後都叫我凡姝的嗎了楚楚不解地問:
「爸爸你……」
「什麼,你叫我爸爸?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楚楚,你連人都認不清了,看來你得好好在這裡住上一陣子哩!」
楚楚真被弄糊塗了,是沈效轅病了,還是他反悔認自己當女兒這件事了?楚楚倒巴不得恢復自己的真實身份和與沈效轅的舅甥關係呢。眼下,她也顧不得管這些了,急忙問:
「這是什麼地方?」
「精神病療養院。」沈效轅托托金絲邊眼鏡沉重的鏡片,幽幽地說。
「精神病療養院?舅舅,我沒有病,讓我出去。子安還約好中午來接我,去參加了西平家的聚會呢。」
「子安,誰是子安?」沈效轅表情茫然地問。
「舅舅,你怎麼啦?辛子安,我的未婚夫。你親口答應我們訂婚的。你看,我的訂婚戒指還在呢。」
楚楚邊說邊匆匆解開左手的繃帶,她要用那枚訂婚戒指來向他證明一切。
繃帶除盡,她呆了。哪有什麼戒指?左手中指上除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外,什麼都沒有。
「戒指!我的戒指!誰把我的訂婚戒指搶走了?還給我!快還給我……」
楚楚悲痛而激動地高喊起來。這是她的子安親手給她戴上的。她說過,要一輩子戴著它。可現在卻被人硬是奪走了,甚至不惜劃破了她的手指。
「楚楚,不要胡思亂想。你根本就沒有什麼訂婚戒指,也沒有什麼叫辛子安的人。你安靜一點。」
「不,你騙人。你不記得啦,是你親自為我們訂婚登的啟事,你……」
「楚楚,越說越沒邊兒了。你的腦子真出了問題,這全是你胡想出來的呀。」沈效轅耐心地但卻是肯定地說。
楚楚真是著急了,她拉住沈效轅的手,哭著說:
「舅舅,你為什麼要騙我?這是怎麼一回事?舅舅,求求你,告訴我實話。」
沈效轅歎了口氣,對楚楚說:
「唉,你的神經完全錯亂了。別著急,多打幾針,吃點藥,就會好的。」
他按了一下牆上的鈴。
馬上走進來一名男護士,手裡拿著粗粗的針管。
「快給小姐打一針,她瘋得太厲害了。」沈效轅吩咐道。
楚楚又急又氣,大聲叫道:
「我根本沒病,不需要打針,你快出去!」
沈效轅一副悲天們人的樣子,對那個男護士說:
「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你快給她打針吧。啞婆,也別忘了按時給她吃藥。」
說完,他再不看楚楚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舅舅,舅舅,你別走!這到底是怎麼啦?舅舅,讓我出去……」
楚楚哭喊著,想追上去,但被啞婆一把抱住。啞婆力氣是那麼大,她根本無法動彈。而那個男護士,也早已動作熟練地撩起她的衣袖,一針打了下去。
很快地,一種茫茫然、昏昏然的感覺襲來。楚楚頭重腳輕,跌倒在床上,再也哭叫不出來了。
從此,她便享受著一個真正精神病人的全部待遇,不讓她邁出房門一步,只要她一吵鬧,馬上就有男護士進來給她打針。啞婆每天逼著她服三次藥。兩周以後,她再也不鬧了。地變得眼光呆滯,悶聲不響,走路瞞湖搖晃,有時還會不自禁地嗤嗤俊笑。
有一天,在衛生間,她無意中往洗臉池上方的鏡子裡看了一眼。一張癡呆虛胖的臉!
她心中墓地一凜,頭腦倏然間變得異常清醒:這是誰?難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楚楚?他們竟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悲憤欲絕,一巴掌狠狠砸在鏡子上。鏡片碎裂,她的手上鮮血淋漓。
啞婆聞聲走了進來。一向對啞婆抱有敵意的楚楚,這時像個孤獨無依的孩子,實在找不到一個保護者,竟一下撲倒在啞婆懷裡,淒涼地抽泣起來。
啞婆沒有一點親熱的表示,默默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又默默地收拾起破碎的鏡片。
但就從這一天起,啞婆不再逼楚楚吃藥。她每天照樣從男護士手中接過放藥片的小紙袋,男護士查問楚楚是否服藥時,她也照樣地眨眨眼,表示已服過了。但實際上,她接過藥來,一轉身就把它們扔到衛生間馬桶裡,放水沖掉了。她只保留了一個藥紙袋,當楚楚有時又鬧著要出去時,她就拿著紙袋示威性地搖晃一下,提醒楚楚,如再鬧,就不得已要追她繼續服藥了。
楚楚和啞婆之間,開始建立起一種感情。這種感情雖還談不上是愛,但卻至少可以說是一種基於同情和瞭解而產生的無言默契。
回想起來,其實她剛被關到這兒時,在小古怪的問題上啞婆就幫過她一次。
也不知小古怪是怎麼從幻廬一直跟著她到這兒的,也許楚楚永遠也不可能解開這個謎。那一次,男護士硬要給楚楚打針,小古怪曾猛地撲上去,要咬那個男護士。男護士一驚,針管差點兒掉到地上。他索性把針管往桌上一放,一把抓過小古怪就要往窗外扔。這時楚楚尖叫一聲:
「誰敢動小古怪,我馬上撞死在門上!」
男護士猶豫了。啞婆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根繩子,從男護士手中接過小古怪,就把它繫在床腳上。第二天繩子就換成了沉重的鐵鏈,還給小古怪的嘴套上了皮罩。當時楚楚真恨啞婆剝奪了小古怪的自由,後來想想,這總算把小古怪給留下來了。
楚楚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有什麼精神病。在她停藥停針漸漸恢復理智和思考能力以後,她反反覆覆前前後後地想過,認定所有這一切都是沈效轅設下的圈套。但使她萬分痛苦的是,她日思夜想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自己的存在對什麼人是一種威脅?
難道是因為舅舅要拆散自己和辛子安?但為什麼當初滿口贊成,現在又來搞這一套呢?實在想不透這其中的原因。
楚楚畢竟聰穎過人,她想,既然處於如此境地,只有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找出路了。她暗暗地盤算著,如何對付沈效轅。
她摸索著沈效轅前來的規律。他來得很少,自從她知道哭鬧無用之後,每當沈效轅來時,她就用被子蒙住頭不理睬他。沈效轅也不驚擾她,幾分鐘就走了。
自從上次來過後,算起來,沈效轅好長時間沒露面了。楚楚估計就在這幾天內,他也許會來。便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對著那殘留一半的鏡片,做著必要的練習。
這一天,沈效轅終於來了。
他驚奇地發現,今天楚楚並未像往常那樣蒙頭大睡,而是坐在床邊,晃蕩著兩條腿,對他傻乎乎地癡笑。
「楚楚,好點兒了嗎?」沈效轅關切地問。
一連問了幾聲,楚楚才似乎認出他來。口齒不清地說道:
「啊,舅舅,你來看我,瞧,我的病全好了。」
「哦?全好了?」沈效轅將信將疑地問,「那麼,我問你,你的訂婚戒指呀,又是什麼幻廬呀,究竟有沒有呢?」
「什麼戒指,什麼……。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楚楚翻著白眼,好像很用勁地搜尋記憶,終於還是搖搖頭,「不知道,不記得了……」
「上次你不還哭著鬧著要找回訂婚戒指嗎?你再想想!」沈效轅又叮她一句。
楚楚木然地搖搖頭,嘻嘻一笑:
「沒有沒有,沒有戒指,什麼都沒有……」
沈效轅的目光透過鏡片,嚴厲而仔細地審視著楚楚:
「看來,經過這段時間治療,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轉。」
「舅舅,我要回家。」楚楚撒嬌似地扭動著肩膀說。
「回家?你回什麼家?蘇州鄉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沒家了。上海哪兒有你的家?」沈效轅陰惻惻地反問。
楚楚心中一陣發冷發怵。她真想跳起來罵一通這個沒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為了能夠出去,她強迫自己用傻笑掩飾著真實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無知地搖著沈效轅的手說: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麼。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學。我要吃好吃的菜。這裡的菜真難吃。」
沈效轅的眼珠狡黠地一轉:「楚楚,你想出去,不是為了去找辛子安吧?」
聽沈效轅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騰湧,情難自己。她怕沈效轅從她眼睛中看出真情,忙低下頭,故意咬著大舌頭,含含糊糊地說:
「你說什麼?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嗎?」
每提到一次這個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臟。但是楚楚咬緊牙關,仰起頭,用死魚一樣無神的眼睛看著沈效轅:
「我不認識這個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飯,好吃的菜。什麼辛子安?」
沈效轅用手扳住楚楚的頭,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骯髒手背擦一擦沈效轅的嘴,嘻笑著說:
「舅舅,你的氣噴在我臉上,真臭!嘻嘻。」
沈效轅鬆了手,站起身,一言不發走出門去。
門重又鎖上了。沈效轅在門外招呼一聲司機老趙,兩人的腳步聲遠去,漸漸聽不到了。
楚楚從床上跳下來,抱起小古怪,輕柔地撫摸著它頸項裡掛著的那顆鈕扣,閉上眼默默地說:
「子安,我每時每刻都實實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裡,我的生命中,你絕不是個夢中的幻影。」
一顆眼淚慢慢地滲出來,就要流下眼角。她緩緩地睜開眼,正好瞥見啞婆斜瞄著她。
楚楚一驚,不覺一把捏住那顆扣子。多少次她想把這顆扣子解下來放在自己身邊,但她怕這樣做會被啞婆搜走。啞婆搜走了她的一切,連小小的髮夾也不許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殺,還是僅僅因為沈效轅的指令。她只好讓這顆扣子仍留在小古怪的頸上,但又無時不擔心著別人會因為發現這顆鈕扣對她的意義,而強行奪去。
現在這顆扣子成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是她確實擁有過子安的唯一證據。儘管她現在只有靠一絲一縷的回憶在編織虛無飄渺的眷戀的情網,但辛子安永遠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真實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樓召見他的通知。
毫不誇張地說,他覺得這次召見有點兒像赴刑場。上樓時,他雙腿直打顫,簡直覺得世界末日將要來臨。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因為沒能說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辭退的話,他該如何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但當真的站在西村辦公室門口時,他卻實在沒有勇氣推門進去面對這個日本人。
門從裡面打開,一個茶房提著空托盤走出來。一見沈天求在門外,忙恭敬而討好地說:
「沈先生,社長先生正等您入內,快請進。」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頭皮走進房裡。
西村今天沒有坐在他那張大寫字桌後面,而是在寬敞的辦公室中央另設了一個小圓桌,上面放著擦得擁亮的咖啡壺和好幾碟子小吃、點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圓桌後的椅子上,另有一張空椅子,看來是請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進門,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邊來。而市川也一反常態,客氣地給他面前的空杯子裡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請你為我們說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權代表交個朋友時,我就發現,你是個爽快人,和我們真心合作,」西村的開場白把天求說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馬上話鋒一轉,「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來個開門見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讓辛子安會見三木弘的日期,這該如何是好!
自從西村對他佈置任務以來,他的頂頭上司市川部主任有兩次問起他,說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進行中搪塞過去。今天西村親自把他叫來,看來只好如實稟告了。
他剛想伸手去端咖啡杯,聽了西村的話,手競不聽話地抖個不停,只好快快地縮回來。
「請,喝咖啡,熱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請的架勢。
天求極力控制住自己發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點。說實在的,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覺不出來。
西村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簽事,決定從滿洲直接回國,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與辛子安的會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聽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輕鬆了。雖然細一捉摸,西村最後那句「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實很清楚,沈天求並未能說動辛子安,因而一直在為此事操著心呢。
「不過,沈先生,這一下我們的任務更艱難了。」西村說著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們?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長嗎?我們可以就這麼平起乎坐嗎?天求不免有點受寵若驚,頓時頭腦一熱,連人都有點飄飄然起來。
但他馬上冷靜下來,任務更艱難了,這又是指的什麼?
「社長先生,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只要沈某能盡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個態再說,且聽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夠朋友!」市川翹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點心。
西村這才向天求挑明,原來三木會社在日本經營著很大的建築業,三木董事長從各種報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對辛子安又不能來硬的,因為到了日本後,還要他心甘情願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長又要求這件事盡快辦成。
「本來,這對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樣樣都比中國強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沒有和我們三木會社打過交道,談不上什麼交情。而且,據說他頗有點倔脾氣。我擔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長的一番好意。」西村緩緩地說,一面留心觀察沈天求的神色。
沈天求心中羨慕死了辛子安。這樣的好事,怎麼就輪不到自己頭上!真便宜了辛子安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這一走對自己似乎也有好處,至少宋桂生與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層障礙,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極大的熱誠:「社長先生,三木董事長這麼看重辛子安,這是他辛子安的榮幸。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點頭表示讚賞。然後,他沉吟著問: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禮,準備什麼時候舉行?」
「這婚事我看有點麻煩。」沈天求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說,「我堂妹被火燒傷,毀了容。辛子安現在似乎對這件婚事並不情願。只是,沈凡姝纏著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鏡片後面精光一閃。
「這個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飾他的欣喜,高聲說道。
「市川君,」西村裝模作樣地制止道,「不能這樣說麼。」
「是,是。」市川趕緊恭順地答應。
西村轉向天求,一臉同情地說:「唉,你伯父運氣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廣州時,岳文家就發生過一起大火災。這次,自己新蓋的小樓又被燒,還因此累及了女兒。」
沈天求不禁想,東洋人真厲害。為了一個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況都摸得一清二楚,連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災的事兒都知道。這事兒連我都沒聽說過呢。
驀地,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從他腦中穿過:為什麼這麼多年,伯父竟從未提起過廣州的那次火災?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帶著凡姝去廣州的,但回來時就只有老兩口,說是凡姝身體不好,留在廣州養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來,回來不久,又是一場大火。災後,先是說凡姝被燒死,但幾個月後卻又出現了。火災前後兩個凡姝不但面容,而且連性情都判若兩人。自己也曾懷疑這,從廣州回來的凡姝是假冒的,試探了幾次,沒抓到什麼把柄,但也無法消除狐疑。現在這被燒壞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懷疑。看來,這裡面難保無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麼,但似乎又什麼都不明白。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是從未有過的活躍、機敏,卻又比任何時候都糊塗。許多事情糾纏絞結,閃爍隱約,彷彿處處有問題,處處有解開死結的線索,可又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他顧自緊張地思索著,一時竟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直到西村連叫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哦,沈先生,你在想什麼?是否有什麼好主意,對付辛子安的?」市川在旁急不可耐地發問。
西村則靠在椅背上,透過鏡片炯炯地盯視著他。
一個計謀突然在天求的腦中形成。這可以說是個一箭雙鵰之計。他既可借助日本人的力量來摸清沈效轅、沈凡婉的底,又能幫著西村完成董事長要辛子安去日本的使命。
他不急著回答,又在腦中細細盤算了一陣,才說:
「我們不妨從辛子安與我堂妹的關係上打開缺口。如果辛子安果真無意於締結婚姻,那麼,他也許不會反對東渡日本。至少這可以幫他做個暫時的逃避……」
西村、市川聽著,很感興趣地點點頭。
「我想,我們可以從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機老趙那裡下手。」
「他的司機?」市川問。
「是的,這個老趙是唯一的一個跟了我伯父幾十年沒被辭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