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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戀 第二章 作者:晨薔

  嚴老爺本來是想親自送繡蓮去女兒家的,無奈身體不爭氣,拖下去不知何時才能上路,怕女兒著急,只得派阿庚先帶著繡蓮去上海。

   繡蓮跟阿發一家離別時的慘狀就不必說了。直到上了開往上海的小火輪,繡蓮的淚眼也沒有幹過。

   阿庚費盡心機想逗她高興,但小姑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聲。睡夢中她還時時叫著「寄姆媽,我要寄姆媽……」把個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進夏宅大門,繡蓮置身於陌生的環境,面對著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親人。她躲在阿庚身後,任憑夏太太嚴氏怎麼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嚴氏硬捺著性子哄了繡蓮一陣,末了,終於不耐煩了,叫來季媽,讓她領著阿慶與繡蓮先去休息。

   「給她好好洗個澡,灰頭黑臉的。季媽,再把她的指甲剪剪。」嚴氏說完,上樓去了。

   季媽——寄姆媽,怎麼她也是寄姆媽?繡蓮從阿庚身後探出頭來,好奇地、認真地打量著面前這位和寄姆媽「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媽比繡蓮的雷姆媽老,也比她胖,所以,繡蓮又怯生生地縮回了腦袋。

   也許是自己的幼子早喪的緣故吧,季媽特別富於母愛,喜歡孩子。眼前這個長著一對機靈美麗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覺向繡蓮露出慈愛的微笑,蹲下身子說:

   「來,繡蓮,讓季媽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媽!小姑娘畢竟只有三歲,她從季媽身上似乎看到了阿發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來。突然,她從阿庚身後跑出來,猛撲到季媽懷裡:「寄姆媽,抱抱……」

   季媽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騰著一股蜜樣的柔情。

   「她把你當成她鄉下的寄姆媽了,」阿庚對季媽說。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媽。小乖乖,以後你就叫我寄姆媽。」

   繡蓮果真用勁摟住季媽的脖頸,輕輕地但又那麼親切地叫了一聲:「寄姆媽!」

   「哎!小乖乖,」季媽熱淚盈眶地連聲說:「乖乖,小繡蓮,我的繡蓮,多好聽的名字,繡蓮……」

   「聽她媽春芹說,這孩子脖頸下有一顆紅痣,像朵繡出來的蓮花,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阿庚說。

   季媽解開繡蓮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個不小的花形紅痣。

   阿庚打開從鄉下帶來的小箱子,對季媽說:

   「這是繡蓮她寄姆媽交給我的,裡面全是繡蓮親媽給孩子做的衣服。」

   季媽輕輕放下繡蓮,隨手一翻,不禁看呆了。裡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從貼身小肚兜到單衫、裌衣、棉襖,應有盡有,還有幾件鞋帽。

   更令她驚歎的是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繡著花,而且花樣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綠的荷葉,托著荷花、蓮蓬,旁邊還有一對嫩藕。花樣新奇,絲線色彩搭配得也好,鮮艷麗和諧。

   季媽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繡蓮,這花樣中就隱含了孩子的名字。

   「繡蓮她媽春芹是我們那一帶最有名氣的繡娘,心靈手巧,活兒做得沒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輕撫著繡蓮的頭,告訴季媽。「聽繡蓮寄姆媽說,春芹曉得自己活不長,就起早貪黑,趕著給這孩子做衣服。你看,這些衣裳夠她穿到十歲的了。春芹病重時還說,如果讓她再多活一年,她連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齊。可惜,這話說了不過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愛引起了季媽強烈的共鳴,她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繡蓮她寄姆媽說,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這箱衣服還是給她帶上,讓她長大後別忘了她苦命的媽。」阿庚說。

   季媽鄭重地點點頭。

   繡蓮一直默不作聲。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的談話。這時,她突然把從箱子裡翻出來的一個布娃娃舉到季媽面前:

   「這是媽媽給我做的。」

   這是一個用手工縫製的布娃娃,已經玩得很舊了。布娃娃的衣服有點兒髒,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繡著跟繡勞衣服上一模一樣的花樣;荷葉、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季媽親熱地蹭著繡蓮的額頭。

   阿庚在這兒住了兩天,臨走時對季媽說:

   「我看繡蓮這孩子和你投緣。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對阿發嫂說,繡蓮又有了一個寄姆媽。」

   繡蓮在夏家住下了。家裡的三個女人都很喜歡她。是啊,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小人兒,誰能不愛呢?只是她們喜愛的方式各不相同。

   嚴氏的愛彷彿打著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說是嚴厲的愛。她性急地盼著繡蓮快快長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家閨秀、窈窕淑女。她親自教繡蓮識字,教繡蓮各種各樣規矩。她最痛恨繡蓮身上的土氣。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積起厚厚的水,繡蓮快活地赤著腳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結果,被嚴氏罰跪半天,季媽好說歹說,才算求下了情,讓她起來吃飯。事後,季媽從繡蓮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才知道,她鄉下的家門前就有一個小池塘,裡面長著荷花蓮蓬。中庭的積水讓她想起那美麗的湖塘了。這些,嚴氏當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對季媽說。「這孩子身上的鄉下土氣,真該好好刮一刮!」

   文玉自己沒有生過女孩,看到繡蓮就有一種親切感。但她不敢過多地和孩子親熱,因為嚴氏想當然地認為,文玉是不會喜歡她的本家侄女的,所以總是用戒備的眼光監視著文玉。這使文玉哭笑不得,只好對這天真無辜的女孩子保持著一段距離。

   真正無私地愛著繡蓮,也為繡蓮最親近的當然是她的寄姆媽——季媽了。好在嚴氏根本辨不出她稱呼的「寄姆媽」與「季媽」有什麼區別,所以對她們之間類似母女的關係,從未干涉。倒是在繡蓮睡覺的問題上發生過一次波折。

   照嚴氏的意思,繡蓮應該單獨睡在為她準備的房間裡,她自己從小就是這麼過來的。但繡蓮從來習慣跟大人同睡。到了晚上該上床的時候,堅決不放季媽走,又哭又鬧。嚴氏不得已,在繡蓮房裡換上一張大床,讓季媽從樓下傭人房裡搬來與繡蓮同住。

   一天晚上,繡蓮己睡下,嚴氏來到她的房間,一眼就看到繡蓮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裡正抱著她的那個布娃娃。

   「什麼髒東西,竟拿到床上來!」嚴氏一把奪過那個布娃娃,扔到地上,「這是什麼壞毛病!睡覺時要規規矩矩,手裡不准拿著東西!」

   繡蓮想哭又不敢,她心裡很怕這位嚴厲的姑姑——嚴氏倒並沒要求繡蓮稱她為媽媽,而要她叫自己為「大姑姑」。

   嚴氏幫繡蓮掖掖被角,又巡視一下屋裡,出門去了。

   繡蓮這才嚶嚶地哭起來,季媽從地上揀起那布娃娃,拍拍乾淨,遞給繡蓮。繡蓮把娃娃放在枕頭上,跟自己並排躺著,噙著眼淚,笑了。誰知這時嚴氏又回進房裡,嚇得繡蓬自己又把娃娃扔到地上。

   這次嚴氏是來關照季媽明早買菜的事,見繡蓮老老實實躺著,並未注意到那個娃娃。

   第二天,季媽想出了一個辦法:在他們睡覺的那個木板床側面,釘上一塊小擱板,繡蓮可以把娃娃放在上面,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著。這樣,嚴氏晚上即使再「突然襲擊」,繡蓮也不用怕了。聽到嚴氏的腳步聲,只要把布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嚴氏進門來,就什麼也發現不了。

   不久,繡蓮就熟悉了這座人影稀少的大宅子。她帶著好奇的眼光到處跑、到處觀察。她喜歡一遍又一遍去爬那會隨著腳步咯吱吱響的木樓梯,一直爬到那鎖著門的小閣樓前,趴在門縫上往裡看——裡面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有幾個房間的櫃子裡全是放著一排排的書,有些房間牆上掛著畫,屋裡有各種擺設,大瓷花瓶啦、觀音菩薩像啦,西洋自鳴鐘啦,是她從未見過,感到新奇好玩的。頑皮的繡蓮禁不住這兒摸摸,那兒動動。

   她最喜歡二樓的一個大房間,窗戶外有一棵樹,葉子綠綠的,還掛著許多果子。聽季媽說,這叫白果樹。繡蓮爬上放在窗前的長桌,伸出手去,竟能觸摸到果樹上嫩綠的枝葉。她忍不住摘了兩片葉於,放在手上,聞著那清香,腦海裡出現了在家鄉池塘邊與小牛哥哥一起嬉戲的情景。

   那天,她正爬在長桌上看著這棵白果樹,不知看了多久,突然發現樹上面爬著一個大大的螳螂。螳螂,小牛哥哥最會捉螳螂了。可是現在,眼看著它就要爬走了。繡蓮急了,她要逮住它!她慌亂地抓起長桌上的一樣東西,就扔了過去;想擊中螳螂。可惜,螳螂沒擊中,東西卻掉了下去——那是一塊玻璃鎮紙石,因此摔壞了一個角。為此,繡蓮被大姑姑狠狠地打了一頓板子。

   由大姑姑親自擔任教師,在小書房裡認字、背書,是繡蓮每天必做的功課。四歲不到的孩子,又是在鄉下自由慣的,哪裡耐得住這種枯燥和寂寞。於是,只要嚴氏稍不注意,她的兩眼就東看看西瞧瞧,總想發現點什麼新東西。

   小書房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住了她。那上面有一抹遠山,有池塘、茅舍、幾棵大樹、幾隻歸鴉,雖然畫上的人都特別小,但已使她感到熟悉和親切。勾起她往日的回憶和無窮的幻想。不是嗎?這就是家鄉的那個池塘呀,那裡面開著荷花,長著蓮篷。寄爹挖回來的藕多甜多脆呀,還有菱角

   她又扭頭去看另一幅,那是什麼?不是大馬嗎?繡蓮生活在鄉下,從小看到過牛羊馬驢,可是那畫兒上的大馬,有一匹怎麼會是三條腿的呢?

   繡蓮突然有了一個新發現,正準備細看一下,「啪」,手背上已挨了一戒尺。

   「讀書時不准東張西望,眼睛看著書!」嚴氏板著臉說。

   繡蓮不敢再去望那幅畫了。但她總覺得那三條腿的馬太彆扭。後來,她又找機會仔仔細細地從各個角度看過。等她學會握毛筆後,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筆在她認為那匹馬該長第四條腿的地方,加劃了一筆,這才覺得心滿意足,解除了一樁心事。

   繡蓮到夏家一年多,還從未見過這座宅子的主人夏中范。夏中范從那次祭祖事件後離家去了南洋,就沒回過上海。

   他偶爾也有信來。文玉早已學會識字,也親筆給他去過信。夏中范在信上總說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因為生意忙,暫時無法回家。

   嚴氏曾去信告訴他,自己已領養了一個本家的侄女.希望他回家來看看。夏中范的回信只是說,繡蓮領來了,這很好。但並未提及要回家之事。甚至在此之後幾個月,嚴華堂在鄉下病危和故去,他也照樣沒有回家,未盡半子之道。

   夏中范這次離家久久不歸,以及離家前就表露出來的對文玉及亦寒的冷談,使文玉心中痛苦萬分。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夏中范的突然變化是為了什麼?是因為祭祖那天,太太的行為使他覺得難堪,在文玉和孩於面前抬不起頭來,還是因為自己後來未能生育,使他相信了太太的胡言亂語,疑心亦寒不是他的孩子……

   但不管如何,夏中范離家出走,使文玉的處境更為艱難。

   嚴氏借口老爺出門,家裡事少了,辭退掉兩個女傭,只留下一個季媽。繡蓮來後,季媽須分心照顧孩子,文玉不得不分擔家務,下廚上灶洗衣諸種雜事都得幫著做。嚴氏患病,要人服侍,倒水、端盆、煎藥,甚至捶腿拍背等等,也都派在文玉身上。有時季媽看不過,來幫幫忙,還被嚴氏呵責斥退。近來,嚴氏更借口晚上叫人方便,要文玉搬到離她房間最近的那間小小的偏房去。文玉實際上又回到了她初來夏家做嚴氏丫頭的地位。

   再說文良那邊,生活也日益拮据。夏中范走後不久,文良就被店裡辭退。文玉去找嚴氏,嚴氏說此事她管不著,店裡生意清淡,裁人是很自然的事。

   夏中范臨走時給文玉的那筆錢,早就用得差不多了。亦寒正在上小學,母親又年老有病,花費不小。文良一時找不到職業,沒有收入,一家的開銷漸成問題。

   夏家的經濟大權都在嚴氏手中,逼得沒法,文玉也曾老著臉皮去向嚴氏開口,結果反被嚴氏冷嘲熱諷一通:「你是當初我雇來的丫頭,夏家養你也就罷了,可難道還要養你一家?做夢!」氣得文玉寫信到南洋告狀,夏中范兩個多月後才回信,也只簡單地說了一句.已給太太去信,要她拿錢給文玉養家。

   文玉等了好久,太太毫無動靜,只得拿著這封信又去找嚴氏。嚴氏一聲冷笑,不予理睬。文玉把這情形寫信告訴夏中范,誰知他的回信口氣就頗不耐煩,說是怎麼老提要錢的事?太太不是已給過了嗎?你們花費也不要太大才好!

   接到這封信,文玉門頭大哭一場。她決心從此不再去求嚴氏,也不再給夏中范去信。她典掉了夏中范以前買給她的一些首飾,季媽拿出自己多年攢下的工錢,湊在一起給文良做本,擺個小香煙攤勉強度日。

   季文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先是受地痞流氓欺侮,後來,乾脆心一橫,也投靠了個什麼「老頭子」,成了蘇北同鄉會中的一員,才算擺脫了困境,但也就不免沾染上幫會成員的壞習氣。文良怕文玉瞧不起他,始終把她瞞得嚴嚴的,此是後話,先不細說。

   轉眼到了夏季,一連幾天溽暑悶熱,讓人透不過氣。每到傍晚,天空上就風雲變幻,彷彿要下雷陣雨似的,可又一直落不下來。

   一天午後,季媽帶著繡蓮上街去買東西。剛走不久,季文良滿身大汗地來到夏宅。他告訴文玉說:

   「從昨天下晚開始,娘就不吃東西,只是閉著眼昏睡。」

   文玉一聽,立馬就要跟文良回家。

   文良看看天色,幾大塊烏雲正聚攏來,沉沉地往下降,體諒地說:

   「今天就算了。今兒夜裡,娘有我照料著。明天再回家看看吧。免得「雌老虎」嘮叨不停!」

   這些日於,嚴氏的心口疼犯得頻繁,偏偏文玉母親病也加重,文玉自然多回家幾次。嚴氏只要稍有力氣,便惡聲惡氣地罵;「哪來那麼大孝心?白天黑夜往外跑,不是會野男人才怪!」「吃我的飯,穿我的衣,倒不管我的事,非得把我活活氣死,你才甘心!」

   文玉一想,現在季媽不在,自己也確實走不開,便同意了:「也好,哥,你先回家,我明兒一早就回去。」

   文良臨走,遲遲疑疑地開口道:

   「娘的藥吃完了……」

   「啊呀,哥,你怎麼不早說!」

   文玉馬上明白,文良一定是沒有續藥的錢了。這可是要命的事啊!她想都沒想,毅然地擼下左手戴的那個翡翠鐲子,遞了過去說:

   「先把這送當鋪去。」

   「不,不能,你只剩這一件值錢東西了……」文良的臉漲得通紅,他直後悔不該說那句話。

   「文良哥,這個時候你還跟我客氣,給娘買藥要緊!」文玉硬是把鐲子塞到文良手中。

   兩人正在推讓,只聽一聲「好啊!」平時已很少起床的嚴氏竟不聲不響地進來了。

   文良、文玉嚇了一跳,趕快分開,可兩人的臉都是紅紅的,神態也不自然。

   「哎,別撤手呀,照樣親熱呀,也讓我見識見識。」嚴氏陰陽怪氣地說,突然一變臉,「呸!什麼狗屁兄妹,一對姦夫淫婦,你當老娘不知道那個小雜種的來歷呀……」

   嚴氏雖然氣喘吁吁,潑污水的勁頭絲毫不減。

   她的話深深刺痛了文良。不但因為她無中生有,而且因為她精恰打中了他心中的傷疤。他是那樣愛文玉,曾經無數次憧憬過婚後的快樂生活,可是卻落得可望而不可及的下場。他的心靈每一天都在為此受到點就為了跟文玉的一段情,他已經決意終身不娶;同樣是為了文玉,也為了亦寒,他在與文玉的關係上又決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嚴氏的話,就特別地激怒了他。他的臉色早由通紅變為鐵青。這時,一步衝到嚴氏面前,指著她的鼻於喝道:

   「你……你這個雌老虎,不許血口噴人!」

   「你敢把我怎樣?我就要說你跑到我家米偷……」突然,嚴氏瞥見文良手中捏著一隻蠍子,她不容文良反應過來,劈手一把奪過,「好啊,你偷我夏家的人,又偷我夏家。的東西,看我告到巡精房,把你這賊抓去!」

   文良自然不甘示弱,他趕緊去搶那辮子,嚴氏比他手快,早把銷子放入自己口袋,雙手死死摀住,擺出一列人在物在的架勢。文良幾想上去硬搶,被文玉一把拉住:

   「哥,別……」

   嚴氏冷笑一聲,對文玉說:

   「物證已在我手中。你等著,他一坐牢,老爺回家有你好看的!」

   扔下這句話,嚴氏拔腳就往外走。

   文良氣得大吼;「雌老虎,你別走,我今大饒不了你。」

   文玉急急上前,扯住文良衣袖說:「隨她去吧……」

   看著嚴氏的背影,文良咬牙切齒,嘶聲道;「這個老不死的,我非要親手殺死她不可。」

   這一天,文玉一直為牽掛娘而心神不定。

   晚飯後,季媽悄俏對她說:「文玉,你回去看看吧。這兒有我呢。」

   文玉多麼想扔下一切回到媽媽身邊去啊。可是,想到白天嚴氏那些惡毒的話,想到過後嚴氏又得吵鬧不休,她輕歎著搖了搖頭。

   「這樣吧,我早點把繡蓮哄睡了,去看看大媽,真有什麼事,我再讓文良來叫你。」季媽說。

   「謝謝你,阿姐,」文玉感激地說。

   季媽很快就走了,家裡只剝下文玉。

   十點多鐘,季媽還沒回來,文玉在樓下廚房裡為嚴氏熬藥,一邊等著季媽。

   天上不時打著閃,隱隱的雷聲由遠而近,憋了大半天的雷雨,似乎終於要來了。

   忽聽有人敲門,文玉趕忙把門打開。

   進來的是文良,文玉一驚,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不是娘……」

   「不,娘睡著了,有菊仙阿姐照顧著。」

   「那你,怎麼……」

   文良沒答話,站在那兒呼哧呼哧直喘氣,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

   聞到文良身上一股酒味,文玉擔心地問:

   「哥,你喝酒了?」

   是的,文良不但喝了,而且喝得不少。

   在夏家跟那該死的雌老虎爭吵了以後,一肚子不痛快,晚飯後文良正守著娘生悶氣,正好季媽來了。他便讓季媽幫忙照看一下,自己去找幾個同鄉會的小兄弟借錢,準備明天給娘買藥。

   小兄弟們倒很爽快,給他湊了一筆錢,可也免不了笑話他幾句:

   「你這個七尺鬚眉,還對付不了那病得半死的老女人?哈哈,太沒用了!」

   「要我,才不受這窩囊氣!」

   還有一個兄弟鄭重地對他說:「那鐲子你得想法拿回來。要不,那老女人真告到巡捕房,你有口也說不清。怎麼樣,要不要兄弟給你幫忙?」

   文良謝絕了,這幫小兄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不想連累文玉。

   他揣著錢走在大街上,盤算著該怎麼辦。心裡煩悶,就跑到一個小酒店,帶著滿肚子憤懣,邊喝邊想。半斤老酒下肚,也拿定了主意。

   「雌老虎把你的那個鐲子放到哪裡去了?」文良緊皺眉頭,聲音低沉地問。

   「大概總是在她房裡吧。哥,你問這個做啥?」

   「這是你的東西,你該要回來。要不然她胡說八道什麼物證,我們要吃虧!」

   文玉一想有道理,但怎麼能拿到手呢?

   只見文良提起藥罐子,也不管藥是否熬好,就往碗裡倒。又對文玉說:

   「去找根蠟燭來。」

   「要蠟燭做什麼?」

   「你別問,我自然有用。」

   看文良胸有成竹的樣子,文玉便不再問,很快從灶台旁找出一根蠟燭,把它插在燭台上。

   文良點燃蠟燭,指指藥碗,說:

   「走,給那個雌老虎送藥去。」

   他舉起蠟燭,讓文玉跟在他身後,向二樓走去。

   快到嚴氏房門口時,文良回頭低聲說:

   「記住,進屋別開燈。」

   說完,他閃過一邊,讓文玉推門進屋,順手把文玉插在髮髻上那根簪子一抽,再把文玉的頭髮一抖,文玉一頭長髮便亂七八糟披散下來。

   文玉突然明白了文良的用意。原來,她曾告訴過文良,晚上給嚴氏送藥,好幾次被嚴氏無故斥罵:「披頭散髮的,想裝鬼嚇死我?」弄得文玉每次送藥,還得先把頭髮梳整一下。可今晚,文良偏要她披散著滿頭黑髮,又不讓她開燈,而只端個蠟燭……

   文玉回過頭去,兄妹倆深深對視了一眼,充滿默契。

   藉著燭光,文良看到嚴氏蜷縮在床上,正沉睡著。她白天穿的那件衫子,就放在床腳邊,鐲子唾手可得,算是便宜了這只雌老虎。

   文良走到床邊,剛要去拿這件衫子,一個閃電緊跟著一聲響雷,大雨嘩嘩地下來了。

   嚴氏一哆嗦,驚醒了。她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黑影,正向她身邊逼近,嚇得她本能地嚷叫起來:「鬼!有鬼!」

   「你罵我是鬼,我就是鬼,我是你的催命鬼!」文玉悲憤地想。多年來的委屈和積怨,特別是兒子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羞辱,一起湧上心頭,她端著藥碗,索性一動不動地直直站著。

   嚴氏恐怖得渾身顫抖,心臟猛跳。她勉強掙扎著支起身子,大聲叫道:

   「鬼!救命啊……」

   文良抖落了一下那件衣衫,並未找到手鐲,此時正舉燭抬頭朝嚴氏著去。

   半坐在床上的嚴氏,這才看清了他們,隨即發出淒厲的罵聲:

   「你們來幹什麼?你們這對狗男女,勾搭起來要害死我嗎?」

   文良不想和這瘋狗般的女人多囉嗦,直截了當地說。

   「把文玉的那個鐲子拿出來!」

   嚴氏根本不搭理他,對著門口,聲嘶力竭地喊:

   「季媽,季媽,快來……他們要謀財害命!」

   文良憤恨得雙手直抖,他朝嚴氏床前逼近兩步,惡聲惡氣地駕:

   「你這個該死的雌老虎,早該去死了!」

   「你……」嚴氏氣得上氣不接下氣。突然,她從枕頭底下摸出個什麼東西,狠命朝文良扔了過去。

   文玉離床近,撲過去想抓住嚴氏的手,可是晚了,那東西不偏不倚正砸在她的腦袋上。那是一把鋒利的剪刀,文玉一下坐倒在地上,鮮血順著額頭流了下來。

   「你殺人?我和你拚了!」文良心疼極了,他顧不得去扶文玉,便像狼似地向嚴氏撲去,兩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嚴氏那皮肉鬆弛的脖子。

   嚴氏兩眼開始朝上翻,嘴裡發出「呃、呃」的響聲。

   文玉扶著床沿,硬撐著站起。她死命地扯著文良的胳膊,哆嗦著說:

   「哥,別,不能啊,你快鬆手……」

   文良沒答理她,他兩眼充血,雙手越來越用勁……

   房門外好像有響動,文玉驚恐地回頭去看。正在這時,一道強烈的閃電和一聲可怕的霹靂一齊襲來。

   驚天動地的雷鳴電閃,把房門外一個五歲小姑娘的惶恐的尖叫,完全淹沒了。

   不知什麼時候,繡蓮被嚴氏的尖叫聲吵醒,來到她大姑姑的房門口。她沒敢進去,只是輕輕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她聽到了、看到了一些可怕的場面,並在那幼小而稚嫩的腦子裡,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刻痕……

   當文玉轉過身來時,電閃雷鳴中,繡蓮完全認不出這個披頭散髮、臉色煞白、額角流著血的女人,就是平日的玉姑。她覺得這是個故事裡所說的鬼怪,而此時,這鬼怪似乎正張開手臂向她撲來……

   繡蓮怕被這個「鬼」捉去,拚命奔逃而去。

   而文玉在這回頭的匆匆一瞥中,卻什麼也沒發現,她又轉過身去……

   繡蓮在極度的驚恐中,跌跌撞撞跑下樓去。一路奔到大門口。睡熟了的看門人阿昌伯根本沒注意到這個小小的身影。

   繡蓮推開邊門跑到街上去了。

   電閃、雷鳴,傾盆大雨中,繡蓮漫無目的地奔跑,身後彷彿有「鬼」呼喊著她的名字「繡蓮——」並緊緊追趕著,她那被驚嚇得錯亂了的頭腦中。什麼都不存在了。只知道跑……,快跑……,快躲開……

   她離夏宅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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