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老爺,這是您特別訂製的帛畫,您老看看是否滿意。」
一身白衣,身量修長、長相溫文俊美的男子,將手中捲成軸狀的布帛攤開,平放在圓桌上。他的聲音沉穩淡定,面容溫和帶笑,雖是一身文人的氣質,可黑稜的眸子卻有著商人的精明與能幹。
蒲老爺撫著長鬚,低下頭觀看帛畫。呈長條形的帛布上繪著天上人間兩處境界,上幅祥雲繚繞、飛龍蟠升,九天玄女們或彈琴或舞佾;下幅則是繁華熱鬧的民間市井,絡繹不絕的人潮、來往的商旅及街道兩旁的店家商販,呈現出一片四海昇平的景象。
帛畫以鵝黃染底,再以金色絲線繡花,然後再用礦物顏料畫繪,色彩艷麗,形象豐富,每一處都細緻絕倫,整幅畫繪織物精美得令人愛不釋手。蒲老爺滿意地捋著長鬚呵呵笑著。
「馮公子果真是好手藝啊,老夫非常滿意,你只管開個價吧。」蒲老爺頻頻點頭稱讚。這幅帛畫是他為了知府大人五十壽誕特別訂製的賀壽之禮,馮家出色的手藝讓這份別出心裁的賀禮更顯無價。
「承蒙蒲老爺抬愛,晚生自當全力而為。」男子拱手為禮,俊顏溫文謙遜地笑著。「多年來馮家莊受老爺子關照甚多,這幅帛畫就當是晚生聊表的一點心意。」
蒲老爺聞言,開懷大笑了幾聲,老練的雙眸帶著濃濃的讚許。
「馮公子,這怎麼好意思呢!老夫雖是個門外漢,可也知道這幅帛畫的價值不菲,怎能讓你白忙一場呢!」
「蒲老爺言重了。」男子不慌不忙道:「未來馮家莊還需要蒲老爺繼續關愛支持,這一點小小心意算不得什麼。倒是晚生最近印染了一批上等絲綢,色澤鮮麗,圖案精美,聽說蒲老爺您布莊裡正需要這類的貨品,就不知道晚生是否能幫得上忙。」
話落,對方又是一陣爽朗大笑。「馮公子,你真是令老夫佩服啊!年紀輕輕,就擁有這般的手腕與氣度,難怪馮家莊的事業能有今天這番局面。」
說話間,一雙老眼帶著笑意頻頻打量著年輕男子,半晌後,忽地開口問:「不知馮公子是否已有了婚配?」
男子微愣了下,而後回道:「晚生至今尚未娶妻,也無婚配。」
蒲老爺面色一喜,卻又忽兒一暗,心中突生萬般感慨。唉!如此出色的男子若能成為他的女婿,該有多好!只可惜,想歸想,他也知道不可能。馮家的財力並不在蒲家之下,依對方的條件,不論是名門閨女或富家千金都堪與匹配,可偏偏他的寧兒卻是個……
唉!只要一想起獨生愛女的事,他不禁滿面憂愁。
「蒲老爺,您怎麼了?」男子沉穩的嗓音溫溫地響起。
蒲老爺瞬即回神,重新掛上滿臉笑,迭聲道:「沒什麼、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收起帛畫,接著又道:「馮公子,絲綢進貨的事,改天我讓布莊裡的管事登門洽談,到時候再麻煩你了。」
「哪裡哪裡,晚生自當效勞。」男子躬身一揖,甚是有禮。「畫已送上,晚生也該告辭了。」
蒲老爺微笑地頷首響應,轉身命下人送客。
「哎呀!小姐,你別亂跑啊!衣服都還沒穿好呢!」
男子才剛出房門,便聽到一陣女子驚呼聲,還未來得及反應,一抹白色的纖影突地自迴廊轉角衝出,往他身上撞來。
「哎喲!」
來人衝勢過猛,男子連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子,一手下意識地撐扶住懷中之人。嬌嫩的一聲輕呼,讓他不覺皺眉,低頭一看,撞到他的竟是個衣衫不整的小姑娘,白色的中衣襟口微敞,還露出一截紅色的肚兜。
男子心中暗惱,隨即撇開眼去,並趕緊鬆開手,將女子推離一臂之遙。
這時候,蒲老爺已聞聲走出房外,剛才驚呼的丫鬟也已趕了上來。
「小姐,你沒事吧?!」丫鬟神色慌張地問,卻是不敢抬眼對上自家老爺的目光。
「你是怎麼照顧小姐的!還不趕快把她帶回房裡去!」蒲老爺沉著臉,低聲喝道。
誰知那蒲家小姐卻突然掙開丫鬟的扶持,跑到男子身前,小手扯住他的衣袖直對他傻笑,還老是伸著舌。
男子微一愣愕,下一刻,女子已被丫鬟匆匆忙忙地帶離。
突發的一場意外讓男子心裡暗自著惱。他是不是撞見了蒲家不欲為人知的秘密?蒲老爺該不會要他負起責任吧?
「馮公子,剛才沒驚嚇到你吧?」蒲老爺一臉抱歉地道,神色微帶著一絲尷尬。「小女天生有些呆傻,馮公子你可別見怪。」
「哪裡的話,蒲老爺別放在心上。」一語雙關,男子拱手一揖,不再多言,淡定地跟隨著蒲家下人離開。
出了蒲宅大門,已是晌午時分,日頭當空照,市街的人潮逐漸散去,不是回家就是到酒樓飯館避暑,只剩下街旁零落的攤販。
「少爺,你可出來了。」門外,一名身材圓圓胖胖、手裡還抱著細綢布,年約十七、八歲做家僕打扮的少年趕緊跑上前來。「我辦完事在這兒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都快被曬昏了。」忍不住抱怨一下。
男子不予理會,只是皺著眉逕自往前走去,家僕只得隨後跟上。
烈陽下,不過片刻,少年家僕已氣喘吁吁、揮汗如雨。「少、少爺,咱們先找家客棧休息一會兒吧。」唉,他實在又餓又累又渴呀!
男子停下腳步,回轉過身子,看著貼身僕廝阿福滿臉通紅、汗流浹背的模樣,眉心微微一皺,道:
「天氣真有這麼熱嗎?瞧你,像掉進河裡似,把汗擦一擦吧。」邊說著,伸手取過他手上抱著的綢布,隨後走進街旁的一家客棧。
阿福趕緊跟進去,一邊在心裡咕噥:自家主子還真是個怪人,這種天氣竟能保持一身清爽,一滴汗也沒流,好似現下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著實教人不由得嘖嘖稱奇。
進了客棧,點了飯菜,還要了一壺茶,男子細心地將綢布放在另一條長凳上,才抽出筷子,準備用飯。
飯菜紛紛上桌,可他吃得並不多,倒是阿福,像餓了好幾頓似,沒一會工夫就解決了一大碗飯。
「沈兄,聽說昨日那城中首富蒲員外找你過府一敘,可有這麼一回事?」隔桌的談話聲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
阿福隨意瞥了一下話聲的來源,便又埋頭猛扒飯菜。
「吳兄,你的消息還真靈通!」一陣輕笑傳來,另一人繼續說道:「說正格的,那當下我還真是有點受寵若驚呢!你也知道,我不過是一個窮書生,蒲員外是何等人,竟會邀我過府敘談!」
「那後來呢?」聲音裡有著好奇。
吃飽了喝足了的阿福,抹了抹嘴巴,也好奇地側耳聽著。
回話的人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那蒲員外不知打哪兒知道我想赴京趕考,又缺盤纏一事,馬上讓人端出一盤白銀,說是要贊助我此行的一切費用。他還說,就算我沒高中,將來也不必愁吃穿,他會幫我安排妥當。」
「這是件好事啊,沈兄為何歎氣?」
「欸,吳兄,你有所不知啊!」聲音忽然壓低了下來。「蒲員外是有條件的。」
「哦?什麼條件?」
「唉!條件就是我得先娶他的女兒進門。」話聲裡夾雜著歎息,聽來很是惋惜感慨。
「竟有這種事?!傳言蒲員外的女兒天生呆傻,莫非是真的?」語氣更好奇了,隨後半開玩笑地說道:「沈兄,你何不答應了呢!看在蒲員外提出那麼優渥的條件,你下半輩子衣食無虞,不也挺好?」
藉著眼角餘光,阿福瞥見那姓沈的書生一臉可惜地搖頭歎氣。
「唉!吳兄,不瞞你說,原本我也有點心動真,心想,蒲小姐不過是呆傻了些,不至於無法忍受吧。誰知道見了人,唉……」忍不住又搖頭了。
「怎麼了?見了人如何?」
阿福發現客棧裡其它人也都傾身豎著耳朵等著下文。
「那蒲家小姐今年十六歲,美則美矣,卻癡傻得厲害,還老是伸著舌頭,像烈日下歇息的狗兒一般。你說,我能娶這樣的妻子進門麼?」
「原來如此啊,那蒲員外為了寶貝女兒可也煞費了苦心。」
送菜的店小二經過,插嘴道:「蒲員外這麼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前些時候翰生堂幾個窮書生全被找去問過了,沒有人肯娶蒲小姐為妻呢。」
「真可惜哪……」欷歔聲四起,就不知道眾人可惜的是癡呆的蒲女,還是蒲家大好的榮華富貴。
「少爺,他們說的那個蒲員外是和咱們有生意往來的那個蒲老爺嗎?」阿福搔著頭問。方才少爺才打那兒出來,就不知道有沒有遇上癡癡呆呆的蒲小姐。
經他一提,馮雲衣不免想起方才在蒲家撞見的那一幕,神色微惱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與我們不相干的事別多問!」
「喔。」阿福無趣地摸摸鼻子。他忘了自家主子性子偏冷,還有些無情,從不過問及理會與自家不相干的事,更不喜聽聞一些街坊流言或傳聞之類。
「你吃飽了嗎?吃飽了就上路。」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都冷冷淡淡的。
儘管心裡一百個不願意,阿福也只能點頭。忍不住抬眼望了一下門外,唉!日頭依然又大又熱,他真不願意走出這家客棧哪!
沒瞧見他一張苦瓜臉,馮雲衣取出錢袋,招來店小二結完帳後,拿起綢布即走出客棧。
阿福無奈地緊跟在後頭,突發奇想:不知道那個蒲員外接不接受毛遂自薦呢?他不介意娶個癡傻的妻子,真的不介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