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剛剛買的幾本書,擠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中間避雨。馬路上的車子堵在一起,寸步難移,看來韓星宇要遲到了。
那個初夏的第一場雨,密密綿綿,間中還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個黑影竄進來,頃刻間變成了一個人。那個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著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陣沉默之後,他首先說:
「買書嗎?」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著我懷裡,問:
「是什麼書?」
我突然忘記了自己買的是什麼書。
他站在那裡,等不到答案,有點兒尷尬,大概是以為我不想告訴他。
我從懷中那個綠色的紙袋裡拿出我買的書給他看。
「就是這幾本。」我說。
「喔——」他接過我手上的書,仔細看了一會。
我忘記了自己買的書,也許是因為記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這一場雷雨,不是似曾相識嗎?兩年前,我們站在一株老榕樹下面避雨,我問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們會不會在一起,沒想到兩年後已經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們也不會一起了。為什麼要跟他再見呢?再見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頭,我才發現我們避雨的銀行外面,貼滿了葛米兒的演唱會海報。這樣的重逢,是誰的安排?
我看到那些海報的時候,林方文也看到了。在一段短暫的時光裡,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將會與一個人長相廝守,後來,我們才知道,長相廝守是一個多麼遙不可及的幻想?
我望著車子來的方向,韓星宇什麼時候會來呢?我既想他來,也怕他來。
「你在等人嗎?」林方文問。
我點了點頭。
良久的沉默過去之後,他終於說:
「天很灰。」
「是的。」
他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說:
「不知道哪裡的天空最藍?」
我看到了韓星宇的車子。
「我的朋友來了。」他匆匆把書還給我。
我爬上韓星宇的車子,身上沾滿了雨粉。
「等了很久嗎?」韓星宇握著我的手。
「不是的。」我說。
車子緩緩的離去,我在反光鏡中看到林方文變得愈來愈小了。他那張在雨中依依的臉龐,也愈來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轉著他那年除夕送給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離場遠去
髮絲一揚,便足以拋卻昨日,明日
只臉龐在雨中的水澤依依;我猶在等待的
告訴我,到天地終場的時候
於一片新成的水澤,你也在等待
而那將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卻
為什麼他好像早已經料到這一場重逢和離別,也料到了這一個雨天?
「剛才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韓星宇問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說。
他微笑著,沒有答話。
「哪裡的天空最藍?」我問。
「西藏的天空最藍,那裡離天最近。」他說。
「是嗎?」
「嗯。十歲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媽媽一起去西藏旅行,那個天空真藍!不知道是因為孩子看的天空特別藍,還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藍。有機會的話,和你再去看一次那裡的天空。」他說。
「嗯。」我點了點頭。
哪裡的天空最藍?每個時候,每種心情,每一個人看到的,也許都會不同吧?葛米兒也許會說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藍,南極的企鵝會說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藍,鯨魚會說海裡的天空最藍。長頸鹿是地上最高的動物,離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樣的藍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著韓星宇的肩膀說:
「你頭頂的天空最藍。」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最暖。
反光鏡裡,是不是已經失掉了林方文的蹤影?我沒有再回望了。我已經找到了最藍的一片天空,那裡離我最近。
2
「葛米兒哭了!」
報紙娛樂版上有這樣一條標題。
葛米兒在她第一個演唱會上哭了。那個時候,她正唱著一首名叫《花開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滿臉都是淚。
是被熱情的歌迷感動了吧?
是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經避開去看所有關於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歡她。然而,漸漸地,我沒有再刻意的避開了,她已經變成一個很遙遠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憶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聽到她的歌的時候,只會覺得這是個曾經與我相識的人。我唯一還對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個能夠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話,那是什麼圖案,是飛鳥還是游魚?
3
在報館的洗手間裡低下頭洗臉的時候,我看到一隻紋了萊納斯的腳踝走進來,站在我旁邊。我抬起頭來,在鏡子裡看到葛米兒。她化了很濃的妝,頭髮染成鮮艷的粉紅色。身上也穿著一條毛茸茸的粉紅色裙子。
她看見了我,臉上露出微笑,說:「剛才就想過會不會在這裡碰到你。」
看到我臉上的錯愕,她解釋說:
「我來這裡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臉上的水珠抹乾。
「你恨我嗎?」她突然說。
我搖了搖頭。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的話,是不可能的吧?」我說。
「聽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著說。
沉默了一陣之後,她說:
「林方文還是很愛你的。」
他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說這種話,這不是很諷刺嗎?我沒有表示任何的意見。
她眼裡閃著一顆淚珠,說:
「每次唱到那首《花開的方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為什麼她要告訴我呢?我本來已經可以忘記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她說。
「為什麼?」我驚訝的問。
「我想抱他抱過的人。」她說。
我在她眼裡看得見那是一個善意的請求。
我沒有想過要去抱林方文抱過的女人,也沒有想過要被他抱過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無法拒絕那樣一個卑微的懇求。
最後,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不由分說的向我撲來,我被迫接住了。
「謝謝你讓我抱。」她說。
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她是一隻粉紅色的傻豹,一隻深深的愛上了人類的、可憐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兒的唱片放在唱盤上。
聽說林方文最愛的是我,我心裡有片刻勝利的感覺。然而,勝利的感覺很快被憤怒抵消了。在我已經愛上別人的時候才來說這種話,不是很自私嗎?何況,我太知道了,他從來分不清自己的真話和謊言。
我不是說過不會再被他感動的嗎?可是,那首《花開的方向》是這樣唱的:
當我懂得珍惜,你已經遠離
我不感空虛
因為空虛的土壤上將填滿懺悔,如果懺悔
還會萌芽茁長
且開出花來
那麼,花開的方向
一定是你離去的方向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都湧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著我離去的方向嗎?當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著我離去的方向懺悔?可惜,他的懺悔來得太晚了,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另一片藍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長不出懺悔的花。
5
「是你嗎?」他說。
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林方文顯得很雀躍。
「我聽了那首《花開的方向》。」我說。
他沒有作聲。
「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我冷冷的說。
他也許沒有想到我會那麼冷漠,電話那一頭的他,沒有說話。
「向我懺悔的歌,為什麼由葛米兒唱出來!」我哽咽著罵他。
我們在電話筒裡沉默相對,如果不是仍然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懺悔和內疚;並且把這些懺悔和內疚變成商品來賺錢。這首歌替你賺到不少錢吧?」我說。
「你以為是這樣嗎?」他終於說話了。
「不管怎樣。如果你真的懺悔的話,請你讓我過一些平靜的日子,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就是那天來接你的那個人嗎?」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著。
「我已經忘記你了。」我說。
最後,我掛斷了電話。
聽完那首歌之後,我本來可以什麼也不做,為什麼我要打一通電話去罵他呢?是要斷絕自己的思念嗎?當我說「我已經忘記你了」的時候,孩提的日子忽爾在我心裡迴盪。童年時,我會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並且跟爸爸媽媽說:「我已經睡著了呵!」以為這樣便能騙倒別人。二十年後,我竟然重複著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我唯一沒有撒謊的,是我的確愛上了別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已經毫不猶豫地奔向那離別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別藍。」韓星宇說。
我們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這幢位於半山的房子有一個寬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夠看到最藍的一片天空。
「這個角度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搬來這裡好一段日子了,從不知道這個天空是要躺下來看的。」他說。
天空本來是距離我們很遙遠的;然而,躺著的時候,那片蔚藍的天空彷彿就在我腳下。當我把兩隻腳掌貼在窗子上面,竟然好像貼住了天空。
我雀躍的告訴韓星宇:
「你看!我把腳印留在天空了!」
他也把腳貼在窗子上,說:
「沒想到天空上會有我們的腳印!」
「智力題——」我說。
「放馬過來!」他說。
「天空是從哪裡到哪裡?」
以為他會說,天空的大小,是和地上的空間相對的。以為他會說,天的盡頭,是在地平線。以為他會說,天空在所有的屋頂上面,他卻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從我這裡到你那裡,便是天空。」
「記得我說過西藏的天空最藍嗎?」他說。
「嗯。」
「也許因為那時年紀小。童年的天空,是最藍的。」
「現在呢?」
「現在的天空最近。」
「四隻腳掌貼在寬大的窗戶上,驟然變得很小很小,我們好像就這樣飛昇到天際,而且是倒掛著走路的。我們走過的地方,白雲會把腳印撫平。
我躺在他身邊,就這樣從早晨直到黃昏,忘記了時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紅。當夕陽沉沒了,天空又變成藍色。我在書上讀過許多關於藍色的描寫,可是,眼前的一片遼闊的藍,卻是無法描摹的。藍最深處,是帶點紅色的。我想起我在書上看過一種鳥,名叫藍極樂鳥。這種鳥的翅膀是藍色的,求偶的雄鳥會倒掛在樹枝上,把身上的藍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斷的抖動。那像寶石般的藍色羽毛。是求愛的羽毛。我看到的藍色,便是成群的藍極樂鳥展翅同飛,滑過長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纏綿流麗的藍,那是愛的長空。
「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掛念著我。」我告訴韓星宇。
「你呢?你是不是仍然掛念著他?」
「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生氣?」
「也許會的。」
「是的,我仍然掛念著他。你生氣嗎?」
「有一點點。」他老實地回答。
「初戀總是難忘的。正如你童年的天空。」
「我明白的。」
「你真的生氣?」我問。
他搖了搖頭,說:「我知道,至少在今天,你沒有掛念他。」
不單單是今天,跟韓星宇一起的許多天,我也忘記了林方文。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才又會被思念苦苦的折磨。
「如果不是你,我也許沒有勇氣不回去。」
「我是障礙嗎?」
「不。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更遼闊的天空。」我說。
「肚子餓嗎?」他問,「我們已經躺在這裡很久了。」
「很餓呢。」我說。
「冰箱裡有Cannele ,冰了的Cannele 更好吃。」
「我不吃。」
「那你想吃什麼?」
我趴到他的胸膛上,說:
「我要吃掉你!」
「我還沒有拿去冰鎮。」他說。
「我就是要吃暖的!」
長天在我背後,溫柔了整個夜室。我在他心裡,找到了最藍的天空。我俯吻著他濕潤的頭髮,他嗷嗷地吮吸我的奶子,一瞬之間,我忽然明白了,萬物有時,離別有時,相愛有時。花開花落,有自己的時鐘;鳥獸蟲魚,也有感應時間的功能。懷抱有時,惜別有時,如果永遠不肯忘記過去,如果一直也戀戀不捨,那是永遠看不見晴空的。回去林方文的身邊,不過是把大限延遲一點;延遲一點,也還是要完的。難道,在我短暫的生命裡,還要守候著一段千瘡百孔的愛情嗎?
我躺在韓星宇的身體下面,看到了愛的長空。我怎麼能夠否定這種愛呢?思念,不過是習慣。直到夜深,當我在他身畔悠悠醒來,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深深的熟睡了。為什麼天好像不會黑的?成群的藍極樂鳥忘記了回家,留下了無法稀釋的藍,纏綿如舊。
當我醒過來,已經是天亮了。藍極樂鳥回家了,飛過之處,流下了一片淡淡的藍,蕩進清晨的房子裡。
韓星宇張開眼睛,說:「我們竟然躺了這麼久。」
「昨天晚上,你睡著的時候,天空還是藍色的。」我說。
「是嗎?」他悠然問我。
那是我見過的,最藍的天空;是我心裡的天空。
7
「我很愛他!」
娛樂版上,我看到了這樣的一條標題。以為又是葛米兒的愛的宣言;然而,照片裡的她,卻哭得眼睛和鼻子皺在一起,只剩下一張大嘴巴。她向記者承認,她和林方文分手了。她沒有說為什麼,只是楚楚可憐的說,她仍然愛著他。
記者問:「你還會找他寫歌詞嗎?」
葛米兒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這是林方文要向我傳達的信息嗎?
可惜,我已經不是那個永遠守候的人了。
8
夜裡,我站在陽台上,無意中看到了林方文的藍色小轎車在下面駛過。他來幹什麼呢?以為他來找我,他的車子卻並沒有停下來。隔了一會,他又回來了,依然沒有停車。漫長的晚上,他的車子在樓下盤桓;最後,失去了蹤影。他到底想幹什麼?
許多個晚上,他也是這樣,車子緩緩的駛過,離開,又回來。漸漸地,當我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我會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來了。他這個可惡的人,他成功了。
我穿上鞋子衝到樓下去。當他的車子再一次駛來,他看見了我。他停了車,從車上走下來,面上帶著微笑。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說。
他沒有回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尷尬的說:「我只是偶然經過這裡。」
「每晚在這裡經過,真的是偶然嗎?」我吼問他。
終於,他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你像一隻做了錯事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搖尾乞憐,想我再抱你。你一向也是這樣的。」
「你可以回來嗎?」他說。
「你以為我還愛你嗎?」我的聲音在顫抖。
他沉默著。
「林方文,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我哽咽著說。
他慘然地笑笑。
「我希望我還是以前的我,相信人是會改變的。可惜,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林方文,如果你愛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重生。」我流著淚說。
他內疚的說:「你不要這樣。」
我哭著說:「有些人分手之後可以做朋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做到的。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知道了。」他淒然說。
我在身上找不到抹眼淚的紙手巾,他把他的手絹給了我,說:
「保重了。」
他頹唐地上了車,車子緩緩的開走了。離別的方向,開出了漫天懺悔的花。他不是來找我的,他是來憑弔的,就好像我當天在葛米兒的房子外面憑弔一段消逝了的愛。我們何其相似?只是,我已經明白了,花開花落,總有時序。
9
「只有雙手才能夠做出愛的味道。」余平志的媽媽說。
我在她的廚房裡,跟她學做巧克力曲奇。這位活潑友善、酷愛烹飪的主婦告訴我,用電動攪拌機雖然方便很多;然而,想要做出最鬆脆的曲奇,還得靠自己一雙靈巧的手,把牛油攪拌成白色。要把糖粉和牛油攪成白色,那的確很累。我一面攪一面望著盤子裡的牛油,它什麼時候才肯變成白色呢?
「要我幫忙嗎?」余媽媽問。
「不用了,讓我自己來就可以。」我說。
「是做給男朋友吃的嗎?」
「嗯!他八歲那年吃過一生難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種味道。」
「回憶裡的味道,是很難在以後的日子裡重遇的。」
「是的,我也擔心——」
她一邊把雞蛋打進我的盤子裡一邊說:
「但是,你可以創造另一段回憶。」
「我怎麼沒想到呢?我真笨!」我慚愧地說。
她笑著說:
「不是我比你聰明,而是我年紀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憶。」
「伯母,你為什麼喜歡烹飪?」
「因為想為心愛的人下廚。」她回答說。
「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說。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開始的。」她說,「每個人的回憶裡,至少也有一段回憶是關於食物的。」
我微笑著說:「是的。」
「烹飪也像人生,起初總是追求燦爛,後來才發現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這是很難做得到的呀!」我說。
「因為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喜歡追求燦爛的。」
我們把做好的巧克力麵糊擠在烘盤上,放進烤箱裡。
余媽媽說:「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歡吃東西,他是美食家!我們每年也會到外地旅行,去一些從來未去過的餐廳吃飯。你見過餐桌旁邊有回轉木馬的餐廳沒有?」
我驚訝的問:「在哪裡?」
「在法國的布列塔尼,我們十年前去過。餐廳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廳的整座圍牆,給綠色的葡萄葉覆蓋著。十九世紀時,那裡原本是郵局。餐廳的東主是一對很可愛的夫婦。餐廳裡,掛滿了男主人畫的抽像畫,木馬從天花板懸吊下來。你能想像這家像童話世界一樣,洋溢著歡笑的餐廳嗎?」她說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裡,有無限神往。
「那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是一頓畢生難以忘懷的晚餐。可惜,我們的照相機壞了,沒有拍下照片。」她臉上帶著遺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為沒有拍下照片,沒法在以後的日子裡從照片中去回味,那個回憶反而更悠長。大部分的離別和重逢,我們也沒有用照相機拍下來;然而,在餘生裡,卻鮮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進來,問:
「曲奇餅做好了沒有?」
余媽媽把曲奇餅從烤箱裡拿了出來,吃了一口,說:
「攪牛油的工夫不夠,還要回去多練習一下呢!」
「是愛心不夠吧?」朱迪之說。
「哪裡是呀!」我說。
「伯母,我也要學。」她嚷著說。
我在她耳邊問:「是做給陳祺正吃的呢?還是做給孟傳因吃?」
「兩個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還是兩個都愛嗎?」
回家的路上,我問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點頭。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會」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長。」她說。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長。」
「真的愛韓星宇嗎?」她問。
這一次,輪到我重重的點頭。
「林方文真可憐呵!」她說。
「為什麼竟然會同情他呢!」
「是你說的,我和他是同志。我瞭解他。」
「我也瞭解他,他最愛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當我沒有那麼愛自己的時候,我才會願意只愛一個人。」
「愛兩個人,不累的嗎?」
「啊!太累了!每個月,我也會擔心,萬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誰的孩子呢?那個時候,我會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時愛很多女人,他們沒有這種顧慮。」我說。
「你相信愛情嗎?」她問。
「為什麼不相信呢?」
「我愈來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愛兩個人?」
「就是愛著兩個人,才會不相信。我那麼愛一個人,也可以背叛他,愛情還有什麼信譽?」
「是你的愛情特別沒有信譽啊!」
「也許是吧!每次愛上一個人,我也會想,當那段最甜蜜的日子過去之後,又會變成怎樣呢?我們還不是會遺忘?遺忘了自己曾經多麼愛一個人。」
「直至你們老得再沒法背叛別人,你們才不會背叛。」
「或者,我們是在尋找最愛。」
「你們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你們自己。」
「難道你不愛自己嗎?」
「我沒那麼愛自己。」我說。
「希望別人永遠愛你,對你忠心不二,難道不是因為你愛自己嗎?」
一瞬之間,我沒法回答。直到我們在鬧市中分手,我看著她湮沒在人群裡,我仍然沒法說出一句話。對愛和忠誠的渴求,原來是因為我太愛自己嗎?我總是責怪林方文太愛自己;然而,在他心裡,我何嘗不是一樣?我用愛去束縛他,甚至希望他比現在年老,那麼,他便永遠屬於我。我終於知道林方文為什麼背叛我了,他沒法承受這種愛。我們都太愛自己了,兩個太愛自己的人,是沒法長相廝守的。當我們頓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後的日子裡,也只能夠愛另一個人愛得好一點。
11
崇光百貨地窖的那家麵包店已經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後的兩個Cannele 去付錢。
「可以告訴我,這種蛋糕是怎麼做的嗎?」我問櫃檯負責收錢的老先生。
這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說:
「你要問麵包師,只有他會做。」
那位年輕的日本籍麵包師已經換了衣服,腋下夾著一份報紙,正要離開。
「可以告訴我Cannele 是怎麼做的嗎?」我問他。
「秘方是不能外洩的。」他說。
我拿出一張名片給他,說:
「我是記者,想介紹你們這個甜點。」
「這是公司的規定,絕對不能說。」他冷傲得像日本劍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懷中的秘笈交出來。
「經過報紙介紹,會更受歡迎的。」我努力說服他。
「不可以。」他說罷走上了電樓梯。
我沿著電樓梯追上去,用激將法對付他。
「是不是這個甜點很容易做,你怕別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為所動,回過頭來跟我說:
「小姐,這裡只有我會做這個甜點,你說什麼也沒用。」
他離開百貨公司,走進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後頭。
「請你告訴我好嗎?」我說。
「小姐,請你不要再跟著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嗎?」
「不,只有我特別厚臉皮。老實告訴你,我想做給我喜歡的人吃,我答應你,絕對不會寫出來,可以嗎?」
他望了望他,繼續看唱片。
本來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給韓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媽媽說得對,創造另一段回憶,也許更美好一些。我沒有看過韓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沒吃過他童年時吃的曲奇,我何以那麼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來取代他的回憶呢?朱迪之說得對,我也是很愛自己的。
我看見那位麵包師揀了一張葛米兒的唱片。
「你喜歡聽她的歌嗎?」我問。
他笑得很燦爛:「我太喜歡了!」
我一時情急,告訴他:
「我認識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簽名,只要你告訴我Cannele 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終於問:
「真的?」
12
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有點驚訝,她也許沒想過會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我說。
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們在咖啡室裡見面,她帶來了一張有她簽名的海報。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她問。
「他是一位麵包師,是你的歌迷。我有求於他,所以要用你的簽名去交換。」
「這樣幫到你嗎?」
「已經可以了。」我說。
她脫下外套,外套裡面,是一件深藍色的、長袖的棉衣,上面印有香港大學的校徽,領口有個破洞。這件棉衣,不是似曾相識嗎?看見我盯著她身上的棉衣,葛米兒說:
「這件舊棉衣是我從林方文那裡偷偷拿走的。穿著他穿過的衣服,那麼,雖然分開了,卻好像仍然跟他一起,是不是很傻?」
斐濟人都是這樣的嗎?威威跟葛米兒分手的時候,吃了莫扎特,讓它長留在他身上。幸好,葛米兒比威威文明一點,她沒有吃掉林方文。
「你們還有見面嗎?」我問。
「我們仍然是工作的夥伴,也是好朋友。」然後,她問我:「你會回去嗎?」
「不會了,我已經有了我愛的人。」我說。
「我不瞭解他。」她淒然說。
「男人不是不是用來被瞭解的。」
「是用來愛的?」她天真的問。
「是用來瞭解我們自己的。」我說。
我終於用葛米兒的海報換到了Cannele
的秘密。它的外衣,因為顏色像老虎身上的斑紋,所以又叫作虎皮。這層外皮是要用雞蛋、牛油、麵粉和砂糖做的。至於裡面的餡料,是用乳蛋糕粉做的。乳蛋糕粉與玉桂、白蘭地和牛奶的份量,也得靠經驗去調配。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蛋糕的人,那是一個很複雜的程序。想要做兩、三次便成功,更是天方夜譚。
當我重複在家裡做那個蛋糕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的問自己,我找葛米兒,到底是因為我想得到做那個蛋糕的方法,還是我想從她口中知道一點點林方文的消息?
葛米兒回去之後,會告訴林方文,我已經有所愛的人了。我就是想她這樣做嗎?我們因為她而分開。到頭來,她卻成為了飛翔在我們之間的信鴿,傳遞著別後的音信。
夜裡,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從抽屜裡拿出來,放在床邊。我再不害怕看見它了。水波之中,心底深處,飄浮著的,是一段難以忘懷的回憶。
13
「好吃嗎?」我問韓星宇。
他吃著我親手做的Cannele .
「是在崇光買的嗎?」
「是我做的。」
「不可能。」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真的!我嘗試了很多遍才做到的。」我把他拉到廚房去,讓他看看剩下來的材料。
我沒騙他,我已經不知道想過放棄多少次了,因為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做,才能夠堅持下去。
「怪不得味道有一點不同。」他說。
「哪一個比較好吃?」
「如果說你做的比較好吃,你會不相信。可是,如果說麵包店做的比較好吃,你又會不高興。這是智力題啊!」
「那麼,答案呢?」
「我會說你做的比較好吃。」
「為什麼?」
「這樣有鼓勵作用,下一次,你會進步。終於有一天,你會做得比麵包店裡的好。」
「呵!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
他抱著我,說:
「我喜歡吃。」
「對你來說,會不會是繼巧克力曲奇之後,最難忘的美食回憶?」
「比巧克力曲奇更難忘。」
「不是說回憶裡的味道是無法重尋的嗎?」
「可是,也沒有第二個你。」他說。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盤圍棋,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我們的愛情也是這樣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成為了相依的人,已經沒法找到另一個了。回憶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舊的思念會被新的愛情永遠代替。
「你去過法國的布列塔尼嗎?」我問。
「沒有,但是,我有一個美國同學娶了一位法國女士,他們就住在布列塔尼,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城市。」
「你見過有回轉木馬的餐廳嗎?」
「沒見過。」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轉木馬的餐廳。聽說,木馬就在餐桌的旁邊。」
他興奮的問:「真的?」
「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可以到那裡去嗎?」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開?」
「為什麼不可以呢?聖誕節,大家也放假。我們還可以在布列塔尼過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裡過除夕嗎?對於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將由布列塔尼的回轉木馬取代。
14
沈光蕙哭得肝腸寸斷。我沒想過她會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嗎?如果還要為他的死許願的話,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個糞池裡溺死的。然而,當她從校友通訊裡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卻哭了。
她縮在床上,用床單捲著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邊,不知到該說些什麼好。是安慰她呢?還是恭喜她如願以償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嗎?」朱迪之問。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那為什麼哭?」我說。
她抹乾眼淚,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覺得傷心,我竟然掛念他。」
「他是個壞蛋,不值得你為他哭。」我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恨他。可是,當他死了,我卻又懷疑,他是不是也曾經愛過我的。」
「當然沒有!」朱迪之殘忍的說。
我說不出那樣的說話。我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愛過對方的。那是多麼悲涼的事情?我終於明白了沈光蕙為什麼從來好像只愛自己而不會愛別人。在她年少青澀的歲月裡,那段畸戀把她徹底的毀了,她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她愛著那個卑微和受傷的自己,也恨那樣的自己。她努力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無恥的男人;然而,當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人。愛情有多麼的善良和高尚?卻不一定聰明。恨裡面,有沒法解釋的、幽暗的愛。
我恨林方文嗎?我已經沒那麼恨了。是否我也沒那麼愛他了?
15
午後的陽光,溫熙了西貢的每一株綠樹,我坐在採訪車上,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當我的同事。馬路的對面,停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就在潛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車子嗎?
他從潛水店裡走出來,頭上戴著鴨舌帽,肩膀上扛著一袋沉重的東西。他把那袋東西放到車上,又從車廂裡拿出一瓶水,挨在車子旁邊喝水。
他看不見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為他會在家裡哀傷流淚嗎?以為他會為我自暴自棄嗎?他還不是尋常地生活?不久的將來,他也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新的回憶,會蓋過舊的思念。
我躲在車上,久久的望著他,努力從他身上搜索關於我的痕跡;突然,我發現是那頂鴨舌帽。我們相識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嗎?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他抬頭望著天空,還是在想哪裡的天空最藍嗎?
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說些什麼,我卻怯場了。
我們相隔著樹和車,相隔著一條馬路和一片長空,卻好像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最後,林方文坐到駕駛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車了。
「對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說。
「沒關係。」我說。
「已經是深秋了,天氣還是這麼熱。」她說。
我的臉貼著窗,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穿過了那輛藍色小轎車的窗子,重疊在他的臉上,片刻已是永恆。他發動引擎,把車子駛離了潛水店,我們的車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市這麼遙遠的嗎?
16
「要出發了。」韓星宇催促我。
我們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間裡,他的外國朋友正開車前來,接我們去「布列塔尼」餐廳慶祝除夕。他遣3葉┐攪四韭砼員叩牟妥饋?/p>
「我在大堂等你。」韓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鏡子前面,扣完了最後一顆鈕扣。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
房間裡的電話響起來,韓星宇又來催我嗎?我拿起電話筒,是朱迪之的聲音。
「是程韻嗎?」
「迪之,新年快樂!」我說。香港的時間,走得比法國快,他們應該已經慶祝過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語調。
「出了什麼事?」我的心,忽然荒涼起來。
「他在斐濟潛水的時候失蹤了,救援人員正在搜索,已經搜索了六個小時,葛米兒要我告訴你。」她說著說著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麼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還見過他?
「他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她在電話那一頭抽泣。
「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我現在要出去吃飯,要慶祝除夕呢!」我用顫抖著的手把電話掛斷。我望著那部電話,它是根本沒有響過的吧?我關掉了房間裡的吊燈,逃離了那個黑暗的世界。韓星宇在大堂等著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說。
「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我問。
「是的。」他回答說。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夢。
我爬上那輛雪鐵龍轎車,向著我的除夕之夜出發。
「你在發抖,你沒事吧?」韓星宇握著我的手問。
「我沒事。」我的臉貼著窗,卻再也不能跟林方文的臉重疊。
韓星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布列塔尼又名叫「海的國度」,三百多年前,這裡是海盜出沒的地方。」韓星宇的法國朋友蘇珊說。
我想知道,在海上失蹤六個小時,還能夠活著浮上來嗎?
「今晚會放煙花!」蘇珊雀躍的告訴我們。
我和林方文不是曾經戲言,要是他化成飛灰,我要把他射到天空上去的嗎?
出發來布列塔尼之前,我收到了林方文寄來的包裹,裡面有一封信和一張唱片。
程韻:
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
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你說的對,也許,我真正愛的,只有我自己。我從來不懂得愛你和珍惜你,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回來。
答應過你,每年除夕,也會送你除夕之歌。你說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那麼,我只好在你以後的人生裡缺席。這是提早送給你的除夕之歌,也是最後一首了。願我愛的人活在幸福裡。
我和韓星宇來到了「布列塔尼」餐廳,那是個夢境一般的世界。那首除夕之歌,卻為什麼好像是一首預先寫下的輓歌?
離別和重逢,早不是我們難捨的話題;褥子上,繁花已開
開到茶蘼,到底來生還有我們的花季;今夜,星垂床畔
你就伴我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
了卻塵緣牽繫
我要的是除夕之歌,什麼時候,他擅自把歌改成了遺言?我不要這樣的歌,我要從前的每一個除夕。上一次的告別太粗糙了,我們還要來一次圓滿的告別,他不能就這樣離開。
餐桌旁,燈影搖曳,木馬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來,那木馬卻是不能回轉的木馬。有沒有永不終場的戲?有沒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願我愛的人隨水漂流到我的身畔,依然鮮活如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