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美隨上司到上海考察兩星期,預計下禮拜日來,已經有整整一個星期,他沒有半點她的音訊。一方面是因為她沒留下任何在上海的聯絡方式,一方面則是因為她素來沒有習慣向人報備自己的行蹤……她是不羈的風。很久以前他就認知到這一點,也接受了她這樣的率性。
時序已由盛夏進入了深秋,他們也認識近半個年頭了。
他們之間,雖存在著一種不容易割捨的情分,但兩人都不是怕寂寞的人。不像一般談戀愛的人必須成天黏在一起才能證明你愛我、我愛你,博佳甚至不認為智美愛他,但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確確實實有一種戀愛的心情,這種心情足以讓他瞭解到他是愛她的。
不用很常在一起,只需要確定對方的心中有自己的存在。這分存在,甚至不需要很多。
所以當她到上海去時,他雖然渴望,但卻一點也沒巴望她會打電話回來。畢竟要求一陣不羈的風要記得打電話向某人報備行蹤本來就是一件困難的事。
但是她打電話回來了。
博佳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加快了好幾倍。
「你好嗎?」不知是否是因為身在異地的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博佳聽見自己顫顫地回答說:「很好,你呢?」
「還不錯,上海很好玩,我想就算以後公司派我長期到這裡工作我也不會太排斥。這裡萬事待舉,百廢俱興,前途大有可為。」
「喔,那很好。」聽起來她如魚得水。
接著博佳又聽智美叨叨絮絮地聊著上海的工作和生活瑣事,他都只是站在聽眾的立場,完全沒有介入。
講著講著,智美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但是……」
「嗯?」
她輕輕歎息一聲。「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總是有些寂寞。」
智美坐在飯店的窗台上,拿著電話看著高懸在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博佳,看看窗外的月光。」
「嗯?」博佳依言拿著電話走到窗前,今夜的月娘皎潔如昔。
「看見了嗎?」她問。
「看見了。」
「真好。」她說。
更好?博佳有些不明白。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智美難得感性地說:「知道有人跟我看著一樣的月光,我的心好像比較溫暖了些……才十月分,這裡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
博佳不願錯解智美的心情。「你是否……想念我?」所以才打這通電話過來?
智美愣了下,心裡一個長久便存在的疑問頓時有了答案。「怎會這麼問呢?」她說。
博佳剛要往心湖深處退縮,智美便道:
「是否你也想念我?」
她在等待著,他不得不給她一個答覆。但當他意識到她說的是「你也想念」的時候,他開懷了。她說的是你「也」。
等不到他的回應,她說:「我還以為我不會寂寞,因為我是這麼個理性凌駕感性的人;可,即使再理性的人,好像也無法完全抵抗寂寞這種東西。」她輕歎道:「博佳,人為什麼會寂寞?」
「我不知道。」頓了頓,他說:「不過若人類真的是亞當和夏娃的後代,那麼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察覺到這個問題了,不然它不會替亞當再造出一個夏娃,你說是不是?」
她一直錯認龐博佳這個男人理性凌駕感性,相處後,她才發現他雖然理智,卻又比任何人都要感性。若非有那樣多的感性,他怎會跟花草講話?若非感性,他又怎會搬出這樣一個「寂寞源頭學說」?
其實他也很難懂啊。
智美嗤笑道:「男人的上帝造人論。」她說:「說起人類的起源,我比較傾向於信仰女媧造人的神話,起碼那比較公平些。每個人都是用泥巴做的,沒有誰是誰的肋骨這種不平等的問題。」
博佳笑道:「關於人類是怎麼產生的,這似乎是個很需要花時間來討論的議題。」此時此刻,若她就在眼前,兩人一起辯論想必會很有趣。然而此時此刻,他們之間偏偏只維繫著一條電話纜線,這維繫脆弱得隨時都可能斷裂。
「智美,早點回來。」
智美本意欲雄辯一番,但聽得博佳這樣說,她的心突然柔軟了,「晚安,博佳,有空時記得抬頭看看月亮。」順便想想她。
「晚安,智美,早點睡。」
智美微笑地掛斷了電話。
放任自己沉浸在思念的心情裡,她細細品味著這難得的經驗。
對她來說,牽記著一個人與讓一個人牽記著自己,都是生平第一遭。在此之前,她從沒有這麼想要結束工作,回到一個人身邊的感覺。
對於龐博佳,她真的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嗎?
☆ ☆ ☆
這樣的疑問一直伴隨著智美回到台灣。
在俱樂部的韻律教室裡,蘇安桐大聲道:「當然不是嘍,你怎麼會這麼想?」
兩人一邊跟隨著老師跳有氧舞蹈,一邊喘著氣,顱著空檔聊天。
總算,一段熱舞結束,兩人邊擦汗邊喝著水,智美倚著欄杆,困惑地道:「不然你一直挖我和博佳的事情做什麼?」如果不是想拿去填版面,安桐幹嘛這麼拚命地想知道她跟博佳之間的發展?
安桐大喊冤枉地道:「因為好奇嘛,你什麼時候引薦你那位龐先生讓我認識認識?」
智美好笑地道:「你認識他做什麼?他又不是什麼影劇名人,沒有什麼八卦消息可以提供你們報社。」
安桐仰著頭喘氣說:「我也不打算寫他。只是我三不五時聽你提起那位龐先生,以我這樣容易對人產生好奇的性格,我自然想見見他,說不定他正是我尋找已久的Mr.Right!我光是聽你口述,我幾乎已經認定他就是我蘇安桐心目中最理想的頭號老公人選了。」
智美假意地咳了咳。「那你一定要失望了,他已經死會了。」
「你是指他跟你?」眨眨眼,安桐笑道:「你們不是有名無實嗎?反正權宜性的婚姻隨時都可以註銷,我不會在乎的--好不好?找個時間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介紹安桐和博佳認識?智美下意識排拒這樣的想法。
觀察著智美的表情,安桐笑問:「你不會捨不得吧?」
原以為智美會否認,沒料到她竟回答她說:「我當然會。」
安桐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會?你會什麼?」
智美笑道:「放棄吧,蘇安桐,朋友夫,不可戲。除非博佳自己要求離婚,不然我是不會把他讓給別人的。」
「哦?」安桐轉動著眼珠子。
智美強悍地道:「他是我的。」
安桐擊了下掌,抱著智美的手臂道:「快,智美,打電話約他出來,我太想見見他了!」
智美佯怒瞪她一眼。「都說不讓給別人了。」
「只是看看而已嘛。」她央求。
「不。」
「不?」真難以置信。「你何時變得這麼小氣啊?」
智美呵呵笑道:「不。」她拎起水罐,往更衣室走去。
安桐嘟嚷著跟在智美身後,直念著她重色輕友。
十分鐘後,兩人換好了衣服,相偕離開俱樂部。
走到大樓門口時,智美突然想到什麼,她「啊」了聲,腳步倏地定住。
安桐不解地看向她。「怎麼了?」
她忘了她今天跟博佳約在俱樂部的大樓前見面了。
此時等候在外的博佳已經看見她,朝她走了過來。
看來是躲不掉了。智美攤攤手,指著博佳道:「喏,你想見的那位龐先生朝這裡走過來了。」
安桐順著智美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準確無誤地看見一名沉穩內斂的男子,她一看見他,便知道他正是她欣賞的那一型。她推推智美的手,低聲問:「你真的不能讓一讓嗎?」
智美非常堅決地說:「不好意思,這一位是我先看見的,你下手太慢了。」
「智美。」博佳已經走到她面前了。
龐博佳外型雖然不算搶眼,但他身上有一種只消一眼,就能讓人覺得信賴的氣質。這種人,當情人可能略嫌木訥,但絕對是當老公的好人選。智美真有眼光。
觀察出心得,安桐笑了笑,伸出手,自我介紹道:「龐先生,久仰久仰,我是蘇安桐,智美的朋友。」
博佳這才注意到智美身旁有人。他笑著握了握安桐等候已久的手:「蘇小姐,幸會。」
安桐的血液裡天生帶了點找碴的性格,她眉目嫣然道:「不知道龐先生結婚了沒有,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很樂立息毛遂自薦。」
智美覺得好笑,這安桐跟潔西卡一樣,想結婚想瘋了。她故意抱住博佳的手臂,藉此宣告所有權。
博佳只是淡淡地笑:「很抱歉,蘇小姐,我們要一起去吃飯,你要一起來嗎?」
安桐很想點頭,但她終究還是搖搖頭。玩笑開到這個程度就夠了。
「改天吧。」她說:「我還沒打算改行當電燈泡。」
智美與博佳相偕離去。
安桐萬分欣羨地看著他們,唉,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遇到她的Mr Right?
低頭打量自己一番,咦,她的條件也很不錯啊,為什麼她都二十五歲了還交不到半個男朋友?
不行不行,她可得再加把勁。
☆ ☆ ☆
智美難得和博佳在外頭的餐廳吃飯。
在餐廳吃飯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不用親自下廚和洗碗。
他們選在一家靜謐的小餐廳用餐,飯後,時間還早,兩人一同散步回智美在東區的公寓。
手挽著手的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妻。
十一月,已經感受得到冬天的腳步了,看來今年冬天會比往年冷一些。這樣比較好,冬天應該就是要冷一點才有味道。
儘管夜裡的街道上有些冷,但他們還是刻意放緩了彼此的腳步。這樣與一個人攜手散步,於他、於她,都是頭一遭。他們都想知道此時此刻的這種感覺,跟獨自一人走在街上有什麼不一樣?
好像自這個世界抽離開來,街道上依然車水馬龍,但與他們不再相干。小小的空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一種互相依偎的感覺,既脆弱又堅固。
讓人不禁想一直這樣走下去……
一直到回到智美公寓的大樓樓下,兩人才從怔忡裡回過神來,對彼此微微一笑。搭電梯回到八樓,在公寓門口,智美掏出鑰匙打算開門,博佳出聲道:「智美,生日快樂。」
智美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她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省悟過來。「今天?我生日?」
博佳望著她,笑得好溫柔。
「我都忘了。」她瞪大眼,「你怎麼會知道?」仔細一想,他們以往並不常在外頭的餐廳吃飯,該不會是因為今天是她生日,所以他才特意安排的吧?
「我們結婚時,我看了一眼你的出生日期。」
只看一眼就記住啦。看著他帶笑的眼,霎時她完全明白了,他真的為她這麼做了。
博佳自她愕然的手中接過那串快掉下來的鑰匙。
驚愕過後,是一股暖流洋溢在心頭。她從來不在乎自己的生日是否有蛋糕慶祝,也記不住確切的日期,然而他特意安排的驚喜仍讓她感動莫名。
他低頭,抵著她的秀額低聲問:「壽星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若照中國人的計年習俗,逢九跳過,她已經三十歲了。對不想變老的女人來說,三十歲的生日實在是沒什麼好慶祝的。
智美圈住他的腰,把他拉近自己,又歎又笑地問:「禮物……真的開口就有?」天底下有這種好事?
他很實際地說:「能力所及的,一定想辦法送給你。」
「有沒有蛋糕?」
「放在你的冰箱裡。」
等等,「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他沒她的鑰匙啊。
博佳笑道:「下午我請管理員幫我開門。」
又是老王!真相大白,但智美發現她竟然不生氣。
一雙大眼溜溜地轉著,她邊打量著面前這男人,唇角一邊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好極了,」她說:「我剛好有個很想要的東西。」
「只要我能力所及--」
「保證你可以。」智美接過他手中的鑰匙,胡亂塞進皮包裡,推著他往電梯走。「快,我們得買一樣東西。」
「智美?」博佳一頭霧水的被推進電梯裡。
智美按下一樓的燈鍵,電梯迅速往下降。到了一樓後,她拉著他往大樓附近最近的便利商店走去。
博佳愈來愈迷惑,智美究竟要買什麼?
進了便利商店後,謎底解開了。
她買了一盒保險套。「付帳啊,親愛的。」
博佳俊臉泛紅。「你買這個做什麼?」
智美怡然自得地道:「你不是說要送我禮物嗎?」
「禮物?」顧不得櫃檯的收銀小姐好奇的眼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轉,博佳困窘地問:「這個?」
「誰說是這個。」智美推了推他。「快付錢啦。」
博佳只得掏錢付帳,然後拉著智美盡可能快速地逃離現場。
智美差點笑岔了氣,而他還是莫名所以。
智美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好,時間寶貴,我們快回去。」然後又拉著他趕場似的回到她的公寓。
博佳跟著她團團轉著。好端端一個生日夜,浪漫的氣氛此時已蕩然無存。「智美?」她在忙什麼?
開門,進房;關門,落鎖。
好了,她準備好了。轉身面對他,她咧開嘴道:「龐博佳,你說話算話嗎?」
雖然困惑,他還是回答她:「當然。」
智美走向他。「那麼我現在就要你送我禮物。」
博佳迷惘地看著她,「你到底要我送你什麼?」當然不會是保險套了。
智美勾住他的脖子。「傻瓜,你還沒想到嗎?快點動手呀,動嘴也可以,總之,我要你,至於保險套當然是你要用的嘛。」
博佳真的愣住了。「智美,你確定……」
再確定不過了,她拉下他的頭,咬了咬他的嘴。見他呆若木雞,她真想捶他。「龐博佳,你到底吻不吻我?」
當然想。博佳總算回神過來,他一把抱起她。「到臥房去,這裡有點亮。」
智美綻放出勝利的笑,順手將房裡的燈給關上。
這是她所收過最好的一個生日禮物了。
記得待會兒許願時,她一定要許一個願--她希望……希望可以和他像現在這樣,一直在一起。
她真害怕改變,希望他們之間這種既是朋友又是戀人的關係可以維續下去。起碼維持的久一點,有多久算多久。
☆ ☆ ☆
結果,智美與博佳這樣的戀人關係維持了近兩年。
兩年,足夠讓很多事情產生變化。
例如--潔西卡不再想要結婚了,但她已大腹便便,隨時準備當未婚媽媽。
又例如那與智美曾經有著共同理想,遊戲人間的趙公子趙豐臣,居然寄了一張喜帖給智美,邀請她參加他的婚禮。
智美接到趙公子的帖子時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打電話過去,才發現他是真的要結婚了。問他怎麼回事,趙豐臣說:「老了,再不結婚就太晚了。」兩年前,三十歲的趙公子還聲稱不到四十絕不結婚的哩。
真是奇怪,想結婚的不結婚了,不想結婚的偏偏又結婚了。
智美不得不感歎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個人。
何需用到十年,短短兩年已見真章。
就連蘇安桐都遇到了一個男人,儘管這人不是她一直在等待的Mr.Right,她還是不顧一切愛上了他。
兩年,小孩大了些,大人老了些。
智美常去的那一家咖啡館已經改裝了三次,最近正在做第四次整修。
台北站前那座歷史久遠的天橋也在這兩年之中的某一段時間裡被政府拆掉了。
很多人、很多事都變了,只有她和博佳之間沒有改變,依然是朋友,也是戀人。
上回和博佳一起在路上遇到安桐,她說:「你們居然還是老樣子。」語氣裡有十足十的難以置信與羨艷。
看著週遭的人所歷經的人事變化,智美不止一次問自己,她跟博佳之間真的什麼也沒有改變嗎?
雖然童智美依然是那個成天為工作繁忙的都會女性,而龐博佳也依然是那個成天拈花惹草的園丁。
他依然不能陪她在令人厭煩的社交圈裡打轉,而她仍舊不能喜歡在烈日下拔草除蟲的單純樂趣。
但他們互相尊重,包括對方的生活領域、興趣,乃至專業素養與政治理念、生活觀。
他們依然是「不適合」的兩個個體,但智美開始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完全「適合」的人。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是需要包容以及尊重的。
她改變了嗎?
很多人都認為沒有。
她依然率性不羈,熱愛自由。
博佳很明白這一點,他給她自由。
沒有多少男人能夠做到給另一伴完全的自由空間,智美心裡非常清楚,這個世界上只可能有一個龐博佳。
而她非常幸運地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