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在後,馬車向東行,前頭宋銓駕車,後頭兩人不坐車廂內,而是垂下四隻腳蕩呀蕩,並肩坐在車後看斗大的紅紅落日。
「去年的芳草青青滿地,去年的桃花依舊滿枝,去年的燕子雙雙來至,去年的楊柳又垂絲,怎麼去年的人兒……」
「去年的人兒,怎麼了?」朱由楠聽著她清脆的歌聲,舒展了眉頭。
「說起這年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這曲兒不好。」尹桃花搖搖頭,露出笑靨道:「我唱一首好聽的給阿楠聽--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高歌一曲斜陽晚。」
「這首怎麼沒桃花?」
「哪來那麼多桃花的曲兒!而且我再唱下去,也讓你聽膩了。」
「不,不會膩,我聽了很歡喜,」咦,奇怪,不會臉紅了耶!
倒是尹桃花臉蛋一熱,故意轉開了臉。「你歡喜,我可唱得累,這樣吧,換你唱給我聽,」
「啊?我?這天干物燥的,我嗓子很破,聽不得的。」
「回去幫你熬碗桔皮湯,滋潤滋潤嗓子,以後還要唱更多曲子給我聽。」
「噯,你已經學會養生了。」朱由楠笑意溫煦,詩詞曲賦難不倒他,若得桃花為他夏天奉上涼茶解熱、冬日熬湯潤喉,他唱再多的曲兒也願意。
「我唱了喔,你別嚇到。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家……」
馬車一頓,驀地停了下來,馬匹嘶鳴,打斷好不容易才開啟的金口。
一人一騎站在道上,硬是擋住了去路,馬匹上的人物一身勁裝,器宇軒昂。
宋銓並不急著護主,只是冷冷地瞧著來人,「是你?有何貴幹?」
朱由楠拉著桃花跳下馬車,轉到車前瞧個究竟,
「阿楠大夫好歌聲,還記得我嗎?」那人微笑道。
「嚇!」此人總是突然出現,真是嚇他一跳,「是姓賀的?」
「賀大哥!」尹桃花驚喜地人喊一聲,「你身體都好了。」
「托桃花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賀擎天跳下馬匹,抱拳笑道:「這些日子,聽聞一位善心的游大夫在洛陽附近鄉村義診,旁邊跟著一位會拿糖哄小朋友吃藥的桃花姑娘,想來就是二位了。」
「還有宋大哥,他很辛苦,載著我們四處跑。」尹桃花笑著指了指宋銓。
「宋兄弟,你們是恩德廣披,造福百姓啊!」賀擎天有禮地抱拳。
宋銓跺開腳步,面無表情,但視線仍放在他身上。
賀擎天不以為意,笑得爽朗,開門見山地道:「阿楠大大,無事不登三寶毆,我商洛山有個兄弟要請你瞧瞧,」
就是會給他找麻煩!朱由楠搖頭笑道:「該不會又要我縫補了吧?」
「正是。」
「桃花,我們還有縫補的藥物針線嗎?」
「有,今天沒遇上受傷的病患,所以沒用上。」
「少爺,天色已晚。」宋銓出聲了。
「是很晚了。」朱由楠望看天邊捲成絲絲條狀的紅雲,再轉向身邊那雙清澈的眼眸,「可是,桃花,當大夫的就算半夜有人敲門,也得努力從被窩裡爬起來看病,是不是?」
「是啊!」尹桃花笑靨明朗。
宋銓不再說話,跳上馬車,拉起韁繩,少爺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還請賀兄帶路了。」朱由楠也扶著桃花上車。
賀擎天點頭,矯健地躍上馬匹,帶領馬車奔向目的地。
夜色黝黑,田野阡陌縱橫,數間農家小屋點綴其中。
日入而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其中卻有一家以黑布幕遮了窗戶門板,擋住屋內的燭火通明。
「嚇!這麼嚴重才看大夫?!」
朱由楠仔細檢查傷口,不由得皺起眉頭,手上已接過桃花遞給他的清創藥粉,準備清洗傷口。
「大夫,請你一定要救趙雲啊!」旁邊一個姑娘語氣焦急。
「他叫趙雲?」朱由楠對這群人的興趣更甚於傷勢。
「我們商洛山有結拜七兄弟。」賀擎天神色凝重的解釋道:「我是大哥,趙雲是老七,大家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生共死,缺一不可。」
「呵,你是老七?」他也是耶!
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發著高熱、差不多奄奄一息的趙雲露出很淡的笑容,「我家姓趙,我爹又忒崇拜常山趙子龍,就給我起了這個大名,咳咳……」
「趙雲,你別說話,會牽動傷口的!」那姑娘急得淚盈於睫。
「大哥,明月,其實,我本來就不指望了……」
「誰說你沒指望?」見了這些「山賊」,朱由楠還是不免動氣,「一支箭射到你胸窩裡,硬是不流血,就是要你好好活著見到大夫,你對大大要有信心。」
尹桃花見到那傷勢,鋪好白布,將一應器具、藥材準備妥當。
賀擎天握住趟雲的手掌,用力一捏,眼眶微有淚光的說道:「七弟,阿楠大夫看病,一向會先說教,罵罵病人,我是領教過的,你放心。」
「大哥,讓你擔心了……」
「你們就盡幹這些沒命的勾當!」朱由楠一邊嚕嗦,一邊忙著洗傷口、撒麻藥。「就是上個月底和朝廷軍隊在陝南對峙那一回?也難為這位七弟捱到現在。」
「我本想讓箭頭留在裡面一輩子,以後可以跟孫子說故事,當年爺爺打……」趙雲想笑,卻是笑得極為艱難。
「都發炎流膿了,別逞英雄。」朱由楠不再讓他說廢話,「你如果死了,誰來跟孫子說故事?桃花,麻沸湯調好了?讓他喝下吧。」
尹桃花端來麻沸湯,賀擎天接過,稍微扶起趙雲的頭,餵他喝下,江明月則是在一旁焦急觀看。
趁著麻藥作用的空檔,朱由楠走到門邊,吩咐宋銓,「今晚我們沒法子回去了,你回城跟賈大夫說一聲,哄哄紅豆和小橘,免得他們擔心;至於府裡……」他乾脆拉宋銓出門,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了,「你一定得留在我房裡直到明天早上,推說我不舒服,不能過去爹娘那兒請安。」
「可是,我要保護七爺。」
「姓賀的和那位姑娘都是有功夫的,他們會保護我。」
「他們畢竟是『山賊』。」
「他們總得保護那位病歪歪的趙子龍,放心啦,大家都要保命的,再說我只是個小大夫,又有誰能拿我怎樣?」
宋銓覺得七爺不一樣了,以前是有些溫吞、有些謹慎,很難拿定主意;而現在不只是任性,還帶著自信,任性是冒險,但自信會化險為夷。
七爺重視大夫的身份更甚於小王爺的虛名,而他也更崇敬一位懂得民間疾苫的好主子。
「七爺,屬下遵命。」他點頭領命。
朱由楠交代完畢,看著宋銓駕車離去,再笑容滿面地推門進屋。
「桃花,刀子過火了嗎?嘿,以前有關公刮骨療毒,現在換趙雲上場了,不過,這裡沒有華佗,只有一位初出茅廬的阿楠大夫喔!」
一個時辰後,朱由楠滿身大汗,縫合手術比他預期的還要困難。
那箭頭好死不死,就插在心臟上方,若用蠻力拔掉,必定狂噴鮮血而死,所以他只能慢慢剜開旁邊的肉,再一點一點地拔出箭頭。
他早已忘了時間,尹桃花一如往常,輕輕地為他拭汗。
賀擎天和江明月更是屏氣凝神,憂心忡忡地站在旁邊觀看,驀地,賀擎天皺起眉頭,警戒地走到門邊。
「有馬蹄聲?」江明月也聽到了。
「是四弟。」賀擎天聽出來人,推門而出。
刀割般的黑夜寒風裡,馬匹急馳而至,人還未下馬,就急著道:「大哥,不好了!洛陽城裡有好幾營的軍士往這邊過來了。」
江明月一驚,就要拔出腰間短劍,「是阿楠大夫的隨從去告密了?」
「明月,別衝動。」賀擎天擋住她的手,回頭望見兩個正在認真縫補的身影,沉聲道:「不可能,宋兄弟只是回去報平安,七弟受傷,我們一路從陝西過來,應該早已暴露行蹤了。」
排行老四的簡厚著急地道:「大哥,現在怎麼辦?」
賀擎天看了一眼黑壓壓的田野,轉身走入屋內。
「好了。」朱由楠剪掉線頭,眨一眨酸澀的眼睛,渾然不知外頭的緊張氣氛,轉身鬆了一口氣,露出溫柔的笑容。「桃花,你累了?」
「我不累,阿楠比較累,肚子餓了嗎?這裡有餅。」尹桃花也是綻開微笑。
「你先吃,我來收拾。」
「你先拿去吃,我來忙,這些沾血的衣服、布條得燒了……」
「給我。」賀擎天伸手拿了過去,分開三落,分別交給江明月和簡厚。「明月,你騎馬往東;四弟,你往西;我往北,沿路丟了血衣,讓他們抓不著方向。」
「好。」江明月望向床上那個昏迷的人兒,「那趙雲……」
賀擎天神色一凝,「阿楠大夫,軍隊來抓人了,我七弟應該走不掉吧?」
「當然走不掉。」朱由楠心頭一跳,一個不留神,「碰」地大力蓋下藥箱,「如果此刻搬動他,還要騎馬,傷口會立刻迸裂大出血。」
賀擎天的眉頭鎖得更緊,「就怕官兵變聰明了,會搜索附近的農家……阿楠大夫,你會騎馬嗎?你跟桃花姑娘先走,我留下來看著七弟。」
朱由楠揮揮手,「你們趕快去調虎離山,我留下來。桃花,你怕不怕?」
「不怕。」阿楠好有擔當,她又怎會怕呢!
「可是官兵凶狠……」賀擎天反倒躊躕。
「我為什麼要走?我又不像你們是亡命之徒、是官府緝拿的對象,再說,我當大夫的,還不確定是否救活了你家七弟,怎能一走了之!」
「阿楠,我們先用棉被將趙大哥藏起來吧。」
「好。」
兩人也不理人,竟像小孩玩遊戲似的,搬起床上的幾條棉被,遮遮掩掩地埋了趟雲,順便也把藥箱塞了進去。
「多謝。」賀擎天咬牙轉身,「四弟,明月,我們去引開官兵,屋子快熄了燭火,揭開黑布幕,若有官兵來,你們兩個趕快上床。」
「上床?」
朱由楠還在發楞,三人三騎已經快馬加鞭離去,遠遠地已經聽到人聲,蹄聲雜沓而至,尹桃花照賀擎天的指示,迅速吹熄燭火,拉開布幕通風。
「阿楠,我們快到床上,假裝睡覺,」她說著便脫鞋爬上床。
「喔。」朱由楠晃晃腦袋,他怎地忽然變呆了,聽不懂姓賀的話?
向前摸索兩步,來到床邊,傻楞楞地抓住棉被,直接躺了下去。
「啊!」手臂碰手臂,那柔軟的觸感令他立刻跳了起來,啥?睡覺?!
「阿楠,快躺下來。」尹桃花心急,黑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旁邊躺著姓趙的?」
「我旁邊是棉被,他藏在棉被裡。啊!我先讓他透個氣。」
「我來。」朱由楠用力吸了一口很深很長的氣,從床尾爬上床,「桃花,你躺出來一點,我睡他旁邊。」
尹桃花趕忙挪了位置,直到阿楠在她身邊穩穩地躺了下來,拉起大被蓋住彼此,她才意識到,他們正在一起睡覺,這不就表示……
才剛熄了燭火,屋內顯得格外漆黑,她再怎麼不解男女情事,還是臊紅了臉,轉過頭,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她一再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羞的,為了救人,矇混一下罷了。
朱由楠也是臉紅耳熱,僵硬地伸直手腳,動也不敢動,將注意力放在趙雲的呼吸上,免得治好了箭傷,卻讓他窒息而死。
「阿楠,來了……」尹桃花一直瞧著窗外。
外頭火光移動,照亮了田野夜空,雖說不怕,但事到臨頭,又見識過軍爺的兇惡,她還是不自覺地聲音顫抖,將身子往床裡頭縮去。
朱由楠察覺她的顫動,本能地抱住她的身軀,也試圖不讓自己發抖。
都怪他,老愛在姓賀的面前逞英雄,思慮不周,誤判形勢,徒然讓桃花擔心受怕。
「桃花,別怕,我在這裡。」他這句話講得很心虛。
「我……我不怕,可我惦著紅豆和小橘,如果我被抓了,沒人照顧她們,還有阿楠--」她忘了害怕,猛然轉過身子,與他臉對著臉,鼻息對著鼻息,「阿楠,你也不能有事,你還要當好大夫……這樣吧,快,你帶趙大哥躲到床底下,如果軍爺進來了,有我擋著。」
「傻!」他望著那雙盈盈含水的黑眸,清透、天真、善良,他一顆心也隨之浸潤了進去。「萬一你被抓去,紅豆和小橘怎麼辦?」
「你一定會幫我照顧她們的,阿楠,快點!」她拉他的手,想要起身。
「桃花啊,」他卻是將她摟得更緊,喟歎一聲,很自然地以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你怎麼老想到我,不想想自己呢?」
「阿楠你當大夫,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什麼也不會,哎呀,別說了……」
「桃花,我絕不會讓你涉險的。」
此刻,他已經明白了,宋銓雖可以保護他,但他不可能一輩子倚賴護衛,他若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就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以及保護他最喜歡,也最在意的女子--桃花。
外頭的馬蹄聲來得又快又急,還有男人的怒吼叫罵聲此起彼落。
「東西南北都派兵追去了,剩下的,你們幾個,隨我搜索附近的農家,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
姓賀的果然猜對了,仍有足夠聰明的軍官懂得搜尋農家,朱由楠抱著懷中人兒,心念轉動,眼前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個小大夫可以掌控的了。他也相信官兵不會笨到看見只有「小夫妻」兩人,就不會大肆翻箱倒櫃,即使把人藏到床底,還是會被拉出來的。
脖子上垂掛的線繩沉甸甸的,不時提醒著他的身份。
「桃花,你聽我說,」他很快地在她耳邊細聲道:「不管我待會兒做什麼事,你都不要害怕,只要躺著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好嗎?」
她早已說不出話來了,他如此緊緊地抱住她,好像張了翅膀的老母雞,奮不顧身地保護小雞不給大鷹啄去……噯,怎把阿楠想成老母雞了?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瞠上,感覺好溫熱、好舒服,心頭是既甜又酸,眼睛一下子變得濕熱?只想就這麼一直躺下去,靜靜地聽他的心跳,讓他護著她……
「進去這間屋子搜!」聲音已在屋外,同時有人擂起門板。
兩人一驚,朱由楠正欲起身開門,外頭的官兵可不等人,直接撞開那兩片上了閂的薄薄門板。
火把照進屋內的一瞬間,他來不及再想,一個翻身,趴到桃花的身上,雙手一扯,扒開她的衣服,同時吻住她的唇瓣。
「唔?!」尹桃花嚇得差點停止心跳。
「給我搜!」進來的總兵大聲斥喝。
四個兵丁拿著火把,照得屋內明晃晃的,只見家徒四壁,幾個小箱籠也藏不住人,最可疑的就是床上隆起來的棉被。
朱由楠抬起臉,惱怒地道:「什麼人壞了小爺的興致?」
「我管你大爺小爺的!現在可不是生娃娃的時候,」總兵大人不由分說,上前就要扯開被子。
朱由楠也立刻跳起身子,順手拉開衣袍,露出赤裸的胸口,再張開雙手,擋住來勢洶洶的總兵。「我就是要生娃娃,你敢阻止我?」
「閃開!你這個死老百姓,不想活了嗎?」總兵正要打人,忽然一隻手僵在半空中,一雙死魚眼睛直直地瞪住「死老百姓」胸前的那塊玉珮。
福字牌?!
凡在洛陽當官、當兵的都知道,洛陽城裡,巡撫不大、總督不大、欽差不大,就福王最大,大家上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認識福字牌。
福王府人人有一塊牌子,上頭刻著篆體「福」字,福王和正妃配戴金牌;側妃為銀牌:兒女們是玉牌;至於隨從家僕各依等級而有銅、鐵、木牌之分。
仗著這塊福字牌,就算是買菜的下人,也可以大剌剌地領走糧倉的賑災米糧;或是哪個管家可以要求調派兵丁守住妓院大門,只是為了讓某個小王爺玩到天亮。
玉牌?!總兵的凶氣沒了,腿也軟了,只想喊救命,這又是哪個小王爺啊?
「是誰不想活了?」朱由楠扯著嗓子,也回瞪總兵。
「您……」
朱由楠不讓他喊出來,一步一步往前逼近,「你叫啥名字?本小爺回去告訴官府,說你半夜帶兵,亂闖民宅,擾人清夢,可惡!太可惡了!」
「我……小的是奉命抓賊……」
「你看!你看!你嚇壞我的女人了!」朱由楠一回頭,又氣得破口大罵,「你們有賊不抓,只會擾民,朝廷給你們軍俸是做啥用的?拿來欺負老百姓嗎?快點報上名號,本小爺說什麼也要報官,調你到邊關吹風沙!」
那塊慘白白、冰冷冷的羊脂白玉,在總兵的眼裡一寸寸放大,他的雙腳也一步步後退,而另外四個兵丁早已退得無影無蹤。
對了,是人稱混世小霸王的小七王爺,聽說此爺平日不待王府,就愛混跡市井之間,賭牌九、鬥蟋蟀、扮戲子,喝花酒……那麼,七爺會來農村玩村姑,也不是什麼大驚小怪之事,瞧那床上,好像不只一個女人,棉被裡至少還藏著兩個哩!
總兵咧了嘴,正想拉開諂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喊聲七爺。
朱由楠見那嘴型,立刻道:「你給我閉嘴!本小爺正在氣頭上,你若還想活命,最好趕快滾離我的視線;你想出名也可以,我明天告到你上面去,你就收拾鋪蓋,準備到塞外放羊吧!」
口口聲聲都說要告到他上司那兒,總兵也不想自我介紹了,節節後退,唯唯稱諾,直退到了田埂邊,摔進了已收割的麥田黃土裡。
很快地,遍佈田野四處尋人的兵丁一個個滅了火把,馬蹄聲再度響起,不到片刻,全部走得一乾二淨,大地又恢復深夜應有的寧靜。
不遠處幾百尺的農家傳來嬰兒啼哭聲,想來是破嚇壞了。
朱由楠心頭一擰,摸上胸口的玉珮,沒想到他最痛恨的作威作福牌子,竟能拿來救人,老天爺實在太愛開玩笑了。
他長歎一聲,攏好衣衫,藏住玉珮,紮緊袍子,進屋關上破門板。
藉著微微的星光,只見桃花坐在床上,屈起雙膝,將頭臉埋著,低聲啜泣。
「桃花!」他方寸大亂,吶吶地道:「情非得已,我……」
「你怎能做那種事!」尹桃花哭出聲,抬頭看著他。
「桃花,是我不好,我不該睡裡面,來不及下床擋人,只好作個戲……」
「說這個做啥?」
「我……我不是存心欺負你,我……」他又能解釋什麼?
「書獃子,不是跟你說這個!」
「啊……」
「你不要命了嗎?你怎能和軍爺吵架!」她跳下床,鞋子也不穿,衝到他面前,掄起拳頭就敲,「軍爺都很凶的,動不動就拿刀殺人,你還要不要命啊?」
「我要啊。」
「那你還干蠢事!」她放聲大哭,一拳又一拳敲在他的胸口上,「我要阿楠好好的,你要我不能動、不能說話,可教我看你吵架,你可知我有多急?」
「桃花……」他任她敲著,嘴角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我該保護你。」
「我不用你保護!你這傻蛋,只會做糊塗事,你當大夫的,就該愛惜性命,壞人由我來擋就行了,偏你剝了人家的衣服,我起不來……好痛!嗚……」
敲到他的玉珮了。他笑著握住她的手,雖是深秋夜涼,但他心頭卻是春暖花開。
「我愛惜我的性命,更愛惜桃花的性命,我也要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
她癡癡地迎向他溫煦的目光,淚流不止,除了爹娘,從來沒人這般呵護過她。
是阿楠,她心心唸唸的阿楠,這個答應帶她回鄉開醫館的阿楠啊!
那裡有桃花開、魚兒游、青蛙眺,就算一輩子只能在他旁邊熬藥水,招呼病人、遞個巾子讓他擦汗,她也甘願……
「怎麼愈哭愈傷心了?別哭啦,那些軍爺比你還膽小,瞧我罵幾聲,誑他們要告官,他們就全部嚇得屁滾尿流,一下子全走光光嘍。」
「嗚……以前他們拆我房子,我說要告官,他們都不怕。」
「這兒的官兵大概比較怕死吧。」趕快搪塞過去。
「阿楠,你答應我,以後絕對絕對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
「好,我答應桃花,我不做傻事,可該保護桃花的時候,我還是要做傻事。」
「你又說蠢話!」她氣得流淚,想再捶他,卻發現雙手讓他握著。
「唉,桃花,別哭了。」他再怎麼呆,也看得出她的心意。
「我擔心嘛!」
「好啦,不擔心了。」那哭聲令他柔腸百結,乾脆直接擁她入懷,緊緊懷抱著那柔軟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安慰道:「你這麼擔心我,我很歡喜,我……」
話到嘴邊,竟然口拙,一隻手掌僵在她的頭髮上,一張俊臉頓時脹紅。
怎會這樣?他剛剛吻她時,臉不紅、氣不喘的--不,那怎能算是親嘴呢?那只是情急之下,快速擦過她的嘴唇罷了。
他稍微放開她,望著迷濛水霧的眸子,還有那嫣紅的雙頰……情不自禁,再無多想,俯下了臉,閉上眼睛……
咦?怎麼一下子兩手空空,嘴巴親到了空氣?
「阿楠,快來看趙大哥怎麼了!」她別過臉,掙開了他的懷抱。
「糟糕!悶死他了?」
「沒有,剛才軍爺走掉後,我就揭開被子了。」
「還好,桃花,幸虧你心細。」抹掉一把冷汗。
「當大夫的不能忘記病人喔。」她遞出帕子,笑容又回到尹桃花的臉上。
「呵!」他搔搔頭,拿了帕子抹汗,乖乖爬上床,查看趙雲的身體狀況。
暗雲吹來又吹去,大地灑落幽淡的星芒,夜,真的很深了。
日上三竿,黃色的乾草在田里滾動,遠方山脈浮現矇矓的青翠影子。
賀擎天一推門進屋,就看到趙雲安然躺在床上,床邊地上鋪著一條被子,桃花姑娘捲著被子,睡得正熟。
朱由楠一夜末眠,眼眶發黑,先噓了一聲,低聲道:「你還敢回來?」
「我當然要回來。」賀擎天風塵僕僕,稍有疲態,但仍爽朗一笑,指向撞破的門板,也低聲問道:「官兵來過了?」
「被我唬走了。」
「唬走?」賀擎天抬了眉,若說官兵能用唬的就唬走,也不用他們辛辛苦苦起義作戰了。
「反正他們沒發現你家的趙子龍,啊……」朱由楠打了一個大哈欠,上半身趴到桌上,「累死我也。」
賀擎天雖有疑問,但看他累得不成人樣,心裡也過意不去,伸子便拿出懷裡的荷包,「阿楠大夫,這是商洛山的心意,連同上回,一百兩銀子夠嗎?」
朱由楠白他一眼,又打了個哈欠,「你留著吧。」
「總是要支點醫藥費。」
「你們陝西鬧饑荒,你去布些白米、雜糧和簡單的藥物。」
「沒問題。」賀擎天將荷包收回懷裡,更加對他刮目相看。
「別拿去支應你們闖王的軍隊。」再補充一句。
賀擎天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呆書生還是站在朝廷那一邊。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宋銓尚未停妥馬車,人就衝了進來。
「少爺!我聽說半夜出來抓人了,你沒事吧?」
「噓!」朱由楠差點跺腳,用力噓人。「沒事沒事,別吵了桃花。」
「是。」宋銓環顧屋內一遍,立刻退出去。
當初見到宋銓的體魄,賀擎天就知道他身手不凡,當然,一個富家子弟找個練家子當護衛是常有的事,也沒什麼好猜疑的。
「那麼,阿楠大夫,我也該帶我七弟走了。」
「別忙,我保證不會再有官兵來了,就讓他躺個三天,等傷口確實收合再走,我明天會過來看,順便帶些傷藥過來。」
「不敢再讓你忙,我進城拿藥就行了。」
「被我縫成那樣,你還敢進城嗎?」
「是不敢明目張膽進城。」賀擎天挽起袖子,望著自己左臂一條歪七扭八的娛蚣肉疤,笑道:「聽說,進城的男丁一律要拉開袖子檢查,誰手臂有了新傷,誰就是頭號欽犯賀擎天。」
「哼,知道自己的份量就好……」
朱由楠累壞了,凝視了會熟睡的桃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眼睛瞇了起來。
望著一下子趴倒桌面,鼾聲大作的年輕大夫,賀擎天還是不免懷疑,到底阿楠大夫有什麼本事可以讓官兵不再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