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服被風沙磨穿了洞,腳上的鞋也傷痕纍纍。
我無法停下來,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達印度,參訪釋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飛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櫻花落盡。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飛回香港,先入江南水鄉,一張臥鋪車票就到了北京。
七月,從蘭州機場飛烏魯木齊,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聽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納木湖畔冬季牧場,借居藏民的犛牛帳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沒再遇見高朗秋。
我逃得太遠,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離開中國大陸後,我又回到香港轉飛紐約。
在香港機場時,沒預料竟遇見一個人。我在機場櫃檯排隊劃位,恰巧她排在我前頭,她一回頭,我就認出了她。
「荷麗!」我喊了聲,卻是兩張臉孔同時轉了過來。
其中一張臉我不曾看過,非常陌生,是個男人,他站在荷麗身邊,兩個人的手挽在一起。
荷麗訝異的看著我。「你是……亞樹?」
我點點頭。我這一年來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熱的地方都經歷過了,不只身心俱疲,臉上也有風霜,她還認得出我,我該欣慰自己沒有老太多。
輪到我劃位,我看看櫃檯,又看看荷麗,不知該選擇哪一樣。
荷麗說:「你先去劃位,我們待會兒找個地方聊聊。」
§ § §
那個陌生男子始終伴在荷麗身邊,不曾離開。
從他們的親膩度來看,他們的交情顯然非比尋常。
荷麗說:「如果你還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麗笑了笑,說:「過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心,所以差點就錯失了我今生最愛的人,是他的愛,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們之間,對一般人來說,是驚世駭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個女人如果失去她的愛情,她就一輩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間,我得做出抉擇,所以我選了他,我選擇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曾放棄過一次,我已經得到教訓。而即使我們永遠無法有孩子,永遠無法正式結婚,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愛他。」說著,她與他的手便緊緊交握在一起。「我們會愛上彼此,不是我們的錯,繞了一大圈才瞭解到這點,是因為過去的我太懦弱。」
驀然我瞭解了。原來荷麗身邊的這個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這位先生是荷麗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號人物?
我捉著荷麗的衣袖問:「高朗秋是誰?他是誰?」他跟荷麗之間又是怎麼回事?
荷麗一臉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學長,怎麼,你們認識?」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荷麗不解地問。
我吶吶地問:「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嗎?」
荷麗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們以前是要好過一陣子,但我一直把他當兄長來看,而我會下定決心要跟阿藍到美國,也是因為他的緣故。說來,他還是我們兩個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頭霧水,荷麗身邊的「阿藍」說:「荷麗嫁給別人後,我傷心之餘,到法國療傷了一陣子。去年九月,阿朗來法國找我,告訴我荷麗的消息,我知道荷麗愛我,我也無法就那樣輕易地放棄她,所以我回來找荷麗,直到她接受我。」
荷麗說:「去年我們已經移民到美國,也許一輩子再也不能回台灣了,但無所謂,因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才真正有歸屬感。」
啊……是這個樣子,原來是我自己誤會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們在巴黎相遇的時候。
難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馬特的畫家所畫出的是情傷已癒的他,所以他眉宇間的憂、眼眸裡的傷才會淡了?
去年聖誕節過後,我匆匆自他身邊逃離,為的是逃避愛上他的可能……或者,我其實已經心動?
愛情如果真是不進則退,那麼我逃了這許多日子,我愛人的能力當是更加退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準備好再愛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心力能去愛一個人。何況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他也不知道我在哪裡,我們之間如果有緣分,是不是也已經用盡?
啊,原本打算連想都不想他的,現在全都脫離軌道了。
我站在機場大廳,與匆忙的人們摩肩接踵,一個趕時間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匆匆自我身邊經過,我被他撞了個踉蹌,一陣天旋地轉,我的心在旋轉的同時,也一片片失落。
已經錯過了吧,我再愛一次的機會。
§ § §
坐在開往大峽谷的巴士上,我的心頭一直存在著一種悵然的心情。
車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裡捏著去年大衛給我的名片,猶豫著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打了,可能沒人接。
也可能大衛就在家,他也許會知道高朗秋現在去了哪裡。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麼?
告訴他「對不起,我愛上你了」?
或者說「對不起,我不該逃走」?
當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經愛上他,我只是……牽記,只是牽記而已。
眼見小紙片被我捏得發縐,我蹙起眉,隨手把它往口袋裡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車子在一望無際的州際公路上行駛,彷彿永遠都到達不了終點似的。
這是趟令人生悶的旅程。
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聽著自己不熟悉的語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疲憊的。第一次,我對旅行實實在在感到厭倦。
後座一個小男孩的玩具球滾到了我的腳邊,我彎腰拾起,遞還給他。
他怯生生的,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自我手中接過。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卻在這一笑之間,風雲變色。
「碰」的一聲,巨大的撞擊聲響起,我第一個直覺是抱緊那個在車子走道上玩球的孩子,還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整輛車便翻覆了過來
§ § §
意識一直在游離。
一絲絲的,我得想辦法把它們捉回來才有辦法聽清楚週遭的人在說什麼。
不是我熟悉的語言,一句都沒有。他們交談得飛快,我因聽不懂而挫折。
空氣中有藥水味,我在什麼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屍間?我死在異國,會有人來認我的屍體嗎?
如果沒有,就把我燒成灰吧,把我灑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裡。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媽媽,還有小阿弟,別離開我,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小姐,小姐,請你醒一醒。」
有人不斷地搖晃著我,我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是一個穿白袍的人,我不認識他。
「小姐,你在美國有認識的人嗎?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我們幫你聯絡。」
我勉強睜開眼睛,從紊亂的腦海裡捉出一個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淚水,嘶啞地道:「找……幫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見他,這麼這麼地想呵……「幫我找史帝夫,拜託……」
§ § §
巴士上的乘客受傷的程度不一,所幸無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傷,左腳骨折了,還有些輕微腦震盪,現在靠著一把枴杖走路。早上醫生終於解除禁令,准許我到醫院外面的花園裡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個爬滿籐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過來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醫院裡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一直沒有人來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來慰問受傷乘客的代表。
很想見高朗秋,是因為思念,但思念過了頭,又覺得不相見也好。反正都已經那麼久沒見面了,今天不見,明天不見,後天當然也可以不見。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
兩隻蛺蝶在籐花間穿梭,早晨的陽光從葉縫透了過來,一縷一縷的陽光透著黃金般的光輝,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個陰影擋住我,我仰頭一看,時間,在一剎那間彷彿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過了頭,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嗎?」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來,我清楚瞧見他臉上的憔悴和疲憊。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貼在他臉頰上。
他臉上有鬍渣,扎人,會痛,不是幻覺。「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瘖啞地說:「一接到通知,我就趕來了,我擔心你擔心得好幾夜無法入睡——」突然,他頓住,朝我投來懇求的一瞥。「亞樹,我得抱抱你。」
漲滿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為我敞開的懷抱中,感覺到他熟悉的體溫和味道,我滿足地逸出一聲輕歎。「原來,在這裡……」尋遍天涯,這種歸屬的感覺,原來在這裡。
我緊緊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淚,傻笑起來。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為低笑而起伏。「我喜歡你現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見到他的前一秒鐘裡,我還在說服自己,我不想念他。
不過,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