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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幟 第一卷 作者:梁鳳儀

  第1節  極之傳奇性的女人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杜晚晴的外祖母是五十年前石塘咀的老舉柳湘鸞。

   當年,鸞姑娘每晚接的花箋,多到有如一副撲克牌。

   本城不少富豪,納老舉為正室,是人所共知的事。

   目前仍然在世的就有好幾位,柳湘鸞是其中之一。

   當年,湘鸞姑娘下嫁船業鉅子高驥的佳話,傳遍整個石塘咀。

   也真是時也命也,高家旗下的福康、福壽、福祿、福寧號船做的生意在戰前風生水起;戰後呢,一落千丈,甚而至一蹶不振。

   高驥鬱鬱不得志,抵受不了自高峰滑落的刺激,患了肝癌,苟延殘喘三個月就與世長辭。遺孀對於公司生意財務一竅不通,爛船剩下的三斤釘都為高家親屬瓜分,弄得高柳氏一貧如洗。

   柳湘鸞為高驥育有兩個孩子,兒子高敬康和女兒高敬寧。其後,家道中落,敬寧貨腰度日,奉養慈母,照顧兄長,倒也有過十年好風光,以花艷苓的藝名,經年穩坐第一把交椅。

   美麗的女人是注定命中有劫的,花艷苓十六歲出道,一直大紅大紫,追逐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兒、闊佬大少,有若恆河沙數。

   歌壇舞榭的歡場內,人人都說花艷苓承繼柳湘鸞的衣缽,且青出於藍。

   從前,石塘咀福樂樓頭,一堆新進廠家、一班金銀業老闆,包一個廳晚宴,每夜花二十元酒菜錢,上桌的就已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群翅固然等於例湯,就是四頭鮑魚,也普通至極。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除了還有一兩位金融業鉅子家裡頭藏有一小批十足斤兩的正宗四頭鮑魚之外,往哪兒找?

   這批四頭鮑魚原本囤積在飲食產業富豪周炳年的集團之內,周家大公子周裘新在石油危機年代,盡地一鋪押在美國南部德薩斯州的地產上,以為石油價格會暴升;誰知恰得其反,德州地產瘋狂下瀉,達麗斯城內心臟地帶的商業樓宇,空置率高達百分之七十。當地的各間銀行貸款部完全手足無措,竭力支撐之餘,還是收樓收到手軟,無端成了整個德州的最大業主,是經濟上最不健康的現象。

   周家只因摯友電影怪傑黃亦廉的拔刀相助,未致於公然宣佈破產,但重整公司財務,無法倖免。世家一倒台,那種落魄也真叫人看得心酸。連集團囤積下來的一批四頭鮑魚,都得放給各朋情深厚的財閥,名副其實的沿門兜售。

   那陣子,周家賣鮑魚,跟經濟陷於困境的船業鉅子陸家賣古董,成了企業財經界內一雙令人慘不忍睹的蒙塵故事。

   話說回來,半世紀以前的二十大元,絕對可以有四頭鮑魚奉客了。

   然,那時候,寫花箋請靚老舉來陪酒,只坐那麼十分鐘,就拿兩塊錢,一晚上二十張桌子是沒有問題的。若要包起一位名老舉,讓她陪足一頓飯,連打賞在內,非要花五十大元不可。

   柳湘鸞嫁進高家時,人們估計她床頭有千兩黃金,絕非笑話。

   後來的命蹇時乖,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花艷苓叱吒風雲於灣仔海傍杜老志的時候,雖另有一番風光,但,比起她母親的積蓄,是差太遠了。

   淒涼的情況還不在於花艷苓要照顧傷心失意的母親,以及那染有毒癮的兄長上頭,而是在於她跟杜一楓墮入愛河,繼而結成夫婦,遂釀成生活上的大患。

   杜一楓不是王孫,更非公子,只不過是家道清貧,靠一點勤力,半分運氣,考上大學的一個理想青年。

   花艷苓在杜一楓畢業的那天晚上,跟他認識。只為一班大學男生結伴上舞廳去,以表示成熟、以慶祝踏入社會。

   杜老志的燈光忽紅忽綠,忽明忽暗。然,花艷苓與杜一楓仍然睜著眼把對方看得一清二楚,兼入心入肺。

   自此,花前月下,有影皆雙,千篇一律的海可枯,石可爛,我倆此志不渝。

   花艷苓決定收山嫁作杜家婦時,她已經二十五歲,比杜一楓大三年。

   杜一楓其時是一家英資洋行內的見習生,月薪除去衣食交通之外,不足以租用一間唐樓的光猛尾房雙宿雙棲,是花艷苓硬塞給愛郎一筆私己,作為小公寓之用,才成的親。

   柳湘鸞當然洞悉此舉,苦口婆心地勸告女兒:「你別怪做娘的說得難聽,你要是欣賞那白臉小子,跟他睡個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萬別從良,更別生兒育女。」

   花艷苓脾氣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來就問:「我十六歲開始下海,到這年頭,累都累死,你不為我尋著個歸宿而安慰,反而潑我一頭的冷水。」

   柳湘鸞輕歎:「我除你以外,又有誰了?為什麼能令你歡天喜地的事不幹,偏要害你不高興呢?女兒,我和敬康一家還是要吃你的那口飯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淒涼話,由慈母口中說出來,立時間減煞了花艷苓的怒氣。

   她稍稍收斂了語調說:「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你不必以為杜一楓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窮。」

   「行行出狀元,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內狀元能有幾人?輪不輪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運三風水。我恨不得他能發跡,但,阿寧,」柳湘鸞叫著女兒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懷才不遇的窮書生,不是你心甘情願跟他捱生捱死,他就會越加疼你愛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鳥氣,噴到妻子的臉上去,比屁還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寧願速死。」

   柳湘鸞的這番話,不幸而言中。

   她勸女兒不可輕率成親的千言萬語,敵不過杜一楓對花艷苓的一個含情帶笑的眼神。

   母親千叮萬囑,要她不可生兒育女。但花艷苓誕下了第六胎,才猛然發覺娘的說話絕對有理,已經太遲了。

   花艷苓在留診所內抱著初生的第六個女兒時,一見拖著其他五名子女來探訪自己的母親,就淚如雨下。

   花魁淚,一滴一滴,灑落在初生嬰兒的衣襟上,那陣子,寧馨兒還在努力酣睡。

   柳湘鸞輕歎。

   「算了,算了,但願一楓會改變過來吧!」

   怎麼會改呢?

   這麼個小男人,拿了張畢業文憑,就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理所當然的一屁股坐上洋行的經理位置上去,才算是人家對他的公平處理。絕不翻心一想,自己上無祖蔭,下缺經驗,做事固然未到家,做人亦是半桶水。

   更壞的在念多了兩年的書,自命不凡,洋上司多說他幾句,他的臉拉得比高他幾級的當權者還要長。

   誰會巴巴地買他的賬!

   眼見旁的人晉陞神速,心生不忿,益發亂了步伐,終而被摒出局外。

   一次跌倒,不足以論英雄。何況,謹記失敗的教訓,再戰江湖,必有進步。除非抵受不了壓力,自暴自棄,或明知故犯,變本加厲。

   何其不幸,杜一楓在事業上受了挫折,轉投效華資機構時,心態變得更敏感,動輒就思疑別人欺負他,要佔他便宜,胸襟一窄,處處不肯吃虧,人家會當他老幾?當然的變為投閒置散,可有可無。

   再受一次打擊,非但不圖悔改,反而借酒消愁,借賭解悶,兩樣惡習夾攻之下,成了個廢人。

   對妻子,早已沒有了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花艷苓對於杜一楓,在結婚三年之後,開始成了一個家裡頭精力健旺的老媽子和一具供其免費洩慾的軀殼。

   曾有那麼一晚,花艷苓倦極,硬是推開丈夫,哭嚷:「就是舞客要買大鐘,也得經我同意,我還是人不是人?」

   杜一楓伸手連連摑了花艷苓兩記耳光,抓牢她、雙眼發出窮凶極惡的光芒來,說:「今兒個晚上,我偏是要奸定了你,看你怎麼樣。高士打道的警署在我們街後,你跑去告我吧,說你當杜老志的紅阿姑時還未曾遇上暴力,如今人老珠黃,卻偏偏遇上了!」

   信不信那年頭,一個念過大學的男人會說出如此下流卑鄙的話來?

   就在這事件的一個月之後,花艷苓就懷了第六胎了。

   杜晚晴排行第四。

   一兄一姊是杜展晴、杜日晴,分別比晚晴大五及二歲,老三杜現晴是天生低能兒,成了柳湘鸞與花艷苓母女倆的一個傷心得幾乎不勝負荷的包袱。

   晚晴的弟弟杜又晴,比她小五歲。其間,花艷苓墮胎四次。

   到最小的一個女兒杜再晴出生時,晚晴已經近九歲了。

   孩子們的名字是柳湘鸞起的。

   誰以為專陪人客飲花酒的老舉是目不識丁的,是為一錯。

   以為當老舉就一定會答應陪寢的,又是二錯。

   柳湘鸞在鴇母的悉心扶育下,十歲大已經念遍《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十二歲開始念第一本中譯的外國名著小說及中英歷史。

   到十五歲出局陪酒,唐詩宋詞,朗朗上口。

   席間的應對,引古論今,揮灑自如。

   以這樣的底子,為幾個小孫兒起個比較不從俗的名字,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杜晚晴一直是外祖母的摯愛。

   這份額外恩寵,跟她排行中間有點關係。既非長子,又非老么,被母親冷落,似乎無可避免,因而大獲外祖母的同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一定是柳湘鸞獨具慧眼。她知道這外孫女兒必是最出色的一個。

   杜晚晴從小就跟她的外祖母非常親近。

   連睡覺都是兩婆孫一張床。自三歲開始,晚晴每天晚上都要聽完故事,才肯睡去。

   柳湘鸞說:「晚晴,這些故事,你謹記了,將來對你有很大的好處。」

   她的說話總是兌現的。杜晚晴還是長大了之後才知道。

   當她小小年紀,由外祖母拖著,到灣仔街市去買菜時,那牛肉檔的老闆三叔,老以為柳湘鸞是小晚晴的母親,笑著說:「小妹妹,你臉色白雪雪的,應該叫你母親多給你煲牛搌搌服湯,行氣補血,弄得皮膚白中透紅,那才配得上你精緻的五官。」

   笑得柳湘鸞合不攏嘴,道:「三叔,不是告訴過你,晚晴是我孫女兒了!」

   「嘻嘻!對、對、對,差點忘了,你原來已是百歲人魔。」三叔幽她一默,弄得柳湘鸞不辨悲喜。

   杜晚晴是真正幼承庭訓,她接受的教育是集石塘咀與杜老志兩大門派於一身。再加上她個人天生聰敏,摸索、糅合,創造出一個配合時代調子與步伐的模式來,而成為坊間稱頌的當今本城天字第一號的交際花。

   杜晚晴的寓所在大潭,坐落於南區新開發的一個小山坡上。

   沿著山坡,一連築有幾間小白屋。自遠處望過去,像在青蔥的衣裙裡,繫著一條白色的腰帶,一片素淨之中靈靈躍躍地顯出生氣與活潑來。

   每間小白屋都有獨立的前後花園,後花園面對一大片的海洋,對岸沒有萬點燈光的瑰麗,卻有無盡無窮的舒坦大道,擴闊了憑欄眺望者的胸襟與心懷,頓生海闊天空的志向。

   杜晚晴當日一站到地盤上去時,就決定要自山頂搬到這裡來。

   此一系列的十間獨立洋房,完全沒有放到市場上出售,根本無此需要。地皮是屬於本城十大富豪之一的金融業巨頭喬繼琛家族的;承建商呢,是本城首屈一指、國際知名的地產王榮浚傑主持之建基地產集團。

   十間美麗絕倫的洋房,單是賣給喬、榮二家的好友寵臣,都要搶個頭崩額裂,怎麼還會有其他街外客的份兒?

   那一陣子,誰能買到大潭這系列名為醉濤小築的洋房,在市場上立即身價百倍。為什麼?因為世界是跟紅頂白的世界,人們極度敏感,頂級富豪的一個小小動作,都意味著圍在他們旁邊的人之興衰與禍福。

   十間房子之中,其中一家為本城鋼鐵業鉅子仇佑昌的寵妾王錦燕買到之後,由王錦燕兒子仇仲賢主持的福昌建築材料公司,立時三刻獲得了幾家磁磚與雲石廠的總代理權。只為人們奔走相告,榮浚傑跟仇佑昌的交情不但非同凡響,且愛屋及烏,榮浚傑一定也給王錦燕的一房人三分薄面,建築材料交到仇仲賢的公司去,還愁什麼出路?幾多人排在榮氏地產公司門口等各種結納機會而不可得,怎會放過這條借助仇氏家族,溝通榮氏地產生意的機會。

   第2節  富豪都一般迷信

   又另一間醉濤小築,賣給紙業翹楚黃醒楠,非但市場起了哄,且影視週刊都立即大造文章。這裡頭的故事是這樣的:黃醒楠的女兒黃正芳跟喬繼琛的第三子喬祖恩走得頗近,可是,近期忽然殺出了一個程咬金,就是剛當選的香江小姐傅湘湘。傳言說喬家三公子移情別戀了,傅湘湘要跟億萬富豪的掌珠擱手爪,爭一日之長短。

   緋聞正在坊間傳得如火如荼。喬家擁有醉濤小築的合作建造權益,當然具有直接影響力。於是,喬繼琛做的主,賣了一間漂亮的醉濤小築給黃醒楠,刻意籠絡,自然表示喬家傾意於這門可能的兒女親家,給黃正芳小姐打一支強心針。

   人們推測了賣家的好意,又打算探索買家的用心,於是記者走訪黃醒楠,問他是不是打算自司徒拔道的華宅遷入大潭,黃醒楠立即否認,笑著說:「怎麼會?老伴對住了幾十年的房子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勸她大事裝修,將古老擺設扔掉,重新佈置,她也堅決不肯,又怎會肯搬?」

   且黃醒楠跟其他富豪都一般迷信,現居司徒拔道的那幢華苑大廈,是他在七十年代與另一位廠家合資建造的,單是這個地盤就帶給他億元以上的利潤。從此表面上仍以紙業生意為主,實則上呢,廣東俗語所謂「食過番尋味」,已不斷以低姿態進軍地產,身價暗地裡不住攀升。華苑正正是黃醒楠資產的轉捩點,他怎麼肯冒險搬出去?

   當然,這個迷信的藉口是不適宜宣諸於世的。

   記者們再追問:「那麼,黃翁是不是打算買來給千金作嫁妝,讓他們小倆口子作新居用?」

   黃醒楠又笑著說:「我女兒還沒有通知我有關她的婚訊。若真是結婚了,新房子當然要由男家選定,醉濤小築送與新人作為休憩別墅,也還說得過去,以之作為正宅用,就不合適了。」

   這麼一番話,可進可退,引人遐思。差不多已等於在記者們的腦海裡,畫定了一幅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美麗圖畫。

   故而,一宗醉濤小築的買賣,就在娛樂圈內掀起了軒然巨浪,拍岸驚濤,震醒了傅湘湘擠入侯門的美夢。

   果然,醉濤小築落成後三個月,喬黃兩家發出喜訊,成了兒女親家。

   娛樂圈子內,真是有人快活有人愁,因為醉濤小築的另一個單位,賣給鐘錶珠寶業內坐第一把交椅的常有舜,作公開式的金屋藏嬌用,搬進去的正是拍了《大佬!你好呀》一片而大紅大紫的青春玉女阮寧。

   醉濤小築的這個單位雖不是歸於阮寧名下,但,住到那兒去當女主人的年薪,就不只百萬了。

   金融界的打工皇帝,年薪三百萬。阮寧小姐呢,僅僅超越此數。外傳她是常有舜千萬金元的巨製,是過分誇大了一點點。

   縱如是,有此成績,也值得圈內人對阮寧翹起大拇指讚:「阿姐,你好野!」

   實際上呢,就算是同道中人,把杜晚晴與阮寧視作同一專業的行家來作個比較,不論是架勢、風采、派頭、手段等等,後者之於前者是完全望塵莫及的。

   杜晚晴是以真金白銀,把醉濤小築的一個面積最大、方向最好的洋房買下來的。憑的是喬繼琛與榮浚傑的雙重推薦。

   她何只跟這兩位鉅子有非常特別的關係與交情。老實說,這一夜,聚在杜晚晴的醉濤小築家內,吃晚飯、玩沙蟹的幾個本城頂級富豪,除喬、榮二翁之外,還有黃醒楠、仇佑昌,再加恆發銀行主席許勁,擁有三百多間連鎖百貨店與餐館的樂寶集團主席樂寶源,以及政府內華人第一把交椅的布力行司憲等,合共七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商政界巨人,非但都是杜晚晴府邸的座上客,且全是杜晚晴香閨的入幕賓。

   無一人不知道這重關係、無一人不樂於接受這個安排、無一人不高興這種情況得以持續。

   總的一句話,他們知道自己心甘情願,樂此不疲地受杜晚晴擺佈。

   圍在一片淡梨紅色雲石圓桌上的七位巨擘,一邊緊張手上的牌,另一邊又緊張杜晚晴對自己的態度和反應。

   杜晚晴,這天一晚上穿得並不花巧,一件寬寬的月白色的衣裙,自腰間繫過來一條麻色軟帶,輕輕地束起來,恰到好處地現出了細腰,拱托著豐滿而堅挺、非常合乎標準比例的胸脯。

   杜晚晴一頭烏光水滑的長髮,輕輕鬆鬆地綰在腦後,別上了兩朵小小的、枯黃的干菊,別有一番脫俗的韻味。

   臉是淨白的,只有從裡透外的一抹自然酡紅,點綴在兩頰之上。杜晚晴輪廓的細緻幼嫩,動靜的嬌柔俊逸,實在是集矜貴含蓄的柳湘鸞與妖艷嫵媚的花艷苓而成的極品。

   最難得的是,杜晚晴由頭到腳,透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書卷氣,那不是她靠遺傳與繼承得來的,是杜晚晴獨家專有的氣質。

   她,還是個如假包換的,有英國倫敦大學百福書院文學士學位的大學畢業生。

   花艷苓在女兒學成歸來後,第一句話就問:「你打算怎樣發展?」

   杜晚晴看了她的外祖母一眼,再斜斜地把小腿交疊著伸出去,這麼一個誠懇的眼神,再加如此一個優雅的動作之後,她才開口說:「我繼承你們的衣缽。」

   出道三年,紅透半邊天是本城頂級交際場中一個絕大的奇跡。

   杜晚晴跟她外祖母仍有晚上談心的習慣,晚晴偎依在柳湘鸞的懷抱裡說:「婆婆,做任何一個行業都需要突破。」

   「對。」柳湘鸞拍拍孫女兒的背,柔聲地說,「我們的這一行怕還沒有名校畢業的大學生,打正招牌做這門子生意。你前途未可限量。」

   杜晚晴說:「婆婆,我需要你的教導、你的祝福,有甚於一切。」

   「入門的第一件事,你必不能以你的職業為恥。胸懷坦蕩,言語才會玲瓏,舉止方能大方,內涵始會外溢,形態便能優美。」

   「沒有什麼可恥的,婆婆!真的。」杜晚晴這樣說了。

   她是真心誠意的。

   回頭且看看她的環境與家勢,就明白一切了。

   外祖母柳湘鸞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除了年輕嫁與高驥時,享過幾年福之外,一直捱得金睛火眼,才把一雙兒女帶大。

   杜晚晴的舅父高敬康,現今少說也已經近五十了,—直是游手好閒,無所事事。仗著慈母的一句話:「他是高家惟一的血脈!」

   於是替他成了親,娶回來的那個叫阿金的舅母,心腸淺陋得盛不住生活上任何壓迫。年年月月的攤大手掌,問柳湘鸞與花艷苓取家用,一派「你娶我回來就得養我」的款頭,毫無愧色,弄得家人啼笑皆非,卻無可奈何。

   其後再生下了一子一女,落實了高家有後的功勞,更有恃無恐,繼續把撫養提攜自己一家大小的責任擱在柳湘鸞身上,繼而轉嫁給花艷苓,再傳下來,就成了杜晚晴的責任。

   那一子一女,全部送美國留學,單是三個學期的學費,足足是小戶人家一家五口的一年糧。

   花艷苓以色笑皮肉辛苦賺來積下的私己錢,經年貼補在家用上頭,老早已經床頭金盡,只餘一肩責任與滿腔無奈。

   杜晚晴的長兄杜展晴,表面上已經出身四年,實際上呢,時乖命蹇,做哪一門子的小生意,都虧蝕,一身都是債務。

   二姐杜日晴,嫁與環境相當不錯的一個同班同學,叫遊子健。家裡頭的嬸母一大堆,是非之多,難以形容,等閒不敢再與娘家人親密來往,怕被翻起底子,節外生枝,諸多不便。連人都已疏遠,就更遑論可以拿一些私己錢,暗地貼補杜家了。

   老三杜現晴,是杜家的現眼報。花艷苓一看那天生的白癡兒,就流眼淚,捶胸頓足,道:「我們究竟幹錯了什麼事,得了這個不可扔、捨不得扔的包袱。」

   把杜現晴送到特別護理的療養院是最理想的,然,月費高昂,非平民百姓家所能負擔得起。

   再下來,杜又晴、杜再晴一弟一妹,勤奮聰敏,學業成績相當優異,又是否忍得下心,不想辦法繼續栽培他們了?

   依賴花艷苓,固然不可以了,父親杜一楓呢,少掉半個子兒買酒吃煙錢,就拳打腳踢,拿妻兒出他那口懷才不遇的鳥氣。對付這頭有血緣關係的瘋犬的惟一方法,就只有供給他滿意的日常使用,把他拴在屋裡。

   杜晚晴在申請到獎學金赴英攻讀前,就已經打好了算盤,對她外祖母與母親起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請相信我的這句話,你倆再捱多三年,待我回來,把整個包袱背起來,讓所有人都有好日子過。」

   就算委屈、就算淒涼、就算下作、就算犯賤,都只是一個人的犧牲而已,換回來的是十個以上親人的安樂,幹不幹?

   杜晚晴心肯意願地答覆了自己,說:「干!」

   杜晚晴不但是心安理得地繼承她的家族衣缽,且是背城一戰,立定心志要成為當代花魁。

   她從小到大,上學未曾考過第二,總是鰲頭獨佔。參加任何一項課餘比賽,必定勇奪冠軍。完完全全的是校內十項全能冠軍的材料。

   所以,踏足社會做事,也雄心萬丈,要成為她選擇的行業內之翹楚。

   跟杜晚晴一起的同學,最突出的是沈進標,到今時今日為止,只不過年薪四十萬,當一家商人銀行的經理,還是要仰仗了沈家在銀行業內長久聲望為其撐腰。

   年輕大學生捱它過十年八載,等到三十出了頭,充其量也不過是大機構內一名受薪董事而已,收入都不及現今的杜晚晴多。

   其他的更不必說了。當柳湘鸞讀到孫兒高進與高惠自美國寄回來的問候信;當花艷苓每月接到美國加州那間低能兒童護理病院的報告書時,兩位花魁俏臉上綻開的笑容,就是杜晚晴至大的安慰。

   她確定自己走對了路。

   正如柳湘鸞的教誨,心無所愧、亦無所恥的杜晚晴,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優越的自信,都有著閑雅的情操。

   她周旋於巨富之間,運籌帷幄。

   這一夜,鬧哄哄的氣氛充塞著醉濤小築的杜家。

   一局沙蟹,輸贏在七八位數字之間,他們名之為小試牛刀。

   榮浚傑這陣子尤其意氣風發,他檯面堆著的籌碼似個小山。

   黃醒楠就說:「傑兄如此得心應手,其故安在?」

   榮浚傑立即答:「美人垂顧,你看,一整個晚上,晚晴多數站在我的背後,心靈感應支持我發牌。」

   「何厚此而薄彼了?」布力行答。

   大夥兒的眼光都放到杜晚晴的身上去,看她怎樣解這個困?

   晚晴濃眉一揚,笑了。像春暖花開般,令人望之而頓覺心頭溫暖。

   她把手裡的幾個紅彤彤的注碼,一個怕是一百萬,分別在各人面前放下一個,以非常好聽的聲音說:「不能瞎猜別人的心意。最高的支持、最大的敬意在乎實際行動。我把我的籌碼平均押在你們每一位身上了。」

   喬繼琛嚷:「這算是公平了,可是,晚晴,你今天晚上輸的機會就多了。」

   對極了,賽馬場上,除非場場爆冷,否則誰以為投注在所有出賽的馬匹之上,就一定贏,是大錯特錯。

   這就是說,賭博遊戲之中,一定要講眼光,贏的人是要有信心,重重的押在一鋪、一個號碼之上,不能均分。

   杜晚晴輕輕回喬繼琛的話:「輸贏的定義各人不同。來醉濤小築玩,賓至如歸,就是我贏;有哪一位客人認為我怠慢他了,就是我輸。是不是?」

   榮浚傑立即插嘴:「所以說,琛哥,你太小瞧我們晚晴的器量了。」

   「榮大哥,怎麼還打我這只落水狗,今晚已經給你贏得這麼開心,還好意思讓我在晚晴跟前矮了一截。」

   「別吵,我來幫你。」杜晚晴這麼一說,就斜坐到喬繼琛的身邊去。

   喬繼琛面前的一副牌,表面已是三條「A」,未見光的一隻牌不知是什麼。

   同台的其餘六人,除布力行之外,都已經棄了牌了。

   布力行之所以堅持,是因為他手上的牌跟喬繼琛是勢均力敵。牌面是一對「K」,一隻「Q」,牌底又是「K」。換言之,如果最後的一張牌是「K」或是「Q」,成了FULL  HOUSE,或四條「K」了,只要喬繼琛不是「A」FULL  HOUSE,他就可以全贏檯面的注碼了。那大概是四、五千萬元的樣子,相等於司憲級退休金的五倍。

   沒法子不心紅起來的。

   要布力行在這緊張關頭放棄多看一隻牌,而以牌面的形勢向喬繼琛就範,他是無論如何不甘心的。

   於是,布力行說:「老喬,你說吧!」

   喬繼琛吸了一口雪茄,道:「賭你跟前的所有籌碼。」

   這是超級富豪的豪氣,在身家有限的公務員跟前擺出來,尤其有泰山壓頂之勢。

   然,布力行沒有自卑感,他知道自己的份量。明白何以有資格坐在這桌子旁邊以真金白銀參賽,只為一個定奪乾坤的消息,略為透露出來,就已價值連城。這些年,他早已在海外置了相當多的物業,就是靠這一手的了。

   有些公務員奉公守法,克勤克儉,做到老死,攤開雙手等退休金。

   有些呢,一爬上高位,立即忙不迭地出風頭,任何名人的紅白兩事、電視台喜慶、各式社團宴會,總有他們的份兒,照片刊登在報章雜誌上,成了名氣界的中堅分子,其他實質利益就一無所有了。

   布力行對這些同僚,真是不屑一顧。

   他是實惠派、行動黨。

   故而多年以來,相當謹慎地周旋於闊佬富豪之間,很有點實際收益。

   第3節  外祖母柳湘鸞的教訓

   這一把,他賭得起。畢竟自己檯面的籌碼也不過五百萬,其餘各人在先前三隻牌的那些回合,已經囤積了極厚的底子,等於說,布力行只不過以小博大,怎捨得錯過?

   布力行的範圍還不單單在面前的一手牌上,而在於自己日後能不能有本事把今日可能輸掉的贏回來。答案是樂觀而肯定的,將來的機會多著呢!

   尤其是布力行在政府內是紅人,老早他搭通了洋司憲中最具勢力的殷法能,殷法能之所以矜貴還不只於在政府的勢力,而在於他是保守黨新貴的心腹。隨時隨地一個內幕消息傳過來,要找本城的富商動手配合,就是他逞功兼賺大錢的時候。

   想停當了,決定出碼。

   布力行把跟前籌碼全部推出檯面去。

   杜晚晴伸出了她那只水蔥兒似的嬌嫩的手,為喬繼琛拿了一隻牌回來。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是只紅心二。便遞給喬繼琛看。

   喬繼琛的眼神在那一刻並不貫注在那一張牌之上,他是掠過了圓台上圍觀各人的臉色,才輕鬆地把最後一張牌翻開來。

   相反,布力行的神色就緊張得多了。他把一首一尾的兩張牌緊疊在一起,再以極慢極慢的速度翻開那最後一張牌來看。

   「天!」布力行吁了大大的一口氣,把兩張牌攤擲在檯面-上。

   正正是三條K兩條Q的FULl  HOUSE.輪到喬繼琛開牌了,如果他手上那還沒有亮相的一張牌是「二」仔或者是「A」,那麼,布力行就敗下陣來了。

   全場鴉雀無聲,然,表現出緊張的只有布氏一人。

   大家都等著喬繼琛表態。

   喬繼琛一把握著杜晚晴的手,問:「我如果輸了,可不可以有安慰獎?」

   杜晚晴輕盈地抬起喬繼琛的手,送到唇邊吻了一下,然後再放回台上,那個動作大方,卻相當誘人。她跟著說:「不可以。因為你沒有得選擇,你是輸定了,怎可以要安慰獎作為交換條件?」

   說罷,乾脆替喬繼琛把所有的牌都覆蓋了,表示輸給布力行。

   喬繼琛豪爽地大笑,一邊把檯面的籌碼,推到布氏的跟前去,一邊說:「布兄運氣妙絕!我可倒足霉頭,以為乘機博得晚晴的同情,也不可得。」

   榮浚傑說:「不是你倒霉,是你不識抬舉,晚晴怎麼可以被視為安慰獎,杜大小姐幾時都是頭獎!」

   眾人於是都起了哄。

   杜晚晴笑盈盈地把一碗剛燉好的燕窩糖水,放到榮浚傑跟前去,說:「先敬你,多謝你的維護與鼓勵。」

   軟語一聲,好似在純滑的燕窩羹內再加蜜糖。

   許勁今天晚上最少話,杜晚晴於是逗他:「怎麼我們的銀行家老不出聲,有點兒悶悶不樂似的,是不是怪晚晴招呼不周?你這副表情是要引起群眾恐慌的。」

   「是有點憂慮。」許勁直認不諱,反正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樂寶源跟黃醒楠差不多同時發問:「真是顧世均出事了?」

   許勁點點頭。

   榮浚傑答:「老顧跑來邀我合作,買下多倫多那幅地皮,興建全加最大的酒店及百貨商場、遊樂場時,我已經跟他分析過形勢,非要等省政府大選之後才好下注,他不信。果然,社會黨一上場,一連多個大型建築計劃都無限期擱置。」

   許勁搖搖頭:「他是博得太犀利一點了,多倫多帝國銀行的總裁彼得連寧才在今天早上跟我通過電話,說他已無能為力,老顧的孖展太大,他非迫倉不可。真叫我這個介紹人尷尬透頂。」

   杜晚晴很留心聽關於顧世均的消息,然,只是聽,臉上並不露半點憂傷的痕跡。

   因為杜晚晴謹記她外祖母柳湘鸞的教訓:「如非必要,絕不要在你的顧客跟前,表示你對別位客戶的過分關懷,即使他們是同撈同煲的好兄弟,也不可以,不要把自己押在他們的關係與感情之上,必須獨立處理。」

   當晚,無論如何算是賓主盡歡而散的。

   贏了錢的四位,都分別找機會,把支票塞給杜晚晴,說:「收著,這是你的一份,剛才你注資的回報。」

   至於其餘三位,根本不勞把晚晴的籌碼兌現,只說:「這是幸運籌碼,留為後用。」

   晚晴笑著送了客,再回到家裡來,就囑咐女傭:「我先泡個熱水浴,你去看湯熬好了沒有,等會喬先生回來,你請他在我睡房的小偏廳候著。給他倒碗湯,請他一邊用,—邊等我。」

   杜晚晴把自己泡在那個米白與黃金配襯的巨大豪華按摩池浴缸內。蒸氣滾滾地向上冒,以致她的發腳以及額前的碎發都已濕濡。那漲紅的臉孔,冒著細汗,跟那露出水面的嫩滑雪白的背,同樣有種莫可明言的吸引。

   這個美麗動人的女人閉上眼睛,思索追憶,想起初入行時的一切。

   顧世均是她的第一個客戶。

   說起來,這兒有一番淵源,牽連著顧家與杜晚晴的外祖母柳湘鸞。

   顧家的聲望在戰前比戰後更顯赫。事實上,六十年代過渡到七十年代時,時移世易,早已有一班新貴上場,把日漸衰微的豪門望族取代。

   顧世均的祖父顧亭武與父親顧祖德都是靠做東南亞與中國貿易生意起家的。

   顧亭武長袖善舞,家當與聲望,在戰前本城內絕對名列十大。

   那年頭,最大的三家船公司之一的高驥家族,就是專門承辦起顧亭武的生意,幾條福字號輪船當時載滿顧家的貨品日以繼夜地行走於廈門、香港、東南亞各城市之間。

   高驥與顧祖德是同一間英文中學出的身,既有家族淵源,更添同窗之誼,關係至為密切,且二人那公子哥兒的脾氣又是一式一樣,所謂門當戶對,臭味相投,很多時都泡在一起。

   一星期之內,總有三四晚,顧、高兩家公子會在石塘咀擺下寨宴,征歌逐色,美人醇酒,不醉無歸。

   高驥勇摘花魁柳湘鸞時,顧祖德就為他倆擺下極盡豪奢的三圍滿漢全席,把花國名將,跟城內的王孫貴胄都請在一起,很鬧了一晚。

   這是一重深厚的淵源。

   再下來,真是巧。顧亭武很早就為顧祖德娶妻,世均是顧家長孫,年紀還不滿十歲,就常常跟在父親屁股後頭去石塘咀飲花酒。

   十大以小為尊,何況顧世均小時是個俏人兒,濃眉大眼,唇紅齒白,神氣到了不得。於是接了花箋陪酒的老舉們都樂得逗著這位顧小少爺嬉戲。

   換言之,顧世均跟柳湘鸞是忘年之交,相識於顧世均還是孩童之時。

   重重疊疊的關係,造就了顧世均成了杜晚晴的第一個入幕之賓。

   就在杜晚晴學成回來,立下志向之後,如何涉足江湖,打響頭炮,就得全仗柳湘鸞去鋪橋搭路,穿針引線了。

   她也真真是寶刀未老。

   先在本城六星級大酒店,包下一個廂房,特設小型樂隊演奏悠揚音樂,烘托氣氛,滿室白玫瑰星花,朵朵含苞待放,又顯了美麗而不落俗套的氣勢。

   柳湘鸞以從小就看著顧世均長大的世伯母身份,於此間款宴顧氏家族的承繼人顧世均。

   理由是,讓外孫女兒杜晚晴拜見,好指點提攜。

   顧世均應邀在美輪美奐,皇朝宮殿般的環境下,初睹玉人風采。

   一見杜晚晴,眼前就覺一片亮光。

   如此無懈可擊的組合!一張粉雕玉砌、完全不用施脂抹粉的俊艷臉龐,一身青春迫人恰到好處的豐滿胴體,配以溫文爾雅的成熟態度,跌宕有致而又言而有物的優美談吐,顧世均並不以為自己立即神魂顛倒是過態之舉。

   「高伯母盛情賜飯,我受之有愧。平日俗務纏身,未能時跟長輩請安,世均愧甚。」

   「哪兒的話了。祖德和高驥的一代情誼,能延至他倆歿後,已是我的一重極大安慰。年輕人為事業奔波勞碌,旁的親友有什麼不知道、不體諒的。」

   柳湘鸞這晚穿一件素淨的銀灰色捆嵌炭灰邊的旗袍,雍容地坐在這個廳房內當主人家,依然有她的氣派。

   顧世均其實也秉承父志,屢在歡場中打滾,閱人甚多,現時代的那起靠色相營生的女娃,竟沒見過有一個半個的風姿能跟六十開外的柳湘鸞相比。

   她除了老,完全戰勝一切。

   顧世均回想起小時候,坐在柳湘鸞的寨廳內,跟父親與世叔伯一起飲花酒時,他已曉得目不轉睛地望住柳湘鸞,覺得越望越舒服。

   他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喊一句:「鸞姑娘好美!」

   通廳的貴客大笑,逗著顧世均說:「均兒快快長大之後,再來找鸞姑娘陪你玩樂。」

   「說什麼話了,這要折福呢!」柳湘鸞輕輕地嗔道,怪起輕佻的人客來,「小少爺長大時,鸞姑娘怕不是黃土—杯為伴,也已雞皮鶴髮了。」

   「那還不容易,鸞姑娘跟驥官早早成親,生個小公主,就跟世均配對了。」

   當年的戲語,莫非今日實現?

   顧世均的心禁捺不住撲撲亂跳。

   「世均,外頭的人都說,顧氏家族幸虧有你掌舵,否則幾個難關怕是闖不過去了!」

   柳湘鸞此言不儘是抬舉之辭,是確有其事的。

   顧祖德在戰後不久逝世,由世均繼承家族企業。實則上,顧祖德是二世祖,又逢戰亂,他豈只不懂趁亂世抓緊獨特時機發大財,反而意興闌珊,吊兒郎當,弄得一盤生意不上不下。延至戰後,百廢待舉,手上有些少資金的人,都摩拳擦掌,背城一戰,顧祖德的生活卻在長期壓抑之後,更添萎靡。流連的地盤,由石塘咀轉為灣仔的舞廳區,東方與杜老志的大班,有哪個不曉得顧大爺前、顧大爺後地把他招呼周到。

   顧家的出入口業務一落千丈,直至顧世均接手,才現起色。

   世均的確是商業奇材,更在於他有膽識,六十年代末,他出身後才不久,就開始大展拳腳。當股市如火如荼,風靡大眾之時,他已曉得向地產進軍,同時又把老本行的出入口生意延伸至大陸上去,利用香港作轉運站,銷售海外,尤其台灣。

   期間是有過多次風險的,其中一年,更為倒閉的恆佑銀行牽累,差點翻不了身。

   然,顧世均真有他的辦法,跌倒之後,立即再爬起來,一而再,再而三,總是化險為夷,他的韌力和幹勁也就極之為市場人士讚頌。

   所以說,顧亭武家族得以持續氣勢,在本城頂級富豪的行列內仍堅守一席位,全仗顧祖德有個有本事的兒子。

   柳湘鸞的恭維既與事實相符,就很見誠意。高帽子也實在戴得顧世均太舒服了。

   「高伯母,我先敬一杯,多謝你的鼓勵。」

   「好,」柳湘鸞舉起那沉甸甸的高腳雕花水晶酒杯,感情真摯地說,「我真替老朋友高興,祖德泉下有知,有子克紹箕裘,是太安慰了,怕連我那一位也要在旁沾著三分光彩。」

   「高伯母言重了,晚晴如此出色,前途必定無量。」

   「那就得看你了。」柳湘鸞打蛇隨棍上,「我不怕直話直說,不勞轉彎抹角了,之所以如此隆重其事,無非真心誠意地把外孫女兒交託於你,再長進的女孩兒家,還要看她是跟隨哪一位出身,才是正經。」

   杜晚晴那閃閃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帶笑,看牢顧世均,說:「世兄你栽培!」

   論輩分是亂了一點點,中間其實隔著花艷苓一代。也就是說杜晚晴差不多比顧世均小三十歲。然,怎麼樣稱呼是不打緊的,根本上,顧世均已經三魂掉了七魄。

   這之後,顧世均約會杜晚晴於他那別緻的石澳小別墅內。

   晚晴穿寬身的一件白色麻質曳地長裙,一對麻繩捆成的乾淨涼鞋,濃黑而天然微鬈的一頭長髮垂在肩膊之上,添了不知多少倍的嫵媚。

   顧世均把她迎進屋內,微笑著說:「晚晴,你看來不像去見工的人?」

   「因為你約會我的地方也不是面試之所。」

   「能夠這樣答,已經合格。」

   「我以為上次見面已經取得文憑。」

   「晚晴,你的風趣,教人精神為之一振。坊間太多言語無味的美人兒,跟她們相處,味同嚼蠟。」

   「木訥與玲瓏,我看是各有千秋吧。」

   杜晚晴這樣答,是因為母親花艷苓教過她,說:「你別看我是個霸氣的人,有一樣江湖操守,堅持數十年,從無例外。晚晴,你記著,閒談切勿說長道短,更千萬別在人前附和對同行女性的批評與意見。同是天涯淪落人,外表包裝與際遇不同,實則的委屈是無異的,要憐己憐人。」

   杜晚晴因此從容地對顧世均作了回應。

   「晚晴!」顧世均倒了一杯些厘酒,遞給杜晚晴,「喜歡喝這個嗎?」

   「可以的,謝謝!」

   「晚晴,」顧世均重複著又喊了一聲,似在思索什麼問題,然後才坦誠地說,「告訴我,你對我或對我的生意認識有多深?」

   「以定奪你給我扮演的角色嗎?」

   這女子真是聰明。

   顧世均笑而不語,表示默認。

   「顧氏這近年又嘗試走先人一步,分別在海外發展物業,看上去盈利可觀,其實不無隱憂。」

   顧世均有點駭異,連忙問:「高見可得聞乎?」

   「在海外的地產,套現之後的稅務問題極之難纏,很多時擾攘一番,結果受益人只是當地政府。且各國經濟循環似有模式,維持高企幾年,套不了現,就必有一段低潮要堅守,凍結了龐大資金,兼蝕利息,這條數,我不曉得計,你肯下注,必定成竹在胸吧?」

   「晚晴,你在倫敦大學念哪一科?」

   「文科。」晚晴說,「奇怪是不是?」

   「有一點點。」

   第4節  文學是情趣

   「經濟是生活,文學是情趣。先有前者,再有後者。故此,我也試行涉獵這方面的知識。」

   「然則,二者是何者為重呢?」

   「有了生活的人,自然要講情趣。缺乏生活條件,哪來情趣之可言?」

   「美麗的女孩子,應該只鑽研情趣,毋須為口奔馳。」

   「這是你的建議。」

   「可以接受嗎?」

   顧世均舉一舉杯,一飲而盡。

   杜晚晴慢慢地呷著酒,那對會笑會說話會傳情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穿過水晶杯望著顧世均。

   這一個眼神之銷魂、之奪魄,勁勢實不可擋。

   顧世均伸手拿走了杜晚晴手上的酒杯,以手指輕輕地掃撫著晚晴濕漉漉的嘴唇,然後……

   顧世均吻將下去。

   杜晚晴,一個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在凡塵俗世之中的劫,揭開了序幕。

   杜晚晴一早就知道專業操守的規條,不論自己的顧客實況如何,他們在自己眼中都是可愛的。江湖上最叫人殺無赦的罪行就是食碗麵、反碗底。

   那一夜,晚晴在顧世均的石澳別墅度過。

   別墅築在臨海的崖上,躺在床上的人兒,可以清晰地聽到潮水湧上崖岸又退下去的海浪聲。那麼的有節奏,不疾不徐,像首新譜的、混合了激情與柔情的《月光曲》。

   晚晴閉上眼睛,專心一致做個靜聽濤聲的知音者,微微為那想像得來的天然意境而作出欣悅的歡呼。

   她全神想像,洶湧的浪潮將自己整個的吞噬,整個的覆蓋,逞了強了、滿足了、表示了英雄氣概了,之後,自己會怎麼樣?

   只會長長的、重重的歎息一聲,表示—份發自心底的無奈的認可與屈服。

   這一聲歎息,嫵媚而銷魂,驚心且動魄,繞樑三日,令聽者回味無窮。

   顧世均滿頭滿臉儘是汗水,他睜著眼,貪婪地看牢自己驅策著的一個美麗晶瑩、以致於無懈可擊的肉體。忽爾,他覺得在極度的興奮與歡愉之中,有一陣暈眩,他無法再支持下去,伏在晚晴的胸肩之間喘息。

   「晚晴,你是我至尊且貴的一件寶物。」

   晚晴聽了這話,只是笑。

   一個懂得在某些情景之下,只笑而不語的女人,更能進一步獵取男人的歡心。

   與其說杜晚晴成為顧世均如珠似寶、以金屋藏之惟恐不及的阿嬌,倒不如說顧世均是杜晚晴進軍富豪圈子內的一塊強而有力的踏腳石。

   或許,二者是完全配合得宜,沒有牴觸的。

   杜晚晴借助顧世均的援引,掌握到極多與顧世均等級齊量,甚而在顧氏權勢之上的超級商賈門路。

   顧世均在發現首席華資銀行家許勁,已經不敵杜晚晴的魅力而俯首稱臣時,曾半嗔半怨半惱半怒地對杜晚晴說:「你那麼狠得下心,要老許晚節不保。他們這起銀行家不時講究清譽。且,你也不管我的感受。」

   杜晚晴從來未試過有什麼煙視媚行,她只一派凜然正氣,坦誠直率地對牢顧世均柔聲說:「世均,我在雙重的減輕你的負擔,還怨?」

   真的,怎麼還能怨?

   如此一句為他顧世均保存了雙重身份面子與架勢的溫言軟語,力比千斤,立即降服他了。

   這以後,杜晚晴如何的風生水起,左右逢迎,自不待言。

   從一個角度看,杜晚晴似是頂級貨腰娘子,人盡可夫。這固然有商榷的餘地。

   實在自另一面審視情勢,幾多當時得令的男人都爭取做杜晚晴裙下之臣,甘願在女神似的庇蔭之下獲得一種男性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歡愉。

   杜晚晴的確有她個人的高貴選擇。

   沒有錢,不能買得到她,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單憑很多很多錢,也未必能令她就範,卻又是史有前例。

   眾所周知,跟喬繼琛、榮浚傑等平起平坐的金融巨擘凌東山,就曾在杜晚晴跟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就是年前的聖誕,醉濤小築還沒有入伙,杜晚晴仍租用了君度大酒店一個貴賓廳,開了一個私家派對。與會中人,當然的非富則貴。既可自攜女賓,也可以打單泡赴會。

   杜晚晴一發了請柬,立即就收到榮浚傑的秘書方太一個電話,說:「杜小姐,我們公司在愉景灣興建的最新度假式大廈,有五個單位是給杜小姐預留的,榮主席要我問清楚杜小姐,是不是喜歡交由我們附屬的恆景地產代理,再趁好價時轉手賣出去,抑或留為自用。」

   杜晚晴很禮貌地回答:「就請貴公司的職員代勞吧!請告之總銀碼若干?好讓我把支票送來。」

   方太說:「恆景地產的負責人正是外子,他會給你聯絡。」

   「謝謝。」

   杜晚晴是完全曉得地產金融市道的女人,她知道五個度假單位能為她帶來多少利潤。

   已經不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成交,過一陣子,榮浚傑的手下就會把支票送來,並且解釋:「對不起,市場剛在這一陣子有需求,未及徵求杜小姐的同意,就給你把單位賣出去了,奉上盈利所得,差強人意,希望你原諒。」

   有時呢,遇上經濟放緩,杜晚晴又會接到榮浚傑秘書的電話,說:「真要認真地向你致歉,是我的疏忽,竟遲了那麼一天才把你的名字傳遞至購樓部門去,買不到原定下來的幾個單位了,只搶到一個,已經替你辦妥手續,入伙後律師樓會把屋契送來。守候一陣子,也還是會升到理想的價格去的,否則,只要杜小姐囑咐一聲,我們替你租出去。」

   都無所謂,反正杜晚晴一定受惠,渠道與款式不同而已。當然,最難得的是分明施恩、分明交易,仍曉得架好漂亮光彩的下台階梯,沒有讓人接著那份厚禮時,有種大大叨擾了的難受感覺。

   本身風度涵養功夫夠的富豪們,會在杜晚晴身上得到額外細意的服侍與敬重,是必然的。

   這叫投桃報李。

   故此,方太的電話接過來之後,杜晚晴就已決定聖誕晚會的男主人是非榮浚傑莫屬了。

   他的心意,大概也不過如是。

   這以後,仇佑昌送了一套紅寶石首飾到杜晚晴家裡來,附張字條說:「聖誕那晚,我能看到你把這套首飾戴上,再看著你把它們除下,好好地放回錦盒之內,收藏起它以及我的一份愛意嗎?」

   杜晚晴寫了回條,把紅寶石整套地退回去。仇佑昌收到了回條,跺一跺腳,恨只恨自己來遲半步。

   杜晚晴寫道:「在收到你那套價值連城的紅寶石首飾之前的半小時,我才選定了今年聖誕戴珍珠。留待下一次,好不好?我把首飾退回來,卻保存著你那可愛的親筆字條,盼望著有一天,可以把字條再放進裝載紅寶石頸鏈的首飾錦盒之內,珍藏至歿。」

   在某一個階段、某一天、某一夜,杜晚晴只收受一份卜情,履行一種責任。

   心與身都不二用。

   這是外祖母與母親堅持的操守。

   不論是石塘咀的老舉與杜老志的舞女,可以晚晚不同恩客,但花箋接下來了,大鐘被買定了,有哪個遲來三日的梁山伯,縱使情義兩隆,腰纏萬貫,也屬枉然。

   江湖上,沒有這種後來居上,以大壓小的規矩。

   柳湘鸞教導杜晚晴說:「嫁女也只可以收一份茶禮。記著你是決定了一晚、一個月、一個年頭嫁一次,也不打緊,不可在既定的時間階段之內配二夫,故而,切記無功不受祿,貪不得。別壞了身份,教他們知道下回請早。」

   這些教訓,杜晚晴都跟足了。

   聖誕前夕,人人盡興。

   在座各人,都知道今夜勇奪花魁者誰。

   榮浚傑是春風滿面,忍不住低聲向杜晚晴說:「打算陪我多久?」

   晚晴笑盈盈地答:「到農曆年前如何?」

   「屆時再續約?」

   「再說吧!好不好?」

   當晚是玩得興高采烈的。只其中有個稀客,是喬繼琛帶來的,聞名已久的金業期貨大王凌東山,鬧出一點點不愉快的事來。

   杜晚晴以女主人的身份,迎迓了凌東山之後,一直在應酬其他貴客,並沒有額外地對他表示熱情款待。

   杜晚晴自知有點心理障礙。

   看在旁人的眼內,未必清楚,但榮浚傑可注意到了,跑到杜晚晴身邊問:「看來凌老怪不得杜小姐你的歡心,一相見就不合眼緣嗎?」

   「前些時那次金融風暴,有多少金融行業的人死在期貨指數市場之內,也堅持一言九鼎,不肯賴賬,反其道而行者,就未免為人齒冷了。」

   「佩服,的確俠骨柔腸,主持正義。」榮浚傑翹起大拇指贊。

   為什麼杜晚晴這麼說呢?其來有自。

   只為十月金融風暴,凌東山與兒子透過另一間利達經紀行買賣恆生期指,環球大跌市之中,他賭輸了三億元,竟然不付此賬,還慫恿利達行清盤算數,反正註冊資本也不過五百萬,實行一家便宜兩家著。這種行為固非大將之風,也失盡金融家的口齒。尤有甚者,利達經紀行垮了台,股東脫難,可是被牽連的客戶也真有一批人呢,不是不可憐的。

   三億元不是一個小數目,然,對於家資在五十億以上的凌家,又算得什麼呢?三兩個回合,又一個商場風浪,就可以賺回來了,何必如此急於金蟬脫殼,違離道義,為行內人所不齒。

   榮浚傑本身是地產大王,甚多官商的勾當,都是爾虞我詐的情況下進行以圖利。然,他對買榮氏樓房的一般市民,還真做足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功夫,能如是,已是難得可貴。畢竟較量的都是龍潭虎穴內的富貴中人,誰勝誰敗,還真是白晝打擂台,一清二楚,講實力、講手段,勝者為王。至於欺侮不知就裡的勤苦大眾,就好比暗箭傷人,或挑戰手無寸鐵的婦孺之輩,是真值得道義中人不平則鳴的。

   榮浚傑沒有想過杜晚晴這個歡場之內,靠男人而得以享受人間豪奢生活的女子,也有這份胸襟與膽識。

   當然,任誰都知道杜晚晴所樹的花幟,是非比等閒的旗號。

   更出色的表現猶在後頭。

   眾人三杯到肚,跳舞的跳舞,玩撲克的玩撲克,也有拉開嗓門大唱特唱的。這凌東山就是一例。

   他本身是上海人,一抹那方大的白臉,做了個京劇的功架,就要在眾人跟前一顯身手。各賓客連連叫好之餘,都忙於點唱。

   凌東山嚷:「我最拿手的一出就是《霸王別姬》,可是總得給我找個拍檔,就算只坐著別動也成,讓我一股腦兒想著要別的是那傾國傾城的美人兒,拉的腔更夠味道。」

   說罷,轉臉問杜晚晴:「杜小姐權充虞姬如何?」

   「對不起,今兒個晚上,我答應跟榮老闆合演《雙仙拜月亭》。」

   「那怕是酒闌人散之後的事吧,不是如今。」

   「都一樣。」

   「真不賞這個臉?」

   「你老請見諒。」杜晚晴的固執,令在場的氣氛剎那僵住。

   「杜小姐是價高者得的可人兒吧?今晚老榮出多少跟你合演《雙仙拜月亭》,我加一倍,不用你侍候至天明達旦,只坐下來扮虞姬,聽我唱完這一曲《霸王別姬》便罷!」

   不是不侮辱的。喬繼琛在旁,還來不及阻撓,杜晚晴已開腔說:「如果喬先生見諒,請恕我提你,早已夜深人靜,是你陪客歸去的時候了。晚晴口袋裡還有錢請得起今晚這幾席酒席,自有挑客的權利,是不是?」

   杜晚晴只拿眼一瞪,就像發出什麼有效的訊號,喬繼琛慌忙地揪起了凌東山,說:「醉了,醉了,別再胡攪,不如歸去。」

   所以說,要杜晚晴心肯意願地奉侍的貴客,雙手奉贈的除了金錢,還要一份誠意。這是杜晚晴的堅持。

   她或許沒有資格做義正辭嚴的判官,但總有足夠的自由作出自我的高貴選擇。

   杜晚晴跟其他行家最不同的地方,正正是柳湘鸞與花艷苓的教誨:「做任何一個行業,都必須拿出你的誠意來,要求對方予以尊重。如果買賣的其中一方,有覺得委屈,不論是認為物無所值,或賤價求售,成交是一面倒的話,就別做這種生意算了。」

   故而,杜晚晴花幟下的交易,不但客人滿意,毫無怨言,且,她絕不肯接納任何一個漠視她自尊的客人,像那個凌東山,就是一例。

   杜晚晴就是如此這般的借了顧世均為晉身階梯,以她個人獨特、超凡、出塵的性格,讓自己的旗幟,在花國中飄揚,芬芳萬里,笑傲江湖。

   泡在那一池溫暖的水內沐浴,舒適得令杜晚晴不住地回憶往事,直至浴室的門,被人輕叩著,她才從迷惘中轉醒過來。

   晚晴站起來,趕快穿上浴袍。

   很奇怪,不知從哪時開始,杜晚晴從那金光燦爛的浴缸站起來之後,她總是垂下了眼皮,快快地把自己那美麗得難以形容的肉體包裹起來,才抬眼往跟前的一大片鏡子望去。

   醉濤小築的裝修,是榮浚傑專用的一個法籍室內設計師路易·尚保羅為她效勞的。

   當時,榮浚傑曾問杜晚晴:「路易跟你在一些應酬場合見過面,談過幾次話,他完全能捕捉你的形態,甚至個性,去設計出一間配合你整個人氣氛的房子來。但,仍然要求跟你詳談一次,把他的計劃與概念相告,誠恐你有異議。」

   「不用了,」杜晚晴非常認真的說,「對於專業人士,應予信任。他的表現關聯他的聲譽,一定比我還更緊張。而且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我不打算班門弄斧。只一句話,他賺我的錢,就得交出我意料之外的滿意貨色,責無旁貸。」

   第5節  他不會主動找她

   榮浚傑一把將杜晚晴攬進懷裡去,說:「晚晴,你知不知道,這份坐言起行的堅持與固執,迷死多少人?我敢向你保證,醉濤小築的室內設計一定令你滿意,否則榮氏轄下的生意,路易休想再染指。」

   果然,路易·尚保羅的功夫一等一,完全是背城一戰的激勵所致。

   因為他知道,如果杜晚晴一腳踏進醉濤小築,只要眉頭略為一皺,他在本城的青雲大路就要立時三刻變為羊腸小徑了。

   幾許公子王孫,金馬玉堂式的人物穿梭其間,杜晚晴小姐的喜惡褒貶,必然不徑而走,路易·尚保羅的招牌一旦蒙上污點,他喪失的就必定不只是榮浚傑一家的生意。

   醉濤小築於是成了路易·尚保羅的心血樣板,設計與手工,都矜貴幼細,有型有格,一經杜晚晴微笑認可,讚美之聲就不絕於耳。

   杜晚晴不是不喜歡主人房內的浴室設計,只是在未搬進醉濤小築來之前,每天沐浴之後,都不會站到鏡子前去。現今的這個室內設計,浴缸被鏡子環抱,只消一抬頭,就活靈靈出現一個藝術家雕塑出來的漂亮女體似的,不知怎的令自己不安,甚至微微暈眩。

   因此,她不自覺地養成了這個習慣。

   惟其身體一被遮蓋了,晚晴就立即恢復那種自在自若自豪自尊的神態,整個人像捆了金邊似,發亮發光,完完全全是個高貴無瑕的女神。

   晚晴推門走出浴室,只見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開了,白紗簾在風中微微動盪。

   她知道誰來了。

   晚晴走到露台,輕叫一聲:「繼琛!」

   喬繼琛回轉頭來,剛剛看得見晚晴伸手拿掉了纏在頭上的那條毛巾,一頭烏亮的長髮立即柔和地自頭頂散到雙肩上來。

   那個動作所營造的畫面與氣氛,誘人而感動。

   喬繼琛心上一牽動,迫不及待地就衝上前來,緊緊地抱著晚晴,狠狠地吻了下去。

   「晚晴,總有一日,我要獨自把你據為己有。」

   喬繼琛這樣說,語調是肉緊而誠懇的。

   這樣的一句話出自一個財雄勢大的男人之口,實在深具威力,有本事把很多女人懾服。

   只有杜晚晴是例外。

   她—直堅持零沽,不作批發。

   最低限度不肯把專利權出讓。

   母親花艷苓回想她在杜老志最紅的日子,跟杜晚晴說:「不知多少個大老闆要求把我收藏於金屋之內,只要我開一個價。同行的姊妹,多個都有此經驗。結果呢,一兩年安定日子過去之後,被拋棄了,又得重出江湖。那東山復出的聲勢就差得太遠了,徒落得一個晚節不保的惡名。」

   對。

   男人的心不可信,浪跡歡場中的男人更不可信。

   誰不是一個短時期之後,就生嫌了。

   這與女人的變質無關,最曉得保養的美人兒的專利權,就是肉在砧板上。

   正如柳湘鸞當年對高家大少說:「要我的長期服務,除非娶我。」

   高驥說:「我討厭你跟那米業的葉老頭子泡在一起。」

   柳湘鸞笑:「直至目前為止,葉老闆對我的尊重,跟你的表現完全一樣。」

   「好,那我就娶你。」

   成呀!只有名媒正娶才能把自己身與心的專利權全部過戶到男人的名下去。

   江湖上太多急著上岸的歡場女人,杜晚晴目睹她們的際遇,早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引以為戒。

   她太明白,任何人長勝的法寶只有一個,保持實力,且保持距離。

   沒有人敢說杜晚晴不是聲色藝全,沒有人敢說自己有本事把杜晚晴據為己有,不讓其他人染指。

   惟其這種情勢得以持續,她自然會魅力四射。

   杜晚晴輕輕地推開了喬繼琛,挽了他的手,步回睡房去。

   「外面的風大,有點冷。」晚晴說,「進來,我們坐到小偏廳去,我叫女傭特備了宵夜湯水,陪你喝一點,好不好?」

   「晚晴,你怎麼知道我會回轉頭來看你?」

   晚晴笑,坐到沙發上去,答:「剛才的那一局沙蟹,如果我幫錯了你的忙,你必會來找我算賬,如果我幫對了呢,你又會忍不住跑來問我,為什麼能洞悉乾坤?」

   「你看,如今是前者抑或是後者?」

   「我相信是後者。」

   「如此信心十足?」

   「只看你們走時,個個紅光滿面,露盡了大功告成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二。」

   「晚晴。」喬繼琛驚問,「你說我們?」

   「對呀!是雙數,不是單數。」

   「何出此言?」

   杜晚晴優悠地轉一下眼珠子,說:「你在揭底牌之前,不是給各人拋下了一個詢問的眼光嗎?如此大數目上落的一盤遊戲,你緊張看的不是那最後一張牌,而是布力行以外各人的面部表情,只表示兩個理由,其一是最後一張牌並非成敗的關鍵,因而不值得你的關注。其二,決定輸贏,只在於另一個計劃的進行與否,而合夥人定是在場人士。」

   喬繼琛哈哈大笑。

   「晚晴,你的聰明遠遠在我們估計之上,不得了,不得了。」

   「多謝讚賞。」

   「那麼說,你剛才替我把牌推了,就是肯定我的牌其實是贏布力行的了!」

   「是贏是輸根本不是問題,反正你們已決定贏了當輸扮,輸了就更名正言順。故而,我才敢替你推了牌。」

   真是太聰明了!

   如果晚晴的推測錯誤,喬繼琛自然會一伸手,把籌碼壓住,再去揭自己的底牌。

   這就是說,整晚的牌局之後隱藏極大的一個計劃,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個龐大的商業安排,非要得到政府的支持或消息不可。

   杜晚晴既然洞悉了天機,自然可以有資格要求參與其事,然,她再沒有出聲提出任何要求。

   剛好女傭進來,擺下了宵夜。

   杜晚晴開始用心而細意地奉侍喬繼琛,一下子就把剛才那個嚴肅的話題拋開一邊,再不關她的事似。

   杜晚晴絕不會出口相問,要求在那個龐大的商業計劃之中分一杯羹。這樣做形同威脅。

   況且,真有實際把柄握在手上,還能算有半點討價還價的實力。現今,只不過是憑空推斷正確而已。以之露兩手,表示聰明,也還可以,若用來作交換利益的條件,相差太遠了。只會未見其利,先暴其醜。

   杜晚晴當然不是這麼愚蠢的人。

   她深知最大的得益必須要來自對方的心肯意願。

   這班叱吒風雲的鉅子,尤其像廣東俗語所謂的:「老樹枯柴,自起自落。」他們是太習慣於一言定天下,一語決乾坤,絕不會喜歡有任何人明目張膽地要他們買賬。若要跟他們較量呢,就太划不來了。

   他們嚴日的操守不錯是精打細算,然,一撩起心頭的那把無名火,就會得瘋狂,事必要以自己的財勢,擁有或摧毀某人某事,故此不宜與他們硬拚。

   且,杜晚晴想,她也要保持身份。最直接的方式是,只接受裙下之臣自動自覺的貢獻。

   喬繼琛要失望了,一整晚,他以為杜晚晴那無懈可擊的服侍,起碼會換回一個要求:「可別忘了我的一份。」

   然,沒有,直至翌晨,吃罷早餐,杜晚晴送喬繼琛上車為止,都不再提那沙蟹遊戲背後計劃一事。

   喬繼琛想,杜晚晴就是杜晚晴,獨一無二。

   現今那起後生一輩的公子哥兒,喜歡那些膚淺的娛樂圈新星,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就以仇佑昌的長子仇伯滔而言,就鬧得夠失禮了。

   政府這邊廂提出實行抑遏炒樓風氣,要求地產商公佈預留單位的名單。那邊廂跟仇伯滔走在一起的新進艷星方佩佩,在全城娛樂週刊發表聲明,她第一次置業,購得了兩個普通市民要輪候三天三夜才能到手的新廈單位。

   這還不罷休,有意無意地表露出她跟那仇家大公子的親密交誼,讓仇佑昌尷尬得要死。無他,仇氏鋼鐵企業是該大廈的股東之一。這種牽絲拉籐的關係,是過分地囂張,連累了仇佑昌家族了。

   這固然要怪仇伯滔這種二世祖,不識世面,不懂人情,不明世故。

   更令他們這起真正執掌大權的財閥氣憤的是那些未見過大場面的新扎影星,手段完完全全是殺雞取卵,認真是捉到大鹿,都不曉得脫角。

   杜晚晴的涵養、風度,或者直接一點說,她的手段、心機,花國同行真是望塵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喬繼琛之後,急步走回書房去,抓起電話,就搭到顧世均的寫字樓。

   接聽電話的是顧世均的秘書,問:「請問是哪一位找顧先生?」

   杜晚晴答:「這兒是杜一楓先生辦公室,杜先生想跟顧先生一談,他如果沒有空,可以留個口訊,請顧先生回電話。」

   杜晚晴有一個規矩,是柳湘鸞與花艷苓千叮萬囑,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萬不可以尋人尋到客戶的辦公地點與府邸去。

   這是犯大忌的。

   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在辦公時間或居室之內接到情婦的電話,不是怕失禮的問題,而是令他們產生不安全的感覺。一旦發生了不知下一步會怎樣?有事發生了,對方會不會吵上自己的王國來的感覺,就必然會減弱了恩寵,增添了疑慮。

   故此,對於非常相熟的老主顧,杜晚晴跟對方有個密約,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會借父親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實上,她也從沒有試過以這個方式向客人通過消息,因為,無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財閥,忙不迭地跟她聯絡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擺出了一個恕不騷擾,卻歡迎賜教的姿態。

   然,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顧世均出事了,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不會主動找她,怕難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舉,必然要出自真心誠意,自動自覺。

   顧世均的秘書答:「請等一等,讓我看看顧先生的會議完結了沒有?」

   「好。」晚晴說。

   差不多可以肯定顧世均不是在開什麼會議,他只是不願意胡亂接聽電話。

   秘書請示過後,電話裡傳來顧世均的聲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覺得對方的聲調帶點蒼涼,且微有沙啞。

   「晚晴嗎?」

   「對。世均,你好!有沒有阻礙你辦公?」

   「怎麼會呢?難得你搖電話來。」

   這句說話明顯地有著酸氣,不能責怪他,再大方的人,面臨巨變,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都會受不住壓力而稍稍變質。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當然是抱著完全諒解的心,才會搖這個電話。

   「世均,我想約你吃頓晚飯,你有這個空嗎?」

   「你,忙吧?」

   「不,由你定時間,今晚、明晚,抑或後晚?」聲音溫柔,誠意躍然,聽者動容,還怎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晚晴!」

   顧世均輕輕喊了一句,有無盡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親自為你下廚,煮一席你愛吃的飯菜,你答應抽空來好不好?」

   分明是關顧落難人,還如此顧念對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顧世均感動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來醉濤小築,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寶店去了一轉,給外祖母及母親買了件禮物。

   康福珠寶店的職員,一看杜晚晴走進來,就站起來歡迎說:「杜小姐,你好!來取你的那兩套金飾了?」

   「對呀!」杜晚晴坐了下來。

   職員把錦盒打開,裡面金光燦爛,以足金製成的一套款式新穎的頸鏈與手鐲,手工異常的精緻,一點俗氣也沒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邊說著,一邊把頸鏈放到頸項上去,在鏡子前照看著,十分的滿意。

   「杜小姐戴什麼首飾都好看,或者應該說,戴不戴首飾也好看。」

   「你過譽了。首飾是一式兩份嗎?」

   「對,對。」

   杜晚晴打開了手袋,拿出支票,寫好了,交給職員。

   一邊寫支票時,一邊聽到旁坐的兩位太太,在高聲唱雙簧,其中一位說道:「我說呀,你們康福的手工和設計越來越差了,若不是憑你們那老字號,外子又是跟你們周老闆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來看貨色了。」

   職員恭謹地答:「多謝李太、陳太賞這個面。」

   「你看,刻意收起來介紹給我買的這個胸針,那紅寶石的顏色是太浮了,怎麼能叫我買得下手?」

   另一個聲音說:「算了吧,價錢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們有牌局要趕呢!」。

   「銀碼大小是一個問題,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你們標價六十八萬,讓我這中間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第6節  肆無忌憚地凌辱親人

   職員笑著致歉:「請李太和陳太原諒,計給你們的價錢,已經是最盡的折扣了,不能再減了。」

   「那就不要買好了,有錢怕沒法買得到好貨平貨。」

   擾攘一番,還是揚長而去。

   服侍兩位太太的那位女職員吁長長的一口氣,埋怨道:「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們把貨品給她留下,結果呢,跑進來瞎七搭八地亂彈一頓,永遠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職員答:「不是個個有錢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禮物,謝過了職員就起身走了。

   雖是善意的小是非,她還是不願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寶店後,那班職員更肆無忌憚的批評:「當豪門貴婦當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別當好了,那姓李的一位,還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幾多個像杜小姐那麼雍容大方,出手闊綽的?我未曾聽過她講價,永遠只是一句話:」你請算相宜一點,一口講成交好不好?『我們頭一回也怕她只是說說而已,仍把價錢抬高一點,誰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儀,弄得我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這以後的幾次光顧,我們給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裡頭是做哪一門生意的?」

   「聽說是……還是不說的好。」

   「什麼?說嘛,話到唇邊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傳聞,做的是盤古初開即有的女性無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淺呢,完全看不出絲毫跡象來!」

   「聽說還是大學畢業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們經理房內的人都有兩張高等教育文憑,月入二萬元而已。」

   「這個講法有鼓吹婦女走旁門左道,毋須潔身自愛之嫌,要不得。」

   「對,對,再辛苦,還是來清去白的好。我是寧願捱窮,女兒長大了,決不肯讓她作此勾當,再出人頭地,也是失禮!」

   以上的這些對白,杜晚晴沒有聽到。

   不過,就算她聽到,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要在行業裡頭幹得出色,必須對自己的表現有絕對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為來,就會整個人崩潰。

   中區的下午還是鬧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與德輔道中之間的橫巷,往往擺了好些臨時攤檔,賣些運動衫褲、襪、絲巾之類。

   杜晚晴走近那專賣廠貨的運動套裝攤檔,準備買幾套給弟妹。

   這麼巧,先前的那兩位李太與陳太也在挑選貨色,兩人分工合作,一個選貨,一個講價。攪得那負責看檔的老太婆手足無措,很有點賣也難,不賣也難的樣子,只一味說:「太太,我們很辛苦才從製衣廠搶到這批平貨,每套也只不過賺十元八塊而已,還怎麼可以減價呢!」

   「對了,對了,你自己說每套賺十元八塊,我們才不過買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塊錢好了,我們把利潤對分吧!」

   老太婆皺著眉,擺一擺手,說:「好吧,好吧,反正你們買四套。」

   臨到結賬時,其中一位太太又改變主意:「買這麼多套幹什麼呢,買兩套好了。」

   「太太,若是買兩套就不可以減五元了。」

   「為什麼不可以呢,還不是那條數。」說罷,扔下銀紙及碎銀,拿起貨品就走了。

   那小販叫也叫不住,只長長的吁一口氣,嘰咕地說:「有錢人家多省十元八塊,對他們有什麼補助呢,那可是我們一家大小的一餐飯菜錢了。」

   真是說者淒涼,聞者心酸。

   杜晚晴買了幾套運動衫褲,扔下五百元,打算回頭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說:「小姐,你要拿回尾數呢。」

   「那是給你的小賬。」晚晴和藹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幾十塊錢塞回給杜晚晴,說:「小姐,絕對不可以這樣。我們還未到討飯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給我們賺個錢餬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顧客多給碎錢作打賞,就變成沒有資格嗔怪那些幾塊錢也要省下來的有錢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為大方得體,真不是身份環境可以完全定奪的。

   杜晚晴想,小販之於貴婦,何者更有道義、更具氣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車子把杜晚晴載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後的第一件要急著辦的大事,就是買了兩個相連的面海大單位,讓柳湘鸞與花艷苓分別作為住所,又可互相照應。

   柳湘鸞仍與兒子高敬康與媳婦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兒子高進與女兒高惠都留學在外,因此還有個睡房騰空出來,其中一個變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專用房。

   母親花艷苓住的一個單位,面積還要寬敞些,大哥展晴與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獨佔一個房間,居住環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見著的都只是外祖母與母親,父親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學。然,這天竟是例外。

   杜一楓悠閒地在客廳裡跟花艷苓看午間的電視節目。

   「爸、媽。」杜晚晴跟父母打過招呼後,飛快地走進廚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鸞的腰,道:「婆婆,你在忙些什麼?」

   「知道你要回來,給你燉好了當歸,快給我喝個精光。」

   「對,對,女人要是不知進補,很易老!」晚晴扮個鬼臉。

   「看,有時候你的神態與心腸還像個小孩子。」

   晚晴把湯骨碌碌的一口氣喝光了,問:「為什麼爸竟呆在屋子裡,沒有到外頭去?」

   「我怎麼知道?」柳湘鸞對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楓在她心上並不怎麼樣。只是,說到底是個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幾十年,又何必太過著跡,令自己女兒不好過。在孫女兒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鳥氣倒還是可以的。

   「來,我們到客廳去陪他們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廳,柳湘鸞又叫住了孫女兒:「晚晴,慢著!」

   「有什麼囑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來了,你父親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

   「還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媽跟你商量,阿寧硬是不肯,你父親就答應出頭。」

   柳湘鸞想了想,又說:「晚晴,能幫的便幫,認為划不來的,可別心腸軟。你為這個家所作的貢獻已經夠多了。」

   「好婆婆,謝謝你的提點與關照。來,且看他們說些什麼吧!」

   婆孫兩人走回客廳上去,晚晴並把那一大包的運動衫交給母親說:「給弟妹,以及高進、高惠等都買了兩套,你寄到美國去吧!」

   「他們穿不了這麼多,你別每次回家來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貴東西,都是那些工廠的貨尾,頂划算。」

   「這真叫因加得減,得不償失。」杜一楓一臉不屑地批評,「你不知道你的弟妹與表弟妹們,現今的口味已經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這些街頭巷尾的貨色寄去是白花郵費。」

   「都不是大場面用的衣物,有什麼名牌與不名牌呢?」晚晴說。

   「你這話是說錯了,且看看高進兄妹寫信回來叫阿金寄去美國的運動球鞋,就知道他們的口味了,什麼溫布頓大賽的網球明星做廣告介紹的球鞋與運動用具才穿才著,單是一對球鞋就近千元,會肯拿你這五、六十塊錢港幣的運動衫穿上身?笑話不笑話了。」

   「你這就別多話吧!」花艷苓厭煩地說,「不穿就全留下來,讓展晴、再晴、又晴他們用就是了。」

   「為什麼姓杜的女人陪闊佬上床去,賺下來的錢只是給姓高的盡情享用?你總是憐念娘家的人。」

   「沒有我這副德性,你女兒不會如此辛苦經營,讓我們好住好食。」花艷苓才回駁兩句,雙眼已變赤紅。

   「好了,好了,晚晴幾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聽著父母吵架而來的呢!」柳湘鸞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圓場。

   「把你這些禮物帶回去分給家裡的菲傭是正經,別惹起弟妹們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們,讓他們嬌生慣養地長大,就做得徹底一點。」杜一楓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這幾句話。

   晚晴沒有表示什麼,她太習慣父親的脾氣了。

   杜一楓再清一清喉嚨,給晚晴說:「你大哥那盤把港制銀器外銷的生意,做得實在不怎麼樣,他打算結束營業了。」

   晚晴真想說,這樣子下去如何了斷?大哥做生意只憑一時興起,一時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過市場調查,更沒有耐性捱過一段開山劈石的墾荒期,就見氣餒。哪會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她忌諱。

   杜展晴跟父親杜一楓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對他們父子正確的批評,極盡巴結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裡頭的特殊身份與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萬別以為自己養起了這頭家,讓人人都得以豐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當受惠者確定自己無法翻身、無以為報時,為了保全自尊,他們會選擇一個負面的反應,乾脆不承認有承恩深重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擺出一副為父兄著想,給他們提意見的表情,即遭嫌棄。他們已曾不只一次地說:「別以為你撐得起這門面,就可以對我們發號施令,要人處處看你大小姐的臉色過活,誰沒有兩三分志氣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麼話好說呢,在她身旁轉來轉去的一班鉅子財閥,口氣動靜從來都不沾染半點小家子氣與酸溜溜的氣氛,也沒聽他們動輒把什麼骨氣與志氣掛在嘴邊,說得口響的人只證明他們無法以實際行動去表現自己而已。惟其懷抱了凌霄志向才會坐言起行,將理想付諸實現,這尤其能顯得那些一無所成的人干喊口號是幼稚膚淺無聊之舉。

   杜一楓看女兒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便說:「展晴的意思是,現今你曉得商場上的朋友可不少,聽說各行各業的商賈,都離不開個人的金融投資。憑著你的關係,如果我們可以有個經紀牌照,接到不少大戶生意,那佣金是相當可觀的。所以,你看看有什麼法子可以給我們拿個股票經紀牌。」杜一楓再加一句,「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過,我看是可行的,屆時,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經營,實行上陣不離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要買經紀牌照,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除了價格之外,還要講資格,交易所只會批准有股票經紀經驗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楓立即擺擺手:「你別以為我們是鄉巴佬,什麼也不懂,這我們老早已經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經紀行做了多年的經紀,就只是沒有那一撮本錢,否則早就當老闆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們是實際上的大股東,不就可以解決了。」

   「這人是否殷實,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我見過他幾次,談得相當投契,你不是連我的眼光也質疑吧?」

   杜一楓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歡擺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樣出來,硬要家人對他的主意予以認同和尊重。

   無他,只為整頭家都不是他養起的,他才會擔心不被家人重視。於是,有意無意之間,他堅持表示某些意見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視為聖旨。

   晚晴對於來自父親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瞭解。

   她只為他唏噓歎息。

   父親,不論形相與品貌,都比年紀老邁的外祖母柳湘鸞差得遠。

   晚晴甚至想起剛才那個在街頭售賣運動衣的老小販,那份豪氣、那份自信,還不是自己的父親所能及。

   這裡頭有條大道理在,不論你從事何種職業,工作以及通過工作所獲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氣的。

   父親其實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頭來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憫。

   就為著這個原因,晚晴對杜一楓有著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著,只說:「經紀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對勁,後果不堪設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這裡頭牽連的危險性。而且……」

   「而且什麼,有話直說,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連累你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自己人不必說什麼客氣話,你賺的也是自在舒服錢,就不要吝嗇了吧!」

   花艷苓再也沉不住氣了,提高聲調說:「你這叫有完沒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兒自慚形穢,你才叫安樂?她為我們受的苦還不夠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楓乾笑兩聲,瞪圓了眼睛厲聲喝道,「你別乘機往自己臉上貼金。照你這個樣子的說法,你們母女婆孫三代一直過著些非人生活了?要這般為難的話,不就齊齊捱窮抵餓算數。為什麼一代又一代,都從了良了,還是要鼓勵下一代幹這種無本勾當。」

   自己人實話實說了,原來只表示可以肆無忌憚地凌辱親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說出口來的侮辱話,講個透徹。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當年,母親是在什麼情勢之下認為父親是個可托終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親起了爭執,自己就只曉得捏一額的冷汗。

   說到頭來,客戶對自己的尊重猶在杜一楓之於其妻之上。名正言順的夫婦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並不因彼此的關係與對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艷苓霍地站了起來,含著一泡眼淚走回房間去,後頭急急跟著柳湘鸞,怕又是那兩母女抱頭痛哭的光景了。

   第7節  也感激媽媽把我生下來

   晚晴稍稍定過神來,對父親說:「讓我看看怎樣安排,才給你答覆。」

   「我們可沒有這個時間等,候著經紀牌買的人不少,且如果我們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經紀,也就另尋對手了。事情其實簡單得很,你寫張三百萬的支票給我便成。」

   「三百萬?」

   「實報實銷,單是買牌要八十萬,另一百萬是持牌人必須具備的資產值,再下來的一百多萬,算是開業的費用。至於寫字樓,你大哥看中了一個單位,即將入伙,在中區,是榮氏地產名下物業,你不會沒有辦法吧!」

   不是沒有辦法,是杜晚晴要考慮是否應該這樣做。

   正因為她猶疑了,杜一楓更向她迫多一迫:「你若是覺得為難,我囑展晴跑上許勁的銀行談借貸,或者跟金融業的喬繼琛商議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鐵青著臉,悶聲不響地就走進母親的房間去,置杜一楓於不顧。

   至此,她是忍無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幟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從不予任何一個客戶為難。跟她來往,只有無盡的歡愉,不會有一丁點兒的是非。這是至要緊的一回事。

   無人在世界上會貼錢買難受。

   富豪之家,最重視的是交易交往上的乾淨利落,切忌拖泥帶水,就連名正言順的親屬,一旦要求照顧過甚,都會惹他們反感,何況是杜晚晴這種身份的女人。

   怎麼可以千年道行,一朝喪在這對無知且無賴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廳,非耍那最後的一著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軟,杜一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走到母親的房間去,只見外祖母正把一條濕毛巾遞給母親擦臉。

   「晚晴,對不起,又害你為難。」花艷苓這麼說。

   「別生氣,媽媽,我曉得應付。」

   「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人,你少管吧!」

   「媽,再不是還是我父我兄,你別把事情擱在心上,我總會盡力。」

   杜晚晴拍著花艷苓的手,然後從手袋裡拿出兩包禮物,分別放到柳湘鸞與花艷苓的手裡去。

   「這是什麼?」柳湘鸞問。

   「給你倆的禮物。一套金飾,你們不是說四十過外的女人收受的禮物最緊要是實際,金飾在必要時可以變賣;還有給你們買了些本城銀行的股票,過了戶了,讓你們收利息,長遠而言,股價是看好的。」

   「可是,為什麼呢?又不是我和媽的生日。」花艷苓問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著說:「你倆忘了呢,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卻送我們禮物嗎?」柳湘鸞問。

   「對,感激婆婆把媽媽生在世上,也感激媽媽把我生下來,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對你倆來個特別表示。」

   「晚晴!」

   花艷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親柳湘鸞。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圖,美麗而感人。

   杜晚晴心裡想,沒有比母親與外祖母開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安慰。

   不單只是血濃於水,其實更是同病相憐。

   有什麼人會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鸞和花艷苓曾有過的苦楚?

   任何人賺到手的錢都是血淚錢,不因人從事的貴賤職業而異,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財閥如是。

   任何人支發薪金花紅給僱員,都是那番心腸、那個臉孔。

   當你提供的服務稍為遜色,差強人意之際,是絕對不會顧念什麼情與義的!

   一個娼妓,所要盡的義務,與她所可以爭取的權利,如何獲得平衡,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說得盡。真要形容的話,只會是一字一淚。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頭來生活,只為兩個原因,一是自覺有絕對責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輩子苦楚的外祖母與母親快樂;二是她要不停勉勵自己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一條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點自己,要朝這個方向努力。

   她這一晚,在廚房內轉來轉去,就是要酬還顧世均對她提拔的恩義。晚晴要選對方落難時,表現自己的心跡,是令她深深覺得活著還似個人樣的一項具體行動。

   當然,一切的舉止言行都是潛意識推動的。

   杜晚晴很早就燉了一個蟲草花膠乳鴿湯,招呼顧世均。

   記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說:「其實冬蟲草之功用同人參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參未必有益,多服冬蟲草呢,肯定無害。」

   杜晚晴是個心思玲瓏的人,對於親人與客人的喜愛憎惡,都記在心上。從而在相處上,避重就輕,故此甚得對方的歡心。

   這冬蟲草燉花膠乳鴿,要熬三小時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細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燉盅裡頭似的。

   故而,當她把那碗名副其實的靚湯放到顧世均的面前時,場面與氣氛是相當感動的。

   顧世均一把捧起那隻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湯灌進肚裡去。

   然後,長長的吁口氣,說:「好湯。」

   「再來多一碗。」

   顧世均忽而握著晚晴的手,說:「你雖是個念洋書的娃兒,對中國文化歷史都有相當的涵養與興趣,知不知道古時有個民間俗例,讓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親近的人相聚;那親近的人兒呢,又多是燒一桌子的好菜,讓對方飽餐一頓,才再話別的。」

   杜晚晴嚇得花容失色,顧世均是言重了。

   萬萬想不到他的心已如萬劫之後的余灰,差不多湊不全了。

   「世均,你別說這種喪氣話,事情未致於壞到你形容的那個地步吧!」

   杜晚晴極力鎮靜地說出這番話,然,她臉上的血色驟退,給她留了一個很大的漏洞,顧世均知道是自己的過態嚇著了她了。

   「對不起,晚晴,我控制不來。」

   「世均,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經歷過的風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險為夷嗎?何必氣餒。」

   「總有藥石無靈的一天。」

   「你悲觀罷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個禮拜以來的惟一飯約,其餘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罷?」

   晚晴但覺不寒而慄。

   飛黃騰達、風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個飯約,要得著顧世均的青睞,邀他見一面,怕比登天還難。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個粉身碎骨的話,斷不會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個頂級上流社會的跟紅頂白事了。輪不到你不瞠目結舌。

   遠的事例,多如恆河沙數,不知舉哪一宗好。就說這最近吧,只為一位議員的民望驟降,且風聞港府對他的支持,因著他所依附的後台勢力,在政權鬥爭中落了下風而削減,立即見盡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兒出閣,場面是鬧哄哄的,集富貴榮華於一堂的宴會,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來。

   坊間在婚宴後奔走相告,扳起指頭點數中英雙方的頂層名角兒,出席的屈指可數。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個個心裡有數。

   傳到杜晚晴的耳朵裡,她心上就難過。才不過是在群眾跟前說錯了一兩句話,在政權爭寵的競賽中稍為落後幾步,人們何須如此張惶失色,奔走相告,誠恐被拖累似的躲起來避風頭?

   再說,主人家未必把風雲人物都一概請齊,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種,怎麼都要硬賴在當事人的事業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費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厲害。

   既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立竿見影。又何況實斧實鑿地有嚴重損失的顧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來。」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還年輕,後頭的日子正長。」

   「顧氏現在已同意清盤,之後,就是我要宣佈破產的時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驚的,當年船王陸家拍賣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還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資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鮑魚之後,還能穩住大局。聽顧世均這麼說,他真是已到山窮水盡的階段了嗎?

   「周陸兩家的大風浪都有翻身之餘地,何況……」

   「晚晴,他們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場上打落水狗的人,都會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來,也已大傷元氣,殺傷力不再如前。至於陸家,他的兒女還年輕,肯強出頭,人們也都顧忌三分,不知這幾匹黑馬會不會終於爆冷跑出,現今先行燒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認真是兩頭不到岸。」

   「為什麼?」晚晴問。

   「我這把年紀,不上不下,五十多歲的人,說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嘗不可;說是前路茫茫,亦非無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個女兒顧心元,才上大學,就算後繼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於是江湖中人衡量過輕重,認為毋須再將感情、時間、精神、金錢投資在我身上,便是走投無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顧世均,好像願意把自己身體內的一股毅力精力都傳遞到他身上去似的。

   顧世均用手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地說:「晚晴,多為自己留後路,不要只顧家裡人。大難臨頭,全都是獨立的個體。」

   這句話真是太寶貴了。

   「晚晴,你其實是個好孩子。聽我說,不要為別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償失。人情減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為出,你會生活得更平穩暢快。」

   晚晴一時間像俯伏在一個多年知交長輩的懷抱裡似的,有無盡的感慨。

   「所以,晚晴,對我,你已經盡了應盡的義務,做足了應做的人情。這以後,不必再牽腸掛肚,一切我都心領了。」

   顧世均沒有留在醉濤小築過這一夜,嫖客都有他們的自尊與情操。

   床頭既已金盡,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飯後,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嗇,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對顧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對方的意願,明白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心態。

   對於一個事業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舉止胸襟依然瀟灑大方,帶一點點的酸氣,是應該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臥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麼辦法可以切實的幫到顧世均渡過難關?

   真正要扶助一個朋友,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讓他知道。

   杜晚晴決定要看準時機,拉顧世均一把。

   機會只要你留意,永遠在自己身邊。

   兩個星期過去之後,喬繼琛探望杜晚晴,剛要離開醉濤小築之際,他一邊穿回外套,一邊對晚晴說:「你那相熟的基金經紀,信得過嗎?」

   杜晚晴點點頭,然後補充:「當然,永遠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喬繼琛想了想,繼續說:「找個信得過的,幫你辦事。」

   杜晚晴一聽,就知道事出有因。試過有幾次,喬繼琛都在探完她之後,拋下類同的一句話:「有興趣買一點股票,那只叫茂榮企業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經紀處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數盈利收回口袋裡。

   又試過一次,喬繼琛對晚晴說:「你欠我一百萬,因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結果呢,雄基在兩天後宣佈被日本財團收購,股價暴升。

   這兩種情況的分別是,前一種代表股票大經紀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動手炒買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後一種呢,天機一洩,可大可小,故此絕對保密。

   今次的情況,則介乎二者之間。很可能是極高度的機密,喬繼琛根本連交託他的經紀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錯失良機,照顧晚晴,因而有此一問。

   喬繼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說:「晚晴,我是認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顧你。」

   「你一直在照顧我。」

   「這就是你難得之處,知恩望報,從來不要求過態。所以,我們都覺得應該把你應得的一份給你。」

   晚晴很小心地聽喬繼琛那一席話,然後,笑瞇瞇地說:「要在自動自覺的情況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與智慧。為什麼這麼多人習慣死纏爛打去搶福掠分,只為太少人會自願照顧別人之故。」

   「多謝你的讚許。」

   「彼此彼此。」

   「你有門路可以炒外匯?」

   「不是透過經紀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張揚。」

   「好。」

   喬繼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額,繼而是她鬢旁的臉頰,低聲說:「我估計這個星期銀行減息,下星期加息。」再說,「你有功勞。」

   杜晚晴沒有追問為什麼她有功勞?她就是這一點難能可貴,永遠不會糾纏著要一個人、一件物件、一個答案。

   她心裡揣測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實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濤小築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後是一宗巨額的交易。

   第8節  開展是不是用來買外匯

   她的確幫了一個小忙。該役之後,使喬繼琛有信心估計出銀行利率走勢,那班擇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絕對可以把本錢撈回來而有餘。

   翌日,她約好了許勁,跟他在醉濤小築吃下午茶。

   「勁哥,我要請貴銀行的信貸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資開展額,可以不可以?」

   許勁笑問:「還賺得不夠多?」

   「需要幫一個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紙上寫了個數目。

   許勁說:「這是巨額。」

   「故此要許主席安排。」

   「非實物抵押不可,銀行董事更不可以無抵押貸款。」

   「我當然知道。」

   「那就是說,你大小姐什麼也不管,總之交代我辦妥。」

   「勞你的大駕。」

   「有什麼報酬?我遲些時上北京開會,逗留一個禮拜的樣子,你可有這個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許勁再問,「開展是不是用來買外匯!」

   這證明那晚醉濤小築的幾個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們幾個私下一定商量且通過,要讓杜晚晴分一杯羹。

   喬繼琛那一句:「我們都覺得應該把你應得的一份給你。」

   就已經說明很多,現今,許勁又加以證實。

   杜晚晴只微笑點頭,很簡單的答:「對。」

   「你向銀行借貸做本錢是為幫你的一個朋友,讓他贏一筆,以免要他個人宣佈破產。」

   許勁不是個笨人,一切都瞭如指掌。且他的這個揣測其實是對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我從來都量力而為,可是,今次破個例吧!」

   杜晚晴的確是非常守規矩的,即使她得到鉅子大亨們任何一個有利的投資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裡的所有下注,固然不會乘機把消息出讓外洩,更不會借貸以增加成本,贏得更多。

   許勁歎一口氣:「就算你借的這個數目,贏回來的錢,亦不足以幫助對方扭轉乾坤,極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於破產罷了。」

   「那已經足夠了!能夠令他重新站起來,自應由他自己想辦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個解釋:「將我應得的一份數目催谷太甚,也怕壞了大事。」

   真是個明白人,許勁暗暗稱讚。且忽然感動了,握著晚晴的手,說:「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塵落難,你也一樣如此待我。」

   「但願沒有那麼一天!」

   許勁知道杜晚晴並不滑頭,不會巴巴地賣弄一張只會逗人的嘴。她跟顧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誰帶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輕率地答:「勁哥如果有難,晚晴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

   這麼一說,反而是巴結之辭,而缺真誠。

   杜晚晴不是這麼低裝的一塊料子。

   她的義氣是千真萬確的、是踏實的,這才惹人好感。

   許勁是個老於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賭他會明白人情而予以諒解。

   事實的確如此。

   許勁只歎一口氣,說:「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貴貧賤,是起是落,你都會在人前承認我為友。是嗎?」財閥也有情怯心虛的光景,無他,商場風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會,一定會。」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許勁點點頭,說:「老顧至大的福氣,莫如發掘了你。」

   晚晴沒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實了相幫顧世均一事。

   安排妥當銀根之後,她再鄭重地約了顧世均出來見面,說:「世均,幫我一個忙。」

   「我?還有這個能力的話,固所願也。」

   「代我買賣外匯。」

   「什麼?」

   「我有消息,這兩個星期內的利息升降會相當戲劇化。」

   「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人們不會以為你現在有可能與有資格子聞秘密消息,且市場中人看你大手入貨出貨,只以為你是孤注一擲,實行成王敗寇,第三點……」

   杜晚晴還沒有說完,顧世均就答:「他們不會跟我的風,誰會冒險押在一個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對。世均,這就不影響持此消息者在市場內運籌帷幄,盡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洩,以致跟風者眾,一塊肥豬肉分得幾多人?」

   顧世均看著眼前的美人兒出神,忽然語塞。

   杜晚晴再說:「世均,你幫我的這個忙好嗎?」

   顧世均垂下頭去,他太感動了。

   杜晚晴分明地幫自己忙,反倒轉來說求自己幫忙。風塵紅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許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資額,賺了是二一添作五,輸了呢,你分期還我。」

   杜晚晴把消息與支票一併交給顧世均,且多添一句:「如果你想賭大一點,你有這個自由,且去準備吧!」

   那就是說,顧世均要趁機把更大筆錢賺回來,本錢就得自行籌措了。這是公道而且是維持他面子的事。

   顧世均接過了支票之後,還有點猶疑。

   晚晴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辦妥去。」

   這以後的兩個星期,外匯市場風起雲湧。炒家買家完全沒法子想像得到銀行利率,會暴升暴跌,於是都跌破了頭的多。

   一買一賣,當然是意味著一贏一輸。這一次當然是大眾虧蝕,而一小撮有內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觀。

   杜晚晴獨個兒捧著飯碗,收看電視新聞。

   金融司憲跑出來澄清謠言,說:「市場內的外匯買賣大起大落是司空見慣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洩。這陣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過是巧合而已。」

   無人能證實這位政府的發言人所說的是真話抑或假話,包括杜晚晴在內,也不可能確實地知道有人走了內線,布力行是穿針引線的中間人,把一大班有財力的商賈連繫到有政治勢力的極高層當權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寵的那位司憲最得寵的一位高官,眾所周知,可是,這又能證明什麼呢?

   杜晚晴按熄了電視遙控,她深深地歎一口氣,想:「又有多少無知無辜的群眾被蒙在鼓裡,把血汗錢都押進去了。」

   現代式的欺壓良民、斂盡民脂民膏,手段還真厲害,簡直是無聲無息、無跡可尋。

   惟一還說得過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會賭,至於那撮炒買外匯者,也叫願賭服輸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觸到世界的不公平。

   風水輪流轉,總應該輪到她有損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風生水起下去?

   就讓父兄做那一門金融生意吧,惟其做這種小生意,才能有機會貼補大戶,為她杜晚晴償還一些無形而有實的欠負群眾的債。

   杜晚晴咬一咬牙,寫了三百萬的支票,交給花艷苓,說:「叫爸爸與哥哥善待你。我要他們知道若不是為了你,他倆決不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花艷苓落寞地答:「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勸我,有些人是不曉得感恩的,別以為你跟他捱半輩子,他就會感謝,他只會認為你其實可以貢獻更多。晚晴,你這又何必?」

   「未到黃河心不死。媽,你我都一樣。」

   「三百萬能玩兩、三個回合吧,之後,又是六百萬,千二萬,只有倍數上升,不會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媽媽,拿得來,花得去。」

   「對極了,就是為了這個思想,汝母一度一貧如洗。」

   「好日子不是終於來了?」

   「女兒,那麼,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艷苓歎息著,「你就快二十五歲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親。以一個歡松的笑臉遮掩她內心掠過的惶恐。

   二十五歲,對於一個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樣年華,前程似錦。

   然,已經在風月場中翻過無數跟斗的紅粉佳人,就似已經接近人老珠黃,零星落索的時候了。

   焉能不驚心、不動魄?

   就算對歡場再嫌棄,確曾在其中有過覆雨翻雲、運籌帷幄的好日子者,總算是一番功勳業績,自有千般的不捨、萬樣的無奈。

   這份心事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花艷苓。

   她拍著女兒的手,問:「你生日那天愛吃些什麼,我給你好好的準備?」

   「媽,別張羅,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過。」

   「要到哪裡去了?」

   「北京。」

   花艷苓沒有追問下去,知道女兒一定是「出差」了。

   許勁要到中國京城走一趟,只為安排在北京與上海兩地開設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帶在身邊,是最佳的勞軍節目。

   許勁跟喬繼琛、榮浚傑的出手有點分別,總的來說,他沒有喬、榮二氏般闊綽。

   然,面子和家勢攸關,也不好讓花國裡頭的紅員見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裡,也是失禮的。故而,許勁最喜歡運用他的權力與影響力,讓杜晚晴得益,當成現金支票般使用,實行雙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費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貸限額,這個人情就足夠令許勁心安理得的與美人同行,享受一個公私兼顧的愉快假期。

   且許勁想,帶杜晚晴到北京去,還多一個安全保障。那兒沒有名貴時髦的衣飾可買,肯定可以省一大筆。如果到歐美名城去呢,同來的美人兒囑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禮物送上酒店來,那賬單是認還是不認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許勁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裡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極之普通。老是那句話:「我們銀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別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邊出席盛會。」

   於是許勁夫人的行頭看上去並不怎麼樣。本城的明眼人實在多,誰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裡有數,就算那許夫人全身只得一隻金鋼的勞力士手錶算是最名貴的飾物,都無人敢瞧她不起。這就更令許勁振振有辭,省下一大筆夫人的置裝費。

   然,世界總是一物治一物,把許勁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個從不勉強客戶多出分毫的人。

   許勁至大的剋星是他的獨生女兒許秀之。

   這位名媛,年紀極輕,一年四季的衣飾全部購自法國與意大利。連名廠貨都嫌雜,埋怨本城內的有錢太太小姐多,幾萬元一襲仙奴與佐治亞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興說:「老頭子銀行裡那幾個女性副總裁,都曉穿那些牌子,我若不親自跑一趟羅馬與巴黎,跟設計師商量著訂購一些比較別緻少有的服飾,怎樣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禮父親那銀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買的服裝費,是銀行頂級職員的年薪。許勁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兒的信用附屬咭,始終不忍出手。

   故而,對於女人購物,許勁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這次隨行,固然是交換條件,既已受惠,就得回報。然,第一次返回祖國,實在使她興奮。

   航機抵達京城,一出關卡,就有國家聯誼部的官員來接待,直把他們送到北京最頂級的王府飯店,入住貴賓房。

   一大籃新鮮水果,再加一大盆搖曳生姿的鮮花,在他們抵步後三分鐘就分別送到房間裡來,置身在裝修得美輪美奐的套房內,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歐美的名城,完全沒有兩樣。

   這個感覺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徵著國家的開放精神與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許勁戴上了老花眼鏡,翻看記事簿,然後歎氣:「應酬密密麻麻的,竟沒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處走走,你可以照顧自己嗎?」

   杜晚晴說:「此來的目的是為照顧你,怎麼反轉來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個令人舒適、無憂無慮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兒。

   杜晚晴沒有跟許勁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難得許勁從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應酬,放她一日假,委實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

   自由。

   獨個兒自由生活一天,無牽無掛、無顧無慮。

   她不要負擔任何人與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過一天。

   這個願望終於達到了。

   第9節  誤以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來,許勁連早餐都沒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經上道了。

   於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過早點,再雇了一部專車,到長城去。

   司機是個頂有禮貌的年輕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紀。晚晴忽然在心裡想,每個人的命運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會認為自己是比這司機幸運得多了,究竟是真還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車廂內,禁不住跟司機攀談起來。

   「你這份工作能賺多少錢一個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樣子,酒店管一餐午飯,還有小賬。」司機恭謹地答。

   「夠用嗎?」晚晴問,出於關心。

   「可以了。當然多賺些小賬的話,就能給家裡的孩子多買個玩具。」

   「你有孩子?」

   「對。」司機興奮地答,「大前年成的親,兒子今年一歲了。」

   「妻子出來做事嗎?」

   「是的。」司機看晚晴語調和藹又誠懇,自願奉獻資料,「工資比我少五十塊。兩個人加在一起,連小賬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們這兒生活程度不怎麼樣,妻的服務單位且給我們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塊錢,有兩房兩廳,夠用了。當然買不起什麼錄影機唱卡拉OK,但有彩色電視已經逗得那滿週歲的兒子不知多高興。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電視節目才肯去睡的。」

   閒話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氣氛傳遞過來,讓晚晴感覺有說不出的憧憬與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國,做一個平凡男子的妻,有一頭永遠不會出色、也不會動盪的家,養一個白胖的小兒子,自己是不是會更快樂?

   她從未思考過這樣深入的,卻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問題。

   她望出車窗之外,甩一甩頭,不打算再鑽牛角尖。

   彼此都是沒有選擇的人。

   司機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來。於是,都只有心平氣和,循著命運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長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難以形容的歡暢。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個世紀,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國土之上,面對著代表五千年輝煌文化的種種歷史遺跡,她不期然地覺得自己站得相當挺直,從未有過的一種驕傲神采,抹了一臉。

   只要你是中國人,不論是什麼職業、什麼身份、什麼背景,站在長城之前,你就有權傲視世界,有權與有榮耀。

   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民族光輝之中,人人平等,無分彼此,都承受著一份值得他人羨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遺產。

   在此,沒有一個中國人須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著、想著,幾乎就要歡呼起來。

   司機恭謹地對杜晚晴說:「小姐,我就在這兒等你,你好好玩樂去。不久之前,長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車,省了很多腳程。下了車,一定得再爬到長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長城非好漢。」

   杜晚晴開心得像個小女孩,一撥她那兩條由長髮梳成的辮子,瀟灑爽朗地答:「我會。」

   想了想,又微昂起頭來說:「告訴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當好漢,你看如何?」

   那司機鼓起掌來,嚷:「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為她覺得鬆弛,覺得可以在這個時刻、這個環境之內暢所欲言,毫無顧忌與拘謹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

   她做著一個快樂的真人。

   吊山車很摩登。杜晚晴笑著攀登,獨個兒霸坐一輛。

   當晚晴差不多是跳躍著上了吊車,電動門一關上時,車窗外出現一張好看而又年輕的臉,晚晴知道是一張屬於另一個旅遊祖國名勝古跡的快樂的臉,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麼好,今天所見的事都溫暖而可親、所看的情景都偉大而可敬。這個生日真是太暢快了。

   下了車,在遊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學生。

   她那一身打扮,寶石藍色的牛仔褲、白紡恤衫、白襪、白球鞋。再加那兩條粗黑的髮辮,連晚晴都覺得自己是個剛成長,跑到外頭世界來觀光的清白小學生。

   這種氣氛和感覺,令她信心十足。腳下因而輕快,不一會就攀上城頭。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無霧無雲,灩灩藍天罩著,青蔥碧綠的一個又一個山巒,全都圍上一條迂迴曲折、氣勢磅礡的玉帶,是長城,足有萬里長的長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氣,再回頭一看,她驚呼:「嗯!」

   怎麼高峰在腳底,仍在目前?背後傳來人語:「一山還有一山高,長城八達嶺最高峰不是這兒。」

   是剛才吊車的車窗外看到的那張英俊的臉,帶一個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錯了方向,誤以為已攀最高峰。一時間,晚晴紅了臉,髮辮向後一揚,掉頭就走,整個動作都帶著倔強。

   杜晚晴再瞧著最高峰處走去。石階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雲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著城牆喘息不可。稍一駐足,回望,就見身後有個高大的人影,一閃而過,超越在她前頭,直奔上城樓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這兒的人沒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樣子。那一臉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負了滿身倜儻的風采與瀟灑的風情!

   杜晚晴別過頭,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終於站在長城的最高峰了。

   清風徐來,吹拂衣襟,有陣陣的涼意。

   高處不勝寒。

   她俯瞰山麓,懸崖筆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爾來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觸。

   一個二十五歲,花樣年華,有學識、有修養的美人兒,竟是長城的過客而已。

   她,早早已經為世濤俗浪所掩蓋,是個既無國亦無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輝煌,滿身儘是神采,只為努力掩蓋那孤伶伶的、無以為寄的一顆悲愴彷徨的心。

   如假包換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當晚晴有一分鐘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時,她其實不難看到真相。

   又是那個甩一甩頭,揚起髮辮,昂起俊臉的動作。

   這小小的動作,迷人有如萬里長城,扣人心弦,一見傾心。

   走了這麼多路,實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頭那個小擺檔跟前,打算買瓶礦泉水。只見檔上放著一大疊證書,晚晴好奇地問看檔的小姑娘,說:「這是什麼?」

   「這是攀登長城最高峰的證書。只五塊錢,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寫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懸在家裡,威風八面。小姐,您貴姓大名呀?」

   杜晚晴興奮地答:「杜晚晴。」

   「這麼美麗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還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謝謝你,請多給我一瓶礦泉水。」

   「兩塊錢一瓶。」

   杜晚晴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錢包來,翻來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錢找贖?」

   「小姐,剛開檔沒到兩小時功夫,怎麼會做到一百塊錢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說:「那就不用找贖,收著吧!」「不成呢,小姐,您試向其他遊客換一下零錢吧!我們不能給海外同胞一個財迷心竅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爾想起了在中環橫街賣運動衣的老小販來。

   原來到處都有貧窮而講氣節的中國人。

   晚晴感動得眼眶溫熱。

   有人走近她身邊來,說:「我請你飲礦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轉頭,又看到了那張俊逸而高傲的臉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熱誠的。劍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來,剛才對他有一點點地看不在眼內。

   她的沉默,使對方生了尷尬,連忙擠出一個笑容,問:「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緣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兩塊錢還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飯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過了礦泉水,答道:「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頭,打開了話匣。

   對方竟是個相當健談的人。

   對方一直把北京的種種民生情狀,細細地告訴晚晴。

   「你知道得那麼詳細?」

   「我旅遊,喜歡探查當地的社會狀況,多於看風景。」

   「北京不同,應該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國來?」對方笑問,嘴角提起來時,別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著他,點了點頭。

   「到過十三陵沒有?」

   晚晴搖搖頭。

   「我明天去。」

   晚晴沒有回答。

   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她是那麼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說,「多謝你的礦泉水,一份很好的禮物。」

   對方呆了一呆,並沒有作何反應。

   那個表情像看著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間極品,忽爾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難以形容的不捨。

   終於,杜晚晴盈盈一笑,轉頭就走了。

   沒有一步一回頭,只一直的向著她的目的進發。

   不能回頭,任何現代人一回頭,就要變成《聖經》上的鹽柱,永遠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為什麼,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車上時,有一絲的惆悵。

   是為再不會到長城來,相見時難別亦難嗎?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亂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不染一點滄桑,不因為她永放縱思潮,從不作無謂之思。

   別說不會妄談風月,傷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懷身世,也屬不必。

   每每一涉傷感的邊緣,她就臨崖勒馬,把心神寄托到實務上去。

   她坐上了車子,跟司機不住地暢談,直至車子把她載到琉璃廠。一頭鑽進書局去,有盈萬的好書,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簡直目不暇給,眼花繚亂,心神都被攝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書,返回酒店去時,她到櫃位取房門鑰匙,那接待員很恭謹地說:「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驚。怎麼會有信件?

   沒有人知道自己住在這兒,北京更無親友。

   除非家裡頭出了大事。

   臨行前,她把行程交給了母親,有王府飯店的傳真與電話號碼。她知道,母親是最懂江湖規矩的人,不會胡亂騷擾她的工作時間,只在有急事時,始作例外。

   到達王府飯店的首天,她請求許勁把她的名字也交給登記處,就只為怕家裡人有緊急事尋來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開,抽出來的竟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證書。

   攀登長城最高峰的證書。

   寫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寫上了今天的日子。

   誰送來這份證書?晚晴下意識地抬頭張望,竟見酒店大堂遠處,有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漸漸由遠而近,讓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隨之而湧現的那個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靨。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來,說:「生辰快樂。」

   「多謝!」

   「我可以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不可以。」晚晴答。

   對方揚揚眉,沒有再說什麼。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釋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聽到你在城頭跟那擺攤檔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證書送你,作為不速的賀儀。是因為生日約了朋友在今晚慶祝?」

   「不,沒有約人。只喜歡自己獨個兒靜靜地過,所以,對不起。」

   「不要緊。一年之中總應該起碼有一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杜晚晴笑,笑得開懷、笑得爽朗。

   太有共鳴的一句話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對方打算轉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噓!晚飯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請你喝一杯咖啡,多謝你的盛情和禮物。」

   第10節  只為他是中國人

   他們坐到王府飯店二十樓貴賓專用的休憩餐廳內。

   黃昏時刻,竟沒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後,對方誠懇地問:「你有興趣知道我的姓名嗎?」

   晚晴笑了起來,答:「敢問高姓大名。」

   對方還禮,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麼飲品?」

   「咖啡,飛沙走石。」

   「什麼?」

   「在中環,有檔字號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島咖啡,香濃無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嚐真味。老闆總是為客人做主,硬是高聲喊說:」飛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環哪兒?」

   「近荷裡活道。有機會回請你時,我帶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調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縱是有緣,也只能適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須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從來未試過放縱自己。

   即使在倫敦,她獨自一人求學時,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子有如蒼蠅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過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學畢業試之前,功課緊得不能再緊,她還要在週末到電影院去做鐘點工作,當通宵電影的帶位員。人累得不成話。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時多,蹲在電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夢中,她看見自己跟隨著一大班同學,走進試場,坐好後,監考的教授派發試卷。

   攤開了試卷,念著一條條的試題,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頭,血氣上衝,頭痛欲裂,腦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沒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繼而渾身滾熱,忽又一陣冰冷自腳心逆流而上,直闖心頭。

   惶恐驚懼得開始不住發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讀三年,功虧一簣。

   上無以對父母,下無以對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擔,忽然壓得整個人矮掉幾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聲痛哭。

   這才驚醒過來。

   「你怎麼了?」搖撼著她雙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戲院臨時散工的大學同學傅郁輝。

   他是十多年前隨著到唐人街餐館做廚子的父親到英國來定居的,一直勤奮求學,是個上進而得體的年輕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國的日子,只跟傅郁輝走得比較近。只為他是中國人,他對她友善熱誠而無機心,且他學業成績優異,具備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條件。

   晚晴當時被搖醒後,猶有餘悸,說:「我驚!」

   「為什麼?」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別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輝一直護送著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間去,並且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說:「喝下,定了神,睡一會,再作最後衝刺,明天才是試期。」

   「現在已經夜深!」晚晴自語道,神智仍未回復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輝坐在她身邊,不放心地說:「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說又熬過一天了。」

   「晚晴!」郁輝輕喊,伸手掃撫著晚晴的頭髮,感慨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不應該受這種苦,不應受任何一種苦,但願有人能保護你!」

   「郁輝,你能嗎?」晚晴微昂起頭,嘴唇顫抖著。

   「我?」

   傅郁輝忽然不忍看到那兩葉潤紅的唇,繼續抖動,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麼一接觸,杜晚晴就清醒了,觸電似的整個人彈起來,一直退到牆角。

   「不!」

   這輕喊的一聲,重重地傷害了傅郁輝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沒有跟杜晚晴打過招呼。

   連這麼純品忠厚的老實人,也白白開罪了,只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願放肆情慾,去嘗試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會為這位初相識的冼崇浩,而稍稍放鬆自己嗎?

   答案是:不可能。

   她說:「冼先生來北京是旅遊還是公幹?」

   「既有公事在身,又順道遊覽。」

   冼崇浩以為杜晚晴會問他所業盛行?然,沒有,杜晚晴只繞在北京的各名勝為話題,娓娓而談。

   她顯然沒有興趣對這位新知作進一步的瞭解。

   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卻更提高了心內那種灼熱的跟杜晚晴來往的慾望。

   冼崇浩盡力把二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他自動提供個人資料說:「我是政府公務員。」

   「是嗎?」杜晚晴嫣然一笑,既無讚歎,又無鄙夷。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學畢業後,就取錄了當政務官職位至今。」

   「政府培養政務官員有一手,你現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個署或科辦事了?」

   「我現今是布力行司憲的副手。」

   杜晚晴聽見布力行的名字,心頭微微顫動一下,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依舊瞇瞇笑,說:「你是年少有為了。」

   的確,看冼崇浩的年紀,似在三十上下,能夠躍升司憲副席,的確不容易。年來,或許有人材外流的現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輕人的很多晉陞機會,然,畢竟後生還是充塞著整個市場,能夠突圍而出,別樹一幟者並不多見。

   冼崇浩一定是個出色的行政人員之外,也必定很能討人歡心。

   杜晚晴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她也有切身的經驗,服侍這位政府內的紅員,並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內輕歎。

   一發現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這重賓主關係,更使杜晚晴對交這位新朋友興趣索然。

   無論如何,總算暢聚了半小時,之後,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別。

   當冼崇浩握著杜晚晴那柔若無骨的玉手時,似有一股電流,緩緩地透過掌心,分別燙到雙方的心上,嬌柔、溫暖,而帶一點酸軟,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間去,躺在床上,將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溫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個好聽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麗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場浪漫的戀情。

   然,無法不放棄。

   外祖母與母親曾懇懇垂訓,告訴她千百萬次:「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問題,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們單獨相處時所提供的服務,是否合了他們的心意,並不介意你在做別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鬧起真正的戀愛來,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興,只為服務水準一定下降。」

   很簡單的一條道理,工作必須全神貫注,全心投入,才見成績,才會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樣。

   一旦把心神專一地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就會情不自禁的目中無人了,如何還談得上奉獻優質的無懈可擊的服務,生意就會變得一落千丈。

   花艷苓曾對女兒說:「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愛上一個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無數的女人上床,依然樂趣無窮,可是,女人不能。我愛上你父親之後,再不願接待其他舞客,別說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國紅粉的事業剋星就是戀愛。

   杜晚晴想,天下間可愛的人物一定很多,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並不能納於緣分之內,也叫沒法子的事。

   別的恩怨自不去說它了,單是布力行與自己的那種關係,要給這位冼先生知道的話,他怕不嚇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個冷顫。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緣,並不全為了生意。

   回想起來,倒是個值得懷記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頂級富豪的私人聚會上正式認識了布力行。

   跟其他絕大多數的男人一樣,布力行對杜晚晴,除了驚艷之外,沒有出人意表的反應。

   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杜小姐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也必價值不菲。」

   話裡帶著酸意,在家資億萬的財閥之前,不論身份如何尊貴,也易生自卑。

   布力行很明顯地懾於杜晚晴驚世駭俗的絕色,卻自知力有不逮,沒有一擲萬金載得美人歸的資格。

   杜晚晴只能嫣然一笑,不作表示。

   貴而不富的客人,對她是暫時沒有交易的需要。

   然,那個需要在不久之後就出現了。

   花艷苓有一天忽電晚晴,說:「你能回家來一趟?抑或我到外頭去見你,有要事商量。

   這就意味著事態的嚴重了。

   晚晴對母親說:「我叫司機來接你吧!到我家談比較方便。這天沒有訪客。」

   當母女倆坐到園子去,待傭人捧上了香茶之後,花艷苓一臉焦躁,說:「晚晴,設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兒子,羅敬慈出事了。」

   花艷苓並沒有姊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實是杜老志時代跟她同撈同煲的另一個花國紅粉羅香蓮。只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羅香蓮是一直跟花艷苓有來往的,且是惟一還有聯絡的歡場故舊。

   無他,羅香蓮於花艷苓有恩有惠。

   在花艷苓初下海時,杜老志內最當時得令的紅阿姑叫沈夢,與身邊一大群小阿姑聯群結黨,很張牙舞爪,稱王稱帝。

   任何一個新丁跑進杜老志來,都要對她們禮讓三分,才能相安無事。

   花艷苓下海約兩個星期,已經氣勢不凡,舞客爭相傳頌,檯子是越鑽越旺,人人都爭睹新人風采。

   也是合該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顧,一屁股坐到杜老志來,就叫花艷苓坐台,領班恭恭敬敬地答:「顧先生請稍候,花艷苓還有別的檯子要應酬,等下快要來跟你行見面禮了。趁這陣空檔,我給你介紹別位姑娘好不好?」

   老顧揚了揚手,這個手勢,在老顧,是指罷了,別多生枝節,妄來騷擾。

   然,在領班的會意內,則變成由他拿主意發落,並有囑他快去進行的味道。

   誤會於是產生了。

   不一會,領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帶到老顧身邊來,裝腔作勢地囑咐:「好好地招呼顧先生。」

   那舞孃差不多把身子貼到老顧的胸膛上去,說:「是顧先生嗎?我叫桃樂菲,專誠陪你度過一個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顧立即答:「什麼桃樂菲?我要的是花艷苓。別好歹地給我塞個次貨,就算我一流的價錢。」

   這句話當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歡場內幹活的,原本是什麼難聽的話、難看場面、難受感覺,都甘之如飴。然,一定是有什麼別的事煩心,那桃樂菲忽然敏感起來,有種士可殺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衝動,也是為了要落實自己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材料,故而決定翻臉,煞時間站起來,昂著頭,款擺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夢,立即抓住對方,嚷:「沈大姐,你真要給我做主,怎麼一個新人如此不給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姊妹上頭來。那花艷苓,竟有膽囑領班把我尋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讓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此專橫的一個罪名,硬擱到花艷苓肩上去,弄得那沈夢柳眉倒豎,滿臉嚴霜,說:「我當然得給你做主。」

   無他,根本是沈夢本人都看不過花艷苓走紅的速度與氣勢而已。於是也顧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於借題發揮。

   那晚打烊時,在舞孃的休息室內,好戲就上演了。跟在沈夢身邊的一班姊妹,似有預謀地把花艷苓團團圍著,由沈夢開腔,說:「花艷苓,想你是初出茅廬,不曉得我們場內的一些規矩了是不是?」

   花艷苓也是年少氣盛,直筆筆地答:「什麼規矩?」

   這麼一句回話,更惹沈夢不高興,說:「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檯子,不可胡亂塞個姊妹去當替身,以免客人生氣,覺得是濫竽充數。你不必仗著一下海,就濺得起一點白頭浪花,於是看不起我們一班姊妹了!」

   「你說的是哪門子的事?」花艷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麼應付姓顧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雲來,我都不記得了。」

   花艷苓這麼一說,沈夢更光火了,不由得就舉起手來,要賞花艷苓一個耳光。

   花艷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勁力的沈夢連連跌退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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