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心慌意亂,無心工作,她忍不住又跑到湯明軒辦公室去。
「有話今兒個晚上,我到你家去時再講,成不成?」
明軒不能不煩躁,他正在等范兆榮的電話,看看直至今天為止,已收購了多少益豐股票!實在完全沒有心情兼管丁遜君的閒事。
「明軒,今早會議,你是參加了的!主席分明撕我的臉皮!」
明軒沒好氣。
「董勁一不是你生父,他沒有分分鐘維護你自尊的必要!」明軒隨即補充:「就連董植康都要不時看他的面色,你奢求些什麼?」
否則,也斷不會有今日,需要參預行將震驚香江金融界的收購戰了。這重關係,丁遜君猶蒙在鼓裡。
丁遜君仍不服氣。
「經年辛苦,落得收場慘淡,不如歸去!」
「好!」湯明軒積極而爽快地支持,「我老早勸過你考慮收山!你肯早點放棄手上的虛名,不致於今早受這場窩囊氣,遜君,你不是政治場中的高手,你必須明白!」
丁遜君緩步走出湯明軒的辦公室,意興闌珊,碰面走來董植康,連一個微笑與點頭招呼都欠奉,簡直把丁遜君看作透明人。事實也的確如此,在盈手百億家財的太子爺眼中,除了還有利用價值的職員例如湯明軒之外,誰人會在他眼內?
丁遜君以往是傻乎乎地自視過高而已,沒有人著意地推倒她,是她自己拚命爬得太高,因而岌岌可危!
丁遜君回到辦公室內,痛心疾首,寫下了辭職信。
董植康在湯明軒的辦公室內聽著范兆榮用直線電話報導收購情況,對方喜滋滋地說:「幸不辱命。我們得宣佈手頭上已有百分之十的益豐股權,只需加上三個大股東的百分之二十五,就得全面性公開收購價了!」
「何時才能有那百分之二十五的消息?」湯明軒問。
「今晚。事不宜遲!」
「派去說項的人可靠嗎?」
「絕對可靠,連你都有此一問,便可知了。」
身負重任的正是盛頌恩。
她老早已找過麥耀華,秘密商談過請他出讓手上超過百分之十的益豐股權之事。
麥耀華答應在這天晚上給盛頌恩一個答覆。
「華叔,我靜候你的宣判!」頌恩的確戰戰兢兢地坐在麥耀華跟前,等他宣佈結果。
「頌恩,在我未把答案給你之前,可否答覆我一些問題?」
「請隨便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麥在寶榮有過多少次賴賬記錄?」
頌恩微微一驚,怕麥耀華因為面子上過不去,更不肯讓寶榮沾這一次光。然,實話只好實說:「據我所知,只一次而已!」
「誰替他填數?」
「公司若然不答應當壞賬處理,經手的經紀當然要負責。」
「為什麼不以此作為遊說我出讓益豐的條件?」
頌恩錯愕,不知道原來華叔已知底蘊。好一會,她才回過心神來,作答:「華叔,一件事管一件事處理。沒有必要混為一談。現今不流行子債父還,就算有此情況,數目也未免相距太遠,你手上的益豐值過億,小麥只不過是六位數字的欠賬。」
「聲譽價值連城,非同小可。」
「父歸父,子歸子,不應同日而浯。華叔,請恕我直言,你必須有這個心態。」
「多謝你,頌恩,這是你對我的關心,提點我要作充足的心理準備。」
麥耀華輕歎。虎父徒有犬子,將來勢必會闖更大的禍,必先劃清界線,不被他拖累了,才能有力量挽救不肖子於水深火熱之中。
「華叔,別太上心,兒孫自有兒孫福。」
「唉!」麥耀華搖頭:「敗家子與蠢鈍兒都一樣教老年人傷感,若然不敗家,又不蠢鈍,可又看我們是老不死,老不順眼,急謀對策。」
華叔自是有感而言,衝著董植康收購益豐一事而發。
「看穿了人生,還不是一大場爾虞我詐的把戲,人人都無分親疏彼此地鬥個你死我活。頌恩,生意上頭的容情,可一不可再,你也要小心!」
「我會的,華叔,感謝你的提點!」
「能開心見誠,互相提示的人並不多!這次收購成功的話,湯律師會官居何職?」
「真的,不騙你,我不清楚。公事上頭的隱秘,我們都守口如瓶。他跟董植康一向合得來,是不爭的事實。」
「你甚至沒有問過你舅舅?」
「沒有。我只想做好我的份內事,其餘的我都不管。刻意地不理會,才能心靜處事。」
「好。頌恩,我答應出讓益豐的股權。」
「真的?謝謝你,謝謝你!」頌恩歡喜之極。
「我對董勁一過分對香江樂觀投不信任之一票,還有,我感悟到老了就得引退的道理,下一代成材的,撒手讓他們干去,不成材的,更要好好部署一切,整頓財富,謀個周全的法子,以保萬世基業。」
麥耀華再誠懇地拍拍頌恩的手,繼續說:「當然,我也不願教你失望,你既然立志要成為一個出色的經紀,我投支持票!現今的女性,也太為難了。人有時越是走投無路,越能安穩,越多選擇,越有機會走錯。你明白我之所指?」
頌恩點點頭。
「希望你走對了路!到底還年青!」
前路漫漫,就算走對了又如何?還不知要辛勤多少日子,才到得彼岸?
頌恩默然,不期然又想起了湯明軒。
明天,董植康將宣佈全面收購益豐,當人們知道,最後導致他可以勝券在握的人竟原來是盛頌恩時,不知道湯明軒會得怎麼想?
益豐的公關部堆滿了要採訪的記者,原來公關部屬丁遜君管轄,如今變成無政府狀態。
任何一個機構的高級職員都會積累不少假期。只消一呈辭,就可以立即銷聲匿跡。事實上,也實在無謂牽絲拉籐,拖泥帶水。機構的上層人物動輒處理機密,一有離心,理應立即金盆洗手,勿令彼此尷尬。
第42節
丁遜君的辭職信一遞至人事部,方坤玲抿著嘴笑,毫不留難地同意丁遜君即日起放大假,不用再回到益豐來了。
丁遜君原本應該向董勁一請辭的,這份當然的禮數無論如何一定要守,然,有氣在心頭,遜君打算好好在家躺一個上午,下午才回益豐去跟主席道別。
多少年來,經常連星期日都不能遲點起床,才能清理手上的功夫,有哪個週末週日不是在百惠廣場過?
今日好歹要睡至日上三竿,一不作二不休,改弦易轍,當個歸家娘去,也先別管是正室還是外遇,總之不用上班,無官一身輕,只奉侍一個愛人算數!
丁遜君的確睡至中午,懶洋洋地起身,扭開收音機,聽了一則駭人聽聞的新聞:「永通國際宣佈代表董植康作全面性收購益豐集團,收購價為每股六元二角,較六個月內最高的益豐成交價高出百分之十。益豐主席董勁一併沒有作任何反應,其公司發言人稱,目前無可奉告。又香港聯合交易所宣佈,已接獲益豐集團停牌的申請並予批准。」
世事竟真如棋局,每一步都新鮮熱辣,都變化萬千,甚至都驚心動魄!
丁遜君本以為自己事業上的機遇,如此的深不可測。卻原來吾道不孤,連董勁一都會在竟夕之間,遭此巨變?
下午,她當然沒有再回益豐去更跟董勁一道什麼別了!
事實上,董勁一整天關起主席房的大門,跟不同的謀臣密議,是大發雷霆,抑或更深謀遠慮,不得而知。
中午時分,董勁一傳見董植康,連湯明軒都屏息以待。
主席房的大門重開於午膳之後,公關部接獲通知,董勁一聯同董植康於下午向新聞界發表一項消息:董氏家族有鑒於對香港前景以及對營運益豐集團的信心,認為目前市面股價偏低,正好提出合理價錢向公眾持有人收購股權,並在私有化成功之後,重組益豐行政管理架構,集專業經驗與年青幹勁的優點於一身,運用在新行政體系之內,以謀更配合時勢之發展。
「恭喜!」湯明軒走進董植康的辦公室,「出奇的順利,兵臨城下,沒想到主席會俯首稱降得如此快,如今的做法,已算顧全彼此的面子了!實在完美得出人意表!」
「老頭子別無選擇!」董植康解開領帶,舒適地把兩條腿擱在辦公桌上。
湯明軒不明所指,照說,他們這一方也未必穩操勝券。雖然除董勁一之外,其餘三個大股東都已答應把手上股權出讓,湊足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他們先前秘密收購成功的百分之十,剛好跟董勁一旗鼓相當!然,市面流通的百分之三十,很明顯地是價高者得。董勁一何嘗不是財雄勢大,他要來個反收購,未嘗不可,為什麼叫做別無選擇?
董植康繼續解釋說:「老頭子當然盛怒,然,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要把老本孤注一擲,便宜了一總外姓人,還不是他的真性情!再不孝忤逆的我,還是姓董的!況且,他終於搞清楚,我將獲得永通銀行無限度的支持,他若是不肯放棄,要抬高股價,我一樣會不放手!」
「你跟孔家全通過電話了?」
「不用跟他通電話,我昨晚鄭重地囑咐了他的獨生女兒!」
「孔芷洋?」
「對。我剛才就是給老頭子說: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不久將來,你跟老孔對了親家,他不也會無限度支持你?今次,就算是你們兩位老人家合力給我這個後生的一次大展拳腳機會好了,做得不好的話,隨便你把益豐拿回去管治,如真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豈可不坐享其成?」
湯明軒很呆了一呆,整個收購過程,最後而且最厲害的一招還是董植康安排了一頭政治婚姻。
至於那位本埠首席銀行家的掌珠孔芷洋,其相貌人品,不提也罷!董植康在孔氏父女心目中是如假包換的白馬王子,也真是合情合理之事了。
董植康喜氣洋洋,絲毫不覺得委屈。
湯明軒正打算走回辦公室去給交易所聯絡交代各項手續時,董植康把他叫住了:「明軒,任何條件都是本錢。請記住,我們若不審情度勢去增加本錢,是鬥不過別人的。女人之為用也大矣,必須把婚姻變成資產,而非負累。」
是暮鼓晨鐘?是當頭棒喝?總之董植康的一番話在湯明軒耳畔嗡嗡作響,有點令他頭昏腦脹,兼眼花繚亂。
湯明軒一直在益豐工作至深夜,才下得了班。一頭栽到床上,累得立即進入睡鄉。
盛頌恩比湯明軒還要晚才打道回府,因為同事們拉著她去祝捷,寶榮的確贏了甚是漂亮的一仗。
只有丁遜君獨自在家裡頭,守著電視機發呆。
晚間的財經新聞,千百個記者簇擁著的再不是丁遜君,而是那個還未有資格打出木人巷的袁綺湘,池中無魚蝦仔大,她成了益豐的發言人。
人前的廖化,並不太失禮。這原本要叫丁遜君高興的,到底是門下所出,強將手下無弱兵,光榮屬誰?理應自慰。
然,夜深人靜,丁遜君倍感孤單時,她難作此想。
一個令人震慄的發現,叫她惴惴不安。
原來大太陽底下,沒有了任何一個人,社會依然操作如常,絕不因少了誰,而阻礙了進程與進度。
那袁綺湘在自己羽翼下,根本毛髮都不全,然,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背後的靠山厚,扮相自然令人信服,誰還一定非要丁遜君不可?
丁遜君心想,其實在位這許多年,自問已生厭倦,夢寐以求能過明月好花我倆的優閒日子。到得要面臨抉擇之時,又生為難。直捱至情不得已,壯士斷臂,置之死地而後生,如今某程度上算是如願以償了,心頭卻又添了幾重掃之不去的悵惘!
也許湯明軒在身邊,會好一點!
漫漫長夜,如何待至天明!天明又如何,要等足一日,才是相偎相依的時光!
現今再無午夜夢迴的清冷,完完全全地干睜著眼,長盼天明。
丁遜君沒有上天台有好些日子了。當時以高價買入這幢老屋子,就是盼能有個天台,裝飾成花園,好讓自己坐看牛郎織女星。
然,每夜歸來,累作一團,幾曾有過精力與閒情逸致?
今夜,既是輾轉反側,便上天台去走一遭。靜靜地坐在搖椅上,細數天上一顆顆的小星星。
數星,總比較數綿羊更詩情畫意一點。
丁遜君重複又重複地想,如果明軒就在身旁,敢情會好一點。
遜君情不自禁地抓住手提電話,按動了湯府的號碼。
電話的鈴聲在響,有如丁遜君的心跳。
等下明軒接聽,該怎麼說呢?這個時候,都晚了,他還能出來走動?要不是自己如此地想念他,斷不會騷擾他,教他左右為難!
第43節
電話響了好幾下,終於有人接聽了:「喂!喂!」
是女聲。盛頌恩?
還能有誰?丁遜君只好收了線。
滿天的星,竟如豆大的淚珠,快要灑落在人家頭上似的。
丁遜君扶著牆,一步一步的走下四樓,回屋裡去。
這邊廂是寂寞難耐,枕冷衾寒。
那邊廂是同床異夢,假鳳虛凰。
自從湯明軒起了異心,以至證據確鑿以來,盛頌恩就怕丈夫碰她!
曾經有那麼一晚,睡至半夜,明軒伸手過來撫摸她的臉。
頌恩剎那間驚出一額冷汗。
「怎麼呢?」連明軒都嚇一大跳,問。
「我有點不舒服,讓我睡一會便好了!」
頌恩瑟縮著身子,像只最曉得保護自己的刺蝟,不要任何人前來碰她一碰。
怎麼能教她不戰慄呢?頌恩始終想不明白男人為何可以一心二用!
她著著實實地為丁遜君難過,如果她知道真相,傷心的程度決不比自己低。
婚書原是廢紙,撇開了它不談,明軒有權選擇他心上愛戀的對象,男人或許真能同時真心誠意地愛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女人。然,女人可絕對不肯跟別人分甘同味,最低限度她,盛頌恩不可以!
她相信丁遜君也像自己一般,不能答應。
一個客戶的戶口,尚且不能由兩個經紀一同負責。功勳與過錯,全都只願獨個兒享用和承擔,何況枕邊人?
盛頌恩看著睡熟了的湯明軒,輕輕喟歎。
公事上頭的風風雨雨,已然過去了,是否從此就雲開見月明了?雖無人敢擔保,然,一陣子的彩虹呈現,天朗氣清,總是有的。
私情上呢,也得作個了斷吧?
總不成每晚由著她這個做妻子的代接這種怪電話?
頌恩枕著手,在想:究竟應該由誰提出來好好商議呢?
心上的翳痛,清晰存在。
由著它痛吧!日子有功,自然習慣。
頌恩小時候口唇愛起白色的小斑點,連用冷飲,都會刺激著那些小斑點,痛得要命。帶她的乳娘教她,撒幾顆粗鹽在小斑點上,劇痛一陣子,以後就好了。
頌恩如言照做,粗鹽撒在嘴唇上時,痛得眼淚直掉,難以形容。
然,一下子就結了疤,痊癒過來了!
從此,她一直崇尚長痛不如短痛。
明天,太陽一升起來,就狠狠地把問題解決掉吧!
日出以後,頌恩沒有想到,還有另外一件緊要事,需要她火速謀而後動。
江仔神秘兮兮地在辦公室一見頌恩,就抓住她,說:「老馮要見你!」
「誰?」
「馮氏經紀行的主席!」
「為什麼呢?」
「挖角!」
「笑話了?」
「認真的,托了重臣先跟我說項,請我通一通消息,大家謀個見面機會!」
「他為什麼要挖我?」
「你呀!哈哈!」江仔不住地笑:「成了證券界紅人了,現今市場內誰不曉得盛頌恩,客戶到你手裡頭,老能化腐朽為神奇,古肅如老麥,都被你三言兩語就出售手上的益豐!」
「可是,我們跟老馮是死對頭!」
「誰?誰是死對頭?商場之內有這種叫死對頭的人嗎?這才真是笑話了!告訴你,從沒有永遠的朋友,更沒有永遠的敵人!」
頌恩故意整江仔,問:「你呢?原來沒有把我當永遠的朋友!」
江仔抓抓頭,臉上紅掉一半。
「對不起,我們有條件成為永遠的朋友,且是好朋友。」
頌恩差點想多加一句:「也止於朋友而已。」
然,不說也罷。小小的遐思不礙友情,日後小心自處,自然平安無事。都是經過大風浪的人,對小小的雨絲,都板起臉孔來對待,人生的情趣就減至零了。
生意上誰個不有大開大埋,人情上的稍為寬鬆,也著實無礙。
「言歸正傳。」江仔說:「你這是去見老馮帥去?」
正如江仔所言,商場之內,只消利字一掛帥,沒有所謂敵人與朋友,只不過是一個階段,一個時期內的合作或敵對夥伴而已。
又豈止商場呢?連人生亦不外如是。
曾是雙雙儷影的人兒,一旦分了手,就成陌路。多少年後,或許身旁的伴又老了,又膩了,回轉頭來,便覺還是從前的一個好。
唉!
為什麼不去見老馮呢?寶榮並沒有設個籠牢困著自己。
馮氏經紀行的規模比較寶榮大得多,他們的分公司且已遍佈東南亞,並在世界華人聚居的大城市設了辦事處。
馮氏主席馮展球看見盛頌恩走進主席室來,立即站起來歡迎。
「盛小姐,請坐。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呢?是湯太太,還是.....」
「馮先生是前輩,如不介意,不用稱盛小姐,這反而見外了,就賞面叫我的小名吧。」
「好,好!說起來,我跟你父親及舅舅還是熟朋友,彼此是行家!」
盛頌恩笑。
還是這馮姓的了得,壓根兒就在人前人後承認敵人是朋友,這比舅舅一提到馮展球的大名,面色就忍不住難看大方得多了。
第44節
「名門望族出的身,真是氣派不凡,今次益豐一役,行內人都盛讚兆榮兄與你的手腕了得!」
分明是陰溝裡翻了船,仍然努力不懈地開放心懷,承認別人的長處,宰相腹內的確可划船。
盛頌恩想,能在大將營中任事,智慮要神速增長。
「頌恩,我們開門見山地實話實說,也不兜圈子了,好不好?」
馮展球根本都不等頌恩回應,就繼續說:「馮氏年來的發展有目共睹,我們正積極走向國際,努力以跨國機構的模式辦事,極之需要人才,如果你能摒除門第之見,我們倒履相迎。」
「實不相瞞,舅舅是至親,又帶我出身。能夠拜在馮先生門下學習,雖是我夢寐以求的晉身機會,然,仍不免有所顧慮,雖雲商場如戰場,價高者得,身為股票經紀更要著重飲水思源的信用。」
這番話也就明顯不過了,盛頌恩非常技巧地提出了兩個條件,要老馮代為解決,一是跳槽代價要高,二是要得到范兆榮的同意。
「頌恩,你所言甚有道理,薪金方面,包你滿意,花紅另議。」老馮在紙上寫了個銀碼,遞給頌恩看。
盛頌恩如果在半年前看到這個數字,老早開心得怪叫,現今看在眼內,心上仍因興奮而卜卜亂跳,表面卻還能極力保持鎮靜,只微笑稱謝。
「至於兆榮兄那兒,應該解鈴還需繫鈴人!由我跟他討這個情,比較合適。」
江湖道上人都說老馮之所以成功,是他在人材羅致上永遠旨在必得,因而伯樂廄中千里良駒多的是。
今日能把益豐收購一役的榮辱先行擱置,把個盛頌恩搶到手,是最最漂亮的、挽回面子的一招。
由他親自向范兆榮討情,是給足范氏面子。心病雖有,表面畢竟是同行朋友,范兆榮如不買帳,也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盛頌恩倒不擔心舅舅會不懂得些好處須回手的道理。況且,真為盛頌恩著想的話,是應該放行的,馮氏機構到底非同凡響。
一下子,整個金融界都已傳出馮氏以高出市面薪金五倍的價錢,委任盛頌恩出任馮氏經紀行個人客戶部主管。
誰說香江不是個神奇小島?有人一下子辭官歸故里,返璞歸真,又有人夤夜趕科場,高中狀元。
連當時得令的董植康,都跟湯明軒說:「我要擺一席酒賀一賀馮氏的新貴,你的那位夫人!」
盛頌恩從容赴會。
席上,沉默的是湯明軒,他可能對接踵而來的變動,有點招架不住。又或者,赴宴前,他在辦公室內接到丁遜君的電話,兩個人又無端端地吵了架,心上極不舒服。
湯明軒自然明白丁遜君近來的心態。通埠的報紙雜誌,都在刊登盛頌恩的訪問稿,這對比下,丁遜君甚顯落泊。因而脾氣極差,更加把個老問題死纏不放:「明軒,你究竟要不要跟盛頌恩講清楚?」
「怎麼講?她根本知道!」
「那算什麼了?一夫兩妻合法化!」
「我要找合適的時間才能開口。」
「合適的定義如何?是今年年底,抑或等到一九九七?」
「你究竟要我如何?」
「今晚就給她說去!」
「今晚董植康宴客。」
「宴會之後呢?」
「晚了!」
「那麼明天是週末,連股市都休息。」
「你別指令我好不好?」
「世界上再難找自動自覺的主持公道者!」
湯明軒氣憤地摔掉電話,呆在辦公室三分鐘,平一平氣,才去赴宴。
宴會的主人是董植康,主客是盛頌恩。
賓主二人其實都各懷鬼胎,可巧是不謀而合。盛頌恩希望益豐在新貴掌權下,仍然交由馮氏經紀行主掌乾坤,兼能爭取到董植康的私人股票戶口。
董植康呢?老早探聽得馮氏在外國金融界的勢力,生怕為了益豐收購一事,與老馮仍有相處上的嫌隙,正好借助盛頌恩,彌補缺憾,重建關係,對他在海外一展身手會有幫助。
既然彼此的利益沒有衝突,銜接得如斯順遂,自是滿堂歡樂,談笑風生。
回家的路上,湯明軒默不出聲,顯然的不高興,面色青紅不定。
頌恩望他一眼,問:「要不要由我開車?」
「不。你以為我醉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惹你不高興的事嗎?」
「頌恩,為什麼你到馮氏機構上班去,只用盛頌恩之名,而沒有冠以湯姓?」
原來如此,所有宣傳稿都寫盛頌恩,因而酒樓茶館的人,一律盛小姐前、盛小姐後。剛才湯明軒把車自車場駛過來接盛頌恩,那酒樓的侍役慇勤地為她開車門,連連說了兩聲「多謝盛小姐!多謝盛小姐!」
就是如此聽得湯明軒不順耳。
頌恩倒抽一口冷氣,心口相問,這樣子的關係是不是要結束了?
「明軒!我想,用自己的名字比較方便一點,雖也有人在離婚之後照舊沿用夫姓,然……」
「什麼?」
湯明軒忽地停了車。問:「你提出離婚?」
「誰提出不要緊。如果你認為提出的人應該是你,我贊同。」
「事業的成功感令人沖昏了頭腦!」
「明軒,公平一點,你還有丁遜君。」
湯明軒握著呔盤的手在冒汗,他有點神智不清,把頭垂至呔盤上擱著。
要他說放棄丁遜君,實在難於啟齒,也捨不得。然,要他跟頌恩分手,他更不甘。
尤其是今日今時,當盛頌恩剛冒出頭來之際,人們會怎麼想?
人們會怎麼想,原來對所有人都如此重要!
那些狂唱高調者說:我們不為任何人而活,似有略略修正的必要。
群體社會內,誰又單單為自己而活了?
第45節
盛頌恩當然不致於坦率到跟湯明軒說:「就算你如今拋棄丁遜君,也已太遲了。」
既已選定了新角色,最低限度要嘗試箇中滋味如何!
人生變幻之無常,令人驚駭。
又臨近聖誕。
丁遜君已然跟湯明軒同居了,大概待明軒跟頌恩的離婚手續辦妥後,就會結婚去。
又是百惠廣場,丁遜君抱了大包小包的禮物,走得累作一團,於是信步走進百惠酒店的咖啡室內,稍事歇息。
熟識她的侍役,立即趨前:「丁小姐,很久不見你了,現今在哪兒辦事了!」
「我沒有做事!」丁遜君講了這話,心上忽然有種失禮的感覺!立即補多一句:「我快要結婚了。」
「哦!恭喜!恭喜!」
丁遜君這才安了心。
坐了一會,起身給明軒搖了個電話,又是秘書接聽:「湯先生還在開會!」
「我在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他什麼時候會議完畢了,請他下來陪我喝杯咖啡!」
「湯先生這個會議很長,之後,他要趕往中環參加酒會,怕不能到咖啡室來了。」
「哦!」丁遜君茫然地應著。是的,湯明軒現今貴為董事總經理,當然更忙一點。
「那麼,請湯先生今晚早點回家吃晚飯吧!」
遜君頂怕候至九點十點。
菜都涼了,要用微波爐熱了才下肚,再好的鑊氣都跑個沒影兒,晚晚像要吃隔夜飯菜似,不是不令人氣餒的!
「還有什麼事嗎?丁小姐!」秘書有點不耐煩,盈手的功夫待辦,還要侍候游手好閒的老闆女友,也難怪她生氣!
「還有,你代我訂好了到泰國去的機票了嗎?」
「訂好了,不知湯先生有沒有給你說,他不能跟你同行!所以我只出你的一張票!」
「沒有呀,為什麼?」
「因為董先生要在聖誕假期內去加拿大,美國那邊又有客戶來港,湯先生要應付。」
噓!連聖誕的幾日假期,都不可以騰出空來,真是的。
難怪人家說:悔教夫婿覓封侯。
丁遜君只好自行執拾行裝,獨個兒上路去。
明軒曾答她:「為什麼事必要去泰國了?」
「還神!一年前許下的願,如今實現了,總得去叩謝神恩!」
求仁得仁,冥冥中果然有主宰。
遜君仍住曼谷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她剛卸下行李,就立即叫了部街車辦事去。
四面佛園十年如一日地燈火通明,善男信女不絕。無不熱誠地匍匐神前,懇懇哀告苦衷,渴求自己的理想會早日實現。
今年,遜君跪下去,心上茫然一片,竟然不辨悲喜。
細細思量,多麼後悔去年不曉得乾乾脆脆,求神保佑自己,做個安分守己的開心快活人不就好了,何必求神保佑,讓她更換角色,做個像當時盛頌恩的女人?
自己就這麼肯定盛頌恩是幸福人兒了嗎?
丁遜君在起程前擔了好一陣子的心,只為湯明軒提起了盛頌恩,說她明年初又要升職了,兼顧馮氏經紀行海外所有私人客戶部門。
「真沒想過一個躲在廚房裡的女人,可以走出廳堂,還走到社會上頭跟人爭一日之長短!」
明軒的口氣,甚是讚歎。
「我把自己的股票戶口都交給頌恩為我打理,她的投資學問的確有兩手。」
遜君沒有說什麼!
她知道胡亂妒忌頌恩是不應該的,誰個在工作上頭有成績的人,是單純幸運了?出過死力,肯冒霜寒的江湖道上人,都值得敬重,自己曾是其中一員,何必歸隱之後,就不曉得物傷其類!
然,心頭的不安,揮之不去。
為什麼?因為怕湯明軒舊情復熾。她當然不知道明軒對頌恩的感情從沒有熄滅過。
如今,自己除了明軒,還有什麼呢?既如是,就不能不抓緊手上所有了。
就算不是一件稀世奇珍,也還是一重寄托,一層保障。
至於明軒,是不是值得她如此誠惶誠恐地珍之重之呢?也不去深究了!
從前是一身的疲累,如今是滿心的悵惘。究竟孰好孰丑,丁遜君實在迷茫!
當她重新叩首神明,站直了身子的當兒,迷糊之中,竟見四面佛寶座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張如斯似曾相識的面孔。
不是自己,是盛頌恩!對,是她!
盛頌恩強睜著似快要掉下來的疲倦眼皮,也把遜君看到了!
不約而同,都想:怎麼來了?來還神?去年差不多這個時間二人還攜手到佛園來!都確曾真心誠意地求神庇佑,但望轉換個角色來演!
四面佛如許靈驗了!
今年,可又求什麼呢?
再來個換角的把戲嗎?
丁遜君和盛頌恩都淒然苦笑。
人間哪有易當的角色?
既非換我心,為你心,又如何得知其中的苦與樂、憂傷與淒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