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我愣住了,戰雲初啟,就已敗下陣來。如若一下子就鳴金收兵,怎麼下得了台?
是惱羞成怒的時刻了,我霍地伸手就把會議桌上的檯布一拉,所有其上的茶具、花瓶、煙灰盅等等全部摔得粉碎。
「對極了,丁松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權利,你可以天天不回家,我也可以天天上丁氏企業來混鬧,看是誰個的韌力足夠?」
話還沒有講完,我一伸手,也把他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地上去。
有人急急推門進來,是丁松年的秘書以及一個護衛員。
「主席……」
她還沒有把話說出來,丁松年就伸手塞她的說話:「請出去,這兒沒有你們的事。」
秘書與護衛員也只有拋下一個惶恐的眼神,退了出去,把大門重新關上。
「沒有用的,曼,真的沒有用。」丁松年搖頭:「我們的感情已經決裂得難以縫補,別說你要天天來丁氏吵鬧,就算你要把整座丁氏企業廠房鏟為平地,只要我不死,我仍尚存一口氣,我都不可能再改變心意,我都會……」
「你都會仍然愛她?」
丁松年難過而堅決地點點頭。
我全身的血液倒流,一陣極不舒適的感覺驅使著我要拚命發洩。
差不多抓起了房內所有能抓得起的東西,拚命地摔到地上去。
辦公桌上的文件,被我瘋狂地撕得片片碎。
再抓住一個重重的紙壓,照正鑲嵌在牆上的偌大金魚缸摔過去。立時間,玻璃碎裂,缸水湧流出來,內裡的那一尾尾金魚比我還要慌張,拚命的亂竄,像要掙扎逃離大難。
魚缸很快就乾涸了,水流瀉了一地。那好多尾的金魚都在若干下發力跳動之後,完全靜止下來。
我像看到了自己。
突然的,我覺得多麼失敗、多麼愚蠢、多麼殘酷、多麼氣餒。
我跌坐在椅子上,大聲哭了起來。
丁松年像足一座室內裝修用的人像,根本沒有表情、沒有行動、沒有言語,只呆立著,看著我出神。
直至我再無力無氣可以支撐那個哭鬧不休的場面而靜止下來後不久,他才開聲說:「我請司機送你回家去息一息吧!」
我茫然。
「我們的事,你考慮清楚了,再商量。」
仇佩芬老早在我家裡頭等我,不只是她,還有我的嫂子呂漪琦、她的堂妹呂媚媚。
「我在最短時間之內通知她倆,要趕來商議大計。」仇佩芬這樣說。
我像只鬥敗的公雞,低下頭,不曉得再叫。
「情況怎麼樣?」仇佩芬追問。
「這麼一件大事,你竟不告訴我們呢?」我嫂子呂漪琦在埋怨。
「讓她定一定神再聽端詳吧!」呂媚媚說。這女孩子沒有成功地跟小叔子丁柏年走在一起,真是可惜,我想她還頂關心我的。
喝過了一杯熱茶,稍稍平過氣來,才把剛才的情況複述。
「像下了降頭一般,完全失控。」仇佩芬這樣說。
「跟丁松年談得沒有結果,就跟邱夢還算這筆賬去!」呂媚媚這樣建議。
我還未作出反應,嫂子與仇佩芬二人就立即大聲叫:「真是聰明,這建議直情妙絕。」
呂媚媚又補充:「丁松年不怕你在自己的地頭內撒野,只為丁氏企業在他指掌之上,誰敢明目張膽地大聲講是論非呢?莫不低著頭、掩住耳,當作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可是,邱夢還在杜林企業內再高級,還是寄人籬下,是一定要看人面色,受人指使的。」
呂漪琦異常興奮,說:「姑勿論她人緣好到什麼地步,杜林又寵得她什麼似,身邊一定有看她不順眼的同事,這些工作上的政敵,會得乘機起義,一呼百諾,夠她受的。」
仇佩芬不甘後人,答:「還有,我們要來個裡應外合,曼明上去杜氏吵,我負責通知杜林太太,看她有什麼功夫可做。百分之一百肯定她求之不得有這個報仇機會。」
似乎是已鐵定下來的計劃,不容我有異議。
其實,我對這些部署是認可的。
最主要是有她們幾個在我身邊,密密獻計,令我感到不再伶仃孤苦,這是重要的。
別說如果行動得逞,我可以有機會翻身,可以吐氣揚眉,就是白白擾攘一番,也起碼有兩重好處。其一是叫對方出醜、不安樂,大快我心。其二是一直有救亡行動,使我心上燃起了希望的火把,不用烏黑黑一片,只覺前景黯淡渺茫。
我不期然它對面前的這些朋友說:「請你們別離開我。」
就這麼一句話,是淒酸的。
她們幾個慌忙答:「別神經兮兮的,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變為叛徒,我們必定給你打氣。」
當我出現在杜氏企業集團的辦公大樓上,求見邱夢還時,那氣氛是比想像中還要嚴峻。
無可否認,我是緊張的。
因為緊張,更顯了霸氣。
當我跟那接待處的女孩子說出了要見邱夢還之後,她問:「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邱小姐現在很忙……」
我沒等對方說完,就截她的說話:「我知道,一定是在開會,永遠的忙、永遠的開會。」
那位接待小姐一愕,頗拉下臉,答:「既是你知道,請先以電話預約邱小姐吧!」
「那好極了,你且幫個忙,告訴杜林,說是丁松年夫人囑他代約邱夢還,約好了,老杜再回我一個電話。」
接待員首先是呆一呆,再回過神來,臉色大變,語氣頓時間溫柔了,說:「丁太太,你且等一等。」
然後她大概直接搭進那姓邱的辦公室之內。
第27節
「珍妮嗎?有位丁松年太太找你波士,丁太太怕是杜主席的熟朋友,沒有預約的。」
對方在電話裡頭交代了幾句話,然後接待員就對我說:「請稍候,邱小姐的秘書這就出來接待你。」
才不過等了一會,就見有位年輕的姑娘迎面走過來:「是這位太太找邱小姐?」
「對。」我點頭。
「邱小姐的會議很重要……」
「我跟她的會面更重要。」
「可是,邱小姐沒有囑咐過要見什麼客人。」
「不勞她囑咐,現今是我囑咐她來會個面,由你轉達。」
「對不起,邱小姐這個會議等閒人不可騷擾她。」
「我不是等閒人,你且告訴她,丁松年夫人已站在這兒了。」
「你留個口訊給她吧!有什麼要緊話,我代你轉述便可。」
「你代我轉述?」
那珍妮點點頭。
「好極了。請告訴邱夢還,她勾引我的丈夫是不仁不義之舉,我大興問罪之師來了。」
說這話時,我並沒有提高聲浪。
然,整個大堂接待處的人,都驀地抬起頭,或回過頭來,看牢我,現出非常駭異的神色。
那個珍妮一時間窘態畢現,無詞以對。
我乘勝追擊:「請別阻我的時間,再不給我通傳,我可不客氣,真要杜林代勞了。」
珍妮抿一抿咀,說:「請先跟我到會客室來吧!」
好,且看她玩什麼把戲。
我被招呼在一間小小的會議室內,茶水部的職員給我遞了杯茶。
然後就請我稍候。
這一候,就是十分鐘,我無法不火起來了。
一站起來,抓到放在一旁的電話,就給接線生說:「給我接杜林辦公室。」
仍是主席室的秘書接聽:「請告訴杜先生,丁松年夫人有急事找他。」
終於幾經轉接,找上了杜林了,對方說:「丁太太嗎?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的?」
「有。我現在被安置在貴公司一間小型會議室內,求見邱夢還未果,受盡冷落。杜先生可否囑咐那姓邱的女人一聲,要躲也躲不了,醜婦必須見家翁,她有膽偷人家的丈夫,就要有勇氣面對今日的情景。」
我怕什麼羞愧?怕什麼失禮?怕什麼不好意思?又不是我跟人家的丈夫拚上我謹記著好朋友給我說的話,最沒頭沒臉的事,就是從此丁松年身邊的女人再不是我。
不一會,會議室的門輕輕被叩著,然後推門進來的是邱夢還。
不知道她是否認得我,總之,我認得她。
就是她。
我以兒鷹般閃利的眼神瞪著對方,是搏鬥的時候了。
她也似乎毫無愧色。
臉部表情相當鬆弛,還帶半點祥和。
真是相當犀利的一個腳色。
「是丁松年太太?」她這樣子問。
「你也知道丁松年有太太的嗎?」
「松年從來沒有隱瞞過我什麼。」
這麼一句閒閒的簡單話,摑得我面目無光,金星亂冒。口口聲聲松年、松年的叫,親密得簡直把我不看在眼內。
丁松年什麼也不隱瞞她,這代表了她已完全壟斷了對方的心了,是不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完全不顧廉恥,不理教養,說:「連他怎樣分配你和我的恩愛都已經給你一一報告了,是不是?」
對方煞地紅了臉,答:「丁太太,針鋒相對,是無補於事的。」
「怎麼?你建議呢?要跟我稱兄道弟,抱頭痛哭,是不是?」
「我們應該好好的談?」
一個搶了人家丈夫的女子,居然鎮定如斯,建議跟當事人有商有量。這成了個什麼世界了?
「你要跟我談,換言之,你完全不打算離開丁松年了。」
「不。」
「他是有婦之夫。」
「我們是相愛的。」
我差點吐血。
第28節
「相愛的人可以漠視其他一切,包括禮教、法律、責任。」
「我們並沒有這樣打算,時代的價值與道德觀不同,松年和我的相戀,在於他仍是有婦之夫的當兒,使我們歉疚與遺憾,然,並不至於羞愧。法律上,有結婚、有離婚,我們正打算循正手續辦理,以求得到法律上的保障。至於責任,松年絕對願意負擔你以後的生活與用度,跟現在沒有分別,只會令你在物質上更豐厚。」
「你異想天開!」我咆哮了:「你以為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你要如何橫行,我都由著你們,順著你們,世界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丁太太,在你心目中,以為成全了我們,就是便宜了我們嗎?你從來沒有想過把一段殘破的婚姻,死捏在手上,徒加疚罪,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打算一拍兩散,你奈我何嗎?」
「永不會有一拍兩散的機會的。」邱夢還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兒是冷峻的,兩道濃眉稍稍向上一揚,有一抹堅決的味道,絕對是柔中帶剛的樣子。
我問:「為什麼不會?」
「因為不論什麼情況橫亙在我們眼前,我們都不會分開。名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是跟定了松年的,如果你不介意現狀持續,我們惟有過一些有缺憾但依然快樂的生活,如果你介意的話,就只有你跟松年離婚的一途。」
我緊握著拳頭,有種要衝過去跟她拚個你死我活的衝動。
我拍起台來罵:「我未見過有如此不顧廉恥的女人。」
「對不起,丁太太,胡鬧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實在氣得發抖,走出杜氏企業時,是手軟腳軟的。
對方太厲害了。
她的辭鋒銳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我的反抗,是胡鬧,她跟丁松年的相戀卻是赤誠,故而我前者被論定為黔驢之技,早晚完蛋。後者呢,才是海枯石爛,永不動搖。
「我要給杜霍瑞青通電話。」我給仇佩芬說:「問問她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整治那隻狐狸精?」
「對,對,事不宜遲。我們已經給她述說了你的遭遇。你們二人同病相憐,丈夫都給這個女人迷惑過,請教一下經驗是一定有用的。」
根本就不勞仇佩芬與呂漪琦去通風報訊,杜林太太在我出現在杜氏企業的當日,就已知一切詳情,她在杜氏機構內的線眼還會少嗎?
她一聽我的聲音,就說:「怎麼鬧上杜氏去了?弄得街知巷聞,我看你這盤局面是更難收拾了。」
我一聽,心就更寒起來,問:「你要教教我如何可以善後了!」
「我怎麼教你?你身邊的其他女友不是都各有好意見、好主張嗎?」
我以為她誤會我的誠意不足,為了表示對她特別的推崇備至,我竟快口快舌的說:「你不同,你有切身經驗嘛,我當然是信你。看樣子,現今這姓邱的女人改纏到丁松年身上,而放過了杜林了。」
「丁太太,你這是什麼話了?那位邱夢還小姐跟你丁先生如何,我不知、也不懂,可人家也是在間有體面的機構內正正經經謀生幹活的職業女性,並不適宜將她拉近老闆,渲染謠言。」杜林太太稍稍歎了一口氣,說:「時代女性跑到外頭去幹活,也負有極多的委屈,單是在機構之內有點作為,周圍的人怕就立即認定她跟上司有曖昧關係。這裡也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極端輕視女性,認為不論你變個什麼法子,總之,最能使女人得心應手的,兜一個什麼大圈子,到頭來還不過是要利用最原始的本錢。」
聽得我呆住了,反應實在是始料不及。
「我向來頂同情邱夢還要承受這等謠言騷擾,我對杜林可是極端信任的。情況發展至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吧!最低限度證明邱夢還不是靠她的姿色在杜氏建功立業,至於她是不是跟杜氏企業以外的人走在一起,那是她個人的自由與選擇,我們只買她的腦力與勞力,其他的怎麼有資格插手管,或甚至提什麼意見了?」
說了一陣子的話,目的最明顯不過,杜霍瑞青徹底地否認邱夢還是只曉找替身的水鬼,杜林由始到終跟她都是乾乾淨淨的。尋花問柳,抑或相逢恨晚的都只有我的丈夫丁松年一人。
她,杜霍瑞青跟我務必清清楚楚的劃清界限。
我是受害人,她不是。
我的丈夫移情別戀,她的丈夫沒有。
我掉了祖宗十八代的臉,難以挽救。
她呢,完全是隔岸觀火,置身事外。
原來蒙了塵,遇了難之後,就會發覺有一些身邊的朋友,其實從來都不是朋友。
我是鬧出事來了,杜霍瑞青才不要跟我成為同撈同煲的難兄難弟,她一揮手,就把自己丈夫的罪名抹掉,直情扮個從沒有受害過的沒事人模樣。
從今以後,怕她只會在所有親朋戚友跟前宣揚丁邱之戀,以反證杜林一直的無辜,與對她的忠貞不二。
我叫這做落井下石。
對方呢,只把這看成順水推舟,應該關起門來笑大了咀。
教訓一宗宗的接踵而來,令我驚惶失措。
杜霍瑞青的批評其實並非無理。這些天來,搖到我家裡頭的電話,表面上都是慰問,實情呢,也許人人都在探取新鮮熱辣的花邊消息。
「丁松年現今還回不回家來了?」問。
「沒有回來多天了。」答。
「那邱夢還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長得還漂亮吧?」問。
「各花入各眼吧!」答。
「你這以後打算怎樣?男人一變了心,真的半點辦法也沒有?」問。
「我已六神無主。」答。
「跟他拚了嗎?千萬別放過他才好,離婚又能拿到多少錢?總之,試齊所有可行辦法了沒有?」問。
「也差不多了。」答。
不是嗎?一哭二鬧三上吊,前二者早已使出渾身解數,抓爛了多少次臉皮,做到最盡了。
依然的無濟於事。
真要我死掉不成?
第29節
半夜裡,輾轉反側,此念一生,有效地成為一個絕望之中的一點小希望。
是的,也許只有死,才能挽回丁松年的心。
他再鐵石心腸,也不是個絕頂沒心肝的男人,我知道他,到真的弄出了人命來,總會感動他的心。
可是,死了,人才回轉頭來看我、要我,又有什麼用?
只有白白便宜了那個守候著一切時機,以便名正言順地當丁家婦的邱夢還。
不可以!
一千一萬一億個不可以!
然,怎麼這樣笨?並不需要真死,我才不要閉上眼睛,再跟世上美的一切絕緣。
我可以自殺,然,終於獲救。
這就能提出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讓丁松年回到我身邊來,守護著我,不讓我再做傻事去。
忽然,我又悲哀的想,就算自殺得逞,再不能活下去了,也不那麼恐怖吧,人能夠在以為還有生還的希望時,就已死去,是求之不得的事。
最安樂的是令丁松年內疚,他因此而責難自己,那麼就會把一口怨氣恨氣,噴到邱夢還身上去了。
看他倆屆時還怎麼能快快樂樂地相宿相棲?
活著,像如今的孤伶伶,每日起來,巴巴的到處亂抓朋友來陪伴、來打發日子,實在是厭煩而恐怖。
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十天八天不見面,不回到我身邊來,而愉快的生活下去。
想著想著,真宜得速死,看看周圍離棄我的人心裡怎麼好過?
我拉開了床頭的抽屜,取出了那瓶安眠藥,緊緊的捏在手裡。
下定決心吧!
必須背城一戰。
在全人類開始肯定我再不會勝利時,我要異軍突起。
現今每朝每時,聽到的安慰說話已經沒有了靈魂,只餘軀殼,至為門面了。
我決不能這就讓親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藥全部拍到口裡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松年,我開始在心裡吶喊,我的末日如果真來臨的話,看你這下半生怎麼好過?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說:「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對了。
請記緊,我是個無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只無辜被害的鬼。
看他們怎樣逍遙於法於情於理之外?
就連丁富山,都讓他一輩子背負不孝的惡名,看他那助紂為虐的祖母怎樣向孫兒解釋?怎樣過他無憂無慮的下半生。
我開始覺得暈眩,整個人酸軟,眼皮越來越重,神智開始迷糊。
是了,是時候要離開塵世了。
有一點點的捨不得,更多的是不甘與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對丁松年講一聲: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對,我沒有寫遺書,來不及把我的心跡宣諸於筆墨,非要留個口訊不可。
然,我不知這丁松年在那裡。
好笑不好笑,一個仰藥自殺接近彌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於何處?太悲哀、太該死了。
我掙扎著,抬起那只已然是軟弱無力的手,抓起電話,搖給仇佩芬。
電話響了像半個世紀,終於對方傳來聲音時,我竟張著咀,不知如何,說不出聲音來。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兩個字:「佩芬!」
「喂,喂,誰?你是曼明嗎?」
「我……吃了藥了……」
「什麼?曼明,究竟什麼事?千萬別幹傻事?千萬不要!」
我的心機還是能活動的,對方那急躁、緊張、憐惜的語調,撫慰著我受創的情緒,如果說這番話的人是丁松年,我會很安慰、很開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對方狂喊。
「告訴松年……請他愛……我。」
之後,我放下了電話,覺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蓋上了,就再睜不開來了。
竟有一種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小時候坐滑板,從高處,一直的向下滑落,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裡。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撈,把我從極度的迷惘中叫醒過來。
「曼!曼!」
那麼熟悉的聲音。
是誰?
是松年嗎?我在心底裡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極,仍竭力的睜開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復得的丈夫?
視野由迷濛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臉俊秀而憂戚的臉。自遠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擋到我面前來。
我的淚水驀然從眼角流瀉下來。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復生,始能聽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喚?
要經歷多少艱難痛苦,才能表達心中的一份濃烈的摯愛?
我突然的,沒由來的感覺到回到世上來的只不過是一具軀體,而不是我的靈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於靈魂出竅,只餘行屍走肉在世上活著而已。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闖鬼門關,終於還是被拉了回來。
曾經在許許多年之前,我為丁松年懷了孕,結果,難產。丁富山是先把腳露出來,害接生醫生做多很多功夫,當時我以為我必會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聲終於在手術室揚起來的一刻,我開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過來,我也無憾。因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松年的愛情結晶品,我倆的血脈將會持續,以至於永遠。
當我醒過來時,望見握著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松年在我身畔輕喊:「曼,請你醒過來,曼,求你別死,千萬不要就這樣離我而去!」
十年人事幾番新。
誰會想到十年前一雙害怕生離死別,但願連理同枝千萬年的恩愛小夫妻,在十年後,會有一人刻意殘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變的心。
我,茫然。
肝腸寸斷。
或者,自丁松年宣佈他的婚外情以來,只有這個時刻,我曉得為自己悲哀。
因為可憐自己,才會流下淒酸的眼淚。
第30節
一個有手有腳、有飯吃、有屋住、有齊生活上所需的人,會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變的關係,以生命為把戲、作手段,去愚弄別人,實則上是重重地貶低了自己。
「曼!」丁松年再叫了一聲。
我望住他,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
「何必要這樣子做,於事無補的。」
他這麼說了。
在我清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表明立場態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會再轉變過來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只有教人心裡不好過。」丁松年又這麼說。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並非真正傷心欲絕、痛不欲生,只是以自殺去威脅丈夫回頭是岸,痛改前非。
顯然地,他不會。因為基本上,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
所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為了愛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況是別人的生命,更何況是別人偽裝要犧牲的一條生命!
我什麼也沒說,只重新閉上眼睛,愧對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會再來看你。」
丁松年說完了這兩句話,究竟是幾時走的,我並不知道。
我一直閉著眼睛,由得淚水不住的自眼角滲流。
直至有一陣尖銳的、吱吱喳喳的女聲,在我的床旁響了起來,使我極度難過的情緒受到了騷擾而不能持續。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們來了。
一大段的時間都在重複又重複那一番痛罵丁松年、指責邱夢還的說話。
你一言,我一語,在病房內鬧哄哄地開起研討會來。
「要真是拿條命出來拚了,都還沒有結果的話,那丁松年就是過份得離了譜了。」
「你別太樂觀,男人變了心,就算你千死萬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況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極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載,便又是沒事的自由人一個,依舊輕輕鬆鬆,為所欲為。時間可以治療創傷、可以磨滅諾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進退兩難,有比這更叫人難為的沒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輪流來病房亮相。
都不約而同地努力發表她們對我婚變的意見。那種義不容辭的熱鬧氣氛,太令我覺得不勝負荷。
我或許是氣餒了,氣餒得只望能獨個兒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
然,病房始終如會客室,人來人往,個個都情緒高漲,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帶著趁高興的語調,前來慰問我這個落難人。
我開始由敏感而惆悵,而無可奈何。
身畔又響起了一個小小聲音,喊我:「媽媽!」
我睜開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兒子。
孩子的臉有一份明顯至極的惶恐,見了我,像見了一樣他並不認識,至為恐怖的物體似。
他是我的親生兒呢,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邊的是丁松年的母親,她看牢我,問:「好了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沒有造聲。
對於家姑,一直沒有培養出親切的家屬感情來。現今只直覺地感到她對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只會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說:「大嫂,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什麼事也得冷靜分析後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決到問題,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碼要掉一半。你這樣衝動,只有叫富山父子更遠離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後還有一重新的好的關係,你要想清楚。」
鐵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就是丁松年一定要離棄我,他身邊最親密的人,譬如他的母親和兒子,都支持、認可了這個事實,且覺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間心灰意冷至極,不想再作任何掙扎與反應。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應該想得清清楚楚,為什麼我和丁松年會弄到今日的地步來?
出院之後,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變化。
從前,我是從早忙到晚的,現今呢,差不多是百無聊賴。
早上沒有必要起來,陪伴丈夫兒子吃早餐。
也不覺得有需要頻頻到理髮店去做頭髮、上健美院去做運動、逛名店購物。意興闌珊只為沒有了女為悅己者容的推動力,扮靚粉飾為誰?
女友們的約會,似乎變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願意赴會,提不起勁去輕鬆耍樂。我仍希望朋友能陪著我,跟我談話,跟我說著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辦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機會跟仇佩芬、呂媚媚、或嫂子呂漪琦坐在一起,我會滔滔不絕的談往事,追問她們那兩個我千思萬慮都沒法子解答的問題:「為什麼丁松年會變心?」
「怎樣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邊來?」
就在前兩天,當我千求百拜,請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來我家,陪我談天時,說上了兩個鐘頭的話之後,她忽然拉長了臉,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叫有完沒完了?老在那些問題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別老纏著我,換一個目標,尋些別的朋友分你的憂,解你的悶去。」
說罷,很不高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