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班客車開往海濱,乘客稀疏寥落,司機老大將音樂開得軋軋作響,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聲中。看著窗外一路飛逝而過的海景,冷風又一絲絲從窗戶的縫隙中鑽沿而入,再加上車子在近乎沒什麼流量的公路上奔馳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氣氛,的確很有點那種味道。
米俊寬坐在我身邊,貴族般華貴的臉龐冷漠如常,沒有一絲張望。到海邊來是我擅自主張的。這星期來,他帶我遊遍近郊各處地方,今天我想沒想,就拉著他搭上這班向海的客車。大寒冬到海邊,也許看來異常。其實,海,夏天裡來,自是美麗宜人;可是,冬日裡少了人潮和擁擠,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繾綣的纏綿。
應該是正午時分,可是低闊的天空仍然是鐵灰昏暗。一道天橋似加頂蓋,像是防波堤的建築,從沙灘延伸入海,我們就坐在向海的最盡頭,迎著風迎著海。
在風中,什麼輕聲細語都是難的。我們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雖然這一星期來,我們天天見面,四處遊蕩,偶爾米俊寬會傳給我一絲臉紅溫暖,我卻真的不明白,我們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關係。淡啊!我們之間的情場。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隱隱的心緒,我不敢承認的。
海風吹我滿頭亂髮張揚飛起來,吹進身骨裡,不禁泛起陣陣寒意。米俊寬脫了外套給我,又調整坐向擋在我身前。我低下頭,死不肯接過外套,他近乎粗魯地把它罩在我頭上。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聲地說。雙手交迭抱住膝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米俊寬對我也許包容太多,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
米俊寬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
「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在杜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個女孩還小,清淨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擄獲我的心。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便向家人探問。我總是想,女孩還小。
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可是從少年開始,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竟會戀慕上只在照片邊角上見過的小女孩。關於愛情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
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我尚在猶豫中,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當然,經過這麼些年,女孩已不再是照片中那個小女孩,可是,依樣清淨純麗的臉寵,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
我答應在女中任教,執意教她的班級;她的心裡,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
米俊寬抬起頭,背靠在堤牆上,雙手插入褲袋,原本凝視波浪的眼神回落在我身上。
「我想她是討厭我的,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以為她還小,不急,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好幾次,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渴望她緊緊的擁抱,然而,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我整個心都紊亂了。」
「我應該早些想到她和杜家的關係,照片上她是出現在杜家宴席的。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我等候她,從黃昏等到黑幕,終於讓我等到。那個夜裡,面對她,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我怕--我沒自信。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米俊寬甩了甩頭,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熱情如少年的臉,溢情的眼眸,貪慕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思緒混紛亂到了極點。「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
他拉我近他身前,緩緩低低地承諾:「就是你。我錯在不該讓你接近他!告訴我你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很溫暖。」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然後答非所問:「你知道我媽咪嗎?優美、典雅的貴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病了會自找醫生看--大概連死了,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我想,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麗,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真正的渴望。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可以撒嬌任性,可以倚靠思慕--」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米俊寬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難!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
然後,我面對著他:「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你像是冰一樣的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
米俊寬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低垂著頭,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然後他猛然抬起頭,抓住我的雙手,語氣急切而熱烈:「說,你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緩緩掙脫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光,故作輕鬆的說:「有的。週末午後的殺手,破壞我自由恣意時光惡魔。」
他朗聲的笑了,連人同外套將我包圍在他張臂的擁抱中。
離開海灘後,我們並不多話,偶爾視線接觸了,對視一笑,戀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獨久了,我仍然不習慣兩個人的相依;米俊寬也是冷淡慣的人,雖然特意憐惜,我們之間的親密,還是一貫低調的波距。也許我們兩人都該學習如何談戀愛。
回到市區,天色初暗,胡亂吃個東西後,兩人就凍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對街霓虹燈青紅黃藍紫綠的閃呀閃的,看半天才知道是電影看板。米俊寬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海報上標榜著什麼本年度最令人悚慄的、恐怖懸疑的經典之作。結果,兇手一開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亂沒意思!所以我一直無聊地處在半睡半醒的朦朧間,直到散場的燈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米俊寬的外套,衣服太大,兩邊袖子空蕩蕩的,顯得笨嘟嘟。米俊寬敲敲我的頭說:「羞羞臉,睡的跟豬一樣,睡飽了沒有?」
我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實在怪不得我,誰叫那兇手那麼差勁,破綻那麼多!一出場就被盯死,業餘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那要怎麼樣才算有吸引力?」米俊寬笑吟吟的:「青面獠牙?還是橫眉豎目?或者額頭上刻著「我是兇手」?」
「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我笑說:「所謂懸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擺明了兇手是誰,那還有什麼看頭!」
米俊寬斜睨著我,依舊笑意盎然的。
「好了,別胡扯了。走,送你回家。」
回家!我的神采頓時黯淡下來。回家了,面對的還是那一屋子冷清,我倒寧願在街頭遊蕩吹冷風。
「看!」我舉手擋著街燈,抬頭望向夜空。「天狼星。你知道天狼星嗎?」
「是的,我知道。不過那不是天狼星,天狼星不會那麼黯淡。」
「你知道?」我眼睛亮了起來。米俊寬含笑不答,又敲了我額頭一記,我也不再多問,反正天狼星總是閃耀在冬夜的天空中的。
「後天就開學了,明天會很忙吧?」我問。
「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明天你好好休息,順便溫習功課。」
「算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每回釘在桌前,我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我看書,還是書看我。」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杜晚晚對我做的好事來。「你該不會也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吧?」
「什麼?」米俊寬看著我,一臉迷惑。
「當歸大補湯。」我倒回答得很坦然,沒什麼羞愧感。「就是補考啦!杜晚晚,那個奇葩,去年送了我好大一碗。」
米俊寬聽我這麼一解釋,失聲笑了起來,還笑得很開心!
「當歸大補湯!虧你想的出來!我倒真該請你喝一碗,寒冬進補最適合不過了!」
我一時不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遂靜默不語。他看我沉默不語,將我拉入懷裡,雙手圍兜著,低下頭,輕聲耳語:「傻瓜!騙你的。不過,你真的需要好好補一補,這麼單薄,我看了都心疼!」
我輕微抵抗,掙離他的懷抱。他一愣,問說:「生氣了?」我搖頭,吶吶地說:「不是。我只是--只是--唉!我不習慣!」
他又愣了一下,隨即會意,重又將我拉近身,變本加厲地緊攬著。一邊又在我耳邊低語:「傻瓜,你總是要習慣的。我喜歡擁抱你的感覺,喜歡和你的這種親密。」
他說的真露骨,我不禁羞紅了臉,一直燙到耳根。我連忙扯離話題:「好呀!吃補冬。當歸雞最好了--不,不好。麻辣火鍋也不錯--不!還是不好,太辣了!吃黑棗燉嫩雞好了。」
「貪吃鬼!」米俊寬笑著又敲了我一記。他的笑容煞是迷人。
一輛出租車慢駛過我們身旁,司機探了探頭,米俊寬招呼他停下。
車內的空氣暖和許多,兩人反而沉默下來。大概司機先生自己也覺得氣氛僵硬別,扭開了收音機,機器裡傳出了輕快的旋律,赫然就是「兩的旋律」。我轉頭,恰好米俊寬也轉頭凝視,兩人相視而笑,都想起那個大雨昏黃的黃昏。
車到巷子。下了車,他握住我的手,兀自依依不捨。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深情款款而毫無顧忌。或許冷漠的人,其實有著一顆份外熾熱的心!米俊寬此時對我的意憐,和他冷漠的外表一點也不搭調。世事真是奇妙,當初怎想,都沒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和米俊寬儷影成雙!那時連幻想都覺得太荒唐!
「好了,我要走了。」我說。
然而,我回身走不到兩步,他便自身後緊緊環住我的腰,臉埋入我的後頸鬢髮中。我覺得極度的不自在。也許我因為不習慣相偎依,所以難懂愛情的繾綣纏綿。
「我實在是沒自信,真怕它只是一場夢。」他低喃著。
真的嗎?高傲的米俊寬竟然會說出這種沒信心的話。
我突然懷疑起自己。老實說,我才是真的沒自信。我實在是不相信自己有那種魔力,能讓米俊寬這樣的男子戀慕一心。
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美好動人的,吸引異性的賀爾蒙自然就濃烈。以米俊寬貴族般的氣質,動人的外型,佐以優越的家世環境,聞香而近的各色才女佳人自是不乏其數。我有什麼好,值得他一心戀慕?就算是真的,眾色女子心繫暗戀的米俊寬,真的能堅定他的情感,一輩子對我呵護憐惜?
我不禁懷疑了,口氣僵硬而生冷:「我有那點好,值得你這樣對我?你當然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眾星拱月的,總有些明亮的星子值得你心動吧!旁的不說,上次福松樓那個女孩,就讓人一見驚艷--」
「我誰也不要,只要你!」米俊寬用力將我扳過身子,粗魯地打斷我的話。「相親的事我早拒絕了,我只要你,只要你。」
他的神情有一絲怕人,卻又那樣堅定認真,我心跳快速得令我心慌。
我將視線投注在漫處的黑暗,遮掩住心慌:「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那麼任性無禮--」
「我說過,我只要你!」米俊寬堅定地重複他不變的承諾。迷人的黑眼眸,情意深長。這輩子,我只求一次傾心相遇的那人會是米俊寬嗎?我不知道。可是,從沒有人像米俊寬這樣讓我心跳,讓我臉紅,讓我心動--甚至,這樣地讓我依戀不捨。
我羞怯地將臉埋入他胸前,小聲地說:「那麼,我也只要你。」
他親愛地理理我的亂髮。我想,這是他最纏綿的愛憐了,比什麼親密相依都要來得溫存。
雨絲這時濛濛地飄起,我脫下外套遞還給他。「晚安了,午夜遊魂。趕快回去吧!否則感冒了,我可擔待不起。」
他笑了笑,我轉身快步跑回家,一如那個迷離卻是幸福開端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