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未央低著頭,狠狠踢著礙路的破鋁罐,將滿腔烏煙瘴氣全出在那一腳;偏偏鋁罐踢不跑,倒踢痛了腳。
「媽的,背!」她蹲下來揉腳,罵了一句粗話。
從出生到現在,她還沒有像今天這麼背過。堂堂一個大學哲學系高材畢業生,去屈就一個小小的編輯員的工作,已經很委屈了!人家不要她還不打緊,居然對她嘔心瀝血的創作頻頻搖頭有意見;連走在路上,那些破銅爛鐵都在跟她作對!
衰!
自從上次和德琳她們幾個鬧著好玩摸了那張鬼牌以後,霉運就一直跟著她。鬼牌上,槓著鐮刀的那個傢伙,空洞的骷髏頭披了件套頭的黑披風,對她詭譎地一笑,笑得又陰又森。
那當然是眼花!沒有臉的骷髏頭,怎麼看怎麼像是咧著一張大嘴,不懷好意、陰森森地在暗地裡偷偷鬼笑。
不過,她真是背透了。
算命的說她二十四歲以後要走霉運,沖神煞鬼,事業是沒指望,愛情也很渺茫,最好找個人快快嫁了,還可保得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可過;否則落魄江湖、沿街乞討、枝頭送迎等淒慘下場只怕是在劫難逃……總之,沒有一句是好話,存心叫人瞻跳心驚。
但那套對她是沒有用的。算命占卜的事,她一向只挑好的信,至於時運不濟,又衰又背倒楣透頂時,罵句粗話就過去了。
就像現在。
「背啊!」胡未央大叫一聲,衝動的想將背包裡那袋不眠不休三個月才完成的「鉅著」丟入垃圾埇。
「你這個女人,要吼回家吼去,不要在外頭丟人現眼!」一個冷酷、跋扈又猖狂的男中音停在胡未央身後。
胡未央慢慢轉身,將那人從頭打量到腳。
那男人有種優等生的氣質,冷傲到幾近剛愎自負的態度,看起來是慣於發號施令、不知挫折滋味的所謂天之驕子;不消說,大概也是標準的沙豬主義信徒。
胡未央聳聳肩,輕輕哼了一聲,轉身走開。這種人還是少惹為妙,免得自找麻煩。
她並不是女性主義者,也從來不想跟男人爭什麼自主平等獨立權;但她有她自己的步調和方式,她依這種方式自在的生活著。別人非難她,她也不難過在乎,因為不可能世上每一個人都會喜歡自己。學哲學就是有這點好處,什麼事都看得開,日子也過得比較愉快。
她甩甩頭,不理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吹著口哨悠哉地走回「流星別館」。
「流星別館」是舊式獨棟二層的樓房,位在城東的精華區,包括庭院在內佔地將近兩百坪,是很多建商垂涎的對象。但房主范太太說什麼也不肯出讓;她丈夫早逝,兒女都已獨立在外。她自己和個老女傭住在一樓,照顧庭院內的花花草草,而將二樓以極便宜的租金租給她們四個不老也不小的中等女人。「她們」是指胡未央、錢杜娟、王德琳、以及孔令珠。
四個女人由二十二歲分佈到二十六歲不等,除了孔令珠還在大學唸書,其餘二個是不成材的上班族,還有另一個是投稿沒人要的掛名作家胡未央。
「我回來了。」胡未央推開別館庭院的門,朝裡頭喊了一聲。正在修剪花草的范太太,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范太太看來細緻溫婉又柔順,雖然已經年過五十,但白淨的臉,襯著顯露不出年齡的肌膚,看起來優雅又高貴,一舉一動都表現出良好的教養,一望而知是出身高貴,沒吃過什麼苦的貴婦人。但她思想新穎,時而有出乎人意料的舉動,笑起來眼睛瞇瞇的,一點也沒有豪富人家的那種驕矜之氣。
「森雄來了,在樓上。」范太太笑瞇瞇地說。
胡未央點個頭,沒什麼興奮的感覺。她和劉森雄認識快一年了,關係不新不舊;她又不是那種容易感動沸騰的人,談起戀愛不分日夜天地,所以和劉森雄之間始終維持淡淡、有點細水在流的感情關係。
「德琳呢?」她回頭問范太太。
「在房間裡,大家都在吧。」
她走上樓,大家果然都擠在王德琳的房間。劉森雄正在為王德琳的一箱雜物打包,滿頭是汗。
「德琳,東西都整理好了嗎?」胡未央問。
「差不多了,就剩下森雄正在打理的這箱雜物。」
「丁大剛呢?怎麼沒有來?」
「那死人!跟我說好來幫我收拾行李的,結果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不見!」王德琳埋怨了兩句出氣,轉而笑說:「這麼多東西,沒有個男人幫忙,光我一個人實在忙不來,所以只好借你的森雄一用了。不會介意吧?」
說著,掏出粉紅的手絹替劉森雄擦掉額頭的汗水。劉森雄稍稍不自在,有些僵硬的斜斜身子,把所有打包好的箱子堆在一塊,然後起身邊用手臂擦掉額頭的汗,邊說:
「好了,所有的箱子我都用膠帶封牢堆在這裡了。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了。謝謝你,辛苦你了!」王德琳雙手合十,歪歪頭,露出小女人般甜甜的笑。
「都收拾好了?」范太太探頭進來。
「是啊,多虧森雄幫忙。大剛那小子,說要來幫忙,只是嘴巴說說!」
范太太瞇眼一笑說:「他打電話來了,說是臨時有事趕不過來。快去聽他解釋吧!」
王德琳忙不迭的跑出去,又不好意思地回頭朝大家靦腆地笑一笑。范太太揮揮手示意她快去接電話,然後回頭說:
「杜娟,令珠,麻煩你們二人到廚房幫忙好嗎?我怕李嬸一個人忙不過來。」轉頭對劉森雄微笑說:「森雄,你難得來,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別客氣,把這兒當作是自己的家。」
「不麻煩了,我馬上就要離開。」
「我說過別客氣。反正你一個人住,吃飽了再回去,省得麻煩。」范太太像個慈祥的母親,一再堅持留劉森雄吃飯,然後領著錢杜娟和孔令珠出去。
等她們出去後,劉森雄才柔聲溫和地問胡未央:
「去面試了?」
「嗯。」胡未央點點頭。
「結果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僅就這一句話,劉森雄就知道胡未央求職的結果。他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
「別急,慢慢來,總會找到合適的工作。」
「算了!我才不敢指望。那些人一看到我履歷表上經歷一片空白,就儘是叫我等候通知。等?等到民國八百年也等不到他們的通知!」
「如果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吧!」劉森雄沉默一會後說:「把心思放在寫作上,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辦到。」
胡未央歎了一口氣,點點頭,沒有答話。她從大學畢業後到現在,兩年了,她沒找過一份像樣的工作;口袋裡一有錢,就辭了工作關起門來猛寫作,等錢用光了再想辦法。被退的稿子堆得像座小土墩,她死不改文人的狂狷傲氣──或者說是不切實際──一心想當個職業小說家。
靠寫文章吃飯,大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總不被認為是穩當可靠的職業,所以許多人一聽她的目標是當個職業小說家,多是訕笑和不以為然。
認識劉森雄以後,他總是溫柔地鼓勵她,尊重她的想法,相信她的才華。不過,胡未央並不覺得自己在他心裡有何特別,因為他對每個人都很溫柔;溫柔就是他那個人的標誌,至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其實也只是順其自然。
「我走了。」劉森雄說:「告訴德琳,過兩天她搬家時我會過來幫忙。幫我跟范太太說聲謝謝。不必送我下樓了。」
他穿上外套,朝胡未央微笑點頭,轉身出去。
胡未央追出去,望著他的背影楞了一會,然後歎了口氣,走回自己的房間。
太溫柔的男人有時反而會令人惆悵,體覺不出自己在他心裡所佔的特別性。男人的狂野、嫉妒,為什麼女人會愛?大概就因為女人從中感覺到自己在男人心中的重要。
胡未央把背包裡的稿子丟在角落的小土墩上,癱坐在書桌前,雙腿蹺得老高。窗外那棵相思樹迎風招搖,拍著她的窗子,似乎想進來拜訪;她開了窗讓它進來,冷風跟著灌進來,吹得薄紗似的窗簾飄啊飄。
她拉開抽屜拿出一疊塑膠袋封好的履歷表,一張張將它撕成碎片,然後攏齊裝進塑膠袋裡,像拎著蘿蔔一般以垂直落體丟進垃圾桶裡,拍拍雙手說:
「再見了!可恨的履歷表,我再也不會利用到你去找什麼鬼工作!就算是當乞丐上街要飯,我也不會再拜託你了!莎喲哪啦!」
「很有志氣嘛!了不起!」錢杜娟倚著門口,半諷刺半佩服。
王德琳和孔令琳跟在後面進來,詫異的問道:
「咦?森雄?」
「走了。」
「走了?范太太不是留他下來吃飯?」
「他還有事吧!」胡未央說:「你放心吧!他要我轉告你,你搬家那天他會過來幫忙。」
「哇!我就知道!」王德琳抱著拳頭,學日本電視劇裡那種小女人高興興奮時的神情,閉著眼,半張大嘴巴說:「我就知道森雄是個大好人!溫柔的好男人!」
「他對每一個人都這麼溫柔。」胡未央說。
「男人太溫柔了,讓人很沒實在感。」錢杜娟儼然專家般挑剔說:「溫柔的男人大都很優柔寡斷,他對每個女人一樣好、一樣溫柔,很容易使得女人對他產生好感,許以感情;但他兩頭都放不下,到最後搞得一團糟。依我看,劉森雄就是這種典型。」
「不會吧!比起丁大剛那死人,森雄先生要好太多了。男人就是要像他這樣,又溫柔又體貼,又有個收入高而且穩定的工作。」王德琳露出嚮往的表情。
錢杜娟白她一眼,糗她說:
「既然丁大剛處處不好,你為什麼還要跟他訂婚,搬到他公寓去,死心塌地跟著他?」
「沒辦法,就是愛上了嘛。」王德琳攤攤手,表情無奈又甜蜜。「其實我挺羨慕未央的!找丈夫就是要找像劉森雄這種的;本身條件好不說,人又溫柔體貼,而且在公營銀行任職,待遇高福利又好,有自己的房子,又不跟他父母一起住──這種男人,每個女人都搶著要!」
「得了吧!男人也不能只看條件、看表面。這世上差勁的男人居多,想想那些婚姻暴力!」
「你未免未雨綢繆得太厲害,難怪老是找不到男朋友。」王德琳對錢杜娟的論調嗤之以鼻。「未央,你最好別聽她的,免得跟她一樣,老大不小了,都二十六歲了,還沒有人要。」
「誰像你這麼沒出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嫁不出去,沒有男人要!」錢杜娟反唇相稽。
「拜託你們兩個別再鬥嘴了。」孔令珠擋在中間高舉休戰牌。「你們這樣鬥來鬥去有什麼意思?吵吵鬧鬧的,煩死人了!」
「是她要先跟我抬槓的。」王德琳悻悻然地摸摸鼻子。她嫌自己的鼻子太大,所以有習慣性摸鼻子的舉動,心理作用覺得鼻子會因此小一點。
錢杜娟清楚王德琳有這個毛病,於是毒她一句話:
「別再摸了,你的鼻子再怎麼摸也不會縮小,只會越摸越大,搞得肌肉鬆弛罷了!」
「要你雞婆!你才要擔心你自己心眼小、皺紋多,老得快!」王德琳反擊道。
「拜託你們兩人休戰行不行?我有正經事要跟未央說。」孔令珠拉開想撲上前的錢杜娟,擋在她身前。
胡未央不感興趣地看孔令珠一眼。孔令珠嘴裡所謂的正經事,通常都不會是什麼經世濟民的嚴謹事,大都只是她生活課業或者愛情上的一些小煩惱,芝麻蒜皮綠豆大而已。
「算了吧!你會有什麼『正經事』?學校餐廳賣的牛肉麵裡吃到一隻蒼蠅,你都把它當是世界末日一樣般大聲嚷嚷,還能有什麼『天大』的事要說?」王德琳心情一不好就愛刻薄人,也不是怎麼存心。
「我是說真的!」孔令珠舉手為誓,表示事情的正經程度。
「說吧!是什麼『正經事』?」錢杜娟料睨她。
「是關於劉森雄……」孔令珠先是吞吐,然後下定決心,一副為好朋友維護正義的表情說:「昨天晚上,我坐車回來經過劉森雄住的那棟公寓附近,看見他和一個女的在一起。那女的伏在他懷裡哭個不停,楚楚可憐,劉森雄擁著他的肩膀,一直溫柔地安慰她,看起來很不尋常。」
胡未央聽了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說:
「不會有什麼不尋常的。森雄一向就對每個人都很溫柔,有什麼傷心事向他哭訴,他都會溫柔的安慰,不大會拒絕。你昨晚看的情形,大概也是這麼一回事。」
「不!你絕不能太掉以輕心。」王德琳說:「就算劉森雄的行為坦蕩磊落,但那女的可居心叵測!沒有女人會隨便找個不喜歡的男人,撲在他的懷裡哭訴的。那女的一定對劉森雄有意思,藉機訴情。虧你還是女人,居然一點都不瞭解女人的心理!」
「德琳說的有理。」錢杜娟附和說:「你還是留心一點。劉森雄那個人就是太溫柔了!以他那種優柔寡斷的性格,難保到時不會對你捨不得又對別的女人不忍心,兩頭放不下。你這樣一副無所謂不在意的態度,擺明了把男朋友送給人家,可稱了第三者的意。」
「是啊,男人總是比較心疼心柔弱的女人。你如果太堅強,讓他覺得禁起打擊,他就不會對你呵護憐惜,必須作抉擇時也就會捨棄你而去,犧牲你對他的感情而選擇擁抱那個楚楚可憐、柔柔弱弱的女人。」孔令珠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她雖然還在大學唸書,但情史輝煌,情事一籮筐。
「你們有完沒完?」胡未央揮揮手,揮掉三個女人的多疑和心眼。「森雄不是那種人,我相信他。再說,我跟他認識都快一年了,他如果有那個意思,想變心早就變心了,不必等到現在。所以,多謝你們的好意,不必為我們的事擔心了。」
「所以說你這個人一點都不懂得未雨綢繆的重要。我們並不是要你去刺探劉森雄或者去從事什麼間諜的活動,只是提醒你對他多留點心,不要讓別的女人有機可乘,糊里糊塗的連男朋友怎麼丟掉的都不知道!愛情這東西不是你將它杵在那,它就會很圓滿;愛情的甜蜜幸福是要靠你自己去守護去釀造。像你這種態度,再好的男人也會被你搞丟掉……」
三個女人七嘴八舌,頻頻對胡未央曉以大義兼之疲勞轟炸,煩得胡未央受不了,捂起耳朵。錢杜娟不作不休的拉開她的手,在她耳邊大聲說:
「你別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劉森雄到時如果乾乾脆脆拋棄你,那還算他有良心;如果他兩邊放不下,腳踏兩條船,哄你、騙你,將你蒙在鼓裡,到那時看你就受得了!」
「你小聲一點好嗎?我的耳膜快被你震破了。」胡未央無奈地垂著眉。
她知道這些女人的疑神疑鬼都是為了她好,但──愛情如果談到這種張牙舞爪、絞盡心機的地步,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愛情絕對是一種信任,就像「交杯酒」在婚姻中所代表的忠誠。有了絕對的信賴以後,所有的情情愛愛等意念情愫,才有可能化變為瑰麗浪漫。
「你不要太理想化,愛情雖然談不上什麼爾虞我詐,但也不是玫瑰花加巧克力那麼浪漫簡單。你是學哲學的,『無常』這句話總該聽過吧?你還是留心一些!」
「不會那麼嚴重,森雄的為人我可以信得過。」胡未央堅持她的信任。「再說,並不是每件事都只能用行為結果來解釋,動機是最重要的。森雄對人的溫柔,單從行為來解釋,難免會被誤解,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需不需要擔心,佔個卜就知道。」王德琳大聲喊了范太太幾聲,回頭說:「范太太對紙牌占卜有點研究,她教了我一些。上回我們鬧著玩,你不是摸到那張鬼牌嗎?果然就有這種事發生,所以我才要勸你多留意劉森雄一些──」
「天啊!我拜託你,什麼時代了,你還相信這些──」胡未央氣急敗壞的話尚未說完,范太太已應聲進來問說:
「找我有什麼事?」
「范太太,」王德琳親熱的挽住范太太說:「你不是對紙牌占卜很有研究嗎?幫未央占卜看看,大家都在為她的事擔心,她卻說我們窮操心。」
「你們在擔心什麼?」范太太笑瞇瞇的,在桌子旁坐下,手隨意一伸,很神奇的就變出一副紙牌。那紙牌是特製的,紙牌背面黑裡刷銀的菱形花紋圖樣,錯亂得令人視覺發盲。
王德琳將胡未央拉到桌子前坐定,和錢杜娟、孔令珠在她身後圍開,然後說:
「當然是她和劉森雄的事。不瞞你說,上次我照你教我的方法幫大家占卜,她居然摸到了那張鬼牌。結果令珠昨晚回來的途中,看見了劉森雄和別的女人曖昧不清。我們好心警告她,她當我們反應過度,所以想請你為她占卜看看,探探她的愛情前途。」
范太太微微一笑,沒說什麼,熟練的洗牌、切牌,神情一變神秘肅穆,宛如飄忽的吉卜賽。她將牌砌好,嘴裡喃喃有辭不知在說些什麼,然後她要胡未央從中摸出一張牌,再要她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刻意去想,讓心中所沉積的印象畫面自然浮映出來。
胡未央壓根兒不信這一套,又不好違拗范太太的熱心,只得隨便摸了一張牌,而後閉上眼睛。
閉上眼她才感覺自己的心思煩亂不堪,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提不起勁去想,眼前一片黑霧,千萬閃的光點不肯稍歇的一直騷動不安。
范太太將胡未央摸到的那張紙牌置放在牌前的最下方,然後重新洗牌,重新列牌,剔除掉多餘的紙牌,直到最後一張與先前胡未央摸得的牌重疊在一塊。
然後她翻開僅剩的兩張牌,同時問胡未央眼前現在看到什麼樣的人物或景象。
閉著眼的胡未央,腦袋一片轟亂,聽見范太太問她的話,眼前極突然又莫名其妙的浮出一張跋扈又猖狂的男人的臉。她一征,張開了眼睛。
桌上並列翻開的兩張紙牌,一張是半月,一張赫然是那張扛著鐮刀,空洞著一張詭譎笑臉的鬼牌!
「半月……死神……」范太太對著紙牌沉吟了半晌。
「這個我懂,我來說!」王德琳搶著說道:「『半月』代表了相對、兩極的意義,一方指向逐漸月圓人滿的光盈,一方則漸次虧缺朝向黑暗的離朔。也就是說,未央的愛情運互成兩極正負相對的狀態,但『死神』的出現……」
她停下來看著范太太。范太太瞭解似地微微一笑說:
「『死神』的出現並不一定都代表了絕對的惡兆,它可能代表了一種暗示或象徵。未央,先說說看,剛才你睜開眼睛前,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男人的臉,跋扈又猖狂。」胡未央聳聳肩,那男的正是在路上莫名其妙指謫她的人。「長得挺帥的,充滿了優等生的氣質,但態度又冷又傲幾近剛愎自負的地步,看起來是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天之驕子;不過那雙眼裡徹底地流露著瞧不起女人的輕蔑。總之一句話,那是個讓人感覺很不愉快的傢伙,脾氣壞,架子又大!」
范太太瞇起了眼。胡未央這番形容還跟她兒子真像!她望望桌上的鬼牌,暗暗琢磨思量著。死神……鬼牌……修羅……她心底驀然一動,莫非鬼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如此?
「太太!太太!」樓下突然傳來李嬸鬼哭神號般又驚又喜又詫異又不敢置信的呼叫聲。「太太!你快下來,少爺回來了!」
兒子回來了!范太太驚喜之餘,心裡又是一動。太巧了!她意味深長地望了胡未央一眼,又望了紙牌一眼,極其神秘地笑了一笑。
原來如此!她歡喜地收起紙牌,輕描淡寫地說:
「放心,是好結果,雖然有一些小波折。」
紙牌是這麼預示的,她的占卜從來沒有出錯過。
「那麼,未央和劉森雄之間不會有問題了?」
范太太又是神秘一笑。未央和劉森雄?她可沒這麼說。
「太太,少爺回來了!」李嬸歡天喜地的,好像回來的是她自己的兒子。
范太太瞇眼一笑,下樓去了。四個不老不小的女人好奇地跟在後面,在樓梯間擠成一團。在「流星別館」住了半年多,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家的少爺,倒是在國外的小姐時常會寄些近照回來;所以對傳奇人物一般的范家大少充滿了好奇,甚至偷偷幻想著和他的綺麗相遇。
只見客廳中站了一個又高又挺的男人,氣質一流,驕傲自負也是一流。看見她們四個,眼底流露的那種輕蔑,絕對又徹底。四個女人綺麗的遐想完全幻滅了。
「你們都下來吧!」范太太招手要她們下樓。「我來為你們介紹,這是我兒子,范修羅。我這個寶見兒子難得回來看我一趟,就只知道工作。」
范太太一一為他們介紹,范修羅只是點個頭,態度相當冷淡。胡未央站得最開也離得最遠,范太太將她拉近前,試探性地瞇著眼笑問道:
「修羅,這位是胡未央小姐;未央,這是我兒子范修羅。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吧?」
胡未央微微點頭,難堪地紅了紅臉。先前她肆無忌憚地批評范修羅,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會是范太太的兒子。
范太太笑得眼睛更瞇,拉著胡未央的手,滿意地不停點頭。胡未央批評得還真中肯。她這個兒子從小一帆風順,雖然很優秀,但脾氣拗又倔,可以說是壞,相當剛愎自負;且不容許別人對他有所反抗,十分霸道。對女性看似尊重,其實骨子裡非常輕蔑,認為女人是關在廚房裡的,男人才能闊步天下;連對她這個母親和她姊也不例外,氣得她唯一的女兒乾脆遠嫁國外懂得尊重女性的金髮碧眼的洋人。
但很奇怪的,范修羅這種歧視女性的態度並沒有嚇跑女人對他的愛慕;他的韻史不斷,身邊的女人也不停更換,但他對女人絕情徹底,女人只是也排解無聊,甚而發洩的工具。有一個女人百般纏他,以最柔弱的姿態惹人可憐,他非但不知疼惜,反而不勝其煩,乾脆搬家了事,傷透了不知多少為他死心塌地的可憐癡心。
兒子這樣踐踏女人的柔情,范太太也無計可施。不過總是自己生的,她瞭解他的為人,雖然他驕傲自負,但相對的,也是絕對負責的男人。只是,壞就壞在自動投懷送抱的女人太多,加上他骨子裡對女人的不信任,才會那麼瞧不起女人,殃及天下所有的女性。連帶的,對他自己的婚事也不甚著意。
本來對於范修羅的感情問題,范太太早放棄過問,也不管他究竟結不結婚,但紙牌的預示帶給了她某種啟示;她看看胡未央,頑皮的心雀躍地跳動著。
她拉著胡未央,左瞧右瞧,瞇著眼笑,瞧得胡未央不知所措。她的占卜從來沒有出錯過;她只擔心,胡未央個性自我,討厭受別人的命令,如此一來,一場小小的波折只怕是免不了。
「范太太,你幹嘛一直盯著未央瞧?」王德琳覺得很奇怪的問。
「沒什麼。」范太太笑瞇瞇的,讓人猜不出她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她喊了李嬸一聲說:「李嬸,難得修羅回來,多準備一些酒,大家今晚好好熱鬧一番。」
「太好了!有好酒可喝了!」四個女人興奮地歡呼起來。她們覬覦范太太珍藏的美酒很久了,今天總算可稍解一點酒饞。
尤其是胡未央。她抽煙、喝酒成了一種習慣,有什麼苦悶就躲到酒吧裡喝杯威士忌加冰塊,就算不醉也解千愁。雖說還不至於酗酒成癮,但血液對酒精的呼喚總是很期待。想想古今文人詩家,那個不喝酒?她是寫文章的人,自然有這種血統存在。
然而范修羅卻是緊皺著眉,一臉的嫌惡。他也喝酒,卻認為女人不該喝酒,而是在一旁溫酒、端酒伺候的。他叫住李嬸說:
「李嬸,不必準備酒了,幫我溫一壺茶就可以。」
這盆冷水澆得四個女人全瞪著眼睛看著他,李嬸更是不知所措;她一向不敢違逆這個大少爺的話,但范太太又是那麼交代……她為難地看看范修羅,又看看范太太。
范太太對李嬸使個眼色,拉著范修羅走進餐桌,柔語帶笑說:
「你不喝酒那就吃菜好了,但我們可要好好喝幾杯,德琳過兩天就要搬離這裡,大家順便為也餞別的。」
「沒關係!范太太,范先生既然這麼說,就別太勉強了。」王德琳急忙說。
胡未央在桌底下踢了她一腳,臉上卻竭力保持禮貌的微笑。她心裡早咒罵了范修羅不知多少回,好不容易才能喝到范太太珍藏的佳釀,就這麼被他一口否決掉。可恨!他為什麼偏偏是范太太的兒子!
「別在意修羅,他很明事理的。」范太太又是那種瞇著眼的笑,吩咐李嬸準備酒。
胡未央眼睛發亮,充滿期待。等李嬸一把酒拿來,她立刻接過去,慇勤地為大家倒酒,慇勤地勸酒,自己不忘先貪喝幾口。
「學哲學的人常說『哲學就是整個人生』,依我看來,美酒和佳餚才是整個人生。」兩杯下肚,胡未央心滿意足地歌頌起佳餚美酒。
「好女人是不喝酒的。」范修羅冷冷地潑她冷水。
「是嗎?」胡未央挑挑眉。「那麼,范大少,請你舉個例子,古往今來,你所謂的『好女人』出土過幾個?」
這些話惹得范修羅劍眉緊皺,臉色微青。
錢杜娟和孔令珠在桌底下踢踢胡未央,叫她閉嘴,沒事還是少得罪范修羅的好。胡未央識趣地閉上嘴巴,聞香品酒,自斟自飲,自己跟自己乾杯。
范太太瞇眼一笑。她這個兒子向來被女人奉承慣了,如今有一個胡未央對他如此反抗,以他的個性,必定會有一場糾纏。紙牌已經預示愛情紀事了,就看他們之間怎麼發展。
「修羅,」范太太說:「你今天來得正好,我有事麻煩你。」
「什麼事?」范修羅連喝了好幾杯酒。好好的美酒被這些女人糟蹋了,實在是浪費。
「我接到修美的來信,她邀請我去她那裡住一段時間,我已經答應了,預定下個月初就過去。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流星別館』就交由你管理,你得幫我好好守著這個家。」
「范太太,你要出國跟范小姐一起住?那我們怎麼辦?」孔令珠擔憂地叫出來。
「別擔心!你們儘管安心住下來。我不是說了嗎?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會請修羅管理別館,不會對你們有影響。」
「可是……」錢杜娟猶豫著不敢開口。她和孔令珠有同樣的擔憂,別館一旦易主,儘管是范太太的兒子,只怕日子不再像現在這麼好過。
「我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范修羅說:「有幾個建商跟我聯絡過,出了很高的價錢想買這塊地皮。我看乾脆把房子賣了,別再經營什麼別館,那根本是自找麻煩。再說,我自己的公司那麼忙,那有多餘的時間來管這間房子。」
「不行,我絕對不賣。」范太太平靜的說,但語氣很堅定。「這是你爸爸留下來的房子,我要一輩子守著它。不只是我,還有你,你的孩子、孫子,都要好好守著它。」
「如果要把這間房子交給我,那就隨我處置。」
「如果你敢把房子賣了,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母子兩人互不退讓,一樣的固執。范修羅畢竟是兒子,退了一步,不再說話。
「不說話?那就表示你答應替我管理別館了!」范太太喜孜孜地說。
范修羅不置可否。現在他不想跟他母親爭辯,等房子交到他手中,怎麼處置就隨他高興了。
范太太頻頻招呼大家吃喝,自己卻只沾唇潤了點酒而已。她看大家酒興正酣,突然朝李嬸招手,在她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
「這樣不太好吧……」李嬸猶豫片刻。
「這樣有什麼不好?難道你想看少爺繼續荒唐下去?有對象他就會認真了。」
「可是──用強的來──這麼做──胡──那個小姐她──」李嬸囁嚅不安,顧慮一籮筐。
「別擔心,少爺是負責的人。快去把東西拿來!」
李嬸回房轉了圈,出來時手中又多了一瓶陳年醇酒;但仔細看,封口已被拔開。
她替每個人倒了一杯酒。范太太瞇著眼,笑吟吟地頻頻勸酒。胡未央追酒貪杯,連連喝了好些,醉態可掬;范修羅也在母親頻頻勸酒下,喝了相當的酒液。
「好酒……」胡未央喃喃低語,感覺越來越模糊。
「未央,你怎麼了?這樣就醉了?」錢杜娟和王德琳搖搖胡未央。其實她們兩個也喝得差不多了,嘴巴都喝麻了,講話也大舌頭。
「我的頭好暈……」孔令珠用頭敲著桌子說。
「你們都喝醉了,回房間睡吧!」范太太一一趕她們上樓。她得趁她們自己還走得動的時候哄她們上樓,否則就麻煩了。
「那未央怎麼辦?」錢杜娟搖搖晃晃地回頭。
「李嬸會扶她上樓。你快去睡吧!當心跌倒。」范太太催著錢杜娟回房間。
三個人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上樓去,剩下胡未央趴在桌上喃喃自語著;另一頭范修羅也搖搖欲墜,連站都站不穩了。
他有點懊惱,不該喝那麼多酒,但眼皮越來越重,無力再撐開,終於趴倒在桌上。
范太太和李嬸相視而笑。紙牌已經預示一切,這只是個開始,乾柴遇上烈火,「半月」的光會越來越明亮。
透過占卜,許多事是可以預知的,譬如愛情。她的占卜從來沒有出錯過,月下伊甸,就在眼前這一夜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