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生命比大家預料的還提早到來,不只是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而戰,一筆龐大的醫藥費也可能逼得人喘不過氣。小梅的主治醫師和小兒科的大夫都曾經和他談過,也要他做選擇。
一個他一生中最大的選擇。
他可以放棄女兒……
他也可以陪著女兒一起和死神對抗。
放棄容易,但是陪著女兒一起和死神對抗……他有這個能力嗎?
陳傑今年只有二十歲,只是一個卡車司機。自幼父母雙亡,從小他就是在不同的育幼院中長大,所以他有比同年男孩超齡的世故和一抹滄桑感。在他年輕的臉上,只有憤世嫉俗、只有對人生的嘲弄和譏誚。曾經他什麼部不相信,曾經他以為自己一個人會浪蕩、漂泊過一生,但在碰到小梅,但在小梅懷孕之後,他對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開始相信自己可以有一個家,他可以不必孤單、寂寞的過一輩子。
就在他相信命運之神開始要善待他時,竟然又給了他一個如此大的打擊……
雖然在他黝黑、堅毅、性格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但在他的心靈深處,那股痛是錐心的,是濃得散不開的,是叫他幾乎無法承受的。
進了加護病房只見一個個的保溫箱,裡面躺了一個個向生命挑戰的小鬥士。他看著保溫箱上的名牌,找著自己的女兒。這一會兒他的心是激盪著的,是無比脆弱的,他無法掌握自己的感覺和情緒。
終於「‥‥
他看到了「金小梅之女」,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他不知道是這麼小、這麼粉嫩嫩的一個小東西。在她的身上和口中,插滿了各種的管子,這是她要維持生命不可缺的。看看牌子上寫的重量,只有一千三百五十公克,只有一千三百五十……
自陳傑懂事以來,他就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因為他知道流眼淚沒有用,解決不了任何事。但是這一刻,眼淚就像決了堤似的在他的臉上奔流,而他一點也不想阻止自己,他根本阻止不了自己。
他的女兒……
一個正在和死神打一場硬仗的小勇士。
他能放棄她嗎?
在淚眼模糊中,他看著這個小娃娃。眼睛像小梅,鼻子和小嘴則像他,是如此的漂亮、如此智慧、如此聰穎。
她睜著眼睛,好像在看著他,好像在告訴他,求他不要放棄她……
陳傑的手不由自主的放在保溫箱上,他多想握一握女兒的手,多想抱一抱女兒。他第一次深刻、而且強烈的意識到自己當了爸爸,他有女兒了。
「陳先生。」小兒科的主治大夫這會兒正站在他的身邊,輕喚著他。
陳傑先迅速抹去臉上的淚,然後堅強的看著大夫。
「叫我陳傑。」
「我們去外面談談。」
「好。」留戀的又再望了女兒一眼,陳傑才跟著大夫離開。
來到加護病房外,大夫請陳傑到了小兒科的辦公室,並倒了一杯咖啡給他。請病人家屬到醫生的辦公室一向是所有大夫所不希望的,他們真的希望所有的病人都能乎平安安的出院。
「你看到你女兒了。」大夫有些悲天憫人的口吻。
「是的。」陳傑平靜的答。
「決定怎麼樣?」
「我要留下她,決不放棄她。」
這答案似乎早在大夫的預料之中,不知怎麼的,他對這個年輕的父親很有好感。雖然這小伙子的經濟狀況不好,而且似乎總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樣子,但從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一股不畏懼一切的力量。
「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大夫也平和的問。
陳傑不語的看著大夫。
「你女兒不是一般的小寶寶,她是個早產兒。雖然現在醫藥發達,而且奇跡多得是,但是我們無法保證一定能讓你抱出院;也就是說——即使花了很多錢,你還是有可能失去她。」大夫說出最壞的狀況。
「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會放棄她。」陳傑堅定不移的說。
「即使你抱出院了,但由於她出生時,很多器官都還沒有發育完全,日後——她可能智能不足,可能生長遲鈍,可能有很多的後遺症,是現在我們無法發現,或是還看不到的。」大夫繼續往下說。
「她是我女兒,不管她怎麼樣,只要她有一線希望,我就會堅持下去。」陳傑語氣淡然,但是眼神中有一股光芒,一種令人心折的力量。
「但是你太太-——」
「她怎麼樣?」陳傑打斷他:「我看過她,她的情形不錯。」
「她恢復的狀況很好,但是她……」大夫決定說出來:「她決定放棄。」
「不!」陳傑吼。
「她考慮了很多——」
「不!」他站起身。「決不放棄,我決不會放棄我女兒。」
「錢……」
「即使我必須一天工作二十小時,即使我必須當東西、向人乞討,我都會弄到錢,只要你們照頤好我女兒,讓我能抱著她走出這家醫院。」陳傑一向不向人低頭、不需要施捨,但為了女兒,他可以放下一切驕傲。
「有個『早產兒基金會』,如果你需要,可以向他們登記。」大夫建議:「或許會有一些幫助。」
「謝謝你。」
「醫院方面……」大夫一副盡力的表情。「我去說說看,看能不能減免一些費用。」
「謝謝。」陳傑感激道。
「陳傑,我佩服你的勇氣和你的父愛,但未來的路——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艱辛,你必須咬著牙,你必須堅持下去,你的女兒的命就在你的手上,只要你一放棄,你一灰心,那她……」
「我不會。」陳傑微笑道:「我永遠都不會背棄我的女兒,永遠都不會。」
「好,我支持你。」大夫也面露微笑。
「我女兒她……」陳傑憂慮的問。
「早產兒體重只要有一千公克以上,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存活率,我相信你女兒會活下去的,她知道自己有一個這麼好的父親,她一定會為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大夫動容的說。
陳傑頷首。
「你太太那邊……」
「我會去和她溝通。」
金小梅有些病懨懨的躺在病床上。她之所以病懨懨,一方面是因為剛生產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生下了一個早產兒;而這兩個原因都不是她真正挫折、沮喪、了無生趣的癥結。
真正的癥結是因為她只有十六歲。
她的父親是個「老芋仔」,母親則是山地人。從小她就是在一個貧困、窮苦的環境中成長,在花蓮的一個小鄉鎮,那裡沒有什麼文明,只有落後、只有與世隔絕,直到她碰到了送貨到那裡的陳傑。
雖然她只有十六歲,但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艷麗,而且發育成熟。她沒有十六歲少女的青澀、天真、不解世事;相反的,她早熟、世故,對於生活及大人的世界有著很深刻的體認。當她和陳傑一見鍾情時,她就知道他會改變她的一生。
跟著陳傑,她來到了台北。由於她尚未到法定的年齡,所以只是在陳傑貨運行的老闆見證下,喝了交杯酒,交換了戒指,她就是陳傑的人了,也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她沒有想要這麼快懷孕,但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避孕,她不懂啊!
懷孕改變了她的身材,看著鏡中那日漸臃腫的女人,她甚至厭惡起肚子裡的孩子。她才不想十七歲就當媽媽,一點都不想啊!
結果她非但沒有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反而是一個需要花很多錢及很多精力去照顧的早產兒,這對她而言,實在是雪上加霜!
當醫生問她要不要這個女兒時,她毫不考慮的就說不要,她要不起,她沒有能力要啊!
病房的門被輕輕的推開。這間三個人的病房目前除了她,其餘都是空床;或許現在不是生產的旺季吧,雖然安靜,但又顯得好冷清。
陳傑走向靠窗邊的病床,他充滿感情和關懷看著小梅。由於她已排氣,所以已經拔掉點滴和導尿管,開刀後的痛楚總是難免,他心疼,但是無法為她多做什麼,只有更加的體貼和溫柔。
「餓不餓?」他柔聲的問。
金小梅搖搖頭,疲憊、憂鬱的表情。
「由於你剛開過刀,所以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麻油雞可能得等你出院後再吃了。」他抓著她的手,輕輕的對她說。
她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辛苦你了。」他拿著她的手往他的臉頰上貼。
「你看過孩子了?」她乾澀的問。
陳傑點點頭,雖然是眉頭深鎖,但是他有信心;而他現在要讓小梅和他一樣的有信心。他們要這個孩子,她是他們的小天使、是他們的寶貝、是他們的愛情結晶,說什麼都不能放棄她。
「我已經跟醫生說——」金小梅看到陳傑的表情,沒有再往下講。
「我們要這個孩子。」陳傑無比肯定的語氣。
「我們不要!」她瘖啞的聲音。
「小梅——」
「我們憑什麼要?」硬撐起尚虛弱不堪的身體,金小梅必須粉碎陳傑的頑固。「你知不知道一個早產兒可能要花掉多少的醫療費用?你知不知道照顧一個早產兒必須花父母多少的精神和心力?」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醫生都告訴我也警告過我了。」陳傑平靜的說,將枕頭豎好,讓小梅可以靠得舒服些,他知道她的感受。
「那你還要?」
「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可以再生。」
「那又是另一回事。再生是另一回事,這個孩子又是一回事,不一樣的!」他和她講理。
「阿傑,我們沒有這個能力,我們也負擔不起,她是個包袱啊!」金小梅直接了當的說。
「就算是包袱,也是一個甜蜜的包袱。你叫我不管她,眼睜睜看著她就因為我們的放棄而失去生存下去的機會?」陳傑搖搖頭。「我做不到,只要她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和她並肩作戰到底。」
「你瘋了……」小梅喃喃自語。
「我沒有瘋,我只是在盡一份為人父的責任。我們沒有理由,更沒有權利放棄她。或許她出生時的狀況不好,但是她有活下去的機會,而我們不能剝奪她的機會。醫生說她百分之九十可以健健康康的出院。」陳傑努力的說服著小梅。
「剩下的百分之十呢?」她冷冷的問。
「盡人事、聽天命。」
金小梅知道自己不該在這時候生氣,這對她的身體會非常的不好;但是陳傑好像已經做了決定,而她清楚一件事,只要他決定了的事,別人很難去影響他或改變他。
「阿傑,我們沒有錢。」她說出最實際也是最現實的問題。
「我會想辦法!」
「去偷、去搶?」
「當然不是!」他責備的看了她一下。
「那你能有什麼辦法?」她毫不留情的說:「你沒有父母,沒有親喊、朋友,沒有房子、沒有存款,你有的只是傲氣和臭脾氣,這些可換不到錢也借不到錢,別天真了,我們是不得已的!」
「小梅,你根本連試都沒試。」他有些失望的表情,但想想她還那麼年輕……
「這根本不需要試,結果也是很明顯的,只有你自己一個人還執迷不悟。」她扯開嗓子的說。
陳傑索性沉默。
「早知道我該拿掉孩子。」金小梅有些悔不當初的說,偷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這麼做了,我會——」陳傑一臉的暴怒。
「阿傑,我們太年輕了!」
「既然你覺得我們太年輕,你為什麼要跟我到台北來?為什麼要嫁給我?」陳傑反問她:「這個孩子是我們的愛情結晶,不是嗎?」
「但她來的不是時候!」金小梅真想下床,真想面對面、臉貼著臉的和他辯個夠。「更糟的是——她不該提早到這個人世上來。她是在和我們過不去。如果她投對胎,投胎到有錢人家,那麼她會受到最好的照顧,但是……
陳傑,這是她的命!」
「小梅。」陳傑彎下身,凝視著她。「你到底是因為愛我才和我到台北來、才嫁我,還是因為你想逃避、脫離花蓮的那個環境?」
小梅無言的看著他……
沒有答案。
「不要迴避我的問題,你自己應該清楚你自己心中的想法。」他逼問著她。
「我……」
「不要怕我會傷心、不要怕我會崩潰、無法承受。你知道的,我雖然只有二十歲,但是已經嘗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幾句實話不會殺了我的——回答我!」他咄咄逼人,要知道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把頭別開。
「小梅,那麼一個簡單的問題,你到底愛不愛我?」他再問。
「愛。」她抬起頭來看他,直視他的眼底深處。
「那麼你也應該愛我們的女兒。」他放柔了表情,深情的牽起了她的手。
「那不一樣!」她抽回了她的手。
「你——」
「陳傑,我們不能自不量力,我只有十六、七歲,不要說照顧一個早產兒,我可能連一個健康的寶寶都照頤不好;而我們又沒有外來的援助,你沒有母親,我媽也不可能會幫我,我們——」
「小梅,沒有女人是天生當母親的料!那需要學習、需要耐心、需要一份出自天性出自血緣的愛和認同,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醫院的大夫和護士會幫我們,我們不會完全的孤立無援……」他看著她說。
「不!」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只要把我們的女兒照顧好。
小梅,我相信日子可以過得去,只是苦一點,但我們會熬過去的。」女兒給了陳傑力量和奮鬥的勇氣。
「苦……」她有些失神的呢喃。
「會過去的!」
「熬……」
「只是一陣子。」
但金小梅不要苦,她也不要熬,她已經過了很多的苦日子,她已經熬了十幾年,她不要再重複一次那種沒有希望、沒有明天的日子……
「陳傑,我也要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她理智、冷靜,一點也不無理取鬧的問。
「你問。」
「你到底愛不愛我?」
「當然——」
「如果在我和女兒兩者之中叫你選一個……」
「這是什麼問題?」陳傑憤怒的打斷她。
「陳傑,我就和你明說吧!我一點也不想再過苦日子,我一點也不想再熬下去!我雖然年輕,但我還知道孩子不是養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就可以脫手的。如果這個孩子日後有什麼毛病,那會是一輩子的拖累和負荷,我——無法去冒這種風險,我這麼年輕——」
「不要再說了。」陳傑的臉上有一種古怪、奇異的笑。
「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已經表達得很清楚。
小梅,你想聽我的答案嗎?如果在你和我們的女兒間只能選一個……」
「你會選……」她有些遲疑的問。
「我會選我的女兒。」
「你……」金小梅錯愕的表情,她沒有想到陳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個未知的小生命居然會比她還重要?
「很意外?」他平淡的問她。
「我……」金小梅的心情不是意外能形容。
「很失望?」
「你……是氣話。」她自圓其說,自己找台階下。
「不是氣話!」陳傑知道在醫院裡是禁煙的,特別是病房中,但是他忍不住的拿出香煙和打火機,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小梅,你可能不需要我,但我的女兒需要我。」
「我需要你——」她馬上說。
「不……」陳傑的笑有些虛無的味道在。「小梅,我相信你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陳傑……」她有些淒涼的叫。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照顧我們的女兒,那很好,如果你選擇放棄女兒,那我——也只好放棄你。」陳傑點上火,有些孤注一擲的抽著煙。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
「是的。」他沒有猶豫的說。
「請你離開……」金小梅心碎、疲憊不堪的表情。
「我想休息,我想靜靜的一個人想想……」
「小梅……」
「不必再說了,該消失時,我自然會消失……」她的臉上也是笑容,但卻是那種落寞、失望,對一切不存指望的笑。「陳傑,我不會怨你,希望你也不要怪我。我佩服你的勇氣,我希望自己能有你的那種偉大情操,但很抱歉,我做不到。」
陳傑轉身,無法再多待一會兒,他怕自己會改變心意,他怕自己會脆弱的一時心軟,這兩個女人,他很明顯的只能選一個……
而他要女兒。
他寧可要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