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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弄臣 第十章 作者:喬軒

  奪權──

   恨不誅他肆逆三軍眾,

   祭汝含酸一國殤。

   對著這雲幃像,

   空落得遺容如在,

   越痛你魂魄飛揚。

   當玄策只身前來見他時,唐少逸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依稀彷彿,他早就料到終會有這麼一天。

   偌大的水盈宮裡,除了唐少逸之外,沒有別人,他相信玄策是知道的,否則,他不會挑在琅玡盈守陵的今晚前來。

   「見到我,你似乎並沒有很驚訝。」玄策凝視著唐少逸那雙風平浪靜的眼眸笑道。

   唐少逸為他斟了一杯溫熱的酒,低語,「雖然比我預料的時間晚了些,但我們終究要見上一面的,否則,事情無法落幕。」

   「怎麼說?」

   「在這場宮廷鬥爭中,我與你是左右局勢的關鍵,而且……在我們之間同樣牽繫著一個女子。」唐少逸將酒杯端到他的面前,直視著他,「告訴我,你愛她嗎?」

   記憶中,玄策從來不曾被誰這般直截了當的質問過。

   「愛吧?」他接過酒杯,一仰而盡,「但卻不是男女之愛,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人,我對她有感覺,是因為我覺得她與我十分相像,在某種程度上,我與她可以說是同樣本質的人。」

   「這就是你助她的理由?」

   玄策搖頭,「我有我想得到的東西,與三公主無關。你呢?你助她登基有什麼好處?」

   「好處?」唐少逸執著酒杯,迷惑的眼神如墜五里霧中,「我從來沒想過。」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會為她弄到手,他從來沒想過要得到什麼報償。

   「你不想要她嗎?」

   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個「她」指的是何許人。

   唐少逸苦澀地一笑,「不敢想,也不能想,她要的,我給不起。」

   她要權位、她要國家、她要將世間的一切踩在腳下,而他惟獨能給的真心,卻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

   「所以,你只好斬斷你對她的眷戀,在另一個女人的懷裡舔噬情殤?唐少逸,你當真甘心如此?」

   玄策的語氣譏誚至極,惹來唐少逸森冷的一瞪。

   「你是專程來嘲弄我的?」

   「不,我是專程來提供你一個解脫的方式。」玄策笑著從袖中掏出一隻白玉瓶,推到他的面前。

   「這是什麼?」

   「最精純的鶴頂紅。」

   他打開瓶子,一縷異香隨即飄出,玄策倒出幾顆紅色的丹藥丟進酒壺中,立刻便與透明的酒液相融。

   玄策倒了一杯酒,推到唐少逸的面前,笑看著依然沉靜俊美的他,「把它喝下去吧!這種藥不會讓你走得太痛苦的。」

   「死亡,就是你說的解脫方式嗎?」

   「大公主與四公主皆心繫於你,若不是為了得到你,大公主根本不會出來爭權。你的死亡,正好可以解開這三強鼎立的僵局,為你心愛的女人奪得她所要的一切。而你,也不會再因為她的薄倖而痛苦。」

   見唐少逸不語,玄策試探性地問:「你不想死?」

   「我早就死了,活著的,只是一具軀殼而已。」

   早在他毀琴斷情的那一刻,他就已心如死灰,日復一日的重複著相同的時日,無心,無情,亦無依戀。

   玄策一怔,「什麼意思?」

   唐少逸沒有回答,只是,當他伸手執起那杯毒酒時,唇角逸出一抹蒼涼的笑。

   「我原就欠她一份情,如果這杯穿腸毒酒能夠還清我欠她的,想來也倒划算,我也想解開這個僵局,因為我已經倦了。」

   舉起酒杯,唐少逸將毒酒一仰而盡——

   窗外,飄起了皚皚白雪,將靜默的夜色裝點成一地銀白。

   這是女皇駕崩後的第一場雪。

   =====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上回在女皇寢宮外迴廊上的一別,竟是永遠的陰陽相隔。

   當琅玡韻聽見唐少逸的死訊,她的血液在一瞬間凍結了。

   不……這怎麼可能?他說過他不會比她早死的!

   琅玡韻盯著來報訊的龍九,以平靜得過火的聲音命令道:「再說一次!」

   「唐少逸唐大人,昨夜死於四公主的寢宮。」

   感覺琅玡韻踉蹌了一下,玄策立即上前攙扶住她。「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就在今天早晨,四公主守了整夜的靈回寢宮時發現的,根據御醫判斷,唐大人死亡時間是在昨晚子時左右。」

   「死因呢?」

   「那壺酒裡,被下了毒。」

   被下了毒!琅玡韻緊握的雙手不住地顫抖著,修長得如春筍般的指尖幾乎要刺破細嫩的掌心。

   「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朝廷上上下下,怕是沒有人不知道了。長公主聞訊後,當場暈了過去,四公主那兒也亂成一團。」

   「公主。」玄策敏銳的發現她平靜的容顏下那近乎崩潰的情緒,扶著她的大手一刻也不敢鬆開。

   「我要到水盈宮去,我要見他!」

   不!她不相信這個噩耗,除非她親眼證實!

   龍九迅速地攔在門前,「公主請三思!此際正是最敏感的時刻,並不適合前往。」

   「讓開!」琅玡韻冷斥。

   「公主……」

   「讓開!不要攔阻我!」琅玡韻動怒了。

   龍九遲疑了一會兒,這才讓出信道。

   琅玡韻白著臉直奔水盈宮,完全無視於自己的身份,在眾人驚詫的眼光中長軀直入,掀開覆蓋著的白布。

   白布下,是唐少逸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無血色的唇、無脈搏的僵冷身軀,直到這一刻,琅玡韻才不得不相信親眼所見的事實。

   她臉上沒有淚,也沒有表情,她心中的悲慟已超越了眼淚、表情所能表達的極限,黝黑的眸子如寒潭一般深不見底,誰也不知道在那深潭底下,盛載的是怎樣的心碎。

   「你到這兒來做什麼?」冷冷的聲音在琅玡韻身後響起。

   琅玡韻看見一張憔悴蒼白的容顏,曾經天真不知愁的純真眼眸,如今閃爍著深深的恨意。

   「是你殺了他吧?你知道我和貞姐都愛少逸,所以,你不惜殺了少逸來個一石二鳥,對吧?」

   「不是我,我從來沒有想殺他的念頭。」

   「少逸一死,情勢對你最為有利,不是你還有誰?我要你為他的死償命!」

   琅玡盈失去理智地抽出防身的匕首,近乎瘋狂的朝琅玡韻的頸項直刺而去,而萬念俱灰的琅玡韻竟閉上雙眼,既不閃也不避,等待著琅玡盈落下的利刃——

   玄策推開琅玡韻,隨即抽出折扇格擋,厲聲道:「四公主,你可知道在我琅玡國內當眾舉刀行刺是惟一死罪!」

   琅玡盈怒目相向:「玄策!你敢攔我?」

   「先皇命我掌管刑部,賜我九龍金令,就是公主也照辦不誤!」玄策無動於衷的下令,「來人哪!帶走!」

   「玄策!你竟敢對我無禮?玄策──」

   琅玡盈掙扎著被帶了出去,這一連串的變故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當場傻眼,卻沒人敢置一詞。

   女皇崩殂還不滿七日,唐少逸便被暗殺,長公主知曉後當場暈厥,四公主失控得舉刀殺人。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如今的琅玡國,除了三公主以外,已經沒有人能夠坐鎮指揮了。

   一名四公主派系的大臣上前一步,見風轉舵地朗聲道:「臣斗膽,陳請三公主即位登基!」

   唐少逸一死,大公主就算是垮台了,而四公主又在眾目睽睽下舉刀行刺,雖說是一時衝動下犯了琅玡律法,但如此輕率妄為的主子,難保不會將琅玡國帶向衰敗的命運!與其擁護一個無能的阿斗,還不如投誠到三公主門下。

   幾名在場的臣子亦紛紛跪下,表達擁護之意。

   琅玡韻漠然的看著一群陣前倒戈的大臣,只覺得心寒。

   她處心積慮擒在掌心中的王位,所要統領的就是這些毫無氣節可言的臣民嗎?這些無時無刻都想著要保住自己俸祿官位的佞臣,值得用唐少逸的生命去交換嗎?

   「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琅玡韻疲倦的下令。

   「是。」

   於是,所有的人都退下了,獨留下她與他寂然相對。

   琅玡韻萬萬沒有想到,是唐少逸的死換來她的即位優勢,可是……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啊!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唐少逸用他的生命,為她換來了至高無上的女皇冠冕,但是……為什麼她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個輕飄飄的軀殼?

   沒有了他,她的王位還有什麼意思?

   是誰下的手?她絕不會原諒那個殺害他的劊子手!

   琅玡韻的心念倏轉,驀地想起幾日前玄策漫不經心的建議——

   殺了唐少逸吧,他是一步最好的棋,他一個人維繫著長公主與四公主之間的平衡,掌握了三方勝負的關鍵……

   玄策!會是玄策嗎?

   琅玡韻的心中瀰漫著一股寒意。

   她是不是……落到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裡去了?

   =====

   正月初一,新帝登基。

   原該洋溢著喜氣的皇宮中,竟一反常態的陷入死寂。

   「怎麼回事?登基儀典就要開始了,去請女皇了沒有?」眼看著吉時就要到了,女皇卻仍不見蹤影,禮部大臣不禁急得汗如雨下。

   「去請了,可是……女皇不在寢宮裡!」

   「什麼?」

   「女皇失蹤了!」

   =====

   唐少逸的墳前,站著一名白衣女子。

   她的容顏如初雪般白晰,脂粉不施,一雙淚眸如含煙的湖水般瀲灩蕩漾。

   她是琅玡韻,原該在今日登基的琅玡新帝。

   琅玡韻撫著冰冷石碑,像是撫摸著心愛的人的容顏,極眷戀地,輕輕畫過碑上的刻字。

   「今天是我登基的日子,此時早已過了吉時,找不到我,宮裡想必正亂成一團吧?」

   說到這兒,她輕聲地笑了起來。

   「很不可思議是不?皇位曾經令我心心唸唸、夢寐以求,我們甚至為了不同的理念而激烈爭執,但是,當女皇的冠冕已篤定由我接收時,我竟然覺得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少逸,你相信嗎?」

   琅玡韻打開腳邊的金黃色包袱,露出一隻錦盒,錦盒內赫然盛著琅玡國傳國玉璽!

   「這是傳國玉璽,身為女皇所必備的表徵。」她望著那只蟠著九龍的印璽,深邃的烏眸是波瀾不興的淡漠。「少逸,我想你比誰都要清楚這隻玉璽對我的意義,我付出所有的代價,為的就是得到這個東西,拿到它,就等於掌握了整個琅玡國。可是,如今它對我而言,與一顆普通的石頭並沒有什麼不同。」

   拿著玉璽站起身,琅玡韻緩緩的舉高了手,在唐少逸的墓碑前將傳國玉璽砸成碎片。

   「砸碎了玉璽,就等於砸碎了我所有曾經付出的努力,可是我不後悔,為了你,我連皇位都可以不要。」強忍許久的淚,終於滑下琅玡韻的臉頰,「沒有了你,我還要皇位做什麼?」

   琅玡韻伏在冰冷的墓碑上,任憑淚水沾濕衣襟,悲傷得不能成言。

   「你怎麼能離我而去?你承諾過要在我死時為我殉葬,如今卻讓我為你守陵,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回答我!」

   寒風瑟瑟的吹過枝頭,如同冷澈的琴音迴旋不去,予人像是他來過的錯覺。

   琅玡韻閉上眼,依稀彷彿聽見了他從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朝著她走來,澄澈而洞人肺腑的雙眸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直勾勾的像要看進她的內心深處去,然後,以他獨特的悅耳嗓音,用著幾乎要擰疼她心的柔情,輕輕地低喚著她的名字……

   「韻兒。」

   多麼美麗的錯覺呵!如此真實的幻覺,她寧可終生沉浸其中,但願永遠不要醒來……

   「韻兒。」

   隱隱約約,有個人在她的身旁停住了,那熟悉的感覺就像等待了千年。

   琅玡韻睜開迷離的淚眼,望著那縹緲如魂魄般不真切的幻影。

   「是你嗎,少逸?」她哽咽的問。

   「是我。」他深深切切的望著她,有著初時的憐惜。

   隨著他的移近,他俊美的容顏在她面前愈來愈清晰,那雙熠耀如星的黑眸,那左右飛揚的劍眉,那溫柔多情的唇……

   「少逸……」是的,他是少逸,是她的少逸。

   她眨著眼睛,一串液態水晶隨之落下,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衣襟上。她不敢靠近他,就怕她一但觸摸他,他就會化成一陣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從來不哭的,」他伸手拭去她的淚,動容的低語,「這眼淚是為我而流的嗎?」

   當他觸碰到她的那一刻,琅玡韻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他的形體。她低呼一聲,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攀住他的頸項,怎麼也不願意鬆開。

   「我不管你是幽魂,還是鬼魅,帶我走!我不要留在沒有你的世界裡!去地獄也好,去天堂也好,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淚灼熱的烙印在他的心坎上,帶來甜蜜的痛楚。

   唐少逸環緊了懷中顫抖的嬌軀,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無法捨下她。

   「我沒有死,韻兒,你看見的我,並不是魂魄。」

   「不……我不信,你騙我!」

   「是真的。」他執起她的手貼在他的心口,「我有心跳,我是活生生的。」

   琅玡韻訝異的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淚痕狼藉的小臉上,依然有著驚人的美麗。她抽回手,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他的臉龐,感覺他的呼吸、感覺他的溫度,終於……她相信在她眼前的唐少逸不是一則幻影。

   她該高興的,但憤怒的情緒隨即淹沒了她。

   「為什麼要欺騙我?」想起過去那些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她忍不住捶打著他的胸膛,泣不成聲,「愚弄我很有趣嗎?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韻兒,聽我說!」

   他將她扯進懷裡,貼著她的耳邊訴說著,「我和玄策都很清楚,我的死亡能夠打破三強鼎立的平衡狀態,惟有我的死亡,才能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登上王位!所以,我同意了玄策的策略,喝下那杯致命的酒。但事實上,那杯酒裡所下的毒藥不是鶴頂紅,而是斷魂散,服下斷魂散後三天三夜能夠維持假死狀態,然後,再以一具易容的死屍掉包下葬,此刻躺在墳墓裡的只是一具無名屍首而已。」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還是……原本你就不打算告訴我?」

   他審視著她淚光瑩然的烏眸,愛憐地吻去她的淚珠,「我曾下定決心離開北陵城,哪兒都好,到一個沒有你的地方渡過我的餘生,就如同我的心願……撫琴、吟詩、研究琴譜,過著與世無爭的平凡日子,我甚至不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就讓你當作我已經死了,這樣,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算是結束了。可是我拋不下、捨不得、走不開,我砸斷了那把琴,卻斬不斷我的情絲,我無法命令自己停止我的感情。」

   他是如此愛她,深深的陷溺其中而不可自拔。

   琅玡韻撫摸著他俊美的容顏,啞聲問:「你的字字句句都是當真的嗎?」

   「是的,我發誓。」

   「那麼,答應我,你永遠不會再捨下我而去,不管是生或死。」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的生離死別——即使是欺騙亦然。

   如此柔情似水的她,令他無法不動容。

   唐少逸的手覆上琅玡韻的柔荑,感受著她的細膩與溫度,鄭重的許諾:「我答應你。」

   琅玡韻露出一抹噙淚的笑顏,用力地投入他的懷中。

   她明白,她已尋著了今生的棲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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