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藍天無雲,忽遠忽近的蟬鳴伴著被粉筆敲得喀喀作響的黑板,交織成一首沉穩的安眠曲。她不住地點頭,彷彿同意老師滔滔不絕的論述。但沒多久,就見她倒在課桌上,手中藍筆一撇劃過歷史課本,留下長而深的痕跡。
朦朧間,身體四周緩緩地溫熱了起來。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石宮之中,百般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
「我可以給你三個願望。」突地,一道聲音響起。
她見到眼前一名漾著美好笑容的男子佇立在一團火光當中,但熾熱而耀眼的光線卻讓她雙眼刺痛地睜也睜不開。「帶我離開這裡,我傷了那個人,如果我不走的話會被他殺掉的。求求你,快帶我走。」她竟開口請求,說著連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內容。
「這個願望太簡單了,我的力量足以帶你來去三千世界。」
「哪裡都行,越遠越好,只要能離開這裡。」她感到心中一股莫名慌張的情緒,無法自制,宛如置身夢中,看著別人扮演自己般不能自主。
突然,火球中迸裂出一團烈焰朝她飛來,灼燙了她的手。
「好痛!」
她感覺到有東西像要撕裂她的手背,鑽進了肌膚底下。
接著,地面消失了,她一腳踩空,身子猛地往下墜落無盡黑暗之中。
意識消失之前,有人靠在她耳邊說著:「記得我倆間的契約,三個願望,換取你的……」
「我的什麼?」
華蝶突然抬起頭來,一臉驚恐地四處張望,最後的那句話她聽得不甚清楚。
「你幹嘛?」
旁座正用心聽著堂上老師講課的好友被她嚇了一跳。
她倉皇的眸子映著的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而是再熟悉不過的同學的面容。
華蝶呆了一會兒,對於情境的轉變,顯得有些反應不過來。
「還有三分鐘就下課了,你醒來得還真是時候。」同學驚訝地道。
「剛剛是你在我耳邊說話嗎?」那夢境真實得彷彿她曾到過那個地方一樣,讓她十分疑惑。
「在你耳邊說話?大白天的做了春夢不成?」
待腦袋運轉了幾圈,華蝶終於回過神。「去!」她笑了一聲,別過臉,望向窗外。
「華同學,既然你已經醒了,麻煩你回答這個問題。」歷史老師發現她的好學生居然睡了大半節課,笑容可掬地點了她的名,「昨天我們複習到北宋為金所滅,南宋定都臨安,試問北宋兩次變法內容及最終均告失敗的原因?」
「呃……」不用問這麼艱深的問題吧?她才剛醒耶!
「如果你敢在上課時堂而皇之地睡起大覺來,應該是有所準備吧!」
「我有背,可就是忘了。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下次再問我吧,希望到時我可以記起答案。」她癱在座位上不願起身,視線還有些朦朧,無法對焦。
「如果背過怎麼可能會忘記?你分明就是無心求學!」歷史老師因她的無禮回答而板起臉來,彷彿受了多大的侮辱。在學校這個注重和諧的團體中,個人色彩太過濃厚的她,總是令所有授課老師頭疼不已。她從沒見過學生可以想上課就上課,不想上就呼呼大睡誰也不理會的。虧她還是級任導師,卻怎麼也教不會此生尊師重道的重要性。
這時一旁頑皮的學生紛紛起哄。
「老師這你就不知道了,華蝶患有嚴重的健忘症,她認為無關緊要的東西是怎麼都記不起來的。」
「她國中時候撞過車,所以腦袋壞了。」
「你才腦袋壞了!」華蝶笑著打了身旁男同學的頭一下。
「你們!」唉,現在的學生真是難以管教!
解脫的下課鈴聲傳來,歷史老師面色鐵青地離開教室。
反了,全都反了!這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學生說話竟比老師還大聲!她頭也不回的忿忿離去。
「啊,開始下雨了!」老師面如鐵灰地離去,華蝶卻一點也不以為意。
「下雨!?你有帶傘嗎?待會還有電腦課,我們得越個操場才能到教室耶!這個爛學校,連個遮雨棚都沒……」
她沒心留意同學說了些什麼,眼神望向窗外。梅雨時節,天空夾雜著細細雨絲,天色暗得特別快。
剛才讓她枕著睡的左手背驀地發熱。她覺得有些癢,於是搔了搔手。
「你幹嘛一整年戴著手套上課,還只戴左手,現在流行嗎?」
華蝶繼續搔癢,「不也有人只穿一個耳洞?」那只白色的手套上,還沾上了她的口水。剛剛真是睡得太熟了。
☆ ☆ ☆
好不容易結束了學校的課程,華蝶來到警衛室旁等公車。幸好雨還算小,她拉上了風衣拉鏈。
如潮水般湧來的困意又讓她打了個呵欠。高三了,每天都忙著讀書考試,睡眠不足下,她的臉總顯得蒼白無血色。
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她遠遠的就看見一輛血紅色的重型摩托車呼嘯來到她的面前。
前座的男子拿下安全帽,笑紋在眼角散開。「上車吧!」
「這輛車好像是我的……」難怪感覺有點熟悉,她沉吟道。
「我看你好久沒碰它了,幫你試試車囉!」男子取下繫在後座的安全帽遞給華蝶。
「不用上班嗎,有時間來載我?」
他的笑有種能讓她心平氣和的魔力。要是平常人敢動她的愛車,早就被丟到太平洋喂鯊魚去了。
「我放老闆假。」他替她拿過書包,背在自己胸前,趁勢吻了她如嬰兒般細緻柔嫩的臉龐。
「請假跑來學校門口釣女高中生,不怕被炒魷魚?」
「說什麼呢,回家吧!」
他今兒個有些奇怪,可華蝶就是說不上來。他的眼眸中傳來她無法解讀的訊息,雖然他一向溫柔體貼,但還不曾就為了送她回家特意請過假。
回家……不知為了什麼,這兩個字竟在她心底掀起小小漣漪……
她跨上摩托車將那男子給擠到後頭,油門一加,如箭離了弦般,疾駛而去。
「慢點、慢點!」後座力讓他突然往後倒,宇文逸死抱著她的纖腰,差點沒摔下車去。
華蝶以純熟的技術在車陣中穿梭,往往毫釐之差就會撞上一旁的車輛,嚇得她身後所載的人直冒冷汗。
「你還穿著學校的制服,難道就不怕被警察攔下來嗎?超速了!」
她騎車像是在玩命,她不怕死,可是他怕!但華蝶像是沒聽見他的話,速度不減反增。
「小蝶!」呼嘯過耳的風令他感到不安,早知道就不該自作主張來接她,否則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我有駕照了,昨天拿到的。」她回應背後男子驚惶的尖叫聲。
「就算有駕照,速度也不能超過一百二!」
她大笑,上了蜿蜒山路。
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山腰處驀地下起一陣大雨。漸漸地,華蝶突然感到左手背由麻癢轉變成燒灼般的疼痛,像是被炙熱鐵塊燙到一樣。
那種感覺迅速地蔓延全身,讓她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
也許,該抽個空到醫院去做個檢查。
「小蝶……」宇文逸突然間痛喊出聲,整個人不穩地晃了一下。
高速疾駛中的摩托車突地往左面斷崖打滑,撞上護欄,接著她覺得自己被高高拋起……
☆ ☆ ☆
華蝶悠悠地轉醒,但眼皮實在太過於沉重,徒勞無功地睜了幾次之後,便再度合上。她只感覺到現在全身上下疼痛萬分,頭昏沉沉的,身子像是被綁上了千斤重物,動彈不得。
天色很暗,暗得她看不見任何束西。她渾身濕答答的,既冷、又累、又疼、又難過。
「大夫、大夫,您快過來看看她。」
外頭下著大雨,劈哩啪啦地敲著屋頂上的瓦片。村婦開門迎接剛由城裡趕來診治病人的嚴信。她接下大夫的蓑衣後,便趕緊將他領到床邊。
床上已鋪了許多稻草,但雨仍下個不停,天氣濕冷異常,讓她不禁擔心躺在床上的姑娘會受凍著涼。
「哎呀,這小姑娘怎麼傷成這個樣子啊?」嚴信不忍地皺著眉,看著這十六、七歲的女娃兒。手骨斷了、臉蛋傷了、頭也破了。失血過多的俏臉蒼白如紙,教人看了就心疼。
一阿保的爹在崖下發現她的,可能是給山賊打劫,不小心摔下山崖。一村婦為床邊的火堆加入薪材,希望能溫暖華蝶不斷降低的體溫。
嚴信連忙替她處理頭上傷口,再將其斷骨接回原處。村婦此時也燒熱了一盆水,沾濕了布,擦拭她身上與臉上的血漬。
「這小姑娘不打緊吧?」婦人換了幾盆水,連水巾也弄得髒兮兮的,好不容易才擦乾淨沾著她身上的髒東西。
「咦?這小姑娘看起來真面熟!」嚴信端詳著華蝶的容貌好一會兒。
「面熟?大夫您認得她啊?」村婦也湊近前來。
但見這娃兒天生麗質,生得粉粉嫩嫩的,如同水做的一樣,那些山賊竟也狠得下心傷她?
嚴信一直覺得這女孩似曾相識,在幾經思索之後,他終於想起在哪兒曾見過。
「對了,一定是她沒錯!」
「哪家的姑娘?」原來嚴大夫認識這娃兒,那真是太好了。她的家人一定很擔心她。
「是她沒錯,相貌如此出眾的娃兒我不會記錯,她是華府的二千金!」
是誰在她耳朵邊講話?嘰嘰喳喳地,吵死了!
華蝶想抬起手掩住耳朵,卻無奈雙手像已經廢了似地,完全不聽她的指揮。聽著那些嘈雜的喧鬧聲,華蝶再度昏睡過去。
☆ ☆ ☆
<B>華府</B>
華鎧修剛由外頭回到府中,才踏進門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對勁。下人個個面色凝重,連走路都躡手躡腳,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大哥,你可終於回來了!」由後廳走出的華螢一見到闊別了大半月的兄長,連忙急急走向前去。
「怎麼,我不在時發生什麼事嗎?」見她慌張的樣子,華鎧修開口詢問。不過才多久沒見,這個妹妹就消瘦了大半圈,這讓他有種極不好的預感。
華螢一雙翦水明眸中雖有疲累,但更多的是難掩的愉悅之情。朱唇微揚,她笑道:「是三妹,找到三妹了!」
「三妹?」
華鎧修愣住了。等一下,這怎麼可能?哪個傢伙不想活了,居然趁他不在,把小魔星給找回來?
「嚴大夫在城外發現了她,他說他一見到她就知道了,就知道那是三妹。」華螢拉著華鎧修的手就往裡頭走去。
「娘直說是菩薩保佑,等三妹的傷好了,她馬上到廟裡還願謝神,感謝上蒼將三妹送回我們身邊。」
「受傷?三妹受了什麼傷?」她一定是在外頭結識仇家,避不過了,才想到回家躲藏。
華鎧修不像華螢那般激動,事實上他根本就對他這最小的妹妹一點好感也沒有。
「邊走邊講好了,大哥,你快一點,見到小蝶你一定會嚇一跳,她一點也沒變……」華螢從來就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但今兒個她卻急急拉著他,穿過幾個蜿蜒長廊,飛也似地走著。
華蝶的歸來是她與娘親多年來的期盼,今日終於願望實現,怎能不令她雀躍萬分、激動不已?
走到瑞香園前,華鎧修突然停步。
這個地方是她失蹤前居住之所,巨石造景的庭院種滿粉紫色蝴蝶蘭。他依稀記得,她總愛在這假山假水間嬉戲,被她在足下撥弄的蝴蝶蘭總會發出比平常更濃郁的香氣,足以使人為之沉醉其中。
華蝶……一個他以為可以不再提起的名字……
「進來吧!」華螢出聲打斷了他的回憶。她已經打開了門,就等他跨足入內。
瑞香園內並沒有多餘的下人在內,榻前站立著華夫人一名婢女、一名大夫隨侍在旁。
華鎧修裡足不前,因為他的心中仍留有她帶給他的陰影。他以為,他會迎上華蝶那雙慧黠多變的眸子,所以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戰戰兢兢的。
沒想到,見到她時,卻是張熟睡中的臉。
「娘,孩兒回來了!」他暗暗鬆了口氣。
華夫人聞聲抬起頭來,她的眼中閃著些許的淚光,年華消逝的臉上刻劃著歲月的痕跡。
但是長年皺擰著的雙眉卻已鬆開,她綻開一抹難掩激動的笑容。「是小蝶、真的是小蝶……」
大夫正診著華蝶的脈。華鎧修往榻上看去,毋庸置疑的,他一眼就可以認出榻上的女子是他失蹤七年之久的三妹。華螢和華蝶是對孿生姊妹,兩人面容相仿,難以分辨。如果不是華螢現在就站在他的身邊,華鎧修可能真會以為躺在床上的是他二妹。
「我三妹怎麼了?」場合上需要,他不得已裝作關心地問了幾句。
「三小姐除了頭部外傷失血過多、手骨斷裂之外,還染上風寒,所以才昏迷至今。不過三小姐的底子好,加上筋骨通順、脈象平穩,所幸未有大礙。」
「她不要緊吧?」華夫人聽了診斷,心頭像是被狠狠地勒緊,呼吸困難。什麼身子骨好不好的這些話她不想聽,她只想知道這個苦命的女兒流落在外究竟是受到了如何的對待,怎麼會弄得這身傷?
「娘!」華螢見狀馬上攙扶住華夫人。「嚴大夫是城裡醫術最高明的大夫,他一定會醫好小蝶的。」
「女孩子家受了這身傷可怎麼了得,還傷在她如花似玉的臉蛋上,這讓為娘的好生心疼啊!」華夫人又是歎氣又是掉淚的。
「三妹向來命大,死不了的!」
華鎧修這安慰母親的話,在眾人聽起來卻有些刺耳。
「大哥!」華螢不想他繼續說下去。
「是實話!」
窗外的雨雖然漸漸停了,卻為一朵朵飄落的雪花所取代。
華鎧修凝視著她的睡顏,她唯有在沉睡之時才顯得如此純淨可人。就如同窗外無染的皚皚白雪般。
他摸上臉頰一道猙獰的疤痕,是她給的。
那年他十五、她十一,他原本可以像疼華螢般疼著她,但她卻在狠狠地傷了他之後離開家門,一去七年不返。
他恨她,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