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清脆的鳴響,長劍重重地交擊,隨即同時後撤。
高個子的紅髮男子爽朗地大笑起來,「朱理安,你已經進步到讓聯無法再留手了。」
乳白色頭髮的年輕男子舉起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陛下用不著說這種安慰我的話,臣下自知與您還差了一大截呢。」
「朱理安,你不相信朕的話嗎?」紅髮男子己經在圓桌旁坐下,故作不悅地說。
「當然相信,不過……」朱理安·金·達特——也就是費頓伯爵遲疑了下,俊秀的面容閃過一絲黯然。「您真的決定迎娶伊林梅爾舊王族的莎曼公主為利迪斯王后嗎,陛下?」
「喔,這個啊。」紅髮男子——利迪斯王薩了豪爽地笑了,栗色的眼眸中跳動著與其剛毅面容不相襯的狡黠與興味。「沒錯,朕不但要娶那個亡國公主,而且要非常隆重地大肆昭告各國,一切都要以王族的禮儀來辦。」
「是嗎?」朱理安微微低下頭,「那麼,微臣恭喜陛下了。」
「朱理安。」
「陛下?」
「不是真心的話就不要說。」利迪斯王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嚴肅地看著年輕的寵臣。「這是為了利迪斯未來的霸業!」朱理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不明白嗎?」利迪斯王站了起來,他的紅髮被風揚起,彷彿燃燒的火焰,從那高大身軀散發出威凌天下的霸氣,栗色雙瞳因野心而變得雪亮。「雖然霍恩家族已經被趕下王位,但名義上他們仍是正統的君主。娶了那個公主,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兵討伐伊林梅爾,其他三國也沒有理由干涉。」他傲然一笑,「只有利迪斯一國的寶坐,對朕來說太小了!
原來如此,朱理安恍然明白的同時,也暗暗打了個寒顫。這樣那位莎曼公主不是太可憐了嗎?嫁給一個根本把她當做政治籌碼的丈夫……
「尼奧王子會輕易答應嗎?」
「你以為他現在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嗎?空守著舊王族的頭銜和尊嚴是不會有復仇的希望的,一步登天不是比辛苦跋涉更誘人嗎?而且,朕也不是個名聲糟糕的傢伙吧,對他來說,或許是最理想的妹婿人選呢。」
「而且,這對朕和朱理安你也很好啊。」利迪斯王微微一笑,伸臂抱住朱理安。「娶個沒勢力的女人,至少絕不會有什麼國王岳父或公爵大舅子來指手畫腳,那幫催朕結婚的傢伙也沒有理由再囉唆了。
「朕娶那個公主只是要利用她的身份而已,你仍然是朕最心愛的人。」
感覺到懷中人兒的僵硬,利迪斯王在他耳邊輕聲問,「怎麼,朱理安在同情那個女人嗎?」
「有一些……」
「呵呵,朱理安果然是個溫柔的人,就是這一點最讓朕動心啊。不過,你只要對朕溫柔就夠了,對其他人可沒必要採取這種態度。」
朱理安抬起頭想要說什麼,唇己被霸道地攫取了,隨著熱情深入的纏綿,那句話也被壓進心底——為了霸業,你可以利用任何人,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你的棋子,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犧牲?
*** *** ***
隨著初雪降臨在托勒利夏,威登山谷也同時迎接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客人——利迪斯王薩丁派遣寵臣朱理安前來向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求婚。
消息立刻引起轟動,流亡在這邊荒地帶整整十年之後,這些本來的天皇貴胄們總算有了一次恢復昔日榮華的機會。尼奧王子率領臣下們以正統的王室禮儀接見了朱理安。
那是位非常年輕的美男子,有乳白色的頭髮和翠綠色的眼眸,溫文爾雅,頗具魅力。此刻他正站在大廳中央,面對坐在高一級台階上的主人,遞上利迪斯王的親筆國書。
「敬愛的殿下,我謹代表我的主君——偉大的利迪斯王薩丁陛下,向您致以誠摯的問候,並向您的妹妹——尊貴的莎曼公主殿下奉上最高的仰慕之情。薩丁陛下極盼能與貴國結成姻緣之好,而且願成為王子殿下最忠實的朋友。」朱理安完美的禮儀今旁邊的伊林梅爾舊貴族們發出一陣滿意的竊竊私語,而他自然而誠懇的態度更是打動在場的夫人們。
或許這就是薩丁陛下派自己前來的原因吧?朱理安在心中自嘲地想著。即使明知道這種社交禮儀全是作戲,自己與生俱來的誠懇風度仍是迷惑人心的最佳掩飾,這甚至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費頓伯爵,非常感謝利迪斯王的隆情厚意,我也代表伊林梅爾王室歡迎你的到來。至於婚約,我很好奇薩丁陛下是怎樣知道莎曼公主的,據我所知,他們應該不曾相識。」尼奧王子同樣嚴謹地回禮,同時試探著對方的真實意圖。
這位伊林梅爾的流亡殿下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物。朱理安早已仔細觀察過他這也是他此行的任務之一不凡的容貌和無懈可擊的禮儀都是完美的貴族榜樣,而深沉的心思與老到的外交手腕更顯示出王者的潛質。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是個出色的王位繼承人,可惜……朱理安不由想起臨行前利迪斯王對自己所說的話——
「如果可以,我倒非常想和伊林梅爾舊王族結成更密切的親戚關係,尼奧王於是個不錯的妹婿人選,多麼遺憾,他已經結婚了,而我是獨生子。」
朱理安微笑,眼光轉向坐在尼奧王子下首的金髮少女。她直直地坐著,臉色異常蒼白,表情與其說是鎮定,不如說是僵硬,像一尊美麗的木雕娃娃。
「半個月前,我的君主薩丁陛下在附近打獵時,曾幸運地與莎曼公主相見,陛下當時就為公主的美貌傾倒,回宮後仍念念不忘,多方打聽下才知道公主的身份,於是馬上派我前來求婚。相信薩丁陛下對公主的傾慕比世上任何男子更加殷切,為了表示締結婚姻的誠意,陛下特命我將利迪斯王室的祖傳寶物『海之眼』帶來獻給公主殿下。」
身後的隨從奉上呈放在錦盒中的禮物,那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寶石,水晶般的透明度和不可思議的蔚藍色澤瞬間奪去人們的呼吸。
沉寂片刻後,尼奧王於對朱理安點了點頭。「薩丁陛下的誠意我己經充分瞭解了,但是,這關係到莎曼公主的終身幸福,我必須取得她的首肯才能答覆你。禮物還是由你保管,現在,請加人宴會,盡情歡樂吧。」
朱理安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謝,直起身時,他又仔細看了一直沉默的公主一眼。
她仍然僵直地坐著,雙眼透出的不是虛榮的驕傲或羞澀,而是無法形容的悲苦與無助。她的目光始終望向人群的一角,在那裡靜靜站著的,好像是當日陪在她身邊的那位黑髮護衛。
這一對男女之間,大概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糾葛吧。在心中歎息一聲,朱理安也無意探究真相了。
*** *** ***
莎曼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大廳,又是怎樣聽完這場隆重莊嚴的接見,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思緒抽離身軀,聲音在周圍飄浮,像來自遙遠的天際,沒有一句話能進入她的意識。
從來不曾想到,生命中的打擊會這樣接踵而至,讓她措手不及。吉娜的死亡令她悲傷,這些年來,吉娜一直是一個溫暖的、可靠的、值得信任的朋友,像母親般照顧著她,但是,也正是吉娜的去世,使她和羅亞重新接受了彼此。
她覺得與羅亞的心靠得更近了,近得血肉交融,她甚至暗暗地幻想過,或許不久之後,可以有一場婚禮,讓他們真正成為一體。然而,這甜夢如此短暫,破滅得如此迅速,不知不覺間風暴己席捲了睛空……
她想要大叫,想要放聲大哭,但是渾身力氣像被抽空,連轉動一下頭頸部那麼困難。她只能直直地望著站在角落裡的羅亞,望著同樣被命運撥弄的摯愛。
她看到羅亞臉上掠過極度痛楚,看到那雙溫暖的褐色眼眸中跳動著茫然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她無法瞭解的沉重。她本能地意識到危險的信號,那種即將失去最寶貴東西的恐懼,一下子佔滿她的心。
羅亞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隔著寬闊的大廳,隔著簇擁的人群,那樣溫柔,溫柔得近乎悲哀,而後突然扭開了頭,動作短促而決然,彷彿要藉此擺脫令他窒息的繩索。
從此,再不回顧。
如果一切都注定無法改變,那麼,越早接受,是不是就越少痛苦?如果我們必定要作出了斷,那麼,由比較堅強的我先結束,是不是就可以讓你安心地回到命運的正軌?
莎曼啊……
她知道.他又一次逃開了,不曾抵抗、不曾爭取,就要再一次從她生命中退出。而這一次,再沒有任何機會能挽回如果,如果她也默默接受命運。
即使一切都注定無法改變,她也要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即使我們一定要作出了斷,也不許你就這樣結束!
羅亞啊……
*** *** ***
宴會長得像沒有盡頭,莎曼坐在那裡,記不清自己和誰說過話,也記不清說了些什麼,好不容易酒盡人散;她像遊魂一樣回到房間。屋裡已經點起燈,她的侍女西兒坐在燈影裡支著頭邊打瞌睡邊等她。
「殿下,您回來了。」
「我頭疼,想睡了,西兒,你下去吧。」
「遵命,殿下。」
匆匆將西兒打發走後,莎曼披了件灰色的連帽斗篷,打算悄悄溜出去。就在這時,有人敲門,她驚得怔住,門開了,站在那兒的,是她的兄長尼奧王子。
「你要到哪兒去?」一進來,他就皺著眉問,「還穿成這個樣子。」
她不知要怎樣回答。
幸好尼奧王子也不是真想聽她的回答,他揮了揮手。「坐下,莎曼,我有話要和你單獨談談。」
她脫下斗篷,坐進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椅子。「你想要說什麼,哥哥?」她力持鎮靜地問。
「關於利迪斯王的求婚,你怎麼想?你真的曾經與他碰過面?」尼奧王子一臉嚴肅地盯著她,眼中的神色令她迷惑。
利迪斯王……那個差點一箭射死她的巨人?莎曼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能想起來的只是恐懼、危險和……羅亞,已經麻木的心再度抽痛。
她勉強地說:「是的,在靠近利迪斯邊界的山林一帶。但那時彼此都沒有告知姓名、身份,我、我不知道他怎麼會……」
「你應該嫁給利迪斯王!」他打斷她的解釋,向前傾身,低聲而決斷地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莎曼一下子驚跳起來,「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這、這太荒謬了!我根本不認識他,哥哥,為什麼?」
尼奧王子的臉在燈影下陰沉一片,蒼白而冷酷,很難想像這是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的臉。「你必須嫁給利迪斯王,莎曼,這是為了復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字字都像重錘擊打在莎曼的心頭。
「這跟復國有什麼關係?」她渾身發抖地叫道。
「你還不明白嗎?」相對於她的激動,尼奧王子的平靜更加可怕。「單憑我們現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復國的。利迪斯擁有大陸最強的武力,只有借助於他們的幫助,才能對抗格利弗理·德·拉辛那伙叛賊。如果你成為薩了王的新娘,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利迪斯借兵,奪回伊林梅爾、奪回世代相傳的王位!」
雄心需要羽翼,堅強需要按盾,高處不勝寒的王族需要更多的依靠。
「可是,」她的頭腦一片混亂,「我根本不愛他!我無法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
「莎曼!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他沉聲喝道:「身為伊林梅爾的公主,你必須負擔起應有的責任,為復國貢獻你的一切力量!」
她猛地一震,茫然看著面前的兄長,那雙冰冷的蒼藍眼睛裡透出一股非同尋常的興奮。
「我們困居在這邊荒窮塞已經十餘年了,這些年裡,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復國的機會,如今,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絕不能放過!」
她覺得全身都冰涼了,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所以,我必須被犧牲?」
「為了復國,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何況,成為一國王后,才配得上你伊林梅爾公主的高貴身份。莎曼,不要以為我是個絲毫不為你考慮的冷血哥哥,」他緩和了語氣,「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相依為命過麼多年,我當然希望你能夠幸福。
成為利迪斯王后,你的未來將會是一片金色,我相信薩於王會非常非常愛你的。」
尼奧王子這番話倒是發自內心的真誠,在他看來,莎曼那絕倫的美貌是一項最有力的武器,世上沒有男人會不為她所傾倒。
「這是哥哥你的真心話?」她難以相信。幸福?幸福是這麼廉價的東西嗎?可以與權勢、地位畫上等號?或者,所謂幸福也是有等級差別的,對貴族來說,擁有王后的頭銜就等於擁有世間最大的幸福了。
尼奧王子猶豫了一下,很快回答。」當然,這也是所有伊林梅爾臣民的期望。」
也就是說,這是托勒利夏全體貴族的決議。
她說不出話來,神情呆滯,好半天,才緩緩搖頭。「不!我做不到……我不能答應。」
「莎曼,想一想慘死的父王,想一想母后臨終時的遺言!你能對著他們的靈魂說你做不到嗎?」
母后的遺言……她耳邊猛然響起母親詛咒般的聲音,「復國……一定要復國!」
她尖叫一聲掩住耳朵,「不要逼我!求求你哥哥!別再逼我!」
尼奧王子看著抱頭縮成一團的妹妹,歎了口氣。「好吧,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相信你會作出理智的決定。」。
*** *** ***
顧不得夜深寒重,莎曼披上斗篷,梢悄溜出巖堡,飛快奔向馬廄。
門板的縫隙透出淡淡的燈光,她站在門口的陰影裡,看著畜欄邊那熟悉的高大身形。
羅亞脫掉外套,只穿著白色短衫,正在用鐵叉叉起大堆乾草,填放進馬槽。他的手臂用力地揮動著,沾著汗水的強健肌肉在燈火下閃著緞子似的光華。他一刻不停地、用力地幹著活,急於給自己紊亂而滴血的心尋求一個喘息的空白。此刻他不願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最好能累到毫無知覺,或許這樣心就不會再痛吧?
所以,當他聽到那道低柔而遲疑的呼喚時,不由自主全身顫了一下,手中的鐵叉幾乎拿握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幹活,動作明顯加大了力度。
身後乾草的聲音告訴他,她正向他走過來。一隻纖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膚的潮熱形成極鮮明的對比。「羅亞……」
他咬緊牙關,不回應、不回頭。
「羅亞!」兩條柔軟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莎曼貼在心上人背後,緊緊地抱著他,感覺到他也和她一樣發著抖。
「我愛你,很受很愛。羅亞,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一個人……」她的話因為緊張而帶著顫音,心跳得這樣急促。當一個少女將心底深處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時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時候。正是這份勇敢使她戰勝羞怯與自尊,不顧一切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應該也有一點愛我吧,那麼,能不能請你娶我呢?」
那一瞬間,他覺得血全部衝上頭部,耳朵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懼感像潮水般漫過他的意識,啪!鐵叉終於從他手中落下。
有什麼不一樣了,在心的一角,有道聲音魔魘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縫,小小的,不易察覺地裂開一點,然梭緩慢卻又堅定地擴大開去,直達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開,碎裂,夾著紛飛的冰沫,轟然倒下,激起沖天的巨浪,咆哮著,席捲著,粉碎一切。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像離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無法收回。而這些年來,他一直竭力迴避、卻又始終在心底盤繞不去的點點滴滴,終於再無遮掩地暴露於眼前。
愛她,何只一點啊……
就在你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懷中的時候,就在你披著月光與我旋舞於林間的時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為葛麗接生的時候,就在你認真地說「想要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時候,就在你不顧危險去追趕商隊的時候,就在你裝作玩遊戲而實際想教我識字的時候,就在你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時候……
不,或許比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見到金髮燦爛,像鮮花一樣可愛的你的時候,我,己經不知不覺,而無法自制地愛上你了。
多想將你擁入懷中,大聲說你是我唯一摯愛的人;多想在眾人面前,揭開你潔白的面紗,讓你成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賤民。
然而,我們的身份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
羅亞輕柔而堅決地拉開莎曼的手臂,轉過身面對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奧王子和所有貴族都不會允許的。」
她何嘗不明白現實的嚴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屈服於命運,所以她仰起頭,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膽、更瘋狂的建議。「那麼你帶我走!離開威登山谷,離開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們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羅亞,請你帶我走!」
帶她走!這是個多麼具有誘惑力的念頭!羅亞必須閉一閉眼才能抑制住心頭的狂濤熾焰。握緊她的手,即使在那遙遠的未來沒有幸福……
莎曼,以你的善良和高貴,足可成為一國的王后,你生來就應該擁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難道我能這樣自私,讓你和我一起去過居無定所、流離飄泊的生活嗎?讓貧窮、荒涼、寂寞磨蝕掉你的美麗與光彩嗎?
何況,你還有身為公主所要背負的責任,而我,也有必須堅守的承諾。
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即使離得這樣近,依舊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所以,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吧……
「對不起。」他低低地說,輕輕掙脫她的手,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莎曼屏住呼吸,積聚全身力氣等到的,竟是這一句冷淡而堅決的「對不起」。
那一瞬間,她彷彿聽到心被撕碎的哀嗚。
她看著他,昏暗的燈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別時一樣,毫無表情。
為什麼我總是在追逐你的腳步,而你,從不肯為我停留?難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麼無足輕重?
「我真傻,真像個傻瓜一樣,」她呢喃著,單薄的肩頭無力地垮下來,雙手摀住臉。「竟然會以為……」
「請殿下切勿懷疑我的忠誠,羅亞·莫爾永遠是您忠實的僕人。」他單膝跪下,親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懷疑我的感情,儘管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向你表達。
莎曼,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臉,淚珠在眼中閃著晶瑩的光。羅亞說「忠誠」,他不明白嗎?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的忠誠,不是他的責任、義務、榮譽,只要一句「我愛你」就足夠了。
是的,她知道他將會忠於尼奧王子,忠於托勒利夏,忠於伊林梅爾舊王室;他將會默默輔助尼奧王子,盡全力為復國而奔走;他將會遵照他父親的遺願,成為武士,恢復姓氏中那個像征高貴的「德」,然而,這又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羅亞?
當你對我說起商旅中的見聞時,你眼中興奮的光芒告訴我,那種自由才是你的理想,而你,竟然甘願困守著這毫無希望的復國迷夢,放棄得來不易的幸福嗎?
那一刻,她幾乎要恨他了,恨他的懦弱、逃避、自欺欺人。她想要對他大叫,「你把我們兩個都毀掉了!」可是悲鳴只化做一聲絕望的歎息。
即使這樣,她也永遠、永遠沒有辦法恨他啊。
莎曼慢慢擦掉臉上的淚水,拾起殘破的尊嚴,默默轉身離開,小小的肩膀像是不勝重負,卻比任何時候都挺得筆直。
羅亞目送著她蕭瑟的背影,猛然衝動地想要拉住她,告訴她他會帶她走,手抬了一半,終是無力地垂下。
「該死、該死!」他一拳睡在旁邊的住於上,木屑紛飛,倒刺進手掌,他卻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因為他的心早已被自己活生生撕裂了。
*** *** ***
莎曼半躺在扶椅裡,目光憂鬱地望著院子裡淡淡的陽光,病後的臉色蒼白而憔悴,帶著一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與疲憊。
那夜之後她就病倒了,病得怪異而突幾。低燒,昏睡,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卻又不是什麼要命的急症。醫生診斷了也只說是風寒,需要好好調養。於是,與利迪斯的聯姻也就一日日拖了下來。
莎曼裡緊厚厚的毛裘,低低咳了幾聲。托勒利夏的初冬一向陰沉,難得今日陽光晴暖,可她的心依舊被冰雪覆蓋,即使是穿著最保暖的皮衣,那一股惡寒仍源源不斷地從骨子裡湧出,甚至連燦爛的陽光,看在她眼中,也那麼刺目而令她畏縮。
大概是過分沉緬於自己的心思,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頭時,她嚇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來。「啊!嫂嫂。」
站在她面前的這位氣質溫婉柔美的少婦,是維德公爵的愛女玫蘭,去年嫁給尼奧王子的伊林梅爾王子妃,她的嫂嫂。
「今天感覺好些了嗎?」玫蘭關心地問,同時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嫂嫂,我沒什麼大病,你不用天天來陪我。」莎曼皺了皺眉,擔心地看了看玫蘭尚未隆起的小腹。「懷孕的人應該多休息。」
「天氣這麼好,我也正想出來散散步呢。」玫蘭微笑,「莎曼,利迪斯王又派人送了許多貴重禮物,想不想去看看?」
莎曼的臉色立刻變了,「不要!」
這幾日來,前前後後己有十幾位貴婦或旁敲側擊,或直言勸諫她答應聯姻,只有嫂嫂始終不曾開口,想來今日也忍不住了。莎曼不由自主地提起全副戒備。
玫蘭望著小姑慌張卻仍隱藏倔強的容顏,不禁在心底低歎。莎曼雖幼逢離亂,卻一直被眾人保護得很好,少經世事,心性天真,難免有非常孩子氣的幼稚想法,以為婚姻必定是愛情的甜蜜果實。
然而身為王族,生在亂世,命運又有幾分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她一直非常喜愛這個溫柔善良的小姑,也一直希望她能夠有美滿的歸宿,實在不忍看到她因一時任性而將到手的幸福推開。
「莎曼,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和利迪斯王結婚?」玫蘭柔聲問。
「嫂嫂,我知道這樁婚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對復國大有幫助,可是……我沒有辦法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我不能強迫我的心!」莎曼激動地叫道,委屈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
「必須先有愛情才能有婚姻;你是這麼想的嗎?」
莎曼扭開頭,「難道不對嗎?」
玫蘭淡淡笑了,「莎曼,世上的事很難說,愛情與婚姻也沒有絕對的先後,只要彼此真心以對,即使政治聯姻也可以慢慢培養起細水長流的感情。或許那時你會發現,這種生活才是幸福的。」她的笑容帶著三分惆悵,似是想起了什麼舊事。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嫂嫂?」莎曼忽然低聲問。
玫蘭一怔,經驗之談?的確是啊,她與尼奧之間,不也是政治婚姻嗎?
她的丈夭,是伊林梅爾的王子殿下,托勒利夏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而她的父親維德公爵,則是這個流亡王朝中擁有最大實權的貴族。兩家的聯姻,不只是姓氏的聯盟,也代表著榮譽與權力的結合。
很早她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她並不奢求在這樁婚姻中尋找浪漫愛情,然而,面對著那個出色的男人,有哪個女人能不愛上他呢?
她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卻在婚姻中找到愛情。
「你說的對,」玫蘭沉靜而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很慶幸自己真的愛上你哥哥,所以,即使是政治婚姻;我也感到很幸福。」
「那是因為,」莎曼還是不肯看她,「你沒有先愛上別的男人。」
玫蘭這一驚非同小可,「莎曼,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愛上了誰?」真是,自己早該想到,如果不是因為愛上別人,以莎曼柔順的性子,怎麼可能這樣堅定頑固地拒絕聯姻?她會是暗自愛上哪個年輕的貴族嗎?還是……」
「是。」莎曼倏地抬起頭,勇敢地看著嫂嫂,蒼白的臉頰透出淡淡的紅暈。
「我愛上一個人,非常愛他,除了他我不可能再愛別的男人。」
玫蘭張口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是那個羞澀、純真、一向循規蹈矩的莎曼嗎?看她此刻的表情,如此驕傲,如此無畏,如此不可動搖,充滿某種神聖的光彩,或許,是愛情改變了她吧。
鎮定!一定要鎮定!玫蘭在心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誰?」她略略急迫地問:「我認識他嗎?」
莎曼緊緊閉著嘴唇,戒備地看著她不說話。
「好吧,」玫蘭歎了口氣,神情放柔和了。「你愛他,那麼他也愛你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來向你哥哥提出求婚呢?」
這句話一下子戳到莎曼的痛處,她慢慢低下頭,咬住嘴唇,神色是前所未見的淒楚。良久,她輕輕地搖搖頭,金髮像無依的水草般晃動。「不,他並不愛我,這都只是我一相情願罷了……」
玫蘭暗自吐出一口氣。幸好莎曼還未鑄下什麼大錯,一切尚可挽回。「愛情從來不橡你想像的那樣,那些只是孩子氣的幻想,人還是得面對現實的。莎曼,嫂嫂不想逼你,不過,你還是再考慮一下,不要因為幻夢而錯過手邊的幸福。」
說完,她起身離開,放莎曼一個人靜靜思考。
要逃避什麼似地閉上眼睛,莎曼放任自己沉溺的小眠,只有在夢裡,才可能找到安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