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感情的事其實都差不多。
不論再怎麼轟轟烈烈、再怎麼濃情蜜意,一起走進家庭後,免不了會為柴米油鹽之類的瑣事吵架,那些風花雪月,經過無情的歲月摧殘,最後仍是灰飛煙滅。尤其是王子跟公主的結合,人們總是巴不得戳破那華麗的外殼,想知道幸福的背後還暗藏著多少秘辛和血淚史。
這對夫妻倒也沒讓觀眾們失望。
婚後沒多久,男方立刻被抓奸在床;女方也不甘示弱,立刻和知名導演來一段腓聞。只要男方挽著年輕美眉走在巴黎香榭大道,隔天報紙就會刊登女方和小她十一歲的狂野藝術家在峇裡島共乘白色遊艇。
紛紛擾擾、目不暇給的夫妻攻防戰,熱鬧了好些年,眾人等著這場戲何時落幕,沒想到歹戲拖棚,一拖就是二十九年。
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因為故事的女主角這次好像是來真的了。
「深深,你看媽這樣可不可愛?」翁儷晶穿著維多利亞白色網球裙,好俏皮地在女兒面前轉了好大一圈。
坐在沙發上的深深抬起頭,幽幽地瞄了一眼。
「可愛啊。」母親的光芒萬丈,更顯得她陰鬱慘淡。
「我今天跟周sir約好一起去打小白球,噢,你知道他有多紳士……糟糕,我覺得我好像戀愛了!」再次說到那個借她JAGUAR的魅力男子,翁儷晶的雙眼折照發亮。
「而且他穿起白色Polo衫竟然沒小腹,才小我兩歲耶!這把歲數的男人哪一個身材能保持這麼好?你看你爸,不到四十就大腹便便,竟然還敢跟年輕美眉亂搞!誰不清楚那些女孩在想些什麼,根本只想搾光他肚子裡的肥油,他還自命風流,真不知他那些自信到底是從哪來的,簡直……」
「媽,拜託你別再疲勞轟炸了行不行?」深深抱頭呻吟。
一早就聽她媽不停狂念周先生長、周先生短,說他哪裡帥、哪裡迷人,讓深深很後悔,如果那時決定不要去蔡裕華的婚禮,她媽媽就不會跟周先生借車,也就不會製造一段孽緣……算了,反正她媽媽總是三秒鐘熱度,相信沒多久之後就會厭倦,跟以前一樣,根本輪不到她操心。
唉……她撫著額際輕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去那場婚禮、要不是因為鳳鳴的車剛好拋錨,她也不會載到他,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唉聲歎氣,怪他消失得徹底……
已經過了兩天,鳳鳴音訊全無,宛如人間蒸發。
上帝的安排總是這麼奇妙,凡事環環相扣,緣分交錯重迭,偏偏有人遇得到真命天子,她就老是遇見一些拋棄她的爛人,這世界實在不公平。
「親愛的,你哀怨夠了沒?」
「不要管我啦……」她煩得要命。
「如果你還在為姓蔡的那個混蛋傷心,只要你一句話,我馬上撥幾通電話,隨便就能讓他在商場上走投無路、生不如死。怎麼樣?」
「我已經不在意蔡裕華了,別再提他了……」她比較在意的好像是那天吻過她的男人……
唉,暖昧莫名其妙地滋生,然後莫名其妙就夭折,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就得開始療傷,再堅強的人也不可能被重創兩次還能嘻嘻哈哈。
感情這種事真累人,一動心就好像馬上宣判死刑似的。
「那就好,反正我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你跟他了,他太穩重、太平凡,那種男人根本不適合你,他沒辦法挖掘你其它的優點,不能幫助你看到自己的另一面,你們再下去,只會困住對方而已。」
「你怎麼現在才跟我說?」只會事後淨說些風涼話。
「戀愛是個人的修業,我把我感覺到的告訴你,你反而不會成長。」翁儷晶擺出得道高人模樣,悠閒地燃起一支涼煙。
「所以你就放任我去撞得鼻青臉腫,事後再放馬後炮。」她恨聲道。
「呵,不要憤世嫉俗喔。」翁儷晶暖昧笑道:「我知道你那天深夜才回家,也看到裙擺縫好的裂痕,還有看到……你現在脖子上貼的兩片透明膠帶。」
「啊。」深深立刻伸手搗住頸子,像做錯事的現行犯,整張臉紅透。
她明明就貼得很仔細,還特意選跟膚色最接近的,為什麼還這麼輕易被發現?
「我不會問你跟誰廝混,畢竟你早就是大人了,我也不會教你什麼能做、什麼不該做,因為這是你的人生,一切的決定權都在於你。不過,還是想告訴你,凡事跟著感覺走,不要想那麼多,免得浪費青春,空留遺憾。」
翁儷晶太瞭解自己的女兒,深深對任何事都果決睿智,遇到感情的事就變得沒頭沒腦,不知在怕些什麼。沒想到父母失敗的婚姻無形中竟然可以對女兒影響那麼深,早知會害到深深,如果當年她選擇忍氣吞聲,今天也許什麼都會不同了。
坐在沙發裡,深深凝眉思索。凡事可以跟著感覺走嗎?萬一前面是懸崖呢?何時才會出現那個讓她奮不顧身的男人?
說真的,一直以來,她心裡總是這樣暗暗期待著,如果遇到對的人,身體就會自動出現某種強烈頓悟,告訴她,那就是她等待已久的人。
也許她的想法太浪漫了吧?但也就是因為在蔡裕華身上感覺不到任何衝動,所以她才一直遲遲無法考慮跟他的婚事,也可能就是這樣,所以他才跟別人結了婚……算了,那些都過去了,現在想想,彷彿也沒那麼重要。
有個小小的物體被丟進深深的懷裡,她拿起端詳,原來是盒粉餅。
「吻痕一定要用強效粉餅遮,用膠布貼反而欲蓋彌彰,懂嗎?」這應該是常識吧?活了二十九年都不知道,深深也未免太乖了。
「喔。」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經驗老道的過來人。
「下午你不是要上課嗎?被看到的話你就饃了。」
「嗯。」也對,辦公室一票已婚的婆婆媽媽,最愛轟炸像她這樣無辜的單身女性,三不五時湊在一起講八卦,對那些人絕對要格外小心。
「對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吧,有些事想告訴你。」雲淡風輕交代完,翁儷晶捻熄煙,開心地出門約會去了。
只是過了個周休二日,深深的生活風雲變色。
從一進校門,同學們對她的態度異常熱情,尤其是男同學,上課發問情況熱烈,問題完全無關教學內容,比較傾向她的私生活,類似她在不在意跟年紀小的男生交往啦、對夜店有沒有興趣啦,除了讓她一頭霧水,深深也隱約發現不少同學在底下交頭接耳,笑容暖昧。
她今天有什麼不一樣嗎?一如往常的合宜裝扮,俐落地紮起馬尾,黑色的膠框眼鏡,上了點淡淡的妝……難道她脖子上的吻痕被發現了?想到這個,深深整堂課上得忐忑不安,到廁所偷偷捕妝了好幾次。
好不容易結束所有課程,深深收集講義和課本,交代完考試細節,決定速速回家。
「老師好——」尾音拉好長,擦肩而過的男同學們,洋溢著青春活潑的學子氣息,卻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辣噢,真是看不出來ㄟ……」一整群人推來擠去,眼裡透露著隱約的興奮。
「好、好。」深深微笑應對,加快步伐。奇怪,她什麼時候這麼受歡迎了?
好不容易走入文學院和社科院合用的教師辦公室裡,一群女教授正閒閒坐在位子上,吹冷氣聊八卦。
這些女教授一向對別人的私生活非常感興趣,簡直是另一種恐怖分子,熱愛挖掘單身同事的隱私,比狗仔隊還要狗仔。學校裡的單身教職人員,只要一被她們轟炸過,幾乎都以最短時間、最快速度衝到禮堂去完成終身大事,急急踏入已婚族行列,逃離八卦暴風圈。
深深還未曾慘遭她們的荼毒,是因為她一直以來潔身自愛、從一而終,單純到根本沒什麼新聞好報。
可憐的深深現在變成她們唯一的目標,不過以往的高度關切現在卻似乎變成莫名其妙的鄙視。
「喲——副教授,真看不出來你夜生活過得如此精彩喔——」平常還一副道貌岸然、端莊有禮的樣子,欺騙社會大眾和年輕學子,哼。
「就是嘛——早知道你行情這麼好,我們也不用為你白白操心了。」就說現在哪還有這麼專情的人,交往五年還遲遲不結婚,原來就是因為沒玩夠。
深深心虛,撫著頸子氣弱辯駁。「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不會吧?難道粉餅根本沒有用?可是她們又怎麼知道不是蔡裕華的傑作?
「別裝了啦,趕快回去看BBS吧,上面的照片可精彩了。」英文教授環胸冷笑。
莫名其妙被人轟得體無完膚,心虛的深深只能落荒而逃。
她就是這樣,從來不反駁,也從來不懂跟人討回什麼公道,胸口很悶,卻只能無奈地解釋為是因為自己好相處,所以不喜歡對人口出惡言。
可是想要這樣平靜地過日子,好像愈來愈難了。
夜幕落下,霓虹燈在街頭閃爍。夏夜裡微風輕拂,讓人心跳略急,好像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事即將發生,但深深的腳步卻很沉重。
照著母親電話裡的吩咐,她停好車,走進這充滿閒適氣氛、燈光迷離的法式餐廳。
深深在門口觀望了好一會兒,坐在窗邊位置的翁儷晶發現她,帶著燦亮笑容跟她招手。
深深漾起淺笑,她邁開腳步,往那個位置的方向走去。同時也察覺到,跟媽媽同桌的還有一位男士,他背對著她,有副寬闊的肩膀,感覺很可靠,她注意到他頭髮短薄有型,西裝線條非常俐落。
他應該是媽媽說的那位周先生,不過他的背影看起來還真的有夠年輕。
當男士轉頭對深深微笑,兩個人的笑容頓時在同一秒僵硬。
啊,怎麼會是他?!深深腳步一滑,差點跌跤。
出乎意料,鳳鳴愣了一下,隨即咧開一個很客套的職業笑容。
真是冤家路窄啊!
深深呼吸窒礙,恍惚地就定位,恍惚地點了餐,恍惚地低頭吃前菜,她臉頰灼熱,被他的視線盯到發麻,拿著餐叉的手心正在盜汗,隱隱約約地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嘲笑她的失態。
「這是我跟你說過的鳳律師。」翁儷晶可沒放過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潮洶湧,還故意裝沒事般地為他們介紹。「這是我的獨生女,深深。」
「剛才聽您說過她不少事,現在我對她已經很熟了。」鳳鳴拿餐巾擦拭嘴角,向深深伸出手。「你好,我是鳳鳴。」
聲音平穩而生疏,彷彿真的是初次見面。那天的包廂獨處、深夜的擦槍走火,彷彿全是誤會一場,她在意得不得了,而他卻該死的得了失憶。
雖然心裡憤怒,但沒用的深深,就算再生氣,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也只好伸手跟他握手。
鳳鳴陌生到讓深深以為自已認錯了人,可是另一個很可靠的證據提醒她,她並沒認錯。校園的BBS上,正流傳著社會系龍副教授深夜與某男子在KTV拉拉扯扯的親暱照,不只這樣,最讓她想哭的是竟然還有走光照……
這傢伙害慘她了,現在還想裝作不認識的樣子,真是太過分了!
兩人雙手交握,空氣緊繃,只有剎那而已,而且可能只有她一個人的內心在澎湃著。
沒錯,她內心五味雜陳,鳳鳴卻自在得很;她胃日很差,他胃口極佳;她沉默至極,他談笑風生。
「翁女士,要不是你早就跟我說你有一個女兒,我還會以為你們是姊妹。」鳳鳴笑得好迷人又可惡。「您真的像報紙上寫的,快五十歲了?我很難相信。」
翁儷晶一笑置之,他的讚美真誠、目光迷人,要不是她見過大風大浪,也會栽在這小子手裡。
不管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她一看,就明白她那個戀愛低能的女兒,整個人早就失魂落魄,人家鳳大律師倒是坦然自在得很,還當她是隱形人般稱讚她媽。
算了,先講正事。「我跟他這次離婚離定了,不想再拖下去了。」翁儷晶媚眼一轉。「所以,你一定要幫我。」
「啊?」這次來真的?!原本專注切割盤中食物的深深一楞,手中餐又落在白色瓷盤上,發出不小聲響。
結果,根本沒人理她。身旁兩人正自顧自地專注討論怎樣才能把一對怨偶成功拆散。深深沒胃口,感覺自己被遺棄到荒郊野外。
「那是當然,交給我,一定沒問題。」鳳鳴雙手交握,流露著專業的自信。
翁儷晶要離婚,這case可是難得一見的好康,她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企業家,離婚的贍養費一定是天價,如果能順利幫她搞定,不只可以拿到高額律師費,連帶他的事業也會更上一層樓,不只往後律師生涯順遂無比,從此穩坐離婚律師第一名的寶座,也能為他的新書打免費的強力廣告……
睿智如他,怎麼能放過這個天大的好機會?
「……他精明得很,就算花名在外,卻一直遠不到他外遇的證據。我請過徵信社去調查,他一定是花了比我更多的錢封他們的嘴,每一個跟他有過關係的女人都打死不承認,他們早就事先套好了,我根本沒轍。」翁儷晶恨聲埋怨起來
「他總是說捨不得夫妻三十年的情分啦,說什麼事情可以好好商量,不用真的非得走上離婚之途,明明他就是捨不得女兒,不想付贍養費,還講得好像自己多麼深情款款、有情有義!我早就看透了,這次不論怎樣,我一定要離婚!」
「沒證據,就把證據找出來。」他淺笑,」樣從容不迫,彷彿再怎麼棘手的案件到他手上,仍然可以辦得妥妥當當。
「那最好。」他眼裡的自信讓翁儷晶相信了他的保證。「那一切就拜託你嘍?」
「沒問題。」他們達成了一個美好的共識,要開始為彼此的未來而努力。
龍深深呢?她沉默地靠在椅背上,望著馬路上的車流,車燈拖曳出的光影,讓人夜的台北市看起來異樣迷濛。
父母要離婚了,她該說些什麼?要阻止,還是隨便他們?她都已經長大了,不再像兒時那樣依賴父母,還有什麼理由不讓他們分開?
而鳳鳴更教她難受。她動了心,卻好像拿把刀在心房挖了個小洞,愈在意,愈不像自己,難堪至極。他就坐在面前,與他的距離卻好像地球兩端那樣遠,她頸子上的吻痕還沒褪,他卻忘得一乾二淨,真教人傷心。
不知不覺地,深深輕輕歎氣。
她的不對勁,鳳鳴早就忍耐很久了。
這白癡女人……他現在是在工作耶,不管如何,就是要公私分明,她想跟他兒女情長,也要看場合吧?在他眼裡,客戶就是衣食父母,地位遠比上帝重要,她明不明白?
深深當然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落寞的側臉盡入鳳鳴的眼底,她讓他心底產生了一些莫名的罪惡感,雖然他根本沒把她怎樣,那些情緒對他並沒多大影響,可是,很難得地,他竟然會想找機會跟她說清楚。
從一見到她開始,他心裡有隱隱約約的開心,來得措手不及,得靠他冷靜的外表才能掩飾過去,為什麼?這一點也需要再次接觸才能好好釐清。
「翁小姐,不知你是否願意把女兒借我一下,我想問她一些關於你們相處的情況,必要時,兒女的說詞在法庭上很受用。」
他見到深深霍地轉頭,驚懼地盯著他,好像他正提議把她捆成肉粽丟進淡水河餵魚。
「盡量借去吧,不用還也沒關係。」翁儷晶灑脫地擺擺手。「我先走了,待會兒約了人要去跳舞。」
「媽……」看見母親要離開,深深嚇壞,她不想跟這個男人共處,不想動心、不想再傷心,不想被他要得團團轉,不想再被牽著鼻子走,不想跟惡魔綁在一起,她真的想離開這裡……是嗎?
翁儷晶忽地晚娘翻臉,她回頭,對深深咬牙切齒低聲道:「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在外頭叫我媽!」
抬頭,又是妖嬌笑臉。「我先走了,你們好好玩啊!」
深深噤聲,所有的不安與委屈盡寫在瞼上,鳳鳴心裡不禁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