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過去猛地拉開房門,見屋外的月光水銀般瀉了一地,光亮中映出一個踟躕在門前的少女。
「啊……吵到你了?」被他的出現嚇了一跳,少女驚愕地抬頭,隨後討好似的地衝他笑笑。「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才怪!
武斷地覺得少女下午離開是欲擒故縱,蒲從雲心裡說不出的失望。他若有所思看了少女片刻,直到她不好意思低下頭,才沉聲道:「你不是說有事要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聽他口氣不善,卓葶臉上的表情更尷尬。「這裡荒山野地的,不是山就是樹,我走著走著,不知怎地就繞回來了……」
「真是人地生疏,而不是別的嗎?」蒲從雲意有所指地打斷她的話,目光不經意掃過屋外黑漆漆的山林。
又是夜間又是迷路,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弱女子迫不得已前來求助,稍微有些惻隱之心的人都不可能拒絕……
呵呵,確實是個接近他的好主意。
但那又怎樣,以為他會乖乖落入圈套嗎?還不知道誰能笑到最後!
蒲從雲薄的薄唇微微上揚,身子側開,朝裡讓了讓。「姑娘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吧,不幫忙倒顯得我小氣了。」
原本以為他會拒絕,卓葶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就這樣直愣愣地望著他。
蒲從雲不禁皺眉。「怎麼,不想進來?」
「不、不,卓葶是不敢太麻煩公子,只要公子告訴我怎樣才能走出這片山林就行了……」卓葶回答,可話音未落,卻發現眼前的木門即將要關上,心裡一驚,連忙擠進木屋。
蒲從雲合上門,轉身瞥她一眼。
不必多想,他也知道站在這裡的少女正在盤算些什麼——引他上鉤,這是多少女人做過卻沒成功過的事,她以為她能例外嗎?
但……她略帶稚氣的臉蛋真是俊俏,雙眉如月,眼睛亮得跟寶石一樣,是個見了就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女孩,難怪她不施脂粉,就有信心來招惹他。
瞧,她手足無措站在門前的樣子,是心虛還是裝可憐?
「蒲公子,我……呃,我覺得你不太歡迎我,我沒敲門,只是不想惹你討厭而已……」少女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腳尖說話。
蒲從雲聽了只覺好笑,走到渾身僵硬的卓葶面前,面帶嘲諷地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知道你來這兒的目的,如此惺惺作態,不累嗎?」
啊?!卓葶一時愕然,不明白這位蒲公子為什麼總是陰陽怪氣地對她說話。
看著蒲從雲稜角分明卻顯得過於森冷的臉,卓葶隔了半晌,驀地想起自己還踩在人家的地盤上,只好不太情願地出聲道:「不小心佔了你的小木屋住了兩天是我不對,但我已經道過歉了,你用不著整天疑神疑鬼,好像我是鳩佔鵲巢、心術不正的女人一樣。」
她平時雖然懶散了些,但人緣一向不錯,今天還是第一次嘗到被人當賊防的滋味,真不好受!
聽她這樣說,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無辜。蒲從雲暗笑她的伎倆,輕哼一聲。「姑娘說這些,是在指責我心胸狹隘嗎?」
「當……當然不是。」卓葶心裡確實這麼想,但怎能說出口,免得他惱起來一腳把自己踢出門外。
她的口是心非,蒲從雲自然瞧得出,但看著她因受挫而顯得沮喪的秀麗容?,心卻不知怎麼失速一跳。
自小身居高位,想親近他的女人見得多了,通常都是迫不及待朝他擠眉弄眼、大獻慇勤,這樣忸忸怩怩的還真沒見過。
好吧,不管怎麼說,她讓他印象深刻,他好想瞧瞧,這個漢家小丫頭最後會用什麼樣的法子勾引他。
愈想愈覺有趣,蒲從雲走前一步。「聽姑娘這麼說,原來是我多心了。但世上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到處都是,希望姑娘不是其中之一才好。」
卓葶聽了,頓時氣結。「請你不要隨意揣度別人,自己心術不正,就懷疑天下人都和你一樣醜陋,我、我懶得同你說話!」面對他人的誤解,她幾乎忘了自己在和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人說話。
蒲從雲聽了,非但不惱,反而笑著點頭道:「姑娘好高的姿態,該不會幼稚的以為,唱點高調,外加裝腔作勢就能達到你的目的吧?」
見她惱怒地瞪著自己,水汪汪的眼睛裡幾乎能冒出火,他故意俯下臉,貼近她耳邊輕笑道:「卓姑娘,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卓葶剛要反駁,就見蒲從雲挑眉繼續道:「姑娘長得賞心悅目,卻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嗯……你師長派你出來時,沒有交代過你嗎?只要用上女人的柔媚手段,沒幾個男人不會投降,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說著,他瞟她一眼,就等著她順水推舟,露出本來面目。
不料卓葶聽明白他的話,臉蛋竟倏地變白。「我師父才不會有你這樣的齷齪念頭!」她怒視著蒲從雲,恨恨一跺腳。「公子既然執意認為我居心不良,卓葶不敢驚擾,就此告辭!」
「姑娘急著要走,莫不是心裡有鬼?」
誰知她才轉身,背後的一句話,就將她釘在原地不會動了。
「外面天那麼黑,你又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和我待在屋裡過夜,不是心虛又是什麼?」
卓葶回頭,不敢置信地瞪著蒲從雲,憋了半天,終於滿腔怒火地大叫起來。
「誰心虛?誰急著要走了?待著就待著,有什麼了不起,難不成你是老虎,能把我吃了不成?!」
他確實沒吃她,可結果卻比吃了她還難受。
天才濛濛亮,她就被早起的蒲從雲從被褥中揪起,這樣的情況不是一天,而是連接三天,讓素來喜歡睡懶覺的卓葶忍不住要抓狂了。
她好後悔,後悔自己那天為什麼會如此衝動,中了他的激將法。
留下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可清者自清,不需要證明。
哈欠連天地靠在屋前的門框上,卓葶昏昏欲睡。
經過幾天的接觸,她很無奈地認清了一個事實——這位蒲公子根本就是以折磨她為樂!
一身獵戶打扮的高壯男子正好從屋內走出,見到此情此景,難得揚起了笑臉。
知道有人嗜睡,卻從沒見過像她這樣愛睡的,好像隨時隨地在哪兒都能打盹。偏偏,他就喜歡看她糊里糊塗的樣子,比清醒時的一臉聰明樣可愛多了。
「又要去打獵啊?你每天殘害小動物不夠,還要拖著我,小心遭報應,會被天打雷霹的!」感覺他的接近,卓葶實在太困,眼也不睜地說。
見她說話時腦袋都快點到胸口了,蒲從雲笑意更濃。「不怕,有你陪著,就算遭雷霹,我也不會孤單。」
呃……卓葶聽了差點沒噎著,猛地睜大眼睛嚷嚷:「我從沒幹過壞事,才不要和你一起遭雷霹呢!」
她眼裡含著急切,襯得整張未睡醒的小臉紅撲撲的……蒲從雲不理會她的話,笑得更開心。
「記得你天天抱怨很睏,是不是?」看她一臉狐疑地點頭,蒲從雲故作神秘地說:「那你今天想不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覺?」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卓葶不敢置信地瞪圓眼睛,不無戒備地問:「你會有那麼好心?我才不信,說吧,在打什麼壞主意?」
「卓姑娘……」蒲從雲笑得差點嗆住。「我每天供你吃、供你住,就算不求好心有好報,姑娘也不用這樣說我吧?」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面對面,相距不過一個拳頭,呼出的氣噴到彼此臉上,這讓蒲從雲難免有些心猿意馬。
幾天下來,他發現撇開她來苗疆的目的不談,她其實是個簡單又率性的女孩,正合他的口味,雖然懶了點,但不妨礙他慢慢喜歡上她的事實。
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少女,蒲從雲不得不思忖,該如何在她做出危害苗人的事情前,將局勢控制住。
聽他「咬牙切齒」敘述事實,卓葶臉上不禁一紅。「你若是不滿意看到我,大可以一腳把我踹出去。」她小聲嘟囔著。
「你以為我不會啊,就怕某人分不清東南西北,被野狼吃了後,變成孤魂野鬼回來找我算帳。」蒲從雲收回過於熱切的目光,哼聲說。
卓葶怔了怔,脫口而出。「我才沒那麼傻呢!」而後又心虛地乾笑兩聲。「好了,時辰不早了,咱們今天不打獵啦?」
「獵當然要打,如果你困,可以另當別論。」他凝眸看她,發現她在聽見「另當別論」時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這可是你說的喔!」他話音未落,某人已經跑到床上,抱著被褥將自己裹了起來。
蒲從雲看了只能搖頭。「卓姑娘,你好像每天都有睡滿四個時辰,你究竟要睡多長才算夠啊?」
卓葶翻了個身,臉蛋朝裡,說話的聲音已經有些唏哩呼嚕。
「這裡又悶又熱,多睡幾個時辰也沒什麼呀……就算在玉虛宮的時候,我每天也要過晌午才起床……你不知道大家多可惡,偷偷笑話我是小母豬轉世,連師父都默認了……呼、呼……所以我要參加靈力修行,要當神仙……神仙自由自在,愛怎麼睡肯定沒人管,到時候我一睡就是一年,看哪個還能說我壞話……」
蒲從雲很驚訝,縱然不把她時常掛在嘴邊的靈力修行當一回事,對她的說法也感到好笑。
「沒想到你對神仙的理解如此與?不同,你師父他……」他說著,床頭那兒卻傳來一陣細微的鼾聲。
她,居然睡著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貪睡的女孩!
難怪平時都要睡到晌午的她,這些日子被他逼得天天早起,不精神萎靡才怪!
蒲從雲將背上的長弓向上聳了聳,轉身走出木屋。
他是很想一直待在她身邊,但不狩獵,今天吃什麼?
半個時辰後,冷清的山林突然熱鬧起來,一隊衣著光鮮的人馬在轉過山坡一角的木屋時,全都停了下來。
為首的是個三十上下的漢人官員,一身錦衣,看上去前呼後擁、派頭十足,可不知為什麼,他的眉心卻一直皺著,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去,看看屋子裡有沒有人?」
走了幾天山路,終於看見個落腳的地方,即便嚮導說那是苗家貴族打獵時臨時休憩的小屋,官員還是吩咐手下前去查看。
一個侍衛跑過去敲了幾下門沒人應,便自作主張地推門進去,不一會兒,又滿臉錯愕地跑出來。
「慌什麼?」官員對手下的表現很不滿意。
「大人……裡面有個女人在睡覺……」侍衛聲音結巴著看看左右,忽然湊到官員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什麼?!」原本神情不耐的官員一聽頓時怔住,也不理會?人怪異的目光,翻身下馬,直接進了小屋。
啊!果真是她!
迫不及待衝到床頭,瞪著眼前正在酣睡的美麗少女,那眉、那眼分毫不差,正是自己尋找多日之人,官員不由自主長長呼出一口氣。
隔了一會兒——
「卓葶,小葶?醒醒!」
就見他眸光炯亮,一臉興奮地搖晃著熟睡中的少女。
卓葶被強迫喚醒,掀了掀惺忪的眼皮子,突然瞧見站在床邊的華服官員,忍不住惶恐又驚訝地大叫。
「大表兄,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是不是惡夢未醒,竟會瞧見他!
華服官員黑眸一挑,目光得意地掃過她僵成一團的小臉。
「難得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大表兄,小表妹,『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句話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聽、當然聽說過……」卓葶顫聲應著,感覺火燙的熱氣湧上臉頰。「嗚……大表兄,我不是有意落跑的……」
「不是有意的?呵,這樣的說法,你覺得我會信嗎?」華服官員嘿嘿一笑。「你啊,一個人在紅塵歷練,在破廟裡睡過頭被人偷光銀子後能遇見我已是幸運,怎能一點道德不講,事情沒幫我辦完,銀子到手就走人了呢?」
「大表兄,我不是……」卓葶不禁哀號一聲。「當時你沒說叫我嫁給蠻人……你知道,我是修道之人,不能成親……」
「修道?我看你是腦子進水!」美美的漂亮女孩修什麼道,簡直是瞎折騰,華服官員繼續逼近卓葶帶著慌亂的小臉。「我沒提,自然是時候未到,你這樣道聽途說的落荒而逃,實在不該。」
「道聽途說?才不是呢!」卓葶忍不住嚷嚷。「還有啊,我從小修道是我爹的意思,請你別亂說。」
整齊的劍眉揚起,華服官員笑得諷刺。「是了,我那位愛做白日夢的姨丈,自己執迷不悟、到頭來一事無成也就算了,還要耽誤你的大好青春,我看他根本就是入了魔道。」
華服官員哼聲站起,也不等卓葶回答,逕自招呼著說:「好了,今兒個既然讓我碰上,你就別想再跑,快點起來跟我走。」
「不要。」卓葶賭氣地撇過小臉,故意不看華服官員。「我不要嫁給蠻人,我爹也沒有一事無成,他差點就得道成仙了!」
見她惱羞成怒,華服官員也不在意,薄唇一抿。「好,好,姨父的事你怎麼說就怎麼算,我不和你爭,但嫁給蠻人的事嘛……」他瞇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卓葶一陣。「你以為我沒有朝廷的旨意,就敢隨隨便便把你嫁給苗人土司?」
「不用我嫁?」卓葶一愣,猛地扭回頭。「你少騙我了,那天我全聽見了,你們走岔了道,護送的侍郎千金在路上突然染瘧疾死了,你們一心想找個人頂替她,怎麼可能不用我嫁?」
華服官員聞言,嘿嘿笑了起來。
「你知道的還不少嘛,不過……許多看得見、聽得見的事不能當真,就拿那個侍郎千金來說吧,她是犯官之女,為減輕家人罪名才自願擔當此任,沒想到運氣不好,在路上居然把命送掉了。當然,這些話我本來不該告訴你的,但為了讓你配合些,今天就破個例,別的不敢說,有一點我可以保證,只要你幫我完成任務,我絕對不會亂點鴛鴦譜,讓你嫁給什麼苗人!」
「真的?」聽他說得有憑有據,卓葶仍是將信將疑。「你不是朝廷派出的特使嗎?護送侍郎千金來這兒,不就是為了保護未來的土司夫人嗎?她死了,你就一點不擔心?」
「那是朝廷機密,我不能告訴你,但大表兄是什麼人,還會害你不成?」看她已在猶豫,華服官員當機立斷,拉著她就往外走。
「大表兄,你、你放手……」卓葶邊掙扎邊叫。
聽她如此叫喚,華服官員忽然停步。
「葛大人!」他俯在卓葶耳旁低語,口氣強硬。「從現在起,你就是那個死去的侍郎千金,你只能叫我葛大人,聽明白沒有?!」說完,他不由分說拖著卓葶一起走出木屋。
瞧見他們出來,站在門口的侍衛趕緊撩起早就準備好的馬車簾子。
「小姐,請。」
「我不要!」卓葶一點也不配合。
華服官員冷哼一聲,挑眉看向用手抵住門框的卓葶。
「你不想幫我辦事,當初就別拿我的銀子,更別答應得那麼爽快,現在事已至此,容不得你反悔。錢浩,把她給我拖上馬車!」他不再看卓葶,袍袖一甩,逕自回身上馬。
「小姐,請不要為難在下。」另一個身材高大的侍衛應了聲,看著卓葶不情不願鑽進馬車,才吩咐車伕起行。
「大……呃……葛大人,我想跟蒲公子告個別,他是這間木屋的主人,收留過我好幾天……」卓葶忽然想起什麼,挑起車簾向華服官員商量。
「我看你還是少耍花樣,有這個腦筋,不如在車裡睡個大覺!」華服官員一催馬,頭也不回地說。